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事吗,警官?”

罗恩·普拉斯基坐在SSD的会议室里,抬头看着斯特林的第二位助理杰里米·米尔斯那张不露感情的脸。年轻的警员想起来,他是“外勤”助理。“不,我很好,谢谢。我只是想知道你能否问问斯特林先生给我们整理的一些文件准备好了没有。是客户名单。我想马丁在处理这件事。”

“很乐意为你效劳。等安德鲁开完会,我就问他。”然后,这个肩膀宽阔的男子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指出空调开关和电灯开关所在的位置,和当初詹妮和普拉斯基度蜜月时,送他们去豪华套房的那个服务生一样。

这又让普拉斯基想到詹妮长得多么像米拉,昨天被奸杀的那个女人。她的长发自然垂落,喜欢她微笑时嘴角稍稍一弯,她——

“警官?”

普拉斯基抬头一看,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对不起。”

助理指着一台小冰箱,同时仔细地观察着他,“这里有苏打饮料和水。”

“谢谢。我一切准备就绪。”

专心,他生气地告诫自己。别想詹妮。别想孩子们。有人的生命受到了危害。艾米莉亚认为你能处理这些讯问。那就去处理吧。

你支持我们吗,菜鸟?我需要你支持我们。

“你要是想打电话,可以用这部。打外线拨9号键。或者按一下这个键就行,然后说出号码。它是声控的。”他指着普拉斯基的手机说,“手机在这里信号可能不是很好。为了安全起见,有很多屏蔽装置。”

“真的吗?好的。”普拉斯基回忆;他之前难道没见过有人在这儿用手机吗?他想不起来。

“你要是准备好了,我就去叫那些员工进来。”

“那太好了。”

这位年轻人向大厅走去。普拉斯基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笔记簿,看了一眼尚未讯问过的员工的名字。

史蒂文·施雷德,技术服务与支持经理,白班。

法鲁克·马梅达,技术服务与支持经理,夜班。

他站起来,朝大厅张望。附近有个楼层管理员在清空垃圾箱。他记得昨天见到他时,他也在清垃圾;好像斯特林生怕垃圾太满,会给公司一个坏名声。这个身材结实的人毫无反应地看了看普拉斯基身上的制服,又继续干活。他做事有条不紊。年轻的警察朝一尘不染的走廊深处望去,他看到一名保安,站得端端正正。普拉斯基连上个卫生间都要从他身边走过。他回到座位上,等待着嫌疑人名单上的那两个人。

法鲁克·马梅达先到。他是个年轻人,普拉斯基断定他有中东血统。他非常英俊,神情严肃而自信。他很容易就吸引了普拉斯基的眼神。这位年轻人解释说自己曾在SSD五六年前收购的一家小公司工作。他的工作是监管技术服务人员。他单身,未成家,喜欢上夜班。

普拉斯基惊讶地发现他没有一点外国口音。普拉斯基问他对此次调查是否有所耳闻。他自称没听到详细情况——这可能是真的,因为他上夜班,才来上班。他只知道安德鲁·斯特林打了电话,让他就刚发生的一起罪案接受警方的讯问。

“最近发生了几起谋杀案。我们认为凶手在预谋犯罪时利用了来自SSD的信息。”警察的这一番话让他皱起眉头。

“信息?”

“关于受害人的行踪,他们所购买的物品。”

奇怪的是,马梅达的下一个问题是:“你和所有的员工都谈过话吗?”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对此普拉斯基从来都不清楚。艾米莉亚说为了保证讯问的顺畅,添加润滑油是很重要的,既要让谈话顺利进行,但又绝不能泄露太多机密。颅脑受到损伤后,他觉得自己的判断力更差了,总是惴惴不安,不知道应该对证人和嫌疑人说什么。“不是所有人,不。”

“只是某些可疑的人,或者是你早就认定可疑的。”现在,这名员工的声音警觉起来,他绷紧下巴,“我明白了。当然了。这种事如今经常发生。”

“我们感兴趣的是一名男子,他有无限制访问innerCircle和Watchtower的权限。我们会和符合这类人的所有员工谈话。”普拉斯基看出了马梅达的忧虑,“和你的国籍没有任何关系。”

本想消除他的疑虑,却说错了话。马梅达厉声说:“啊,呃,我是美国国籍。我是美国公民。和你一样。也就是说,我假定你是美国公民。不过也许不是。毕竟,在这个国家几乎没有人一开始就是这儿的人。”

“对不起。”

马梅达耸耸肩,“人生中有些事你不得不去适应。很不幸。这片自由之土也是偏见之地。我……”他的声音变小了。他的目光掠过普拉斯基的头顶看过去,好像有人站在他的身后。警察微微转过身。那边没人。马梅达说:“安德鲁要我通力合作。所以我在合作。你有什么需要了解的,请问我好吗?今晚很忙。”

“人们的档案——你们称之为密室?”

