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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紧紧握成了拳,尖锐的护甲顶端就抵在手腕上,几乎要将腕上薄薄的肌肤给刺破了。但太子妃却更紧地握住了拳,疼痛让人清醒。

她就这么半晌不说话,小黄门终于等不住了,请示道,“奴才这就去找太子爷——”

太子妃的神思被这句话立刻唤了回来,她秀气的圆眼盯着小黄门,“不要去!”

照着这个速度,陛下只怕已经将太子叫过去了,再过去找太子,也是无济于事。

半路上截杀沈孝呢?

太子妃脑子里迅速冒出这种可能性,但很快又被她打散。

陛下派了千牛卫去押沈孝,千牛卫是陛下的私人护卫,那就说明陛下极为看重沈孝的生死,任何人都不许插手此事。况且千牛卫武功高强,太子妃手下也并无能与千牛卫抗衡的侍卫。

护甲尖端愈发抵着手腕,戳出一块凹陷,仿佛下一刻就会有雪珠渗出来。

愈疼,愈清醒。

一道灵光乍现,太子妃秀气的圆眼满是冷厉,以一种极低但极冷厉的声音吩咐道,“派人骑一匹快马,出城去找崔进之。告诉他,倘若宫中有变……”

护甲尖端戳破脆弱的腕上肌肤,一滴鲜红的血终于冒了出来,但太子妃浑然未觉,她面上是一种全然不顾的嗜血,“倘若宫中有变,告诉他,他手上有兵,应该知道怎么做。”

小黄门与侍女领命皆匆匆下去了,太子妃独自在空旷的冷风中站了片刻,干冷的西北风吹得她脸上生疼,但她浑然不觉。

良久,她伸手,随意抹去腕上的血珠子,朝宫宴上走去。

宫宴上诸位命妇见太子妃来了,忙热情的迎了上来,但没想到,做人向来八面玲珑的太子妃今日却格外不近人情,推开人就问,“李述呢?”

众命妇被她冷厉的神态弄的心里一凛,才忙七嘴八舌地回道,“不知道。”

“好阵子没看见平阳公主了。”

太子妃咬着牙,气急了反而笑了一声。

跑得了和尚,难道她还跑得了庙!

太子刚走到太和殿下的台阶,正准备跨上第一个台阶,就听身后传来了极稳健的脚步声。

他转过身,知道来人是唯父皇才能驱使得动的千牛卫。

千牛卫历来隐在暗处,轻易不露面,专门替皇上做些私下事情,且只认皇上一人,其余人等,无论是太子还是皇子,是高官还是皇亲,都翻脸不认人。

太子看到千牛卫直直朝自己走过来,心中就陡然跳了一下,只觉得有某种不好的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发生了。

千牛卫吝啬话语,只对着太子行了礼,便道,“陛下有命,请千岁爷跟着小的们走一趟。”

太子却道,“但宫宴——”

千牛卫打断了太子的话,这已是极没有规矩的表现,但他们做出来却十分坦然,“陛下有命,旁的小的一概不知。”

说罢就抿紧了唇,目光落在太子身上,是无声的威胁。

太子板了脸,但也知道跟千牛卫硬杠,那就是跟父皇硬杠。他现在对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无所知,还是顺着父皇的好。

他回头看了一眼太和殿,盛世繁华的宫宴还未开始,但不知道有没有开始的时候。

然后转过身,跟着千牛卫就朝太和宫方向走。

一路冷风吹动衣襟,干冷的空气吸进肺里,仿佛将肺腑中温热的湿意全都带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得急,刚踏上太和宫的台阶,太子竟觉得肺都有些疼。

他站在雕花殿门外喘了喘气,目光向下一瞟,瞳孔骤然紧缩,他面色一下子就苍白起来,仿佛是光天化日之下见了鬼。

事实上太子真的觉得自己见了鬼!

那被两个千牛卫看着,却仍肩挺背直的人影……不是已经殉职了的沈孝,还能是谁!

他瘦如一柄刀,劈开一路的冷空气,直直斩到太子眼前,仿佛有无形刀意,逼得太子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沈孝走上了台阶,过瘦的双颊显得他更有一种淬炼过的冷厉,他面色全然是病态的苍白,一双眼反而愈发的黑,黑到透亮,太过浓稠,反而更加让人害怕。

沈孝走近了,离太子几乎只有一步之遥,看着太子如见了鬼一般的神色。他忽然道,“殿下,您别怕,我有影子的。”大概是这阵子跟李述在一起,活得太自在,沈孝竟也难得说了这么句笑话,尽管这笑话听起来别有心思。

冬日日光纵然冷淡,但从檐下照过来,依旧将沈孝的身影拉成稀薄的长长一条。

对太子而言,鬼不可怕,活人才可怕。

太极宫厚重的雕花殿门从内打开,悄无声息。开门关门都有讲究,这样沉重的门,无论开合都会发出声音,因此开门的小黄门必要使暗劲,门不是被打开的,而是被抬起来,慢慢掰开的,才能做到悄无声息。

