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市这个男人已不存在于这世上。此刻在我眼前的,感觉就像是个双眼充血,紧咬着肉不放的生物。他原本精悍的面容已不复见。倘若有人说他是恶鬼,我也相信。我们已不再交谈。尽管明白白天时只有少女在家,但我们已懒得呼救。我们背对着背,尽量不看彼此,因为对自己为了活命而吃肉的行为感到羞愧。

那个女人抛下的肉,应该是山猪之类的动物吧……我如此告诉自己,把肉送入口中。但它的味道和我以前吃过的山猪肉截然不同。不过,这不是牛、不是家猪,也不是鸡。我暗中告诉自己,不可以再细想下去了。这是山猪肉。为了不让肉腐坏,山贼一家人特地加以熏制、晒干。我咀嚼着那个女人抛下的干硬肉片,这处飘散恶臭的泥淖愈来愈像真正的地狱了。在湿滑的坑洞底端,发出啪嚓啪嚓的湿黏声响,全身爬满蛆的我们,咀嚼着肉片。

之前我曾误闯一座鱼脸看起来像人的村庄,当时我对那里的菜肴一日也不肯吃。但如今我却嚼着眼前的肉片,把它想作是山猪肉。我在浑然未觉的情况下,被迫跨越了那条禁忌线。之前我们三个人一同困在这里时,我们一直吃着这些肉,完全不知道它是什么。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一直谨守的原则早已失去,便把一切全豁出去了。

不过,余市的表现实在很异常。他应该也隐约察觉出女人抛下的肉是从何而来。莫非他和我一样欺骗自己,将肉送入口中?不,就算真是这样,脑中应该还是会闪过一丝怀疑,而在吃下它前感到犹豫。余市也已抛弃自己人类的身分。事实摆在眼前。他整天不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抱着头在地上扭动。还不时朝壁面挥拳,把泥巴塞进口中,泪流满面,沉声低吼。夜里,月光无法照进坑洞底部,但余市眼白的部分却散发着灼灼精光。

自从阿藤离开后,不知已过了多久。山贼的妻子从洞口边缘探头,抛下食物,对我们说道:

“好好享受吧。剩下的肉不多了。”

晒干的肉片插进参杂了落叶、头发、污水的泥巴里。吃完后,就只能双手抱膝,任凭蛆虫爬满全身。一开始还会想将它们挥除,但过没多久便发现这根本是白费力气。不管再怎么捏死它们,蛆虫还是会源源不绝涌出,在头发问爬行。

这天晚上,从黑暗深处传来一阵沙沙声。

“我说……”

是余市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向他回应道。

“原来你还会说话啊……”

我本以为他已经忘了怎么说话。

“我一直在思索那个女人说的话。明天可能又会从我们之中带一个人走。”

“为什么?”

“她不是说,剩下的肉不多了吗?所以喽,肉没了,就需要有新的肉。也就是你和我其中一人。”

“余市,你在说些什么啊……”

“你应该也知道才对,我们吃的是阿藤的肉。山贼之所以把我们关在这里,就是为了吃我们。”

“你早知道那是阿藤……”黑暗深处传来一阵沉声低吼。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阿藤的肉,但我还是吃了它。我强忍作呕的冲动,硬将它塞进肚子里。我得借由这样来贮备力气。我得吃东西,让自己手脚的力气不至于衰退。他们好像已经把阿藤的肉吃光了。接下来不是轮到我,就是你。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接下来让山贼吊我上去好吗?我吃了我妻子的肉,保留了力气,目前还能行动自如。等对方拉我上去后,我会先用暗藏的箭矢刺向那名男子的眼睛。然后抢下他的刀,把他们全杀了……”

在月光照不到的恶臭坑洞底部,传出一阵分不清是啜泣还是野兽低吼的声音。

三天后,机会到来。

这天我从早上便一直看见幻觉。我看到骰子滚落地面,想伸手捡拾,但手指就是拿不起来。每次我一拿起,骰子旋即变成一团蛆。过了半晌,我这才明白骰子根本不存在。是因为我喜欢赌博,才会不由自主地看到骰子的影像。

呈圆圈状的天空,开始微微泛红。到了傍晚时分,传来阵阵鸟啼。远处传来开门声,草屐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满脸胡子的男人从洞口边缘探头。

“要分那么多食物给你们太可惜。所以决定放你们一个人走。”

和之前带走阿藤时一样,男子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我与余市不发一语,暗中互使眼色。

一切都按照事前决定的计划进行,余市站起身自愿。绳索抛下后,他缠住自己身子,我也在一旁帮忙。他一直吃自己妻子的肉维持体力,虽然身材清瘦,却相当结实。看不出有体力衰退的迹象。绳子紧紧绕住他身体。余市将少年射下的箭矢折成两半,藏在衣服里。

