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勾到树枝,就此撕破。我把灯笼凑近确认。为了方便行动而卷起缠紧的下摆,已经破裂。四周一片漆黑。太阳已经下山,而且四周净是树林,连月光都被遮蔽。打从刚才起,甚至还升起迷雾。我们走在兽径上,小心不让土中冒出的树根绊倒。不久,前方突然为之开阔,眼前出现一座山崖。

这幕光景就像是地面突然消失般。因为黑暗和浓雾的缘故,无法看清山崖下是什么模样。道路沿着山崖边向前延伸,一条险峻的山路。一边空无一物,在这样的高度下要是失足,肯定小命难保,另一边则是逼近的森林,满是向外探出的枝叶。走了一会儿,和泉蜡庵指着前方说道。

「那里有座桥。那是一座刎桥。」

有一座桥浮现在浓雾中。从山崖的某一点,平平地往浓雾中延伸而去。

「什么是刎桥?」

我向和泉蜡庵问道。

「那种构造的桥都是这样称呼。」

山崖里插着好几根木柱,似乎就是以此支撑住整座桥。没看到桥墩之类的构造。如果这是一条普通河川,只要在河上立起柱子架桥即可。但这里是深不见底的涯顶根本没有足以充当桥墩的长柱可架设。因此便以插进山崖的柱子代替桥墩。

「插进山崖的木头称作刎木。所以这种桥称作刎桥。」

和泉蜡庵如此说明。每一根刎木都是斜向插进山崖凿出的洞中。下方的刎木支撑上方的刎木,上方的刎木支撑更上面的刎木。如此一再反复后,最上面架起了桥。

「被撑起的刎木,比底下的刎木还来得长一些。因为底下有支撑,才能往外延伸。不过,像这么巨大的刎桥,我从没见过。一般的刎桥顶多只有几根刎木。但这座桥却多达五十根以上。」

和泉蜡庵往崖下窥望,如此低语道。一直到下方深处,都插有刎木。桥面颇宽。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大桥。

「这是多亏迷路才凑巧能看到的景象。意外发现可以写进旅游书的题材。」

和泉蜡庵这个人是靠写旅游书谋生。所谓的旅游书,是为打算旅行的人介绍道路、温泉、关隘的位置、投宿方法,以及各地的名胜古迹。尽管当时道路建设完备,旅行便捷,但仍有很多人不习惯旅行。对初次旅行的人来说,旅游书应该能带给他们不少助益。像如此壮阔的刎桥,堪为名胜,值得写进书中详加介绍一番。若能提到其他旅游书没介绍过的名胜,他的著作或许就能大为畅销。

「可是蜡庵老师,要把这座桥写进书中,得先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要是在书中提到有一座很特别的桥,但不知道位在哪里,这样会惹恼读者。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照理来说,我们理应已抵达宿场町才对,但我们尚未看到市町的灯火。会来到此处,纯属偶然。

和泉蜡庵有个老爱迷路的坏毛病。原本是在登山,却不知不觉来到海边。在町里顺着阶梯而下,却莫名来到了一座岛上。总是迟迟到不了目的地,一再绕远路。在来到这座山崖前,我们是看着地图走在平原上。地图上明明就没画出山崖的图形啊。话说回来,我们是什么时候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呢?

「用不着愁眉苦脸。」

和泉蜡庵重新背好行囊。

「我们先找村庄吧。因为我可不想露宿野外。这座刎桥等明天天亮后再来看吧。」

语毕,他沿着山崖往前走,我紧跟其后。我也只能跟着他走。我只是个背行李的随从,当初他替我还清赌债,我欠他这份恩情。

我们很快便找到村庄。既然有桥,附近当然会有居民。那里有一座小山村。我以灯笼照着脚下,走在呈阶梯状的水田旁。我们就近敲一户人家的大门,前往拜访村长家。一旁设有一座大牛舍的宅邸,便是村长家。

「有没有什么仓库可以供我们借住一宿?」

和泉蜡庵与村长展开交涉。我们手上正好有几天前路过温泉街时买的当地土产,正好拿来借花献佛,村长大乐,留我们在他家过夜。

「请两位住这里吧。」

我与和泉蜡庵在一位老妇人的引领下,来到宅内一问宽敞的房间。我们朝座灯点亮灯火,放下行囊,揉着酸痛的双腿,而那名老妇人则开始为我们准备晚餐。她是个脸和手满是皱纹的女人。背部佝偻,双脚也不良于行,走起路来相当缓慢。

