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薛尔本旅馆做爱。然后,我还躺在我房里黑暗中的床上,闻着空气中她留下的最后一缕香水味儿之时,门打开不到六英寸,一个信封掉到地板上,门又立刻关上。

信封里装着三百七十元。

我们在我科灵斯伍德旅馆的房间里做爱。然后她临走之前,给了我一个信封。那里头装了七百多元。或许那回我的表现更好了,也或许牛郎服务的酬劳会随着资深而增加。

这回她付给我三千元,我还根本没跟她做爱。

现在我回想起在科灵斯伍德旅馆,她给我钱之后那种不好的感觉,仿佛那些钱是什么服务费的诡异之感。这三千元显然就是这个意思——是干掉她老公的酬劳,大概是全额了。我很好奇杀掉老公的市场公订价是多少,不过这种事情有订价吗?或许价格不一,因为有很多变数要考虑。比方说,要看老公的净值,还有跟他一起生活的相对悲惨程度。这些都是很重要的因素。杀掉一个讨人厌的百万富翁,收费应该要比干掉一个脾气好又没保险的穷光蛋要高。这是理所当然的。

三千元买一次谋杀。

三千元。

三千元,连写个“再见”都没有。三千元,没有只字片语,没有回信地址,什么都没有。三千元解除雇佣关系,放在一个素白信封里,就是清楚明白告诉你结束了,我付清一切酬劳了,你就忘掉我,走远一点,滚你去的吧。价值三千元的冷漠相待。

三千元可以买二十万根香烟。我每天抽两包,所以三千元可以供应我将近十四年的香烟。三千元可以买四百瓶很好的波本威士忌,或者一辆很不错的新车,或者三百亩很便宜的土地。三千元可以买三十件好西装,或者一百双好鞋子,或者三千条领带。如果你想要的话,三千元还可以用来打连续六千个小时的撞球。

三千元买一次谋杀。

太不够了。

令我惊讶的是,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冷静,大概因为我还没完全感受到那种冲击。我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一切——莫娜、我自己,以及我们玩的这个古怪小游戏的全貌。我根本从头被她骗到尾。我为她杀人,主要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那些钱。我跑来迈阿密等她,结果她跑去拉斯维加斯,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那又何必付我钱呢?

不光是为了良心能安,因为我现在很清楚,她根本就没有良心。不是为了要公平对待我,因为三千元根本一点也不公平。

为什么?

我思索着,想出了两个似乎说得通的答案,其中一个应该是合理解答。她料想我若是没有她的消息,一定会很紧张。我会想不透她在哪里,试图联络她。最后我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她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所以她得让我知道,我被甩了。她的方式很完美——没有字条,没有电话,没有电报。只有匿名寄来的一笔钱。

另一个答案只有对莫娜说得通。她已经很习惯抛弃过往一切。或许,如果她给我一点小零头,我就会走人消失。或许我会很高兴分到这一小份,不会去烦她了。或许我会拿着她好心赏的这点现金,溜之大吉。她想得美,但莫娜本来就是个凡事都想得很美的人。

三千元。我可以收下这三千元,忘掉她的一切。我可以用这笔钱在迈阿密海滩好好漫游,给自己找个有钱的离婚女人,娶来当我的长期饭票。我可以用三千元买到一个全新的开始:她也指望我会这么做。

她太不了解我了。

不知怎地,大海和浪花在我心中失去了魅力。食物也是。但饭店里的酒吧还开着,而酒对找仍然很有吸引力。我喝着酒,但不打算喝醉。我太忙着听我脑子深处的那些小声音,它们讲个不休。

如果主要是为了那些钱,我大概就有办法忘掉她。但那些钱本来就不是主因。我朝基思·布拉萨德身上打了好几个洞,是因为我想要他老婆,而不是要他的钱。坑了我的,不是我犯罪行动中的短暂同谋,而是这桩犯罪的潜在酬劳。两件事——我不能让她坑了我就这么脱身。另外,我也不能让她离开我。

