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道整顿好后,游山玩水的旅行变得兴盛起来,人们为了寻求难得一见的风景、美食、工艺品,而展开旅程。旅行的目的因人而异,但当中最受欢迎的,还是非泡汤疗养莫属。

温泉有各种功效,有的能舒缓关节疼痛,有的能放松紧绷的肌肉,有的甚至能让泡过的人重返青春。听说不光只是肌肤重返亮泽,而是经过多次浸泡后,发现脱落的牙齿和毛发都重新长了出来。

「我曾经在山中发现过这样的温泉旅馆。有名女子和初生不久的婴儿一起泡汤,结果小婴儿泡进澡池后,身体愈来愈小,最后消失不见。」

我的友人,同时也是旅游书作家的和泉蜡庵,曾说过这么一件事。

「我当时记下那处温泉的地点,但后来走同样的路线,却始终到不了。明明景色一样,但就是找不到那座温泉旅馆,真的很可惜。要是能在书中好好介绍一番,一定能成为一处名胜。我的书应该也会就此热销。」

我受雇于和泉蜡庵,多次和他一同旅行。和他一起旅行实在只有一个惨字可言。原本我不想旅行,只想在市町里找个工作糊口。像木匠的工作,我也曾尝试过。但我连一根钉子都钉不好。后来一时失手,铁鎚敲伤手指,我心里害怕,不去工作,整天待在房里喝酒,就这样被老板革职。也曾在荞麦面店当学徒。但制面的工作着实累人,而且又常挨骂,于是我心想,荞麦面我只喜欢吃,不喜欢做,再度关在房里喝酒,结果又被革职。我老是这个样子,所以就算我向市町里的女人搭讪,也没人理我,有时她们甚至还会丢石头赶我呢。没办法,我只好聚集附近的孩童,教他们如何制作草笛,但孩子们旋即做得比我还好,比我还会吹,我就此没有表现的机会,无事可做。几经蹉跎下,我花光了积蓄,为了筹措酒钱,唯有靠赌博了。虽然之前我曾经因赌而得到惨痛的教训,但人就是这么不长进。最后我欠了一屁股债,坐困愁城时,我的朋友和泉蜡庵出面解救我。

「我很感谢你。但这样实在太过分了。既然一样是死,我想死在榻榻米上,而不是死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希望这是我最后一趟旅行。」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深山里的兽径上。我走在不知第几次的旅程途中。两旁茂密的树木,枝叶往中间延伸而来,遮蔽了兽径的上空。尽管连阳光都被阻挡在外,但暑气却未减损分毫。我全身汗如泉涌,额头的汗怎么擦也擦不完。路上遭遇成群的蚊子,跑进我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巴里。四周弥漫着草木浓郁的气味。竹子做的水筒,里头的水早巳一滴不剩。

「你太悲观了。我一点都不会感到不安。我们只是在山里迷路罢了。」

和泉蜡庵走在前头,如此说道。

「蜡庵老师,请你也稍微悲观一点好不好!」

「你也太夸张了吧。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抵达村落。」

「要是再不抵达村落,我们就会直赴黄泉了。」

和严重路痴的和泉蜡庵在一起,根本无法有一趟正常的旅行。连不可能会迷路的直线道路,最后一样迷路。或者是要前往一处预估得花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到达的地方,却半天不到就抵达了。

「我不干了!我再也不干了!这是最后一次!我要过安稳的生活!」

「劝你最好别大声嚷嚷。这样会耗力气。不过,如果你想早点赴黄泉,那倒是另当别论。」

我与和泉蜡庵精疲力竭,之后两人一直沉默不语地走在兽径上。强忍着酷热和干渴,挪动步履。我们之间弥漫着敌对的气氛。不过,只要是一起旅行,吵架可说是家常便饭。我们吵得最凶的一次,是蘑菇事件那一次。和泉蜡庵摘来路旁一朵红蘑菇递给我,对我说「你吃吃看」。我吃完后,有好几天站不起身。「看来蘑菇有毒。我原本打算看你要是吃了没事的话,我也要吃的。」和泉蜡庵说。换言之,他拿我试毒。听说之后他在自己所写的旅游书中,记载了不少毒菇相关的知识。

走在前方的和泉蜡庵突然停步。

「喂!」

他挥动手臂,朝远方叫喊。被绿色树丛辽蔽的前方山壁,有个藏青色小点。是一名穿着藏青色服装,背着竹笼的中年男子。

「救、救命啊!」

我也学和泉蜡庵挥动手臂。男子也朝我们挥手。

「你们怎么了?」对方问。「我们迷路了!」我们的对话成为回音,消失在空中。男子所住的村落也许就在附近,可以带我们前往。我松了口气,差点双腿一软。男子朝我们走近。虽然半途被树丛遮蔽,失去他的踪影,但只要稍等一会儿,他应该马上会朝我们走来。