传来像是鸟儿振翅的声音。那是令人不安的声音。

男子开始将余市的身体往上拉。余市缓缓从竖坑底端升向晚霞笼罩的天空。

竖坑的壁面上黏着无数白点。那些白点顿时全都一起扭动起来,看起来犹如整个壁面在扭动一般。

最后余市的身体终于抵达洞口边缘。就在那一刹那,夕阳余晖染红余市全身,影子落向洞口外缘。余市单脚跨向地面,就此消失在洞口外,看不见其身影。

外头扬起一阵怒吼。那是如同地鸣般的低吼。我只能在竖坑底下竖耳聆听。有人跑远的声音。木门拉开,有几个人冲出门外的声音。女人的惨叫声。孩子的叫喊声。地面上一阵混乱。余市是否成功把箭插进男子眼中呢?他是否已松开绳索逃脱呢?是否顺利抢下大刀,展开复仇呢?我强忍着几欲热泪盈眶的冲动。我被弓箭射伤的脚已变成一团化脓的肉块,几乎无法行动。这样根本无法参与战斗。就算想帮忙,也只是在一旁扯后腿。但我真的很想亲眼看他复仇。

黏满蛆的垂直壁面上,忽然垂下一条得定睛细看才看得到的细绳。我抓住细绳,拉向自己面前。这是我们用泥巴里搜集来的头发所编成的细绳。

斜倾的夕阳余晖无法照向竖坑底部。所以余市在将绳索缠向自己身体时,才能瞒着男子将细绳绑在绳索上。当余市被拉上地面后,男子马上遭受攻击,应该没时间注意到这件事。

拜托,千万不要卡住啊!我将头发做成的细绳往回拉,刚才那条绳索就此从洞口边缘掉落。余市从身上解开,搁在地上的绳索,在细绳的拉扯下掉落坑底。

洞口外传来阵阵金铁交鸣声。除了哀号与叫喊声外,还参杂着余市的咆哮声,一路传来坑洞底端。看来余市还活着。传来射箭刺中某处的声响。

我拉紧垂落竖坑的绳索。绳索上头似乎缠住某个东西。我虽然单脚不良于行,但手臂仍旧有力。我抓紧绳索,朝地面攀爬。我用健全的另一只脚抵向湿滑的壁面,找寻可供踩踏的地方。双手使劲,一步步往上爬。庆幸的是绳索粗大,方便抓握。我以手指牢牢勾住绳索捻绕的部位,逐渐远离那恶臭弥漫的地狱。

我双臂发麻,在爬向地面的过程中,多次想要放弃。或是在心里想,只要我待在下面,等余市杀光他们所有人后,或许会回到洞口边拉我上去。他也许会跑到邻村去求救,回到这里救我。不,不行!我又隐隐觉得,自己现在要是不爬出地面,便再也无法逃离这处地狱。谁能保证余市与山贼一家交战后,能完好无伤。也许他已没力气拉我上去。他要是死了,我就只能在洞底等着被宰来吃。

朝亮光的地方而去。一步步朝晚霞笼罩的天空而去。我的手构到了洞口边缘。我手肘架上洞口,撑起上半身。接着脚也跨出洞外,最后终于重回地面。

风吹向我脸颊,说不出的畅快。夕阳无比刺眼。眼前是杂树林里的一处平地。一栋小屋就位在杂树林旁,旁边有一间仓库。一旁晾着洗净的衣物,随风摇曳。在地上形成长长的影子。

我握在手中的绳索,一端绑向坑洞旁的一株树木。正要爬出洞外的我,眼前看到的是一支沾血的箭矢。不远处有一大摊血。是谁受伤了吗?至少地上没看到尸体,也没听到吵闹的声音。在此向晚时分,四周一片悄静。

我拖着那只被蛆占据的脚,心想,得赶紧趁这时候逃走才行。不过余市他怎么了?他成功报仇了吗?我前往离我最近的仓库查看。想确认那里是否有山贼们的尸体。我希望有。但仓库里只有大量的衣服、从旅人那里抢夺来的物品,以及人骨。还有一尊女人的标本。身上穿的衣服相当高尚,但眼珠的部位塞的却是稻草。他们还用人骨架成座灯和灯笼,外头贴上一层黄皮,悬挂在各处。上头所用的黄皮,似乎是人皮所鞣成。放在仓库里的锯子、铁鎚、斧头,上面都因沾血而泛黑。想必他们就是在这里将人肢解、加工,地面有大量鲜血流过的痕迹。目睹这骇人的景象,我全身直打哆嗦。我决定拿起一把地上的斧头防身。

余市去哪儿了?其他山贼呢?

余市可能逃往杂树林里了。如果所有人全部扑向他的话,他应该是无法独自对付他们。这样的话,山贼一家人会是追着余市冲进杂树林里吗?

