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渔村后,告诉村长道路因土石崩塌而无法通行的事,再次征得他的同意,在昨晚那家民宅过夜。之后接连数日,我们都没离开渔村,因为我跟和泉蜡庵都染了风寒,全是那天下雨淋湿的缘故。我们连起身都有困难,只能躺在被窝里望着天花板的木纹人脸。

一位好心的村民前来照顾我们,但她准备的食物我实在无法下咽。这渔村的居民吃的大部分都是海鲜,很少有米饭或蔬菜,但问题是每样食材都有人脸。就连煮好的米饭,只要细看便会发现凹凸的白色表面看起来活像是人的五官。甚至有的米粒长有向外挺出的耳朵,以及像是头发的细毛。只要看过一次,便会觉得碗里的白饭全是一颗颗小人头所汇聚而成。就连青菜和海边捡来的贝类也一样,只要细找,便会从中看出人脸。煮好的芋头,看起来简直活像是闭着眼睛熟睡的婴儿。

而最骇人的,莫过于村民在家里宰杀活鱼的那一幕。和泉蜡庵当时睡着,没看到那一幕,我虽然躺在被窝里,发着高烧,意识模糊,但还是一直睁开眼睛。摆在砧板上的鱼,长相像是个年约三十的女性。当菜刀抵向它脖子时,它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极力想要逃脱。但村民无情地以菜刀加以敲击,那只鱼就此不再动弹,接着村民俐落地剖开鱼腹。村民用手掏出鱼的内脏,手指全染红了。内脏被丢进桶中,但那时我发现一个奇怪的东西,惴惴不安地向村民唤道:

“那是什么……?”

我伸长手臂,指着桶子。村民从桶中抓起鱼的内脏,脸上纳闷的表情写着“这东西怎么了吗”。村民手中的内脏,悬着一个东西,活像是以脐带相连的胎儿。很久以前我见过人类的胎儿,所以我绝不会看错。虽然那东西形体不像人类,反倒比较像幼鱼,长得白嫩光滑,但是从鱼腹中取出的这个东西肯定是胎儿没错。这不可能是鱼。鱼是卵生动物,不可能以脐带和内脏相连,以胎生的方式诞生。

村民完全没注意到我的恐惧,将切好的鱼肉放入煮沸的热锅中。那个保留最后表情的女性头部,也一起落入锅内,盖上锅盖,熬煮半晌后,散发出鲜美的香味。

“想那么多干什么。别把它们当人看不就得了吗。”

和泉蜡庵对一直耿耿于怀的我如此说道,将村民准备的饭菜全吃进肚里。我多次以筷子夹起白饭,想要送入口中,但最后终究还是办不到。尽管因为空腹而开始头晕眼花,但我还是不想吃,体力始终无法恢复。另一方面,和泉蜡庵可能因为补充了营养,很快便康复,他能起身后,便开始到渔村散步,打发时间。

“红豆,你也出去玩吧。”

我见红豆在土间游荡,从被窝里向它唤道。红豆也跟和泉蜡庵一样,若无其事地吃了那些像人类的米粒,所以活力充沛。它走出屋外后,传来外头孩子们的欢笑声。这渔村也有几名孩童,他们看到红豆,觉得很稀奇。为了看红豆,他们守在屋外,因为有可能会被我传染,他们挨大人一顿骂。这个渔村好像没有鸡、猪、牛、马这类的动物。孩子们打从出生以来,从没见过鸡这种动物。

这渔村里的孩子应该不知道他们平时吃的鱼长得有多怪异。我躺在被窝里思索此事。在这个村庄,那东西就是鱼。人们吃它应该不会有罪恶感,也不觉得杀它有罪。我开始犹豫该不该吃。我无法像和泉蜡庵那样,很干脆地当它是普通鱼。也无法想作是普通的蔬菜、普通的谷物。我逐渐觉得这渔村里的一切事物,都有某个东西栖宿其中。我益发认为自己不该吃这些东西。

这座渔村里的鱼和米,一定是人类转世而来,或是原本该投胎为人。如果杀了它们,吃进肚里,那就如同是吃人一样。我心底如此深信不疑,所以始终抱持一股罪恶感。

和泉蜡庵似乎认为我这种想法是受某种宗教的影响。而另一方面,他认为这就像蔬菜的形状会随着栽种的地方不同而有所差异一样,那些东西不是人类,只是一般的食材。究竟孰是孰非,我根本无从判断。