「我们往他那边去吧。」

和泉蜡庵如此说道,准备迈步往前走去,我一把抓住他背后的行李袋,阻止了他。

「不行。蜡庵老师,你不能乱动。」

「为什么?」

「因为你会迷路。」

即便只移动数步之遥的距离,和泉蜡庵有时仍会闯入莫名其妙的地方。就算是笔直地往男子所在的方向走去,还是有可能走往不同的方向。好不容易有一线生机,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他露出很受伤的表情。

那名身穿藏青色服装的男子,拨开我们前方的树丛,来到我面前。一开始男子以令人放心的表情,挥着手朝我们靠近,但不久后,他的步伐变慢,最后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他双目圆睁,脸色苍白。

「你、你不是丧吉吗?」

他如此大叫,跪向地面,双手合十。我与和泉蜡庵察觉情况不对,面面相觑。

「您怎么了?」

和泉蜡庵问道。男子以惊恐的表情望着我。

「丧吉!你升天成佛吧!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看来,男子似乎把我误会成别人了。

男子说,他进山里是为了采山菜,供旅店烹煮料理之用。三人在走向山脚村落的路上,男子频频打量我的脸。「你有带水吗?」我向他询问,男子颤抖着取出水筒说道:「丧、丧吉,你拿去喝吧。」我虽然不是丧吉,但还是拔起水筒的栓盖,咕嘟咕嘟牛饮,就算长得像不认识的陌生人也无所谓。

我们穿过水田和旱田旁,被带往山脚的村落。称它是村落,似乎太过繁荣,若称它是市町,规模又太小。干道直接穿过这个村落。那家大旅店沿着干道而建,男子就在店里当杂役。这样刚好。我们决定今晚就在这里投宿。

有一群女子在河边洗衣。她们一见我们到来,其中一人立即站起身。眼睛睁得老大,紧盯着我的脸。一名拖着手拉车的年轻人看到我,也停下脚步,一脸惊诧地愣在原地。一名坐在丸子店的椅子上和年轻女孩谈笑的老翁,一见到我,丸子顿时鲠在喉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和他说话的年轻女孩急忙替他拍背。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不过,十个人当中约有三个人望着我的脸,表情怪异。

「那个叫丧吉的男人死了是吗?」

我一面走,一面向采山菜的男子询问。

「一年前,他在无脸岭遭遇落石,跌落山谷,被河水冲走。我们在河底打捞,一个礼拜后才寻获尸体。」

「那个男人和他长得很像对吧?」

听和泉蜡庵这样问,采山菜的男子一本正经地颔首。在这段时间里,有名与我擦身而过的女子看到我的脸,发出一声惊呼。一名在一旁游玩的孩童,看到我之后,可能是感到害怕,开始呜咽起来。他们似乎都认为是那个已死的丧吉死不瞑目,又重回人间。

和泉蜡庵一面走,一面向采山菜的男子询问我们旅行的目的地该怎么走。我们原本是朝某座温泉地而行,但途中迷了路。采山菜的男子指着西边道:「这样的话,就只能从无脸岭通过了。」男子所指的方向,有一座小山。在这绿意盎然的时节,不知为何,只有那座山像冬天一样,颜色枯黄,显得萧索冷清。山上没任何树木,光秃平坦。想必这就是无脸岭这个名称的由来。

旅店是两层楼的气派建筑。大门挂着旅店工会的名牌。透过这样的名牌,便能分辨这是一家优良旅店,不会强行拉客,也没有卖春的妓女。打开入口的拉门,一股冷冷的木头香味扑鼻而来。

一名威仪十足的中年男子穿过走廊走来。似乎是旅店的老板。「哎呀呀,客官要住宿吗?」他搓着手,依序望向我们。他先看了和泉蜡庵一眼,然后望向我,紧接着一屁股跌坐地上。「八重!八重!不好了!」他朝店内大喊,这次走来一名年轻女子。似乎是在店里工作的女佣。

「怎么了吗?」

那位名唤八重的女子向旅店老板询问。老板颤抖着指向我。女子发现我后,倒抽一口冷气。

「丧吉?」

我感到纳闷,转头望向和泉蜡庵,他就只是耸了耸肩。女子眼中泛着泪水。这是误会!我还来不及说明,她已紧紧抱住我。那名采山菜的男子应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瞪了他一眼。他难为情地说道:

「我刚才应该先说的。你的……不,丧吉的太太在这里工作。」

八重从刚才起,就一直抽抽噎噎,不肯松开我的右手。如果紧黏我的是个男人,我应该会踢对方一脚,大吼一声「喂,离我远一点!」但八重是位妙龄女子。她这样紧贴在我身旁,感觉并不坏,但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你认错人了,要我说几遍你才懂?」

「不,你就是丧吉!」

「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叫丧吉的男人!」

「不管我怎么看,你就是丧吉!」

那位名叫八重的女人,边哭边重复这句话。

我们被带往旅店的房间,卸下行李。

走了无比漫长的山路,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坐在榻榻米上,但一旁却紧黏着一名不认识的女人,教人实在无法放松。和泉蜡庵向旅店老板说明整个事情的经过。

「丧吉,自从你失踪后,我和鼻太郎有多寂寞,你知道吗?」

「鼻太郎?这谁啊?」

「太教人惊讶了!你连自己儿子的名字也忘啦?」

「儿子?」

看来,丧吉与八重有个孩子。可是那孩子和我之间根本就没半点血缘。

「那是别人的孩子!你告诉我这个名字,我怎么可能知道啊!」

我不由自主地拉大嗓门,原本正在交谈的和泉蜡庵和旅店老板纷纷转头望向我。八重五官纠结,开始放声大哭,但还是没有要离开我的意思。这时,那名采山菜的杂役端来热茶,在我们面前各放一个茶碗。

「哎呀,话说回来,你真的和丧吉长得一模一样呢。」

旅店老板喝着热茶,朝我仔细端详。一脸感佩,频频赞叹。

「就算长得像,还是会有个限度才对。应该和丧吉有哪里不太一样吧?」

和泉蜡庵喝着热茶,如此说道。旅店老板摇头。

「不论鼻形还是眼睛,全部与丧吉在世时一个样。如果硬说他不是丧吉,那反而才奇怪。该不会是你们两个联手来蒙骗我们吧?是不是这样,丧吉?」

我当场否认。

「说谎的人是你吧?该不会根本就没有丧吉这个人吧?其实是你们从过路人当中随便挑个人,坚称说对方像丧吉吧?」

「我们?我们干嘛这么做?」

旅店老板露出纳闷之色。

「就像一般常见的拉客手法一样。路上拦住旅人,坚称对方长得像某某人,然后硬拉进旅店里。叫对方先住下来再说。这就是你们的盘算。」

「哪儿的话呀!才没这种事呢!客官,你真的长得很像丧吉啊!」

「我知道了。你说像就像吧。我承认像总行了吧,你也管管这个女人吧。她好像真的把我当作丧吉了。」

我想把八重拉开,但她极力抵抗,不肯松开我的手。我渐感怒火中烧。我以能自由行动的左手手掌按向她的脸,使劲往外推。八重的脸受到挤压,模样变得很滑稽。

「瞧这指甲的形状!就像树果一样扁平!你果然就是丧吉!快想起我和鼻太郎,回到我们身边来,好不好?」

「我根本就想不出个鬼,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你们啊。」

「你怎么一直装糊涂啊!你也该适可而止了吧!」

「该适可而止的人是你。那个叫丧吉的男人应该死了吧?死

人重返阳间的事,这一带常发生吗?」

「哪有那种事啊?」

「这么说来,丧吉也不可能会重返阳间呀。」

「埋在墓地里的,一定不是丧吉。因为我们从河底找到的尸体,已全身浮肿,被河鱼啃食得很严重,坦白说,一点都认不出是丧吉。」

「那应该才是如假包换的丧吉。」

「你就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坠河后,被冲到下游的村庄,一直昏睡到最近才醒来?」

「不,完全不是你说的这样。蜡庵老师,你也帮我解释一下吧。」

在一旁喝着茶,默默聆听的和泉蜡庵,一脸歉疚地对八重说道:

「他名叫耳彦,是个很平庸的男人。」

「用不着加一句平庸吧。」

我在一旁插嘴道。

「丧吉也是个平庸的男人。」

听八重如此回应,和泉蜡庵手摸着下颚,眉头微蹙。

「既是这样,他们两人搞不好是同一个人呢……」

「怎么可能嘛。你振作一点好不好。」

我狠狠瞪了和泉蜡庵一眼。

「听说丧吉先生是一年前过世的。当时我们应该已经认识,并一起展开旅行。所以你不可能和丧吉先生是同一个人。」

「没错。」

我让八重看我左臂的伤痕。

「你看,这是我小时候受的旧伤。丧吉总没有了吧?」

小时候我在河边玩,一时滑了一跤,被突尖的石头割伤。

八重以指尖轻抚我左臂的伤。她的指尖触感冰凉,说不出的舒服。这样就能明白我不是丧吉了吧。八重定睛注视着我,眼中再度噙着泪水。

「看吧,果然没错。」八重说。

「什么果然没错?」

「丧吉的左臂也有同样的伤疤。」

「胡说八道!」

八重肯定是在鬼扯。

「你不是全都告诉过我了吗?你这是小时候在河边玩,不小心受伤的对吧?」

从房间的缘廊可以望见修剪整齐的松树以及鲤鱼悠游其中的池塘。

似乎是浮云遮蔽了太阳,天空突然略显阴暗,隐隐戚到一阵寒意。

尽管四周转为阴暗,八重的眼瞳还是无比炯亮。

「你这道伤,是当时滑了一跤,被突尖的石头割伤对吧?你说过的话,我全都记得。」

和泉蜡庵与旅店老板皆望向我。

为什么她会知道我的事?

我这个伤疤的由来,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八重的眼瞳就像在祈求般,专注地凝望着我。

「……这是碰巧。我和丧吉碰巧都有同样的伤疤。」

我对和泉蜡庵说道。他搁下茶碗,从皮革袋子中取出日记本。

「那就这么办吧。八重小姐,你还记得丧吉先生身上的黑痣、胎记、伤疤之类的特征吗?」

「应该还记得。」

八重颔首。和泉蜡庵在日记上的空白处,简略地画下一个人的背部。

「可以请你在这里画出丧吉的背部特征吗?画好后,再与这个人的背部做比对。」

「我明白了。」

八重毫不犹豫地颔首。她从我身上离开,借了枝笔,也没作出回想一番的模样,直接就在纸上画了起来。右边肩胛骨下方有三个小黑痣。腰部上方有个椭圆形胎记。

「画好了。」

和泉蜡庵看了那张图之后,向我问道。

「你抵达这处旅店后,可有让八重小姐看过你的背部?」

「没有,我连衣服也没脱过。」

「那就来比对一下吧。」

看了八重所画的背部特征,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经这么一提才想到,我从没看过自己的背部。不过这么一来,就能解开八重的误会了。我从衣袖中抽出双手,赤裸上半身。把背部面向在场的三人。

「怎样?这样就明白我不是丧吉了吧?」

三人尽皆无言。我觉得不太对劲,转头望向他们,看到和泉蜡庵皱着眉头的脸。旅店老板面如白蜡。八重鼻头泛红,开始嘤嘤啜泣,但与我目光交会后,她立刻凑近抱紧我。她满是热泪的脸颊紧抵着我的背。

「我投降了。」

和泉蜡庵困惑不解地说道。

「爹!」

名叫鼻太郎的少年朝我飞奔而来。他身高还不及我腰问。不用人说我也看得出来,他长得和我如出一辙。要是我把他扛在肩上,一定每个人都当我们是父子。

「我不是你爹。」

我说完后,少年侧着头,开始吸着鼻涕。

和泉蜡庵留在旅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八重家过夜。当时我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八重回答我「因为那是你家呀」,就此把我带来这里。门一打开,在屋里看家的鼻太郎一见到我,马上露出泫然涕下的表情,紧紧抱住我。

丧吉、八重、鼻太郎他们的家位于村郊。虽然外删像仓库般单调简单,但住起来应该很舒服。我找了一处可以倚在墙边放松一下的角落,盘腿而坐。鼻太郎见状,笑咪咪地朝我凑近。

「你果然是爹。因为你不是都常坐在这里吗?还说坐这里最舒服了。」

一旁摆着一只老旧的木箱。里头摆满了铁鎚、锯子、钉子等木工用具。

「有人从事木匠的工作吗?」

「丧吉,就是你啊。」

「丧吉是木匠吗?看吧,我不是丧吉,从这点就可以清楚看得出来。因为我完全不会木匠的工作。虽然我曾经学过,但我连一根钉子也钉不好,后来就不干了。」

「你和我结婚前确实是这样。你不肯好好工作,终日只会赌博喝酒,结果欠了一屁股债,吃了不少苦。还曾经找来附近的孩童,教他们吹草笛对吧?我第一次和你说话时,你正在孩子们的包围下吹草笛呢。」

「我不知道。」

「拜托,你别再装不知道了。」

语毕,八重一面准备晚饭,一面说着她与丧吉间的回忆。她记忆中的丧吉,是个平庸无奇的家伙。正当我觉得他很像某人时,这才发现他像的人正是我。丧吉犯过的蠢事、动不动就厌倦放弃,没半点耐性的脾气,全和我一个样。「我不知道!那家伙不是我!」我试着否认,但我愈来愈没自信。八重说的事,有一半是亲身体验过的事。就算不是完全相同,也有其相似之处。丧吉的言行,以及他所采取的行动,如果我处在同样的情况下,也会和他一样。我开始慢慢觉得——八重记忆中的那名男子,该不会就是我吧?