「我来帮你们铺床吧。」

「不,不用麻烦了。」我回答道。

「那么,有什么需要的话,我人就在那间屋子里。」

老妇人指着从村长家可以望见的一间老旧小屋。我原本以为她是村长的母亲或亲人,但看来是到家里工作的佣人。

「对了,想向你请教一件事。」

和泉蜡庵向老妇人唤道。

「什么事呢?」

「刚才我们看到一座雄伟的刎桥。那座桥叫什么名字啊?」

老妇人静静凝睇着和泉蜡庵。本以为她没听见,但似乎是我误会了。老妇人脸上的皱纹加重,双目圆睁。

「您说刎桥是吗?」

「嗯,没错,刎桥。」

「这就怪了。」

「哪里怪?」

「因为那是不存在的桥啊。」

我与和泉蜡庵纳闷地面面相觑。她说那是不存在的桥,但刚才我们明明才亲眼目睹过。

「偶尔会有旅人在夜里看到。听说也有不少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过那座桥。不过,不知情走过那座桥的人,都再也没回来过。」

座灯的灯光不像灯笼用的蜡烛那般明亮。在昏暗中,老妇人的神情紧绷,活像一尊雕工粗糙的木雕像。灯油燃烧的气味弥漫屋内。

「我不懂你的意思。那座刎桥到底是怎样一座桥?」

我如此询问。老妇人接着道:

「那座刎桥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塌毁了。但有时到了晚上,又会出现在山崖上。」

和泉蜡庵在座灯旁拿着针线,想缝补我衣服上的破洞。但是看他拿针的动作,实在不像是个中老手。在缝衣服前,他没先在线尾打个结,结果白忙一场。而他也没发现这样的疏失,一直埋头缝补,结果在不知不觉间,针线穿过他自己身上穿的衣服。看来,他连缝衣服时,手中的针也染上他爱迷路的毛病。

「蜡庵老师,你放着就好,不用忙了。」

「可是很可惜呢。」

「反正那只是件便宜货。」

和泉蜡庵将针线放在榻榻米上。

「都是因为座灯的亮光太暗,害我看不清楚。」

「蜡庵老师,你白天时还不是一样迷路。所以这和亮度没关系。倒是刎桥那件事,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如果那位老太太说的话属实,就不能写进旅游书中了。唉,真是空欢喜一场。」

我们决定熄灯就寝。在一片漆黑的房内,传来外头树叶的窸窣声。

「那是桥的幽灵吗?」

我向和泉蜡庵询问。已经塌毁的桥,入夜后出现在山崖上,这不就跟幽灵一样吗?不过,我听说有人见过人的幽灵,却从没听说过桥的幽灵。

我平时住的市町,也有几座大桥。由于是位于平原,当作桥墩用的柱子都立在河中。那是一般的桥,偶尔也会因河上的漂流物撞向桥墩,而使得整座桥就此倒塌。有时断桥的残骸顺流而下,会一并将下游的桥墩也撞毁。由于损毁的情形时常发生,所以需要一笔资金加以维护,导致有些桥甚至会向人收取过桥费。要是损毁的桥都化为幽灵的话,见过幽灵桥的人应该是不计其数。

和泉蜡庵似乎已传出打呼声,没回答我的提问。我也决定睡觉。我闭上眼,一面回想那座浮现在浓雾中的刎桥,一面思索它是否真的存在。要是走过那座桥,会通往什么地方呢?

我睁开眼,外头传来声音。那像是有人踩在沙粒上的声音。我站起身,打开拉门,走向缘廊。刚才那位老妇人就站在门外。

夜风冷洌。我背在背后的老妇人一阵咳欺,她的颤动传向我背部。老妇人身子骨轻,不像寻常人应有的重量。我感觉就像背着一具人偶。偶尔会传来老人特有的气味。从水田走进兽径后,月亮被枝叶遮掩,四周变得更加昏暗。我凭借灯笼的亮光前进,右手提着灯笼,左手支撑老妇人的身体。山坡上的树丛深处传来像是野兽的叫声。黑暗中,有枝叶摇晃的沙沙声。似乎是猴子。我不予理会,继续前行。和泉蜡庵现在应该还在村长家熟睡吧。