“对,密室。”

“你下载过吗?”

“我为什么要下载档案?安德鲁不会容许的。”

有意思:第一威慑物是安德鲁·斯特林的恼怒,而不是警方或法院。

“那么你没有下载过?”

“从来没有。如果出了某种故障,数据遭到破坏,或者界面有了问题,我可能会看看部分的条目或标题,但是到此为止。只要能解决问题,编写一个补丁或者排除代码故障就够了。”

“会不会有人找到了你的密码,进入了innerCircle?像那样下载档案?”

他顿了顿,“从我这儿他们是找不到的。我没有把它们写下来。”

“那你经常去数据坞,所有的都去?也去‘纳入中心’?”

“对,当然了。那是我的工作。修理电脑,确保数据顺畅运行。”

“你能告诉我星期天从中午12点到下午4点你在哪儿吗?”

“啊。”他点了下头,“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我在不在犯罪现场?”

普拉斯基不敢正视对方因生气而愤怒的眼睛。

马梅达把双手平放在桌子上,像是一怒之下准备起身,夺门而出。可是,他头仰靠着椅背说:“早上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吃了早饭……”他补充道,“他们是清真寺的——你可能想知道这一点。”

“我——”

“吃完饭后,余下的时间我是一个人过的。我去看了电影。”

“独自去的?”

“注意力分散得少些。我通常一个人去。是伊朗导演贾法·帕纳西拍的电影。你有没有看过——”他闭紧了嘴唇,“没什么。”

“你有电影票存根吗?”

“没……之后我逛了逛街。好像是6点到家的。打过电话问公司需不需要我,结果电脑运行顺畅,于是我就和一位朋友吃了晚餐。”

“下午你用信用卡买过什么吗?”

他戒备起来,“只是逛街看橱窗。我买了杯咖啡和一块三明治。用现金付的……”他身体前倾,严厉地低声说,“我觉得你肯定不会对所有人都问这些问题。我知道你对我们的看法。你以为我们把女人当动物看。我不敢相信你真的会控告我强奸女性。那太野蛮了。你太侮辱人了!”

普拉斯基说话时竭力正视马梅达的眼睛,“好吧,先生,凡是能访问innerCircle的人,我们都问过他们昨天在什么地方。包括斯特林先生在内。我们只是公事公办。”

他稍微平静了一点。但是当普拉斯基问他在其他几起凶杀案发生时他的所在之处时,他又发怒了,“我不知道。”他拒绝再作回答,然后冷冷地点了下头就站起身,走出去了。

普拉斯基试图弄明白刚才发生的事。马梅达的表现是有罪还是无辜?他说不清。他只是觉得对方智高一筹。

再好好想想,他对自己说。

待讯问的第二名员工施雷德和马梅达恰恰相反:纯粹的电脑迷。他笨手笨脚的,穿的衣服不合身,还皱巴巴的,手上有墨水渍。戴的眼镜像猫头鹰的眼睛又大又圆,镜片模糊。绝对不是SSD的风格。马梅达戒备心强,施雷德却毫不在意。他为自己的迟到道了歉——其实他并没有迟到——并解释说他正在排除补丁的故障。接着就开始解释详情,好像这位警察是计算机科学专业的。普拉斯基不得不把他引回正题。

他的手指抽动着,好像在敲击一个假想的键盘。施雷德吃惊地——或是假装吃惊地——听普拉斯基讲述那些谋杀案。他先是表示同情,接着就年轻警察提出的问题说,他经常呆在数据坞里,能下载档案,但是他从来没下载过。他同样很有把握地说没有人能得到他的密码。

至于星期天,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他在下午1点左右来到办公室,继续处理星期五遗留的一个重要问题。他刚想对此再做一番解释,就被警察打断了。这个年轻人走到会议室角落里的那台电脑前,敲击了几下,然后把屏幕转过来让普拉斯基看。那是他的考勤表。普拉斯基查看了一遍星期天的条目。他确实是在下午12点58分打的卡,直到5点才离开。

既然施雷德在米拉遇害时在这里,普拉斯基就不再问其他罪案的事了,“就这些,我想。谢谢。”对方走了,普拉斯基头仰靠着椅背,凝视着一扇窄窗。他的手心出汗了,胃揪成一团。他从皮套里掏出手机。那个神色阴郁的助理杰里米说得对,没有一点接收信号。

“你好啊。”

普拉斯基吓了一跳。他喘着大气,抬头看到马克·惠特科姆站在门口,胳膊下夹着几本黄色拍纸簿,手里端着两杯咖啡。他扬起一条眉毛。他身边是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头发过早地变成了椒盐色。普拉斯基猜测他应该是SSD的员工,因为他穿着制服——白色礼服衬衫和黑色西服。

这是做什么?他竭力露出轻松随意的微笑,点点头示意他们进来。

“罗恩,想让你见见我的上司,萨姆·布拉克顿。”

他们握了握手。布拉克顿仔细地打量了普拉斯基一番,然后带着一丝苦笑说:“让那些女服务员核实我在华盛顿特区的水门酒店一事的就是你了?”

