从银苇丛中和扇形的棕榈树叶后面可以看到那幢现代希腊式的房子。树叶投射过去的完美的影子映在雪白的墙上。在房屋窗户之间,黄蘖蔓延依墙而上,光滑而墨绿的叶子像萎缩的翅膀在风中摆动,在前面的草坪上,两棵巨大的棕榈树像交颈相吻的火烈鸟那样在婆娑起舞。位于布伦特伍德万宝路大街上的戴维宅第,在日落休闲中心之南,离它只有几个街区远。时而经过半独立式住宅的大卡车会给墙上的油画带来微微震动。这座半独立式的房子似乎有点腼腆,离开街道足有二十码远。

5:30,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把戴维吵醒了。他在暖和的被子下翻了个身,取下耳塞,把它收进床头的抽屉中。他很快就听到过往的车辆声。他想知道哪儿有更有效的耳塞,那样也许就会使他免除落日大街成天喧闹的干扰。

他把过于宽大的床放在窗口正下方,这样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的小院子。他不用窗帘遮住窗户,因为他喜欢被阳光照醒。除了角落那惟一的一把挂白上衣、带垫子的椅子,整个房间显得空荡荡的。戴维依然睡在床右边,翻身到中间睡觉他从来都觉得不舒适,所以左边的床单几乎还是平展的。

他立马就沮丧起来,因为他身边每夜都是空空的。戴维伸过手去够电话机,拨通了特护部的电话。

“喂,希拉,我是施皮尔大夫,我们昨天送一个妇女上楼了,今天想给她做检查,她是南希·詹金斯。”

“噢,”希拉大声地呼着气说,“天哪,她是那么温柔的女人。”她的语调听上去并不使人振奋。

“她昨天晚上有点起色。”她继续说,“甚至恢复点意识,和几个侦探简短地说了几句。但到半夜她的情况又有点恶化了,体温猛升;我们用了便携式氧气袋,让她能呼吸,并急忙送她去了手术室。”

尽管戴维做了种种努力,那碱还是起了作用。

伍兹大夫昨天晚上的内窥镜检查显示,南希食道的伤势十分严重。她喉咙的情况非常糟糕,渗出液粘住了体膜。病灶很深,周围溃疡,坏死组织上的黑色水疱就要脱落,或者能够治愈,或者只好作罢,任由它去,其中食道里坏死的一个黑点终于在夜里破裂,使得空气和感染源进入她的体内。

“不幸的是,弗里德曼大夫只好给她做了大部分食道切割手术,”希拉继续说,“我知道他拉出了一部分肠子来代替食道。”她顿了顿,戴维听到一张纸的沙沙声,“小肠?”她说,“为什么不是结肠?”

“小肠能更加积极地蠕动。”戴维补充说。

“噢!”他可以听到这个护士在长时间停顿时的呼吸,“我们已经尽到一切努力了,”她说,口气里更多的是伤心,而不是申辩,“你知道,每个人对她都真正做到了寸步不离。我接了许多询问她情况的电话。护士,化验员,大夫,记者,每五分钟就打来一次……”她沉默了,在她再次说话时,愤怒的语气让戴维吃惊:“哪个杂种居然干出这种事来?”

“嗯,”戴维避开问题,说,“很高兴你在照顾她。”

“是的。”希拉又叹口气说,戴维听到话筒在她面颊边摩擦的沙沙声,“和你说句老实话,大夫,我已经厌烦再通报她的坏消息了。消除苦难对于生存来说真是够呛。”

他用一只手揉着眼睛说:“就假装你是信息咨询部的人好了。”

她轻柔地笑了起来,笑得很坦诚。他说了声再见就挂了电话,然后盯了一会儿电话机。午夜12:03,星期一了,他感到很失望。

到目前为止,就他所看到的,他该不会对医疗急救那么敏感了。子弹穿透自杀者的颊骨,但大脑却毫无损伤;摩托车在树有停止标牌的地方车毁人亡;儿童由于嘴经常挨打以致咬筋被撕开,不再连接上唇和牙龈。但每见一次这种进入急诊室十字旋转门便可见到的事,就能使他长点经验。经验是他最有力的支持者和最黑暗的伴侣。瞳孔在扩张。昨天早晨再次证明了这个世界有着无尽的让人惊奇的事。究竟是什么样的病使桃红色和螺旋状的人脑溃烂,使一种丑陋的被侵蚀的物体状态成了另一个人的面孔呢?