「可否请您带我去刎桥那里呢?」

刚才,老妇人在村长家的庭院里跪着向我请求。

「你是说那座不存在的桥吗?」

「是的。」

「为什么?」

「之前有位和您一样见过那座桥的旅客,说他在桥上看到人影。」

「人影?」

老妇人深深一鞠躬,额头几乎都快贴向地面。

「那座桥塌毁时,死了许多人。」

「是人们在过桥时塌毁吗?」

「可能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刎木腐朽吧。出现在桥上的人影,肯定是当时丧命的那些人。」

「真的是这样吗?」

「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

「那位旅客说过,桥上的人影中,有个孩童的身影。那孩子频频摩擦自己的左臂。」

老妇人沙哑的声音中带有一丝哽咽。

「那个摩擦左臂的孩童身影怎样吗?」

「我认识那个孩子。他一定是我儿子,因为四十年前,我骂了他一顿,还打他的左臂。」

道路沿着崖边而行。为了避免打滑,我一路上走得特别小心。这时一样浓雾密布,看不清对面的山崖。我背后的老妇人从刚才起就一直没说话。只有一股暖意从她轻盈的身躯传向我背部。虽然现在眼前一片漆黑,但山崖下似乎有河水流过。我事先脱下睡衣,换上外出服。风吹进我衣服的破洞里,感到阵阵凉意。

「要是当初我没骂那孩子的话……因为他只知道玩,我一时光火,伸手打了他的左臂。那孩子心里不高兴,于是我命他去跑腿。我吩咐他到位于桥另一头的隔壁村,去一位朋友家中拿一个包裹。但那孩子走在刎桥上时,竟突然发生那起意外。当时我虽然人在家中,没亲眼目睹,却听见轰然巨响。那孩子连同刎桥一同坠入深渊,全是我害的。」

「可是,就算你现在前往那座不存在的桥,与你死去的儿子见到面,又能做什么呢?」

「我想求得他的谅解。我丈夫很早就过世了,我料想也不久于人世。若说我人生有什么遗憾的话,就只有那孩子了。他之所以会死,全是我害的。若不能求得那孩子的谅解,我死后一定会堕入地狱。」

「地狱是吧……」

人死后,若是生前素行不端,便会堕入地狱,这只是传闻。我不清楚是否真有其事。但老妇人似乎相信真有地狱的存在。她那皱纹密布的脸,泪眼涟涟,满是惶恐之色。真教人百思不解。就算她现在无法和她儿子见面,死后不就能见面了吗?难道她认为,自己死后要是堕入地狱,就无法在另一个世界与儿子见面吗?

「不过,刎桥的所在地,你应该还记得才对吧?你自己去不就行了?」

「以我双腿现在的状况,走山路太过吃力。我曾拜托村民背我去,但他们都很害怕那座不存在的桥。没人肯带我去。」

「我也拒绝。虽说你年事已高,但半夜背着人走山路,太吃力了。」

「我当然不会让您做白工。要是您肯带我去刎桥那里,我会给您一笔丰厚的谢礼。」

「什么!你以为我是可以用钱收买的人吗?」

老妇人似乎深戚羞愧,前额紧贴着地面。

「那么,你说的谢礼有多少?」

不过,我绝不是为了钱才背这名老妇人上山。我是想确认这对母子的亲情。此刻紧贴在我背后的这位老妇人,当她与多年前丧命的儿子重逢时,不知那满是风霜的脸庞会流露何种表情,我很想一观究竟。而且这算是助人义举。这么一来,我日后应该也不会下地狱才对。

不久,前方的浓雾中浮现刎桥的影子。从山崖上的一点往空中水平延伸而去,前端消失在浓雾中。

「那个就是以前存在的那座桥对吧。」

在月光下,可以清楚看见桥的构造。斜斜插进山崖里的无数根木柱,这就是刎木。底下的刎木支撑着上面的刎木。上方的刎木又撑起更上面的刎木,如此一再反复。上方的刎木在下方刎木的支撑下,得以往远方延伸。像这样一再反复,刎木逐渐从山崖往外延伸,就此形成刎桥。真亏前人想得出这种方法。