我喝着波本威士忌,想着谋杀。我思考一个个杀掉她的方法。我想到枪和刀子。我望着自己的手,手指紧握着一个老式玻璃杯,想着徒手谋杀。用双手掐她掐到死,用双拳揍她揍到死。我又喝了些波本威士忌,想起一张脸和一声枪响和五颗子弹,然后我明白我不会杀她。

首先,我很确定我再也没办法杀人了。这个想法一进入脑海,我就立刻接受且奉为准则,然后我开始纳闷为什么会这样。不是因为杀布拉萨德很难,或很可怕,或甚至很危险,而是因为我不喜欢杀人。我不知道这样是否合理,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这是真的,其他都不重要了。

我不会杀她。因为我不想杀人,也因为杀了她不会解决任何问题。我会冒着风险,只为了报复而没有任何酬劳。我可以讨回公道,但我得不到任何钱,也得不到莫娜。

我还是想要那些钱,而且也还是想要那个女人。别问我为什么。

“你有火柴吗?”

我有火柴。我转身看着跟我借火的那个女郎。褐发,二十五岁上下,一身俏丽的黑色洋装,五官姣好。嘴涂暗色口红,唇间叼一根烟,等着人点火。她才不是真要借火柴呢。

我帮她点烟。她镇定又冷静,但一点也不含蓄。她前倾凑着火,让我看到她套着黑色蕾丝胸罩的大胸脯。夏娃打从穿上衣服离开伊甸园那天,就学会了这招。到今天依然很管用。

我想起克利夫兰的那个妓女,还有那首有关曼德勒的诗句。我在心中改写:若在一块欢乐的金钱地上,我会是个更有钱的贱婆娘。莫娜是个有钱的贱婆娘,而且人在拉斯维加斯。我把诗改写得很烂,但很贴切。

原诗中更纯净、更甜美只是个空幻的梦。坐在旁边凳子上的姑娘很漂亮。我不必再假装成圣人了。

我回她一个笑。抓住酒保的视线,指指她的空杯子示意。酒保把杯子补满了。

“谢谢。”她说。

我们的对话很轻松,因为都是她在讲。她名叫南西·席克曼,在纽约一家保险公司当职员负责打字什么的,这回有两个星期的假期。其他速记员都利用自己两星期的假期去纽约附近的度假胜地凯斯奇尔山区,设法钓个未来的老公。她不喜欢凯斯奇尔山区,也不想找个老公。她想找乐子,却一直没找到。

她甜美又温暖又诚实。她不廉价。她想要找乐子。两个星期后,她就要回到纽约布朗克斯的家,又变回南瓜。她跟母亲住,她妈妈会知道她出门跟谁约会、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家。她的阿姨姑姑们会想替她作媒。她只有两个星期。

我手放在她臂上。我望着她,她没有别开眼睛。

“我们上楼吧,”我说,“上楼去做爱。”

我留了几块钱在吧台上,和她一起上楼,去她房间,然后做爱。我们做爱做得很慢,很温柔,很棒。她之前喝的是加了兰姆酒的不晓得什么饮料,嘴里一股甜甜的暖意。

她有一副美妙的躯体。我喜欢她胸脯到大腿是苍白、手臂和小腿和脸蛋是古铜色的模样。我喜欢看着她,喜欢碰触她:而且我喜欢随着她移动,也喜欢抵着她那种感觉。事后躺在她身边也很好,全身发热又流汗又筋疲力竭,等着天摇地动过的世界缓缓恢复原状。

好一会儿,都没有讲话的必要。然后她开口了,说些她自己和工作和家人的小事情。她有个哥哥,已婚,住在长岛,还有个妹妹。

她没告诉我的是,她几乎就是如假包换的处女了。她没有对挑上我、跟我睡觉而表示歉意。她想要找乐子。

她也没谈明天,或后天,或更后头的日子。她不想谈她的家或家人或婚姻,或是小小的白房子里有绿色的遮光帘。她也没问我任何问题。

我望着她漂亮的脸蛋,望着她的乳房和腹部。我想着爱上她、跟她结婚,会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但愿我可以做到,但我心里明白不可能。