走进淋浴室,戴维有条不紊地从额头到脚趾头地擦洗着,又洗洗头发,并让热水蒸了一会儿才出来。他站在白色淋浴垫中央,对着镜子凝视自己。

从多方面去看,他都是个英俊的男人——并不是外表上显著或是突出,而是来自他的匀称的特点,因此招人喜欢。他有一副男子气的方方的下巴,棕色发亮的短发蓬松地散着。还有着一个带着明显弓形的不太薄的嘴唇,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只是不那么有趣。从眼下这个距离看,他的眼角皱纹不甚清晰,除非他眯起眼睛。他的脖子比起五年前来似乎少了点坚挺和男子气。但他还不确定那是不是一种自我陶醉的回忆。他相信他的状态还不错,还有点魅力,尽管长得有一点普通。

擦干了背,他走进卧室,穿上工作服之前,把睡衣放进抽屉里。他从角落的椅子上拿起白色上衣穿上,然后从里面的口袋掏出听诊器套在肩膀上。他只有每天早上戴上听诊器,才感到轻松些。

他步入书房,欣赏那极整齐的书架。镶着樱桃木制成的框子的文凭靠在远处的墙上,最为精美的排在最前,接下来是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哈佛医学院本科的用拉丁文所写的实习医师执照和董事会颁发的急救证书。他的一枚“杰出的临床讲师”勋章有点挂歪了。他用拇指把它理理正。

他转向一个角落的大黄铜鸟笼子,在揭开笼子上的帘子之前叹了口气。那只摩鹿加凤头鹦鹉立即从栖木上惊醒了,它不断地移着步子。脑袋后面突出一块明亮的粉红色鸟冠,奶油色身体的另一侧有明显的鲜艳色彩。

“你好,斯坦利。”戴维平静地说。

“伊丽莎白呢?”它大声地叫,“伊丽莎白在哪儿?”戴维的妻子花了三个星期辛劳地教会那只鹦鹉,如果饿了就叫她。从那时起,斯坦利就只会说这些话。

“到法国南方度假去了。”戴维回答说。

它点着它的头咬住它胸前的羽毛。脑袋后面伸出的鸟冠就像一把奇特的小扇子。

戴维往鸟笼里的小杯子里撒了点鸟食,有的撤落到地面上,他做了个鬼脸。

他妈妈如果还活着,也许不会高兴戴维驾驶一辆梅赛德斯奔驰车。在他妈妈心中,这与德国种短毛猎犬以及卡拉扬牌汽车永远和第三帝国联系着。

他路过坐落在维尔希尔的庄严的联邦大厦,随后开到韦斯特伍德的中心地带,转到勒孔特街。他驾驶汽车离得很远,以避开在穿过医院的工地时轻型手持式凿岩机扬起的尘土。一个强壮的工人正挥舞着重型大铁锤,砸着一个四英尺见方的废脚手架。脚手架慢慢地翻转过来,把一片尘土倒在路上,戴维橄榄色的车子蒙上了一层灰,他打算在下一个没事的下午去一次洗车房。

他冒出了个想法,于是停下车朝那群工人走去,那个肌肉发达的工人正站在倒塌的脚手架中央,大锤在他手中挥舞着。他白色的汗衫被汗水浸透了,一个巨大的万字饰的文身露了出来,从他的锁骨到胃部覆盖了上半个身躯,一个黑色的缓刑和假释监视器用一个厚重的铁箍缚在他的脚踝上。

戴维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可能就是泼洒碱液的人,因为他在附近工作,很容易进入这个救护车停车场,但戴维很快就责备起自己这个毫无根据的第一印象。

“你好,我是戴维·施皮尔大夫,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院急诊室工作。”

“齐凯·克劳利。”

戴维注视着齐凯那双粗糙的大手,并抓住了,指着监视器对他说:“我曾不得不割断这种东西。”

“我猜不是你的。”齐凯的声音又粗又亮,符合他的相貌。

戴维笑了:“对,是给一个病人做常规检查,那时我还是个住院医生。那一直有点碍事,我就按标牌上的号码打电话,接线员有点头痛。”

“那也许是,”齐凯用手捂着嘴咳了几下:“施皮尔,那是犹太人的名字吗?”

“有时是的。我想你一定听说过昨天这儿发生的用碱液攻击人的事,我在想……对了,我认为,你处于这个位置,也许看见了什么?”

“有时是的。”齐凯重复道,“你的案子怎么样?”