「对了,你曾经打算到荞麦面店当学徒对吧。你说『制面的工作累人,而且又常挨骂,所以我不干了』。」

不久,我连否认都嫌麻烦。我开始一面叹息,一面对八重说的话点头。

「嗯,没错。荞麦面我只喜欢吃,不喜欢做。」

听我这么说,八重转头望向我,嫣然一笑。

听说丧吉和我一样是个平庸无奇的男人,但他和八重成婚,有了爱的结晶后,便一直从事木匠的工作。钉钉子时,手指会被铁鎚打伤。用锯子锯木时,有时锯子会卡住,动弹不得。也曾被同侪瞧不起,哭着跑回家。想借由赌博和喝酒来逃避。但丧吉为了养妻儿,始终没辞去木匠的工作。

鼻太郎靠在我膝上睡着。鼻水黏在他上唇一带,脏死了。八重见我轻抚他的头,顿时眯起眼,嘴角浮现笑意。我明明就不是丧吉,但不知为何,打从心底涌现一种安心感。我让鼻太郎躺进被窝里,开始用餐。八重做的酱菜,是我爱吃的口味。一定是丧吉和我喜欢的口味刚好又一致。

入夜后,左邻右舍听闻我的传言,纷纷前来。老人们一看到我的脸,便开始双手合十诵念「南无阿弥陀佛」。年轻一点的,则是问我「你真的是丧吉吗」。我回答「不,我不是丧吉,我跟他毫不相干」,他们全都露出不解的神色。

「那你为什么长得和丧吉一模一样?」

我思索片刻后回答道:

「每个人在这世上,都会有一、两个和自己长得很相似的人,生活在世上的某处。模样、个性完全相同的人。丧吉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人。只是我刚好路过他居住的这个村落罢了。」

在夜深人静后,我在宁静的庭院仰望夜空。四周平静无风,不见明月露脸,周围的杂树林化为浓重黑影。我双臂盘胸而立,这时,一只野狗走来,开始嗅闻我脚的气味。我心想,好一只不怕人的野狗,伸手搔抓它的脖子。

「你对每个人都这样撒娇吗?」

它不断摇着尾巴,于是我朝它问道。

「它才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呢。这只狗见到陌生人,向来都会猛吠。」

八重不知何时来到门前,望着我和那只狗。

「可是它就没朝我吠。」

「是啊。因为从它还是小狗时,你就很疼爱它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这么一只狗……」

野狗吐着舌头,频频喘息,一副很高兴和我重逢的表情。这只狗也把我误会成是丧吉,没半点怀疑。这么一来,我益发觉得是我自己错了。难道我真的是丧吉,之前与和泉蜡庵一同展开旅行的事,全是我自己的误解吗?

「来,我们进屋吧。我帮你铺好床了。」

八重紧握我的手。我犹豫着该不该马上逃离这里。我是否该前往和泉蜡庵投宿的旅店,马上和他一起离开这个村落会比较好呢?是否应该重新踏上旅程呢?和泉蜡庵从那名采山菜的杂役那里听说,要前往我们的目的地,必须翻越无脸岭才行。无脸岭。丧吉遭遇落石而坠河的地点。

「怎么了?」

「我不是丧吉。我名叫耳彦,是个和蜡庵老师一起旅行的人。」

八重的表情阴暗,看不清楚。

「只要你结束这场旅行不就行了吗?就这么办吧。」

我没回答,她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去。屋里无比温暖,传来熟悉的气味。

有个人曾经在无脸岭目睹丧吉坠河。他是丧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一年前的那一天,他和丧吉前往无脸岭另一头的村落,为了看庆典。一早晴空万里,两人一身轻装,就此出门而去。但一走进无脸岭后,天气变得诡谲,最后还下起雨来。两人走进有地藏王的岩石底下,躲雨聊天。这里到隔壁村落的距离,比到他们的村落更近。照情况看来,这场雨没有停歇的迹象,所以干脆一路冲下无脸岭好了。于是两人就此迈步疾奔。但就在通过河边道路时,因雨而松动的岩壁,有一处坍塌。大大小小的岩石滚落。丧吉的这位朋友运气好没遭殃,但丧吉却没躲过一劫。他被岩石撞中,滚落斜坡,被水流湍急的河水吞没。

