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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寝宫里,正元帝刚穿好朝服。

今冬实在是大病小病不断,饶是正元帝往年再怎么强壮,如今也都肉眼可见般地干瘪了下去,满头华发,看着真是有些暮年仓皇。

待朝服都穿戴好了,刘凑忙扶着正元帝,一路搀着往殿外走。跨过门槛时,还不得不额外来一个小黄门扶着,否则皇上如今身上没劲,身体又沉,无论如何都跨不过门槛。

待终于被扶上了御辇,不止是刘凑,正元帝自己都出了一身的薄汗。

他靠在御辇上,听到自己喘息时嗓子里痰的声音,一股老而将至身不由己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一场大病,就算御医不说真话,但正元帝也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前阵子偏瘫在床上,身体连动都不能动;这阵子好歹是慢慢缓过来了,但还得要人搀着才能行走。

年轻时拿刀拿枪稳如磐石的手,如今却连御笔都捻得颤颤巍巍。

他确实是老了,而且是这样没有尊严的老去。

御辇一路平稳,从太极宫出发,准备往太和殿走。

越是老,反而越是容易担忧。

譬如今日这宫宴,前阵子他躺在御榻上,不知把太子叫过来多少次,殷殷嘱咐。

今年大事小情不少,民间多灾多难,国库正是空虚时候,宫宴万万不可铺张浪费。

太子在他面前只是点头应和,但事实上呢?

听说今日的宫宴规模排场,比往年风调雨顺时的宫宴还要大!这简直不知要耗费多少金银,有这些钱,拿出去赈灾不好么!

正元帝靠在御辇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太子虽是储君,可却根本没有将民生疾苦装在心里。像是今年,城外流民如此之多,但太子偏偏下了命令,不许他们进城来,恨不得让他们冻死在外面,好不要损了他的德政。若不是老七开粥棚施舍,城外不知要冻死饿死几多人。

正元帝捏了捏手,感受着手上的力气,觉得自己好歹还不至于老死过去。太子的能力,还监不了国,正元帝心想,还要多磨练几年。

正元帝正想着,忽觉御辇停了下来,他皱眉往前看去。

御辇正行到一处甬道,天子出行,御辇前后皆是侍卫。甬道两旁跪了一地的洒扫宫女太监,皆谦卑地伏在地上。

然而甬道最前方,却笔直地站着一道人影。

御辇最前,开道的侍卫手中鞭子一扬,打在空气里,清脆的啪一声穿出很远,昭示着天子出行,闲杂人等不得拦路。

奈何那人影却一动一动,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反而慢慢地朝着御辇走了过来。

侍卫眉一皱,手摸上腰间刀柄,气氛是一触即发的冷。直到那人影慢慢走近了,侍卫的手才忙从刀柄上挪开,低下头来行礼,“见过七皇子殿下。”

七皇子是一身正红色的皇子朝服,腰间白犀带,一副英挺模样。他往常都是谦恭的,但今日却有一种决绝前行的冷厉感。

七皇子一路走到了御辇前,正元帝皱眉看着他,略带讶异,却保持着沉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勤。

“老七,你要做什么?”

他这神态,绝不仅仅是为了来迎接皇上去宫宴上的。

有某些事情要发生,正元帝敏感地察觉到。

所以他亦将脸色变为肃穆,气质变作威严。

此时此刻,没有父子,唯有君臣。

你的一言一行,皆会上呈天子。若有冤屈,天子为你做主;若有欺瞒,则受雷霆之怒。

李勤对正元帝拱了拱手,迎着他满身的威严,毫不避让,“时近年末,听闻父皇身体大好,儿臣心中欢喜,有件贺礼想送给父皇。”

“是何贺礼?”正元帝声音沉沉。

“静仁县县令沈孝,以及洛府民乱背后的隐情。”

太子一路去了后宫,忽然出现在皇后寝宫时,正忙着照顾皇后的太子妃都惊讶了,忙去眀间迎接他,低声问,“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回道,“不是你叫人找我的?母后忽然病了,我总得来看看。况且前朝宫宴还有好一阵子才开。”

太子妃闻言皱了皱眉,但太子既然都来了,肯定也不能撵走。于是带着他进了内室。

皇后被安乐一番话弄的不止心情低头,也愈发头疼,这会儿正躺在床上,背后是大迎枕,仍旧没有簪钗环,看着竟有些憔悴。

太子听了来龙去脉,叹了一口气,“母后,您跟安乐一般见识干什么,她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回父皇寿宴,她硬生生把父皇给气病了。这回倒是有长进了,知道年关不发脾气。”

皇后却并没有被太子宽下心来,从被子下伸出手,太子连忙回握着,这才发觉入手都是筋骨,竟连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

殚精竭虑,怎么可能丰腴地起来。

皇后道,“安乐那边我不担心,她气性来的快,去得也快。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她顿了顿,以一种命令的口吻道,“别去算计安乐的婚事。”

