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警察走过来质问道:“你们两个是怎么进来的?这儿有人离开吗?”

迪格转过脸看看他,什么也没说。

“是这样,”福克斯告诉他,“我们从舞台边门进来的,我们是这儿的……。”

“是什么?”

“他们是吐沙尔的朋友。”卡奇说,警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福克斯侧身逛到一个角落里,观察着周围的情形,这一半出于本能,一半出于习惯。他曾把这种素质当作自身的一大缺点并且至今也不喜欢它,但是众多痛苦的经历迫使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人们在惨案中血流成河,变成一具具僵尸,这样的事实将他变成一架记录和鉴定的精密仪器。当人们处于悲痛、崩溃的边缘,极其渴望安慰的时候,不管愿意与否,这总是他义不容辞的职责。

目前的状况,还没有什么人精神濒于崩溃。他们东一群、西一群地站着,默默地凝视着更衣室的房门,低声地悄悄议论着。一个女人抑制不住,神经质地格格笑起来,马上被一个男人制止了;简的老师费里克斯·伯克搓着双手踱来踱去;唠唠叨叨的迪格·佐里拉正和阿道夫·卡奇谈着话;海贝·黑丝不知到哪儿去了,那位先前陪她的,迪格不认识的小伙子,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望前。福克斯注意到他看上去也把自己当成了一台记录和鉴定的仪器。福克斯皱着眉头,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看见多拉·莫布雷才又停住。她坐在对面墙边的一把椅子上,脸色不再那么惨白,但却带着病态的灰色,面无表情。帕里·丹哈姆凑近她的耳朵殷勤地说着什么,她却显然充耳不闻。

门开了,人们都转过头去,有三个人走进来。虽然他们没穿制服,但进来时那神态已使人一目了然。一个警察喊道,“上尉,在这里。”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迅速地扫了一周,敏捷地穿过屋子,站住,转过头来。那有条不紊的派头并不让人感到放肆,他说话时嗓门不高,显得谦逊而和蔼。

“请原谅,”他说,“如果你们留下姓名和地址,我们将不占大家太多的时间,请不必对此大惊小怪。”

他转身打开更衣室的门,一个警察跟随进去,关上了门。其余两人拿出笔和本子,开始履行职责。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们好象受到了某种震动,人群开始端动,低语声变成了明显的喧嚷。福克斯站着没动,一个警察拿着本子向他走来。

“尊姓大名?”

“特卡姆·福克斯。”

“请问怎么拼写?”

福克斯拼给他听,然后又重复了一遍:“特卡姆·福克斯,住在纽约布鲁斯特。”

“职业?”

“私人侦探。”

“嗯?”这人看了看他:“噢,不错,是你。”他写完了,“你在这里办案吗?”

“不,只是一般性的夜游。”

这人哼了哼,发出一声惊讶的感叹,“看起来你更象一个象棋大师。”他的语调不置可否,然后离开了。

福克斯不显唐突地走到屋子的另一边,接近那个迪格所不认识的小伙子,得知他叫泰德里·基尔,他自称是位出版商。当那位办事员走开时,年青人突然转过身,直盯着福克斯的眼睛,狡黠地咧咧嘴,然后问道:

“你还好吗?我是泰德里·基尔,朋友们都叫我泰德。”

福克斯微微吃了一惊,随即绽出一丝笑容。他注意到那是一双比蓝色浅得多的灰眼睛,浅棕色头发也比黄色淡得多。他解释道:“我以为我认识你,其实不然。我叫福克斯。”

对方点点头:“我知道,我认识你。我知道所有的人和事,因为我不得不如此,上帝帮助我这样。你觉得哪个更糟些——啊,救护队来了,他们甚至带来了医疗的——不,他也在这里。你看那里,看见了吗?我们是世界上万能的必需品,我的意思是指出版商,而我就是。没有我们好人就活不成,魔鬼也死不了。他们将给简拍上百张的照片。顺便问一下,我好象听说你是从舞台的边门进来的?”

“我想是这样,我说过。”

“你有没有在什么地方碰见一个惊慌的金发姑娘?”

“如果你指的是海贝·黑丝,没有。你把她弄丢了?”

“但愿没有。她该在这里,但没有。”

“你是她的嗯——”

“我是她的传声筒,她是我的委托人。如果你需要——当然这得等待,也必需。这是以后的事。”

上尉从更衣室走出来,反手带上门,他的衣帽均已脱下,露出深思熟虑的眼神,表示要大家都进去。他那阴郁的神态比刚才严峻,声音更加低沉:

“简·吐沙尔先生死了,一颗子弹从他的口腔穿透了头颅顶部。目前官方的推论是他自己开的枪,而且恐怕不会再有变动。他留了张简短的字条——”上尉拿出一张条子展现在大家面前——“上面写着‘给我所信任的朋友’。我还没有看过。笔迹将送给专家鉴定,但现在我想先请一位熟悉吐沙尔笔迹的先生先暂时核实一下,有谁能帮帮忙吗?”