我会是个更有钱的贱婆娘……

我等到她睡着了,然后溜下床穿衣服。我没穿上鞋,免得吵醒她。

我低头望着她。有天某个人会娶她。我希望那个人够好,配得上她,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希望他们的小孩长得像她。

我一手提着鞋子走出门,回到我的房间。

次日上午吃过早餐后,我退房离开伊甸罗克旅馆。柜台职员很遗憾我要走,但不管遗不遗憾,他脸上还是从头到尾保持笑容。

他检查我的帐目。“马林先生,我们还该退钱给你。三十元出头。”

“这样吧,”我告诉他,“我还没有机会给清洁女佣小费。你就把那些钱留着,分给她们如何?”

他又惊又喜。我很好奇他会自己暗杠多少下来。我不在乎。我不需要那三十多元,谁拿到对我也没差别。

对我来说,有差别的事情真是少得出奇。

我在一家酒吧找到一个公共电话亭——不是我之前去过的那家,不过几乎差不多。我要处理的事情很复杂。首先打电话给切希尔资讯中心,问当地最大的房地产商是哪家。然后我打过去,问拉斯康门道341号是否在他们的中介清单上。对方说没有。我问他能不能帮我查是哪家中介商代理的?他说可以,说稍后再打对方付费电话给我。我等着。

我从没有在公共电话接对方付费电话的经验。接线生先确定我是对方要找的人,然后叫我把所需费用投入电话里。我照办了。

“那一户是委托给路易·皮尔思中介的,”他告诉我,“皮尔思氏公司。”他把那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抄下了。

“开价很高。”他说。“要问我的话,我觉得太高了。我可以给你介绍同样条件的,就在同一区,说不定能便宜五千元。条件又好。有兴趣吗?”

我说恐怕不会,不过有需要我会再跟他联络。我谢了他,说他帮了我大忙。然后我挂掉,又朝投币孔塞了一枚一角硬币,跟接线生通上话。我请他接到皮尔思氏公司,几乎立刻就有人接了,是个名叫路易·皮尔思的男子。

“弗瑞得·齐格勒刚刚打来过,”他说,“说你看上了拉斯康门道341号。相信我,你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房子了。房子盖得漂亮,院子也好。价钱又便宜。”

我差点脱口讲出齐格勒可不是这么说的,还好忍住了冲动。“我看过那栋房子,”我说。“我没兴趣买。只是想知道一些资讯。”

“哦?”

“有关布拉萨德太太的。”

“你问吧。”他说。话中的热诚少了些,声音听起来很防备。

“她的地址。”

他顿了一下,很短暂。“抱歉。”他说,其实口气一点也不抱歉。“布拉萨德太太很清楚指示过,她的地址一定要保密。我没办法给你,任何人都不行。”

不出所料。

我已经准备好说词。“啊,”我说,“你不明白。她自己写信给过我,说她现在住在哪里哪里。可是我搞丢她内华达州的住址了。”

他等着我说更多,我让他等。

“她写过信给你,嗯?她告诉你她住在哪里,可是你搞丢她的信了?”

“没错。”

“唔。”她说。“好吧,老兄,倒不是我不相信你。不过我觉得,如果有人写信告诉我塔湖市的一家旅馆名字,我就不会忘记,但是我的记忆力比很多人都要好。不过我现在只能遵照她的吩咐。我不能把保密的资讯告诉你。”

但他其实已经告诉我了。

我稍微抱怨一下他不肯透露,接着表示谅解他的立场,总之还是谢谢他,然后挂断了电话。我希望那位坚守道德原则的家伙没发现他已经泄漏了多少秘密给我。

我拿起行李,离开酒吧,叫了辆计程车,把行李先丢进去,然后自己爬上去坐好,松了一口气。

可是我搞丢她内华达州的住址了。

我一定是运气好,提起内华达州而非拉斯维加斯。我原先想打听的是地址,而不是城市。但不知怎地,我就是没想到她可能会到别的城市寄信。我一直想查出她的地址,结果没查到。现在我再也不必查了。