「啊……!」

老妇人发出畏惧的声音。我来到桥边停下,放下背后的老妇人。往空中延伸而去的巨大刎桥,给人庄严之感。与它的壮阔相比,我和老妇人的身体就像在屋檐下爬行的蚂蚁一般。老妇人紧抓着我的衣服不放。她似乎无法独自站立,不是因为双脚不良于行,而是因为眼前这座刎桥的缘故。

「就是它,那座不存在的桥。很久以前便崩毁,不应该存在的桥。」

「好雄伟的刎桥。是谁建造的?」

「听说是很久以前,村民们和邻村的人一起合力建造。」

老妇人这才松手放开我的衣服。我走近那座桥,伸手碰触它的栏杆。那灰色的老旧木头,像石头般坚硬、冰冷。它不像梦境或幻影那般模糊不明,而是确实存在。

「喂!」

我举起灯笼移至桥上,朗声叫唤。没有回应。雾还是一样浓,不确定桥上是否有人。但确实如传闻所言,感觉桥上有人。从幽暗山崖间吹来的冷冽寒风中,不时传来细语声。不过那或许也是我自己心理作用。

老妇人似乎感到害怕,呆立在离刎桥数步之遥的地方。若是没能和她儿子见面,这趟就算白来了。我理应可以得到的谢礼,也可能就此泡汤。不,这时候钱的事已经不再重要。老妇人若不能与她儿子见面,那就太教人遗憾了。

我试着站在桥上跳跃,桥身既没晃动,也没有会塌毁的迹象,相当牢固。这样的话应该是不会有问题才对。

「你在这里等一下。既然都来到这儿了,我就去看一下,把你儿子叫来吧。」

我说完后,留老妇人在原地,开始朝桥上走去。

我母亲老早就已过世。她还没老到满脸皱纹,就已早一步因感染风寒而撒手人寰。当时我还小,所以不曾背过母亲。只记得母亲时常哼歌。

我一步步走在刎桥上。四周雾气浓重,宛如走在云中。灯笼的灯光只能照亮我身体四周。桥身宽阔,就算三个人手拉手敞开双臂,恐怕也构不着左右两边的栏杆。栏杆外没有地面。底下是浓雾弥漫的黑暗深渊,深达数丈。

我想起能剧和歌舞伎中,有一部名叫《石桥》的作品。讲的好像是一名僧人想走过一座细长石桥的故事。那座桥通往净土,但是得累积足够的修行资历才能过桥。在那部作品中,好像有狮子登场,展现威武的舞姿。这座桥该不会就是出现在那部作品中的石桥吧?虽然它是木头建造,但就像石头一样硬,所以逐渐让我产生这样的联想。只要别跑出狮子来就好了。

我停下脚步。前方的浓雾出现一道人影。但我马上明白那不是老妇人的儿子。因为人影高大,一看就知道是成人。

「喂,前面有人吗?」

我出声叫唤,但对方没回答。我决定朝对方走近。站在前方的,是一名身穿传统服装的中年男子。男子背有点驼,一副穷酸的农民打扮,表情茫然地站着。怪的是他全身湿透,下巴还滴着水。在桥上形成一摊水,水从他垂放的手臂和手指前端、衣服下摆,不断滴落。

「你这是怎么了?刚才下雨吗?」

我向他询问。男子缓缓摇了摇头,双眼凝望远方。

「那天我溺水……」

男子神色哀戚地低语。他也许在哭泣,但因为原本脸上就湿透,所以看不出是否在流泪。

「溺水?」

「是啊。掉进水里,然后被河水冲走。」

传来滴答水声。

「真是一场浩劫啊。」

「好冷。这里好冷。」

那名驼着背,模样穷酸的男子,反复如此低语,双手掩面。

「对了,你有没有看到一名男孩?」

我向他询问,但男子一直喃喃低语着「好冷」,根本没好好回我话。我决定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刎桥在空中一路延伸。由于雾气浓重,看不到另一侧的山崖,也看不见桥的终点。走着走着,我心里想,也差不多该来到桥的另一头了吧,这时,前方又出现一道人影。这次是一名和我差不多年纪,身材清瘦的女子。她双手搭在栏杆上,望着桥下。她长发垂落桥外,与刚才那名男子一样,全身都在滴水。她单脚穿着草鞋,另一只脚则是打着赤脚。