人们一阵骚动,面面相觑,踌躇地咬着耳朵。一个声音从混杂不清的人群中发出来:

“我可以。”

“谢谢你。你叫什么?”

“伯克,费里克斯·伯克。”他往前挪挪,张着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然后就象一直要证实一个重要而不朽的事实一样,大声说道,“我是吐沙尔的老师,已经好多年了。”

“好的。”上尉递给他纸条,“是他的笔迹吗?”

伯克拿住纸条凝视着,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后面更衣室的那扇门发出沉闷的吱咯声。他用手背擦擦眼睛,嘴唇颤动着又看了一遍,然后抬头看着周围的脸庞,低声说道,“你们知道他对我们说了什么吗?”他对大家摇着手中的纸条。“我是他信任的朋友之一,难道不是吗?我问你们!你们知道——”两滴眼泪滚到他的腮边,他说不下去。

上尉厉声说道:“伯克先生!我在问你呢,这是吐沙尔的笔迹吗?”他走过去取回了纸条。

伯克点点头,猛地再一次擦了擦眼睛,大声喊起来:“是的!当然这是他的笔迹!”

“谢谢你。”上尉把纸条放进口袋,“现在,还有一点问题,然后就结束了。在吐沙尔离开舞台来到更衣室时,你们有谁在这屋里吗?”

费里克斯·伯克再一次开口:“我在。”

“你看见他走进更衣室的吗?”

“不错。”伯克尽量克制着他的声音,“我一直在外面的听音孔处,乐曲结束时才来到这里。我不能——我离开了,我走进更衣室,然后又出来了,正遇见他经过这里。”

“你去更衣室干什么?”

“我想看看那把琴。”

“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我想那一定不是他一直拉的那把。”人群发出一阵骚动和嘀咕声。伯克挑衅地环顾一下四周,“我仍然认为那不是他的琴!”

上尉皱起眉头:“为什么?”

“因为那声音!上帝,我听得很清楚,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声音不对?吐沙尔的琴特别好么?”

“那是一把斯特蒂瓦斯琴,不仅如此,还是奥克斯曼的琴,够了吧?”

“我不懂。难道吐沙尔从舞台来到这里时没带着它?”

“他当然带了,可他没停步。我跟他讲话他没理我。他走过去,看也没看我一眼,然后走进更衣室,把门关上了。我走过去开门并跟他说话,他让我走远点。我当时想,也许该让他独自呆会儿。后来莫布雷小姐、卡奇先生、丹哈姆先生都来了,还有其它人——”

“你进去看小提琴时,更衣室里有其他人吗?”

伯克瞪了瞪眼:“其他人——当然没有。”

“你看见更衣室里有枪吗?”

“没看见,没有。但一定是藏在他外衣里的——至少总是那样。自从在一次为捷克斯洛伐克的义演中收到一封恫吓信后,他总是随身带着枪,尽管我说过他那样很愚蠢,他一直置之不理。”

“明白了。”上尉点点头,“那就是说是他自己的枪。你是说莫布雷小姐是吐沙尔之后第一个出现的人,她是谁?”

“吐沙尔的钢琴伴奏——”

“这就是莫布雷小姐,”一个声音急促地说,“她该离开这儿了,没有心思去回答那许多毫无意义的问题。”

说话的是位年青人,他长得非常漂亮,黑眼黑发,身着晚礼服,同阿道夫·卡奇一样典雅端庄,而且更显修长和矫健。他一只手搭在多拉·莫布雷的椅子背上,那声音不仅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而且如果有时间并且愿意的话,他可能会去教她的祖母如何吃鸡蛋。上尉的眼睛审视着他和其它人,然后问道:

“请问姓名?”

“我叫帕里·丹哈姆。没必要向莫布雷小姐问什么,当时她已经晕倒了,我和她都看着简向自己开的枪。”

“哦,你们看见的?”

“是的。就象大多数人刚才告诉你的那样,我回到这里时,莫布雷小姐和卡奇先生已经在这儿了,其余的人也都纷纷赶来,人人都大声嚷嚷着,询问简出了什么事。两三个人甚至走进更衣室,但简呵斥他们呆在外面。最后,幕间快结束的时候,伯克和卡奇商定让莫布雷小姐进去一趟,但我想简可能会向她扔东西,所以跟了进去。只看见简已拿着手枪站在镜子前面。我用头示意莫布雷小姐关上门,她照办了。我开始向简说话,并一点点接近他,但当我离他还有十来步时,他把枪举到嘴边,扣动了扳机。”

“好吧。”上尉呼出一口气,“正如我所说,丹哈姆先生,吐沙尔是自杀,我从未听说一个人会张开嘴巴,让别人把枪放进去瞄准射击。当然这个问题解决了,但作为资料,我想问莫布雷小姐一个问题。事情果真是象丹哈姆先生描述的那样吗,莫布雷小姐?”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上尉和任何人,点了点头。

“我很抱歉,”上尉坚持说,“但如果我们现在弄清楚,一切都完事了。吐沙尔对自己开枪时,你是同丹哈姆先生在一起吗?”