“是这么回事,有人看见了什么吗?”

齐凯用手指捋了一下山羊胡子说:“没有。”

齐凯看上去太自信而不会去承认攻击南希的事,他的攻击性会更直接有力,拳打脚踢。如果他攻击某人,也许会让那人知道他是在惩罚某人,但是从戴维所了解的用碱伤人的行为来看,那是可怜胆小的人所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是有压抑感的人干出来的。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工作的?”

“警察已经来了。来调查了,要求提供不在现场的证据。我看出了这一点,我没有义务回答一个精得像驴一样的医生的问题。”

戴维突然觉得自己的疑心十分愚蠢,显然警察为找到线索,已经来询问过这些工人。他很高兴看到他们尽了职,自己不该到这儿来多此一举,没事找事。

“你说得对。”戴维转身离去,钻进了他那辆停在那里的车。

他疾驶过勒孔特大街的报摊,然后停在健康科学中心停车场,一排户外式台阶从医学广场通向勒孔特大街。走过混凝土的迷宫般的楼梯井和楼层,他疾步匆匆向救护车停车场和急诊室入口冲去,看看表,他只剩下十五分钟了。

走到半路,他停了下来注意到左边的草和树。齐腰高的灯伸出低矮的灌木丛,他意识到他所站的地方正是南希·詹金斯受到碱液攻击的地方,她看见了什么?灌木丛中的动静?一张闪过的脸?然后就是一阵突然的、什么也看不见的疼痛。

一只手抓住了戴维的胳膊,戴维猛地转身挣脱,拉尔夫猛地向后一退,他漂白的保安衬衫从裤子一边扯出来了,胸前别了一枚雪亮的别针——一只鹰用爪子抓着美国国旗。一个以前去越南服过两次役的水兵,如同许多退伍军人一样,拉尔夫回国后发现并没有什么可供选择的。他在街道和老兵站之间的维尔希尔地方住了八年。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一场橄榄球比赛中,他滑倒并摔断了一根手指。他进了急诊室。他给戴维最深的印象是他的粗鲁、坚强和诚实。戴维曾在整个医院谨慎地试探性地给他找份工作,一个实习保安位置。他很快得到一份全职工作,现在拉尔夫已经是两个主要安全官员中的一位了。

“哇!”他笑着说,“他妈的,大夫,没有吓着你吧?”

戴维一只手按在胃上。

“我想我只是有些烦躁,那些……”他指着草丛。

“我们加强了巡逻。”拉尔夫说,“保安从五个增加到了八个。”

“那太好了,你认为那家伙还会作案吗?”

“看上去像一场个人恩怨。”拉尔夫用拇指拨弄着腰带并倾了身子低声说,“有消息说南希告诉侦探,她看见了那家伙胳膊上的文身。但没见到脸,只看到文身,眼就被蒙住了。”他摇了摇头,茫然地凝视着草丛,仿佛罪犯突然会出现。

“我不能想像南希会有敌人,不过鬼才知道。我可是见到过许多奇怪的事。”

戴维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他的听诊器说:“那家伙没对她喊什么吗?或者她听到什么了?”

“我没听说过,”拉尔夫好奇地看着他问,“为什么?”

“那确实有点蹊跷,如果是个人恩怨,我想罪犯一定想让南希知道他的愤怒和为什么要伤害她。这案子不像是个人恩怨。”戴维摇摇头。

“那不是我烦的事。”

“直到再有另一起,否则这是一起孤立的事件。”拉尔夫说。

戴维就拉尔夫的推论微微笑了笑说:“是的,的确如此。”

“不过我们在这一带加强了警力,以防万一,以保证安全和摆脱媒体的骚扰。”大概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新闻采访车刚过报亭就停了下来。一名记者跳下车,对着医院的背景就拍摄起来。拉尔夫疲惫地摇了摇头说,“整个早晨都是这样。”

一个保安迅速上前阻止记者拍摄。并马上和拍照的人争执起来。

“我猜上司不会冒犯新闻界,他们把我们推到记者面前,给他们擦屁股。”拉尔夫做了个鬼脸,露出他的大门牙,“我不知道南希的哥哥是个警察,你见过他,是吗?”

戴维点点头:“是的,感觉不错。”

“噢,那家伙犯了两个大错:攻击医院和一个警官的亲人,”拉尔夫吹了吹口哨说,“希望他要小心点,因为许多人正在用枪瞄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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