「请问一下。你有没有在这一带见过一名男孩?」

我凑近向她问道,女子缓缓拨起长发,转头望向我。水从她拨起的长发满溢而出,在她脚边积了一摊水。

「男孩是吗?」

「是的。那孩子可能一直摩擦着手臂。」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天他从我旁边走过。接着马上就掉下去了。」

「掉下去?」

「是的。那天发出巨大的声响,我们就这样掉落了。」

看来,这名女子说的是刎桥崩毁那天的事。在这里遇见的人,每个人说话都没头没尾。

「呃……我想问您一件事……」

那名清瘦的女子,咬着发白的嘴唇,望向桥下。

「我已经死了吗?」

她摆在栏杆上的手,正频频发抖。

「不,我不清楚……」

女子显得很畏怯。我不好意思实话实说。女子低着头不发一语。她的长发遮住脸庞。我见她一直沉默不语,决定继续往前走。

也许这座刎桥根本没通往任何地方。我开始有这种感觉。浓雾前方除了笔直延伸的桥身外,周遭什么也没有。始终看不见另一侧的山崖。话说回来,人类有办法建造出这么长的桥吗?站在崖上看,那约莫五十根刎木组成的刎桥,确实很壮观。但这早超过那些刎木所能支撑的桥身长度。

也许在崩塌前,它是一座普通的桥,但现在则以怪异的形态存在。它在浓雾中不断向前延伸,只有单边架在崖上,另一头没连接任何地方,形成如此诡异的姿态。

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孩童奔跑的声音。我停下脚步,抬起灯笼细看,发现有个娇小的人影从前方靠近。我倒抽一口气,屏息等候对方靠近。不久,我眼前出现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

「嗨。」

少年向我打招呼,正准备从我身边通过。

「请等一下。」

我出声唤住他。

「什么事?」

少年摩擦着左臂,他手臂皮肤泛红。

「你那只手是被你娘打的吧?」

这孩子全身湿透,水滴兀自滴个不停。听我这么问,他略显讶异,点了点头。

「嗯,没错。可是你怎么知道?」

「你因为老是贪玩,所以你娘训了你一顿,还打你左臂。后来派你去邻村跑腿,走过这条刎桥。对吧?」

「嗯,可是我走到半路死了。没能完成那项跑腿的工作。」

少年以若无其事的神情如此说道,我大为吃惊。

「你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当然喽。从那么高的地方掉落,怎么可能活得了。我和断折的刎木一同掉进河里,发出好大的声响。一阵劈哩啪啦的声音,就像所有东西全被硬生生拆下似的。然后我们全都沉入河底。啊,好冷。」

少年全身发抖。

「因为太冷了,我才会想靠跑步来暖和身子。不过,我都没回家,我娘一定很生气吧。」

「不,她没生你气。」

「是吗?我娘她很爱生气。我虽然死了,这里还是一直很痛。」

少年摩擦被他母亲打疼的左臂,鼓起腮帮子。表情就像在说「根本用不着那么生气嘛」。要不是他脸色苍白,全身湿透,我应该会忘记他已经死了。

「你娘此时人在桥边等你。现在去的话,或许可以见得到她。」

少年抬头望着我。睁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样?不想见你娘吗?我可是答应过她,要带你去见她呢。」

「大哥哥,我跟你走。我想再见我娘一面。」

少年喜形于色,多次开心地雀跃。每次水滴都会散向四周。

我和少年并肩往回走。途中与刚才那名女子擦身而过时,少年在我耳边悄声道:

「那个人在村里有喜欢的人,但是却落得这种下场,实在可怜。」

此外,少年还记有些旅人曾误闯这座桥。

「这座桥在晚上时,会像这样出现在山崖上,有些人不小心闯入。他们不知道这是不存在的桥,想要过桥。但最后不知道都去了哪里。」

据少年所言,这些旅人都往更远的前方走去,没再回来过。

「你知道这座桥会通往哪里吗?」

「不知道耶。因为我总是中途折返,在山崖边来来去去。不过,曾经有一次我走了很远,想知道它到底通往哪里。但后来我觉得害怕,又折返回来。」

「觉得害怕?」

「嗯,总觉得前面又暗又冷清。」

我们与一开始交谈的那名驼背男子擦身而过,来到桥边。不久,耳边传来阵阵鸟啭,是鸟儿在森林里鸣唱。风吹向我臂膀。我这才发现刚才在桥上完全无风。风中满含清晨的气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少年的话变少了。他默默摩擦着左臂。不久,山崖浮现在浓雾中。