「你要好好拜。因为这是你自己的坟墓。」

我站在坟前发愣时,八重如此说道。鼻太郎似乎觉得很无聊,挥动着手中的木棒。

「感觉真不吉利。我还活着耶。」

埋在坟墓底下的,是那个名叫丧吉的男子。在无脸岭跌落河中,一个星期后才在下游被人发现的尸体。八重当他是丧吉,加以埋葬,但如今细想,她认为那一定是弄错人了。溺死的尸体脸部浮肿,无法分辨死者原本的面相。就只是凭借衣服的颜色和花纹与丧吉一样,而判断尸体就是他。

「害我白难过一场。其实你根本就还活着。那么,埋在这里的男人又会是谁呢?啊,喂!」

鼻太郎一面走,一面用木棒敲打排成一列的墓碑。八重见状,加以训斥。我站在丧吉的坟墓前,默默在心里同他说话。「喂,你遇上麻烦事了。你妻子把我当作是你。」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丧吉,所以我无法像八重那样,把埋在坟里的男人当作别人。里头的尸体一定是正牌的丧吉。这个和我同样长相、同样个性的男人,与八重结为夫妻,并育有一子。我逐渐觉得,丧吉的人生就像我可能得到的另一种人生。因为赌博欠债,而跟和泉蜡庵一同旅行,当他助手的我,在这里构筑自己的家庭,过着正经的生活。

「说起我,其实是个很窝囊的人。我说的不是丧吉,而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我,从小到大,都没人认同我,我一直是个无药可救的杂碎。」

离开墓地后,我们就像一家人似的,与八重分别站在鼻太郎两旁,三人并肩而行。

「我总是借酒逃避。喝醉后,便觉得一切都无谓,不安的感觉也就此消失。」

「是啊,你就是这样的人。但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很善良,不会说人坏话。你只是有许多事没办法做得比别人好罢了。不过,这一点都不重要。只要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不管怎样都好。」

八重到旅店当女佣工作时,我和鼻太郎则是在和泉蜡庵投宿的房间里玩耍。我抓着鼻太郎的脚,甩着他绕圈,他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爹!」「什么事?」「接下来我要坐你肩上。」「好,没问题。」望着我和鼻太郎的互动,和泉蜡庵眯起眼睛。由于鼻太郎笑得太大声,似乎有其他客人抱怨,穿着女佣服装的八重跑来将我和鼻太郎训了一顿。

鼻太郎玩累了后,沉沉入睡,和泉蜡庵向我说道:

「我明天早上就要出发了。你打算怎么做?」

望着孩子的睡脸,我一时答不出话来。和泉蜡庵望向庭院的绿意,啜饮手中的茶。树丛在阳光的照耀下,鲜绿油亮。耳畔还传来阵阵鸟啭。见我沉默不语,和泉蜡庵也默默喝着茶。

太阳下山后,我和八重、鼻太郎三人回家吃晚饭。八重用饭锅煮的米饭,正好是我喜欢的硬度。白饭上头添了酱菜,再淋上酱油,我一口接着一口吃。八重见我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叨念了几句。

「讲过你多少遍了,吃慢一点。」

「哦,抱歉。你说得对。」

虽然我向她道歉,但八重每次叨念的对象是丧吉,不是我。但我懒得纠正她,重点是,我也觉得好像从以前就常听人这样唠叨。我自己也明白,我已快要接受八重将我当作丧吉的这种想法。今后我应该能以丧吉的身分过下去。与八重成为夫妻,将鼻太郎养育成人,一起和乐生活。也许这是最幸福的生活方式。「只要你结束这场旅行不就行了吗?」八重这句话突然掠过我脑海。过了一晚后,这项提议变得愈来愈有吸引力。

我接下来要是继续旅行,有什么意义吗?前往温泉地,返回市町,领取酬劳,喝酒。身上的钱花光后,再度陪和泉蜡庵踏上旅程。如此一再反复。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如就此打住。停止旅行,和妻儿一起生活,这样反而还比较好。

用完餐后,八重借着座灯的亮光开始缝补衣服。她用针线缝补我多处破损的衣服。鼻太郎百无聊赖,向八重恶作剧,换来一顿骂。我躺在一旁观看整个经过,这时,八重向我唤道:

「丧吉。」

「什么事?」

虽然我不认为自己是丧吉,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应声。

「你在想什么?」

「不,是你想多了。我一直在发呆。打从我出生到现在,一直都在发呆。」

「那就好。」

「我以前可有没发呆的时候?」

「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没有呢。你总是一副爱困的眼神,或是因宿醉而苦着一张脸。」