这时,我突然与站在家门口的少女四目交接。

是山贼的女儿。那孩子以畏怯的眼神仰望着我。

余市在杂树林里似乎大闹了一场。那名像黑熊的男子被毁了一眼,腿部也深受重伤,一副筋疲力竭的模样。若没有他妻子的搀扶,他连行走都有困难。而那名少年的情况更惨。他被断去一臂,满脸是血,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走了回来。不过,就整体情况来看,是山贼一家逮住了余市。他们手中拎着余市的人头。余市被削去了耳朵和鼻子,看得出他受过一番严刑拷问。

我见状后,气血直冲脑门。我站在家门前,以斧头抵向那名少女,朝他们大喊。这山贼一家人看起来没血没泪,但看来毕竟还保有家人的情谊。否则,不管我会不会杀了他们的女儿,他们应该都会朝我扑来才对。还是说,与余市搏斗时元气大伤,他们已没力气和手持斧头的我交手了呢?他们并不知道我单脚受伤的事,也许他们以为我和余市一样勇猛善战。那少女被我用斧头抵住脖子,开始放声大哭,看到这一幕,他们终于放下武器。

我对他们说:

“我不会取她性命,你们放心吧。”

每次少女想逃走,我就会厉声训斥,要她乖乖听话。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那对山贼夫妇狠狠瞪视着我,虽然百般不愿,却还是照我的话做。少女的哥哥肩膀失血过多,神情恍忽,一动也不动。我决定把他们关进竖坑里。我命男子先用绳子将他的妻儿送进坑洞底下。最后他自己抓紧绳索,顺着壁面爬下,但来到半途他因力气耗尽而跌落。最后我用斧头切断绳索。这么一来,他们便无法逃出竖坑。我往坑底窥望,他们三人从漆黑的底部仰望我。

“喂!村子在哪里?我会把你们的事告诉村民!由村民们决定要怎样处置你们!”

少年可能是失血过多,整个人跪坐在地上。那名一对细眼犹如用刀划出的女人,以及毁了单眼的男人,就只是瞪视着我,一声不吭。我放弃追问,决定自己找寻村庄。

“你打算怎么做?要和我一起走吗?”

我问那名少女,但她就只是哭,不愿回答。我觉得这名少女还有可能重返正常人的世界。但就在那三人进入坑底,我松了口气,就此放下斧头的瞬间,少女从我手中挣脱,往前冲去。

“喂!等一下!”

我因为单脚不良于行,无法追向前去。少女似乎宁愿和家人在一起,也不愿和我同行,从洞口边一跃而下。在夕阳的霞光下,我望着少女的衣服下摆就此被吸入地狱中。

天空愈来愈暗。我从水井汲水冲洗全身后,发现在地上扩散开来的清水中漂浮着成群的蛆。任凭我再怎么清洗,沾染全身的恶臭仍旧无法消除。我在屋内搜寻,找到和泉蜡庵分给那个女人的膏药,涂抹在我的脚伤处。我记得这药是万灵膏,对长脓的部位也颇具疗效。

屋里有二十多个用人的脸皮拼凑成的面具。眼睛的部分是两个黑洞,看了教人毛骨悚然。当中有之前少年戴在头上玩的面具,那是阿藤的脸。我将余市的头颅摆在它旁边,双手合十膜拜。

离开山贼的住处后,我拖着伤脚而行,最后终于发现因人们常行走而被踩得坚实的道路。走了整整一天,终于发现了村庄。我对村民说明事情的经过,请人通报官府后,就此昏睡数日。

我梦见山贼一家爬出那个坑洞,一路追杀我。我尖叫着从梦中醒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被窝里,脚上还缠着绷带。我坐起身,拭去额头的冷汗。

“耳彦……!”

也许是听见我的尖叫,拉门忽然开启,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是和泉蜡庵。他端坐在我的棉被旁。我热泪盈眶,就只是一个劲地呜咽,久久无法言语。他果然还活着。被山贼袭击时,他成功逃脱了。还是说,我此时仍在梦里?

“耳彦……”

和泉蜡庵叫唤我的名字,紧紧抱住我。

这种触感并非虚幻。是真的。我感到无比安心,再度昏厥。

后续的事,都是听人描述而得知。

后来有官差和村民根据我的描述,前往找寻山贼的住处。不久终于发现他们的藏匿地点。在目睹人骨、标本,以及用剥下的皮肤做成的器具后,他们这才得知山贼在那里做了些什么勾当。

他们一直踌躇不前,不敢朝地面上那个坑洞里窥望。后来一名胆壮的年轻人,皱着眉头,强忍那一路向地面飘散而来的恶臭,战战兢兢地往洞底瞧。看完之后,年轻人惊声尖叫。

我离开那里已过了好几天。押着少女当人质时,这山贼一家似乎还存有一份家人的亲情,但最后这份亲情似乎也完全被饥饿所粉碎。据说在那爬满蛆的泥泞中,那一家人一起吃了自己的亲人,以此延命。虽然不清楚究竟是谁吃了谁,但据说村民们并未将勉强活下来的人拉出洞外,而是盖上盖子,仓皇逃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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