老妇人坐在崖边一株松树下。闭着眼,像在默念南无阿弥陀佛。我向她唤了声「喂」。她倒抽一口气,转头望向我,颤颤巍巍地起身。一开始她看到我,先是露出畏怯之色。接着目光停在我身旁的少年身上。

少年始终没离开那座桥。就像脚不能踩向外头的地面般,来到桥与地面的交界处后,他就此停步,望着自己的母亲。少年脸上并未出现我所期待的表情。我原本还以为他会泪流满面,紧紧抱住他母亲呢。但少年却只是侧着头,注视着老妇人。对了,少年丧命时,他母亲应该选很年轻。

「虽然和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不过这个人……」

他话说到一半,老妇人旋即从我身旁走过,跪向少年跟前。

「噢,孩子啊……」

老妇人发出啜泣的哭声,执起少年的手,紧紧握住,泪眼涟涟。

「你的手好冷啊。」

「嗯,是很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娘。」

少年向老妇人颔首,接着望向我,再次点了点头。

「你是我娘对吧?虽然感觉和我印象中的样子不大一样,但我知道你就是我娘。」

少年让老妇人紧握他的手,如此说道。

「你老好多哦。」

他伸手放在母亲的满头白发上。

「我从没忘记过你。没想到还能再见娘一面。」

老妇人双手合十,朝自己儿子膜拜。

「你还是和那时候一样没变。」

「嗯,没错。和死的时候一个样。」

「你全身都湿透了呢。」

「因为我是掉进河里而死。从那之后就一直湿淋淋的。」

「你会寂寞吗?」

「会啊,不过已经没关系了。」

「你升天成佛去吧。」

「成佛?虽然不太清楚是什么意思,不过,如果你希望我这么做,我就照你的话做吧。」

老妇人惴惴不安地抱紧少年。

「我老是叫你去跑腿。」

「娘,你是不是一直认为我的死是你造成的?」

「嗯,是啊。请你原谅我吧。」

少年没回答,开始轻抚他母亲的背。

这时,少年后方连向浓雾深处,只隐约看得出形体的桥身前方,突然感觉有人影走近。一个、两个,人影愈来愈多,成群朝桥边而来。第一个看到的人影,是刚才在桥上遇见的那名驼背男子。他身后是那名长发女子。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全身都在滴水。

「喂……」

我朝站在刎桥与地面交界处紧紧相拥的那对母子叫唤。但他们两人对

我的叫唤充耳未闻。少年刚才一直默默轻抚他母亲的背,但奇怪的是,他脸上突然变得面无表情。那张脸就像能剧面具般,双眼乌黑,没有眼白。

「请你原谅我。」

老妇人如此恳求。但少年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发出孩童般的声音。一大群人从桥面处朝少年身后聚集。

「你原谅我吧。」

老妇人想从少年身上离开。这时,少年轻抚老妇人背部的双手,突然紧紧抱住她。情况不太对劲。我不解地走近那对母子。老妇人放声叫喊。少年的脸不知何时已化为恶鬼的面相。眼尾上挑,龇牙咧嘴。少年身后的那群人,个个也都是厉鬼的面相。

「放开我!放开我!」

老妇人跪向地面,少年和其他亡灵开始动手将她往刎桥内拉。老妇人不知哪来的精力,甩动双臂,极力抵抗。我抓住她的手,想救她脱困,老妇人也紧抓着我的手。少年伸手环住老妇人的腰。那名驼背男子抓住老妇人的脚,长发女子则是拉住老妇人的脖子。