进了宫殿,就能听到正元帝的咳嗽声,声音里带着痰,呼吸声粗重,呼哧呼哧的,透出一股老年人特有的拉风箱一般的呼吸声。

沈孝微皱了皱眉,他还记得自己离京前,正元帝身体还是强壮模样。

正元帝正坐在罗汉榻上,李勤在一旁恭谨服侍。

沈孝走上前去,二话不说,先跪下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这一番大礼行起来颇费时间,他行礼的时候,正元帝,太子与李勤皆沉默地看着他。

看他分明是谦恭模样,却又分明是自重模样。所有的谦恭,不过是面上的礼节,他的脊梁弯下去,但脊骨却没有弯。

直到沈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他也不站起来,也不等正元帝主动开口问,自己就先开口。

“洛府民乱,朝廷皆说起因在臣的‘以工代赈’之法,甚至说臣贪污钱粮,霉米充作新米,以至于激起民变。臣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生死算是看透,更何况是臣一人的清白,这都不重要。但洛府叛乱的灾民,臣却要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事情的起因陛下都知道,霉米吃死了人,劳工群情激愤之下开始叛乱,烧了府衙抢了府库,然后自知犯了谋反大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真的开始抄家伙造反,流民席卷洛府,甚至蔓延出了河南道。”

“可以说,一切起因皆是因为霉米。但臣以性命担保,以工代赈的救济粮,皆是朝廷发的米,并无半分掺杂。之所以会发生吃死人的情况,与新米霉米毫无任何关系。而是……”

沈孝顿了顿,“有人投毒。”

他跪着,所以不得不仰起头来看着站着的太子,但他目光如刀,太子被他看得都有些战战兢兢,恐惧到了极点,猛然间就爆发出超强的反抗,“你这是空口说白话!证据呢?就凭你死里逃生回来了,你以为你说什么都是真的?”

可沈孝好似就等着他这句问话,闻言竟极淡的笑了一声,“臣若是没有证据,早就隐姓埋名,只求保命地活下去了。”

他目光从太子身上,转到了坐在罗汉榻上,一直不说话的正元帝身上。

“千牛卫还押了一个人进宫,他是谁派去洛府的,臣说了恐陛下不信,陛下可以自己派人去查。臣能说的,只是那人到底曾做过什么事。在救济粮中下毒,以至于劳工身死;掀动劳工情绪,以至于烧砸府衙;还有……就算那帮劳工造反了,可手上有的不过是锄头铁锨等普通劳具,他们从哪儿得来了武器?有人为了将洛府叛乱一事闹大,好把七皇子与臣彻底钉在耻辱柱上,不惜手动酿成了一场席卷河南道的叛乱。”

沈孝说罢,深深扣首,“臣能说的就是这些,陛下若信,自可以去验证一切;陛下若不信……那臣大不了就再死一次。”

正元帝盯着沈孝看了片刻,然后目光挪向太子。他虽老了,但一双眼却仍旧像虎豹一样,一动不动盯着人的时候,仿佛要将人钉死在空气里。

良久,就在太子几乎忍不住要颤抖起来的时候,正元帝才移开了目光,“派一队千牛卫,去洛府彻查此事;把沈孝押在大内监牢里,这件事查清楚之前,没有朕的命令,他不许和任何人接触。”

这是隔离,却同时也是保护。

慢慢地吩咐完这两件事,正元帝带着一种残酷的语调,“朕身体慢慢好了,不需要谁再替朕监国了,太子,你这段时间也累了,回东宫好好歇着。”

这就是软禁的意思了,跟上一回禁足还不同,这一次事情彻查之前,恐怕都会有千牛卫将东宫牢牢看守。

但正元帝好似觉得这还不够,最后轻飘飘的又补了一句话,“刘凑,崔进之是不是还在洛府平乱?派个人过去,先收了他的兵权。”

这句话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太子浑身无力,彻底瘫了下去。

虽然从头到尾,沈孝都没有说洛府民乱背后的推手到底是谁,但父皇让千牛卫去彻查此事,而不让大理寺的人去查,就分明是要避开太子的所有势力,力求此事要查出真相,查一个公平公正。

而这件事的真相还能是什么?太子心里明镜似的。

崔进之领兵在外,兵权是最大的威胁,却也是太子最后的保障,然而正元帝轻飘飘一句话,就将他最后的保障尽数摧毁。

从今往后,他只能在东宫里,眼睁睁的看着真相浮出水面,等着自己被废黜的那一天来临。

日过半天,太和殿里的宫宴早都该开了,奈何陛下迟迟不到,太子与七皇子也不见踪影。

留下满殿的高官们,老谋深算地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无论是什么事,想来都不会是小事。

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响成一片,忽然门口跑来了太极宫的小黄门,手拿拂尘,在殿门口扫了一下,笑的和善,“诸位大人,今日陛下身体有恙,实在是没法来参加宫宴了,太子殿下与七皇子殿下正在太极宫里侍疾。但诸位大人既然都来了,宫宴也都准备妥当了,那就且先开始。”

拂尘一展,命侍女开宴添酒,歌女舞女纷纷入场,丝竹舞乐之声响了起来,但看着满堂歌舞,却无一个人真正看了进去。

目光落在舞女身上,脑子却飘到了太极宫。

所有人都猜测,太极宫有大事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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