“是的。”她嗫嚅道。然后她抬起头,与上尉的眼睛相遇,突然提高了声音:“我们站在那里——正象帕里说的那样。我比他离得远,控制着自己不要对简尖叫起来,他举起枪时,帕里向他跳去,但是——他没能——”

“他太快了,”丹哈姆简短地说,“要不就是我太慢了。他倒了下去,我也瘫软在地。等我站起来时,莫布雷小姐倚着门,超乎寻常地用力抵住不让门打开。我虽然知道不该让那么多人闯入,但当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走过去把她从门边拉开,打开了门,大伙就进来了。”

上尉咕哝着摸摸下巴,眼睛慢慢地扫了一圈,又哼了哼:“好吧,”他说,“我没什么事打扰你们大家了,你们的姓名都已留下了,也许用得着,但我想不必要了。我知道有人给吐沙尔的妹妹打了电话,她来了吗?”

大家都摇摇头。他继续道:“如果这里有一两个她的朋友,最好留下等她,其余的可以走了,除非有谁还想补充点什么。”

他再次环视一下人们。一阵沉默似乎作了回答,可一个脆亮的声音突然冒出:

“还有点儿事。”

是阿道夫·卡奇,他离开椅子站到屋子中央。上尉的眼睛盯着他。

“什么事,先生?”

“另一张纸条到哪里去了?”

“另一张?……”

“你说吐沙尔留了一张给他信得过的朋友的纸条。但在枪响后我们进入更衣室之前,虽然人声嘈杂,我听得很清楚帕里先生说了一句,‘他留下了一张纸条。’而莫布雷小姐说,‘是两张。’帕里先生说,‘不,只有一张。’莫布雷小姐说,‘是两张,我看见它们在一起的。’”卡奇叹口气,“或许这并不重要,但如果你认为在我们离开前,有必要找一找另外的那张条子的话……”

上尉厌烦地皱起眉头;在显而易见的自杀案件中,丢了一张纸条完全是小插曲,这一杠子插得实在是多余。他用更加不耐烦的语气问多拉·莫布雷:

“是这样吗?你说过有两张纸条吗?”

她迟钝地点点头:“大概是的。我想我看见了两张——但是肯定是我错了。我站在那儿看见它时,简已拿起枪,帕里正在接近他,那只是一个印象——一定是看错了,因为帕里说他只看见一张。噢,这很重要吗?”

上尉控制着自己:“那么你不再肯定你看见两张条子了?”

“噢,是的——可能只是一张——”

“你只看见一张吗,丹哈姆先生?”

“当然。”那位年青人向阿道夫·卡奇投去极不友好的一瞥。老人对此不予理睬,怀疑地对姑娘说:

“你的视力很好,多拉。”他看看上尉,“看来真是有两

张,另一张恐怕是落到什么人手里了。”

上尉不耐烦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道夫·卡奇,服装制造商,艺术爱好者。”

“你想些什么哟?难道你认为我应该对这些女士们和先生们进行搜查吗?”

“当然不是。”卡奇泰然自若。“我本人也不会让你搜查,之所以提起这事是因为你刚才问,是不是有人要补充什么。”

“那么,现在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

“谁还有?”

上尉一副不欢迎任何人多事的表情,但事与愿违,一个男中音有礼貌地问道:“我能提个建议吗?”

另一个声音从人群中说:“这是特卡姆·福克斯,上尉。”

“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福克斯简捷地说,“我只想建议,在大家离开前,鉴于伯克先生的疑虑,你是否认为有必要让他仔细看看那把琴呢?”

“当然,我并没有忘记这件事,当然——”

“在大家离开前吗?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上尉面对费里克斯·伯克:“你能鉴别吐沙尔的提琴吗?”

“那还用说,”伯克答到,就象有人让他鉴别镜子中的自己一样。

“你们大家请稍候,”上尉说,他走到更衣室门前,进去后随手又把门关上了。屋里随即出现了一阵模糊的响动,可不大象说话声,转眼上尉又出来了。他带上门,眉头紧锁着面向大家,比刚才卡奇提出纸条的问题时更显得焦头烂额。他默默地环顾了大家好一阵,最后用一种难堪的干巴巴的声音说:

“小提琴没在里面。”

人群短短地沉默了一下,随即发出吃惊的嘘声和不相信的叫嚷。费里克斯·伯克向更衣室冲去,一个刚才统计名字的警察抓住了他。大多数的人声称这不可能,他们亲眼看见琴本来是在里面的。上尉挥动着手臂以平息眼前的混乱,就在此时,一个新的成员闯入了乱糟糟的人群,远处的门突然打开,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她的貂皮大衣敞开着,苍白的脸上一双焦虑的黑眼睛,看也不看四周的人,气喘吁吁地张着双唇;她冲过人们留给她的通道,直奔更衣室。上尉挡住去路迫使她停下来。

阿道夫·卡奇靠近她,厉声喊道:“戈尔达,你不该——”

她抓住了上尉:“我的哥哥!简!他在哪儿——”

特卡姆·福克斯静静地回到他先前呆过的那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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