“我想是这样。”

“至少我和嫌疑人脱离了干系。”布拉克顿说,“如果我们的合规管理部有什么可以帮忙,请告诉马克。他把我带来就是想加速案件调查。”

“非常感谢。”

“好运。”布拉克顿留下惠特科姆走了。他递给普拉斯基一杯咖啡。

“给我的?谢谢。”

“进展如何?”惠特科姆问。

“正在进行。”

这位SSD的高级管理人员笑了,他撩开额前垂落的一缕金发,“你们和我们一样含糊其辞。”

“我想是吧。不过应该说大家都很合作。”

“很好。结束了吗?”

“只是在等斯特林先生的东西。”

他在咖啡里放了糖,紧张地搅了又搅,然后停下来。

惠特科姆像敬酒一样对普拉斯基举了举杯子。他看着外面的晴天,蔚蓝的天空,城市里春意盎然。“从来没喜欢过这些窗户。身在纽约市中心,却看不到风景。”

“我很好奇。怎么会是这样?”

“安德鲁担心安全问题,害怕有人从外面拍照。”

“真的吗?”

“并不完全是臆想。”惠特科姆说,“数据挖掘业投入的钱很多。金额庞大。”

“我想是的。”普拉斯基怀疑透过四五个街区外的窗户能看到什么秘密,离它最近的写字楼又那么高。

“你住在市区?”他问普拉斯基。

“对。我们住在皇后区。”

“我现在去长岛住了,不过我是在阿斯托利亚长大的。在迪特马大道外,火车站附近。”

“嘿,我住在三个街区外。”

“真的吗?你去圣提摩太教堂吗?”

“圣阿格尼丝。我去过几次圣提摩太,不过詹妮不喜欢布道。他们总让你感到很内疚。”

惠特科姆笑了,“奥尔布赖特神父。”

“哦,对,就是他。”

“我哥在费城当警察,他肯定地说要是想让一个杀人犯招供的话,只消让他和奥尔布赖特神父共处一室就可以了。五分钟后,他就什么都招了。”

“你哥是警察?”普拉斯基笑着问。

“反麻醉毒品特遣队的。”

“警探?”

“是。”

普拉斯基说:“我哥哥是格林威治村第六警察分局巡逻队的。”

“太搞笑了。我们的哥哥都是……那么你们是一起当警察的?”

“是。我们几乎什么事都一起做。我们是孪生兄弟。”

“有意思。我哥比我大三岁,长得比我高大多了。我也许能通过体检,但是我不愿意去擒拿行凶抢劫的路贼。”

“我们不怎么去捉贼。大都是劝导那些坏蛋。可能和你们在合规部所做的一样。”

惠特科姆笑了,“对,差不多。”

“我猜那是——”

“嘿,瞧瞧是谁!星期五警长。”

普拉斯基的心怦怦直跳。他抬头看见了油滑而英俊的肖恩·卡塞尔和他的密友,那个过于嬉皮的技术主管韦恩·吉莱斯皮,他也一唱一和地说:“又回来想得到更多事实,女士?只要事实。”他敬了个礼。

因为他一直在和惠特科姆谈论教堂,这一刻将普拉斯基带回了他和哥哥就读的那所天主教高中。那时他们俩和来自皇后区森林小丘的男孩子们之间的冲突不断。他们钱多些、穿的衣服漂亮些,也聪明些。动不动恶意诽谤人。(“嘿,是那对基因突变的兄弟俩!”)一场噩梦。有时候普拉斯基想,他之所以去当警察是否只是因为制服和手枪能让人尊重他。

惠特科姆双唇紧闭。

“嘿,马克!”吉莱斯皮说。

“进展如何,警长?”卡塞尔问普拉斯基。

普拉斯基曾经在大街上被人怒目而视,被人恶言相向,躲过唾沫星子和扔过来的砖头,有时候躲也躲不及。所有的这些遭遇都没有卡塞尔抛来的这句狡黠的话更让他不舒服。微笑中带着戏谑。不过是鲨鱼在一口吞下猎物之前,逗弄它的那种戏谑。普拉斯基在他的蓝莓手机上用Google搜索过“星期五警长”,得知这是老电视剧《法网恢恢》里的一个角色。尽管星期五是个英雄,他却被视为“老古董”,它的意思显然是中规中矩、丝毫不谙时尚的人。

当他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看到这条信息时,他的耳朵发烫了。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卡塞尔是在羞辱他。

“给你。”卡塞尔递给普拉斯基一张放在珠宝盒里的CD,“希望有用,警长。”

“这是什么?”