塔湖市,不是拉斯维加斯。美好的老塔湖,我这辈子从没去过。但我对塔湖市略有所知。我知道那是个小城,小到就算我不知道她住哪个饭店,也照样可以轻易找到她。

塔湖市。

然后我脑中出现另一个画面,莫娜·布拉萨德在塔湖市一家奢华的赌场掷骰子,想到那个可怜的笨蛋正在拉斯维加斯四处找她,笑得下巴都快掉下来。的确是个滑稽的画面。

她会很惊讶看到我。

迈阿密没有直飞塔湖的班机。环球航空公司有一班飞往拉斯维加斯的,中间停堪萨斯城。这对我来说已经够好了。反正我也不想没准备就跑去拉斯维加斯。我还有很多时间。

那趟航程很糟。天气很好,但从迈阿密到堪萨斯城之间的每一个乱流,机长都撞上了。那些乱流还真多。这次飞行除了毁掉了我的食欲,其他没什么影响。不过对少数几名乘客的影响就比较大,他们大部分还来得及吐在环球航空公司很体贴提供的小纸袋里,但其中一个不小心吐在地板上。使得整个航程不那么无聊。

整体而言,我非常冷静。这种冷静好诡异,我好像是被附身似的,因为无论以任何正常标准来看,我都应该很紧绷才对。我有个职责,有个目的。我不必担心接下来该怎么做,因为我完全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我要得到莫娜和那些钱,就这么简单。

我到底为什么会想要莫娜,又为什么想要那些钱呢?好问题。我不确定为什么,但我完全确定我想要,而唯一重要的也只有这个。所以我就不再去烦心原因何在了。

机长顺利降落在堪萨斯城,每个人都好惊讶。降落后我又在机场等了二十五分钟,才又上机起飞。航站楼非常新,一股油漆和塑胶味。机场里有个我很喜欢的弹珠游戏台。我一向很厉害,而且这台很容易。我赢得免费再玩七场时,忽然发现登上那架该死飞机的时间到了。我找了个闲着无聊的小鬼,叫他可以帮我打。他惊奇地望着我,我转身走了。

下一段航程好多了。他们要不是换了机师,就是替我们找到了一个全新的大气层可以飞过去,因为到拉斯维加斯的一路上滑顺得像丝一样。我让空中小姐给了我一盘好晚餐,又让她替我的咖啡续杯两、三次。食物轻易下肚,没有吐出来。也许空中旅行也会自我调整适应的。

我笑了起来,想起那家航空公司的广告标语。你知道,就是早餐在伦敦,午餐在纽约,晚餐在洛杉矶,行李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没碰上这种事。我的行李和我同时到了拉斯维加斯,及时赶上日落。我带着行李一起出机场,叫了辆计程车到沙丘饭店。我之前已经打过电话去订好房间了。拉斯维加斯做事很实在的。房间奢华得不得了,价格很合理。他们赚钱靠的是赌场生意。

我冲了个热水澡,擦干了,换上衣服,打开行李。我到楼下找到了赌场。此时正热闹——全世界没有一个城市的无聊人会比拉斯维加斯多。不想卷入父母离婚官司而离家出走的愤世年轻女孩,想来这里寻求放松却还没找到的黑道大哥,诸如此类的好人们。

如果你想知道,轮盘那边已经开出了连续六次红色。一个暴牙男子在掷双骰的赌桌押了个二十五元的筹码,连续七次过关,最后他把所有赢的全押下去,结果一口气输光,只除了原先的二十五元本钱。一个围着狐皮披肩的矮胖主妇型女人原先玩五分钱的吃角子老虎,中了大奖后把五分钱换成了五毛钱继续玩,结果又全部喂回那台机器里了。

拉斯维加斯。

我看着人们赢钱,也看着他们输钱。他们玩得光明磊落,不要诈。赌场从中赚取一小部分的利润而致富。做私酒、军火走私、毒品走私、拉皮条的钱,都很适切地投资在这个全国人口最稀少、完全以人类愚蠢而建立起来的新兴城市。

拉斯维加斯。

我观察了他们三小时。这三小时里我喝了六杯酒,离我的酒量还差太远。然后我上楼睡觉。

这一夜很便宜,我一分钱都没赌。我不是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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