皇后这会儿也想通了,太子妃方才的提议,她本就不甚赞同,又见安乐如此抵抗,自然要考虑安乐的心情。

她跟正元帝的本心是相同的,希望安乐能远离政治,跟普通人一样就够了。

太子闻言,皱眉看向太子妃,太子妃则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确实是二人私下商量的事情,一者杨方对太子没有任何帮衬,二者也看不出安乐跟杨方之间有何感情。换一个驸马,无论对安乐自己而言,还是对太子而言,都是有利无害的事情。

太子就要反驳,太子妃又摇了摇头,太子这才省过来,忙道,“儿臣知道了,原本杨方那事,也是为了安乐着想。既然她不愿意,我怎么会拆人姻缘。母后放心,好好休息着,有什么烦心事让太子妃做,您别操心了。”

也不过是随口附和罢了。

但皇后明显被安慰了下去,点了点头。

又闲闲安慰了几句话,太子这才从寝宫里出来。太子妃紧跟着出来了,太子皱眉道,“你怎么当着安乐的面说这件事?”

太子妃一脸冤枉,“臣妾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都是避着人私下给母后提了一句,没想到安乐就闯了进来,简直像是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似的。”

说到这里,太子妃忽然顿住了话头——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挑拨的安乐?

更何况无人去唤太子,太子却说自己是被叫回后宫来的。

总好像是有人的故意谋划。

但把太子调离前朝,这短短时间,又能做什么事?

无论如何,任何异状都不能轻视。太子妃忙对太子道,“殿下先回太和殿,宫宴马上要开了,说不定父皇都已经到了。您可不能迟到失礼。”

太子点头,临走前嘱咐了一句,“你去好好安慰一下安乐。”

太子妃回道,“臣妾省得。”

目送着太子的身影离开,太子妃神色立刻就冷了下来,对身旁侍女吩咐道,“是哪个人去前朝叫太子过来的?把她给我带过来!还有,去查查,安乐公主在宫宴上都跟谁说过话!”

侍女领命忙下去了。

大约过了半刻钟,侍女就将那个奉命去前朝找太子的洒扫侍女拎过来了,那侍女跪在地上,太子妃饶是不说话,看着也是温婉模样,但就是有一种天生的上位者气质。

不消多问,洒扫侍女一五一十地就把李述交待出去了,末了颤颤巍巍地为自己辩解,“奴都是听平阳公主的话,这都是平阳公主的交代!”

太子妃懒得再听她的自我辩白,扬手让人拎她下去了,刚静了一会儿,另外一个侍女又过来,低声回道,“问清楚了,平阳公主跟安乐公主说了好一阵子话,然后安乐公主就一路冲来了皇后寝宫里。”

太子妃温婉的脸上勾出一道冷笑来,淡粉的唇笑起来时,却是细细一条,显得颇为尖刻。

她把玩着手上护甲,“李述在哪儿呢?”

一个过冬的蚂蚱,就敢跟东宫耍小心眼?

方才就算是让她尽情地蹦哒了,但再怎么蹦哒,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她就不信李述有通天的本事,真能想出什么小花招来,把太子拉下马。

太子妃将护甲重新套入小指,金光反射着毫无温度的日光,一如她语气一样冷,“前阵子南疆使者才来朝中,说想讨个公主回去,永葆两国政治联姻。太子还愁,不知道让哪个宗室女去和亲。”

她笑了笑,“平阳妹妹真是会替太子分忧。”

说罢话就往宫宴上走,准备去跟李述当面对质。可刚走过月洞门,忽听一阵脚步声,转头一看,就见一个小黄门急慌慌的,几乎是一路滚到了太子妃面前。

他神色实在太仓皇,太子妃身边的侍女冷声斥责,“好好走路,现什么眼呢!”

小黄门却顾不上什么规矩,忙问,“太子爷哪儿去了?”

侍女回道,“刚就走了。”

话音刚落,小黄门就一脸懊丧,一副死了爹娘的神色。

太子妃见状立刻警惕了起来,心中有某种不详预感,她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饶是小黄门压低了声音,都掩盖不住声音里那股恐慌的尖锐。“刚……刚陛下御辇被七皇子殿下拦住了!”

太子妃的目光如刀一般就射了过来,“然后呢?老七说什么了?”

如果只是被拦住了,犯得着这么惊慌?

小黄门忙道,“七皇子说……说的是沈孝,那位因公殉职的沈孝!奴才离得远,听的不真切,大概只知道那位沈大人没死!”

“陛下前脚刚见了七皇子,后脚御驾就回太极宫了,然后就派了数位千牛卫出宫,方向是平阳公主府。应该是去接沈大人的。”

平阳,又是平阳!

太子妃脸色青黑一片,她要是现在还看不出来平阳这是什么算盘,这太子妃的位置也别坐了!

好一招声东击西。

利用安乐气病了皇后,又利用皇后的病情把太子从前朝调走,给七皇子创造单独面见陛下的时间。

旁人或许不知道沈孝的“死而复生”意味着什么,但太子妃全程参与了洛府民变的事情。

沈孝死而复生,绝不仅仅是活着回来,他一定带了更多的证据,能够直接致太子于死地!

太子妃只觉得浑身的血瞬间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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