“下载过关于受害人信息的客户名单。你想要的,还记得吧?”

“哦。我以为斯特林先生会来。”

“呃,安德鲁是个大忙人。他让我送过来。”

“哦,谢谢。”

吉莱斯皮说:“你已经把你的工作安排好了。该地区有300多个客户。而且这些人都有不下200个邮件发送清单。”

“正如我所言。”卡塞尔说,“得夜里加班加点才行。那我们能拿到联邦调查局新人荣誉徽章吗?”

星期五警长经常被他讯问的人嘲笑……

普拉斯基咧开嘴笑了,虽然他并不想笑。

“好了,伙计们。”

“放松点,惠特科姆。”卡塞尔说,“我们在开玩笑。别那么严肃。”

“你在这儿做什么,马克?”吉莱斯皮问,“你难道不应该去看看我们又违反了哪些法律?”

惠特科姆翻翻白眼,酸溜溜地笑了笑,不过普拉斯基看出来他很尴尬、很受伤。

普拉斯基说:“你不介意我在这儿看一遍吧?免得有什么疑问?”

“你只管看。”卡塞尔带他走到角落里的电脑前,登了录。把CD放进光驱运行后,他退后一步,让普拉斯基坐下。屏幕上显示的信息问他想做什么。他紧张不安地发现有多项选择,可他一个也不认识。

卡塞尔在身后密切注视着他,“你难道不想打开吗?”

“当然。只是想知道哪个程序最好?”

“你的选择并不多。”卡塞尔笑着说,好像这是显而易见的,“Excel。”

“X-L?”普拉斯基问。他知道他的耳朵变红了。可恶。真可恶。

“电子表格。”惠特科姆做了提示,可是对普拉斯基来说,这个一点都没用。

“你不知道Excel?”吉莱斯皮凑上前,他敲键盘的速度快得连手指都看不清。

程序加载了,一个含有姓名、地址、日期和次数的表格突然出现了。

“你以前看过电子表格,对吗?”

“当然啦。”

“但不是Excel?”吉莱斯皮惊讶地扬起眉毛。

“不是,是其他表格。”普拉斯基讨厌自己让他们占了便宜。闭嘴,开始工作。

“其他表格?真的吗?”卡塞尔问,“有意思。”

“都是你的啦,星期五警长。祝你好运。”

“哦,那是E-X-C-E-L。”吉莱斯皮拼读道,“好吧,你能在屏幕上看到。你可能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很容易学。我是说,高中生都学得会。”

“我会了解一下的。”

两人离开了会议室。

惠特科姆说:“正如我之前所言,这里谁都不怎么喜欢他们俩。但是公司没有他们就无法运转。他们是天才。”

“这一点我肯定他们会让你知道。”

“你说得对。好的,不打扰你工作了。你在这儿没问题吧?”

“我会琢磨明白的。”

惠特科姆说:“你要是再来这个疯人院,就过来打个招呼。”

“好的。”

“或者我们在阿斯托利亚碰面。喝点咖啡。你喜欢希腊美食吗?”

“很喜欢。”

一起外出的愉快时光在普拉斯基的心头闪现。颅脑受到损伤后,他淡忘了某些朋友情谊,因为不确定人们是否喜欢有他做伴。他很愿意和好友出去玩,喝点啤酒或者看一部暴力动作片,这类影片大多数詹妮都不介意。

好啦,晚些时候再想这些——当然,是在调查结束之后。

惠特科姆走后,普拉斯基环视四周。附近没有人。可是,他还是想起马梅达曾经不安地越过普拉斯基的肩膀,看着他的身后。他想起他和詹妮最近看过一个关于拉斯维加斯赌场的特别节目——到处都装着“空中之眼”安防摄像头。他还想起了大厅深处的保安以及那个因为暗中侦查SSD而把人生毁了的记者。

嗯,罗恩·普拉斯基当然希望这里没有监视设施,因为他今天的任务不止是来取CD和讯问嫌疑人,还有更重要的;林肯·莱姆派他来侵入大概是整个纽约市防范最严密的计算机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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