感染风寒都已经五天了,我还是一样卧病在床,无法起身。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饥饿感。连手指都开始发麻。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和泉蜡庵看我什么都不吃,忍不住训斥我。但我脑袋迷迷糊糊,听着他的声音,我已分不清真的是他在骂我,还是我在作梦。总之,我当时的情况连要睁开眼皮都有困难。

睡着睡着,突然有热粥流入我口中。村民抬起我的头,和泉蜡庵则是拿着装有热粥的碗往我嘴里倒。我使足力气将他们的手甩开。手指伸进口中,将吞进肚里的东西全呕了出来。和泉蜡庵望着我,一脸愁容,不知在低语些什么。可能是在说“你两颊都凹陷了”或是“再不摄取营养,你会没命的”。但我的耳朵和脑袋都逐渐麻痹,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我不禁怀疑他也变成这座渔村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我躺在被窝里望着天花板和墙壁,可能是空腹的缘故,木纹的纹路看起来像在摇曳。我多次与木纹中的人脸四目交接。我这才发现,我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眨眼了。我会就这样一命呜呼吗?我茫然地思索此事,心中萌生怯意。这时,我发现有个东西可以让我不必饿肚子。也就是说,我想到有个能吃的东西就在我身边。

我从被窝里起身,叫唤那只在庭院里游玩的白鸡。红豆、红豆,到我这边来。那只漂亮的白鸡微微发出笛声般的叫声,朝我走近。它睁着乌黑的大眼珠,望着从被窝里起身的我,面露担忧之色。这只白鸡可能隐约也感觉到我身体状况不佳。

我轻轻以双手抓起它那覆满白色羽毛的身体,抱在怀中。红豆似乎还不明白我意图,一脸纳闷地侧着头。可能是它刚才一直在户外玩的缘故,白色羽毛浓浓散发出阳光的气味。

我左手一把抓住红豆的双脚,以防它逃走,右手绞紧它的脖子。就像在拧抹布一样地使劲绞紧,红豆的脖子变得好细,我掌中清楚感觉到它骨头的触感。

红豆振动翅膀,拼命挣扎。那模样就像在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它的颈骨在我手中发出挤压的声响。它死命抵抗,想要逃脱。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它这股意念不断向我传来。

不久,手中传来骨头断折的触感。红豆的身躯就此瘫软垂落。

我扯去它的羽毛,放在砧板上,以菜刀斩断它的脖子,把头丢进桶中。放完血后,剖开它的肚子,取出内脏,将肉切块后丢进锅里煮。我将红豆的肉送入口中嚼食,一股香味在舌尖扩散开来,力量顿时从体内深处涌现。吃完后,红豆全身只剩鸡骨,这时和泉蜡庵从外头返回。他看到红豆散落一地的骨头和丢弃在桶内的内脏,便明白我干了什么好事,以不屑的眼神望着我。

之后又待了两天,我才恢复原本的体力,得以离开这座渔村。要是没吃那只白鸡,我恐怕会活活饿死。在离开村子前,我都没跟和泉蜡庵说话。他似乎对我的行径很不高兴,而我也作好心理准备,我们两人的关系恐怕是到此为止了。但离开渔村,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时,我们又开始有了交谈。走在山路中,我发现悬挂在树枝上的柿子,确认到处都没浮现人脸后,我松了口气,欣喜不已。

接着一如往常,当我们抵达市町,向人提及那座渔村的事情时,都没人知道有这么一座渔村。那是在和泉蜡庵迷路的老毛病下误打误撞抵达的场所,如果在不迷路的情况下想前往那里,一定找不到那个渔村。

之后我仍旧与和泉蜡庵一同旅行。过了一段时日,我们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无所不谈。事情就发生在这样的某日。

我们在宿场町的一家旅店投宿,我正在整理行囊时,从袋子深处发现了白色羽毛。我将袋子整个倒翻过来,无数根羽毛落向榻榻米上。我拿起一根羽毛,拭去上头的泥污。那应该是之前下雨时,我将它放进袋子里时掉落的吧。当我将它掉落的羽毛集中在一起时,手指开始颤抖,心里突然害怕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我呜咽啜泣,和泉蜡庵向我递出一个小小的提袋。里头装有他捡拾的红豆遗骨。我接过它,紧紧握在胸前。我对自己行径所产生的恐惧,不断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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