八重似乎觉得滑稽,呵呵轻笑。可能是因为座灯光线微弱的缘故,她的模样看来有点落寞。

和泉蜡庵明天早上就要出发了。是否要和他一同踏上旅程,我至今仍拿不定主意。我并未向八重坦言此事。如果我跟和泉蜡庵走,八重和鼻太郎两人又得相依为命,想必一定很寂寞。好不容易以为一切又回归从前,但现在即将再次失去。明明昨天才刚见面,但我却已开始舍不得他们。感觉如同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就像彼此身体相连,流着同样的血脉,一旦有人感到疼痛,我也会有同感,如此真切的情感不断从我体内涌现。

铺好棉被后,我们三人一起躺下。熄去座灯后,屋内一片漆黑。八重哼着摇篮曲,鼻太郎就此传出沉睡的鼾声。我与八重望着幽暗的天花板,小聊了一会儿。

「这孩子一直哭着问我爹跑哪儿去了。」

八重在被窝里握着我的手,如此说道。

「所以我告诉那孩子,你爹只是暂时出外旅行去了。不久他就会回来,你一点都不用担心。」

「结果真的就回来了是吧?」

「嗯,没错。」

半晌过后,八重紧握的手逐渐松开。看来她睡着了。我朝眼前的幽暗凝望了半晌,但始终不觉得困,于是我悄悄钻出被窝。我小心不发出声音,将座灯搬往屋外。把它摆在庭院后,我再次回到屋内,捧着那只木工道具的木箱往外走。

满天星斗,夜风沁凉快意。杂树林围绕这座小屋和庭院。风中参杂着草木的气味,令我有种熟悉的感觉。

我朝座灯点燃火,从木箱里取出铁鎚和钉子。劈好的木柴堆放在门口。我从中挑选一根大小适当的木柴,将它摆在座灯旁。

我卷起睡衣的衣袖,心中暗叫一声「准备好了」。我左手拿好钉子,立在木柴平坦的那一面上,开始以铁鎚敲打钉子。

叩、叩、叩。

马上就失败收场。在我敲下的瞬间,钉子的前端从木柴表面滑过,没能固定在同一点上。钉子始终刺不进木柴里,好不容易钉出个洞,钻进洞里,却又钉歪了。原本敲打的时候,以为钉子直立,但结果当然不是这么回事,它斜斜地钉进了木柴里,最后歪曲变形。

以前我曾当过几天木匠。当时我钉的钉子也是变成这个样子,惹来其他木匠的嘲笑和鄙视。连师傅也骂我,像我这样糟蹋钉子,有再多钉子也不够用。同侪们也开玩笑说,我要盖一栋房子所需要的钉子,连屋里都不够放。我想起自己当时那种低落的情绪,全身冷汗直冒。

我拿起第二根钉子,按住木柴表面,举起铁鎚一挥而下。这次试着略微加强力道。

叩、叩、叩。

又失败了。钉子不知何时变成斜向插进木柴里。我叹了口气,槌向钉子,却一时没对准。铁鎚朝我按住钉子的左手大拇指槌落。感觉如同脑中火花迸散一般。骨头没事,也没出血,但痛入心脾。我虽然没发出惨叫,但有好一阵子无法呼吸。我沉声呻吟,泪水直冒,顿时感到悲从中来。我把铁鎚抛向一旁,双脚往地上一摊。揉着手指,仰望星辰,但双眼因泪水而模糊,看不清楚。

「可恶!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一阵风吹来,树叶窸窣作响。待头脑略微冷静后,我逐渐对自己的无能感到很不甘心。再度从木箱里拿出第三根钉子,将它立在木柴表面。刚才敲伤的拇指隐隐作疼,连要稳住钉子都很吃力。

叩、叩、叩。

这种事,丧吉也办得到。如果我和他的身体、想法都一样的话,应该也办得到才对。我与丧吉的差异,就只在于有没有八重与鼻太郎的陪伴而已。丧吉有家人等着他养,所以他才能钉好钉子,始终坚持木匠的工作。听说一开始丧吉同样做不好,遭同侪瞧不起。但不管别人再怎么嘲笑,丧吉还是坚持不懈。

第三根钉子又失败了。但我已经比刚才熟练。也许我在挥铁鎚时,把手腕稳住会比较好哦?我拿出第四根钉子。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叫唤。