「我不要。我不想去。我还不想去。」

老妇人逐渐被拉走。我的手被她抓住,也一起被往里拖。再这样下去肯定完蛋。我把她的手甩开。但老妇人那满是皱纹的脸为之扭曲,紧抓着我的衣服不放。

「放开我!」我放声大叫。老妇人令我感到光火。

「放开我!臭老太婆!」

被亡灵拖进桥内,实在太可怕了。我倒向桥边,十指张开,抓向坚硬的木板。由于老妇人抓住我的衣服,我也逐渐被拖向桥内。

「住手!不要连我也一起带走!」

我一面抵抗,一面爬行,指尖碰触到山崖的地面。

头顶传来鸟鸣声,阳光从山脊满溢而出。不知不觉间已东方发白,迷雾由浓转淡。看来,已经天亮了。从山的另一头射来的阳光,一落向刎桥上,便传来地鸣般的声响。那是令人打从腹中为之震动的轰隆巨响。刎桥剧烈摇晃。插进山崖的刎木陆续断裂。那般坚硬牢固的刎桥,如今就像因雨腐朽般弯折,往下倾斜。

桥开始崩落。先是从桥的中央处崩塌。我们所在的桥边一带,因为有刎木的缘故,还勉强能保住,但一样岌岌可危。我腹部底下又传来几根木柱断折的震动。我手指紧紧勾住山崖外缘。如果只是撑住我自己的身体,应该不成问题。但那个老妇人还紧抓着我的衣服。如果只有那个老妇人,那一点也不重,但那些紧抓着她的人也都有重量。他们全都悬吊在后面,我根本撑不住。

终于连桥边也开始倾斜了。

「放开我!老太婆!」

我踢了老妇人一脚。脚跟击中老妇人下巴,有种软绵绵的触感。但老妇人还是死命抓着我的衣服。嵌合在一起的木头开始分解脱落,发出撞击崖壁的声响,坠入万丈深渊。

最后那一刻突然到来。只听见一个震天巨响,发出木柱断折的声音,接着山崖的地面与刎桥木板的交界处出现裂痕。我们的身体突然感觉浮向半空,从桥身一直到桥边,都开始完全陷落。但这时候,我的衣服也开始破裂。昨晚被树枝勾破的地方,因为和泉蜡庵没缝好,再加上这些紧抓不放的人们累加的重量,最后裂成两半,整个被撕破。老妇人惨叫一声。紧抓着我衣服破裂的一角,连同无数的木块和一大群亡灵一同落向深深的崖底。

「耳彦!」

我独自悬吊在崖边时,耳畔传来一个声音。抬头一看,和泉蜡庵出现在我面前。

「手给我!」

我朝他伸出手。

和泉蜡庵半夜醒来,发现我不在床上,等了许久都不见我回来,于是出门找我。因为我睡前一直很在意刎桥的事,所以他猜测我可能人在崖上,因而前来查看,正好遇见刎桥崩塌。

他拉了我一把,我这才重回平地,感受到地面的触感。我在地上躺了半晌,调匀呼吸。清晨明亮的天空在头顶扩散开来。待桥身崩落的声响结束后,我站起身,往崖下窥望。旭日愈升愈高,雾气皆已散去。已能看见另一侧的山崖,崖底的河流同样一览无遗。但根本看不到刎桥的残骸。也不见掉落的木材堆积,堵塞水流。这里离另一侧的山崖并没有多远。山崖看上去是如此宁静,仿佛原本就一直是这样。

我出声叫唤老妇人,但没有回应。我定睛细看,崖下似乎没有尸体。唯有岩石上有着一点一点像是昔日用来插刎木的坑洞。

我向村长说明此事,村民们全都知道老妇人那件事,但他们没人责怪我。我被当作那起离奇事件的不幸被害人之一。

我们离开村庄,再度踏上旅程。

少年的厉鬼面容。那是对活人充满憎恨的脸。连母子亲情都能抹除的怒火。对活人又羡又妒的脸。自己一个人死去,既寂寞又害怕的脸。过去理应有的一切情感和爱,随着死亡而全部消失。而那名老妇人也不想被带进桥内,她紧抓着我,而我也以难听的字眼痛骂她,想一脚把她踢落。这一切都如此骇人。我自己也是那骇人故事的一环。

「劝你最好忘了这件事。」

和泉蜡庵一面走,一面向我说道。

「这世上有些事,与其记得,还不如忘了的好。」

我的脚跟还留有那软绵绵的肉体触感。

那是我踢向老妇人时的触感。

我只想自己活命。

就算得踢落别人也在所不惜。

「我原本只是想见那对母子重逢相拥的画面。」

「嗯,我明白。」

「我就只是想……」

我一面走,一面不断喃喃自语,重复同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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