「太好了,原来你在这里。」

八重站在家门口。

「我好担心呢。以为你回到家,只是一场梦……」

「因为睡不着,起来练习钉钉子。」

八重来到座灯旁,望向我的手。在朦胧灯光的照亮下,八重的脸蛋无比美艳。她发现我红肿的手指,秀眉微蹙。

「丧吉,你的手……」

「刚才失败了。我真是没用,始终都钉不好。因为太过疼痛,而变得自暴自弃。」

「你之前也是这样。那时候也是大拇指又红又肿。在半夜里偷偷练习。」

她好像在谈丧吉的事。我朝她颌首。

「嗯,是啊。和那个时候一样。因为我忘了怎么钉钉子,所以想趁现在练习一下。要是不先练习的话,今后就没办法餬口了。」

我如此说道,同时发现自己心中已作好决定。

我将钉子立在木柴上,不让手腕弯曲,以铁鎚敲向钉子。

叩、叩、叩。

钉子直直刺下。我小心翼翼地敲打着钉子。

「日后重回木匠的工作,一定又会被人嘲笑。要是被人当我是没用的家伙,叫我别再去上工,那会害你和鼻太郎饿肚子。那可万万不行。所以我好歹得先学会怎样把钉子钉好。」

大拇指隐隐作疼。

在座灯的灯火下,我和八重的影子落向地面。

无关乎大拇指的疼痛,我突然很想哭。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和鼻太郎再也不用哭了。也不用再悲伤难过。就算你辞去女佣的工作,也不必担心会没饭吃。我或许赚不了什么大钱,能让你们吃山珍海味,但只要我们三个人一起努力,一定没问题的。」

叩、叩、叩。

钉子前端终于剌进木柴里。没半点歪斜,一直保持直立。就算从旁边施力,它也没半点摇晃。再来只要用力将钉子打进木柴里就行了。我只要将铁鎚对准钉子挥落即可。

这时,八重突然抓住我紧握铁鎚的手。传来她手指冰凉的触感。她不发一语地从我手中拿走铁鎚。

「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八重抽抽噎噎地说道。

「但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怀疑这一切都只是误会。就像我对那孩子说的,他只是出去旅行。但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我低头望向那根朝木柴表面刺进一半的钉子。

「丧吉真不简单。他真的很卖力。」

八重开始济然泪下。座灯的橘色灯火照亮她的双颊。

「嗯,丧吉真的很卖力。为了我和孩子。」

我站起身后,八重把脸埋进我胸膛。她的头抵向我鼻端。每次她呜咽时,纤细的肩膀就会一阵颤动。

「能和他结为夫妻,我真的很幸福,但他已不在人世。也不会从旅行中归来。其实我知道你并不是他。」

翌晨,我背起旅行的行囊,前往和泉蜡庵所住的旅店。八重和鼻太郎也前来为我送行。天空蔚蓝无云。连光秃秃的无脸岭也显现出清楚的轮廓。这种暖和的天气,正适合踏上旅途。

已准备好行囊的和泉蜡庵,人坐在旅店的玄关前。也许他是在等我。但他看到我,却露出颇感无趣的神情。

「你来啦。从你这身打扮看来,是想和我一起旅行对吧。」

「没错。让蜡庵老师你一个人走,比派孩子出门跑腿还要危险。」

「多你一个人,其实也没多大帮助。不过,我倒是很担心你卷款潜逃,晚上都睡不着觉呢。」

八重、鼻太郎、旅店老板,看着我与和泉蜡庵的一来一往,似乎觉得很有趣。

八重移步向前,向和泉蜡庵行了一礼。

「他就有劳您多多关照了。」

鼻太郎也开口道:

「请多多关照我爹!」

我觉得很不自在。我又不是八重的丈夫,也不是鼻太郎的父亲,却搞得好像家人在送行一样。

到了出发的时刻,我把八重叫向一旁。我们把鼻太郎交由和泉蜡庵和旅店老板照顾,我和她两人单独来到建筑后方。

阳光穿透树叶的斑驳光影,落在八重白皙的前额和两颊。她双眸映照着我的身影。

「抱歉。我喜欢和那个人一起旅行。能见识到许多平时看不到的事物。虽然也会遭遇不少惊险的事,但泡温泉真的很棒。过去我见过建造在湖底的房子、被猿猴占领的城堡、一面唱歌一面接受火刑的罪人。而且那个人替我还的债,我还没还他呢。不过,日后我想再回到这里。到时候我会来找你。」

八重眯起眼睛,满脸欢欣地点着头。

八重和鼻太郎一直送我们来到市町郊外。我与和泉蜡庵就此迈步走向通往无脸岭的道路。

过了中午,天气变得诡谲,最后还下起雨来。我们走进有地藏王的岩石底下躲雨,稍事休息。见这场雨没有停歇的迹象,我们决定冒雨前进。

当我们沿着河边道路行进时,一阵冷风吹来,令人感到一阵寒意。我听见斜坡上石头滚落的声响。土石因下雨而松软,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落石。

这就是丧吉的丧命之所。不知为何,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但最后我并未遭遇落石,跌落河中,我们顺利地通过此处,离开无脸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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