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攀登山路时,大雨骤降,我与和泉蜡庵从行囊里取出以桐油纸做成的折叠雨衣,披在肩上。用它多少能遮风避雨,但走在我们脚下的红豆就可怜了,我们溅起的泥水全往它头上招呼,一身白羽被染成了褐色。我看了不忍,一把将踩着碎步快走的红豆抱起,塞进袋子里,背着它走。它从袋子里探出头来,睁着浑圆的眼珠,抬头仰望我。

“大海好像离这边不远。”

和泉蜡庵以不输雨声的响亮声音说道。雨滴打向我们的身躯,眼前只看得到蒙蒙霭气。窄细的道路两侧树木相连,明明是白天,却暗如黑夜。竖耳细听,传来像地呜般的隆隆声响。那肯定是浪潮声。

我们在雨中继续攀登山路。这时,道路突然中断,来到一处沙滩。灰色的大海,汹涌的波涛打向岸边。

“为什么会来到海边?”

我们应该是在攀登山路才对。从山脚走向山顶,途中完全没走过下坡路。但上坡处竟然会有大海,这不是太奇怪了吗?这么一来,大海不就位在山顶上吗?海水不是会顺坡而下,使得整个山脚浸泡在海水中吗?虽然如此不可思议,但这是常有的事。

“都是我这个路痴害的。抱歉。”和泉蜡庵一脸歉疚地说道。

“这种不合理的事,我早习惯了。”

“凡事不该太过执著。”

“我学到的是,凡事不该想太多。”

“更重要的是得先找到今晚的落脚处。在大雨中露宿,那可吃不消啊。”

我捧着装有红豆的行囊,跟在和泉蜡庵身后。不断吞噬雨水的这片汹涌大海,它的可怕令人心底发寒。我身体发冷,浪潮声不断在我脑中回响。惯于旅行的和泉蜡庵,虽然外表看来柔弱,其实身子骨出奇地强健。我虽然看起来比他有力,但其实比他更容易感到疲累。在疲惫和寒冷的双重夹击下,我无力地走着,心里直想哭,这时,我觉得手中的行李愈来愈温暖。原来是全身覆满羽毛的红豆,它的热气隔着行李向我传来。这帮了我一个大忙。

沿着一旁的大海往前走,我发现前方立在沙滩上的木桩以及系在一旁的小船。继续往前走,看到屋舍聚集的村落。在昏暗的天空下,看得出村里有二十几户人家。每户人家在门口旁边都缠着渔网,不让渔网被风吹跑。

我们就近敲着一户人家的大门。询问前来应门的村民,哪里可以供我们投宿。村民说,这里没有旅店,不过在村郊有一座空屋,你们可以去那里过夜。此事我是后来听和泉蜡庵说明才明白。因为那位村民操着一口浓浓的乡音,我完全听不懂他说的话。

我们在村民的引领下,来到那座位于村郊的屋子。途中先拜会过村长,请他同意我们在那座屋子里借住一宿,并保证绝不会添乱。

那座屋子空间不大,还会漏雨,但好歹比露宿野外来得强。里头空空荡荡,没半样家具,天花板角落结着蜘蛛网,四周一片漆黑,像涂抹了煤灰一般。入口一带是土间,屋内则是高一阶的木板地。木板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触感粗糙。听村民说,几年前这里住着一对老夫妻,但自从两人过世后,屋子就一直空着。这也是事后和泉蜡庵告诉我的。

卸下行李后,羽毛被泥水染成褐色的红豆从里头窜出,发出笛声般的啼叫。可能是觉得冷,它全身簌簌发抖。和泉蜡庵看到设置在土间上的炉灶,以及丢在一旁的木柴,马上开始生火。

“这里有茶锅,也有碗。我们来烧水喝茶吧。”

他如此提议。我则是感到全身疲惫,坐在土间和木板地之间的台阶上。这时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转头而望。

四周一片悄静。每当漏雨处滴水,地板便会发出咚的一声。那处木板地已腐朽,转为青绿色。除了我、和泉蜡庵、红豆外,屋里再无旁人,也无处藏人。但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屋里的墙壁单纯只是以木板拼贴而成,所以到处都是缝隙。会是有人从缝隙窥望吗?虽然疲惫,但我还是站起身,到外头巡视一圈,没看到半个人影。但那种有人在偷看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甚至感觉愈来愈强烈。而儿不是只感觉到一道视线,而是像屋里有二、三十人,目光全部往我身上汇聚般。

“你会不会觉得不太对劲?”我问和泉蜡庵。

“比如呢?”

“有种被一大群人监视的感觉……”

“是你想多了。”

他以原屋主使用过的茶锅烧煮热茶,注入碗里。

“喏,喝了它吧。”

他把碗递给我,茶的热度传向手掌后,我心中的不安略微得到纡解。我把碗凑向唇边,深吸一口茶的芳香,正准备啜饮一口时,我发现茶水的表面上映照着一张人脸。那张脸就像木雕似的,空洞没有表情。我大吃一惊,双手一滑,碗就此掉落。洒出的茶水在土间扩散开来,在我脚下的红豆似乎被我吓了一跳,频频振翅。

“刚才有一张脸!”

我激动大叫,但和泉蜡庵始终很冷静。

“你的意思是,茶里映照出一张人脸吗?”

“没错,那不是我的脸,也不是你的脸。”

“嗯,你看到的,该不会是那样的脸吧?”

和泉蜡庵语毕,指着天花板。我这才发现打从刚才便一直觉得不对劲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天花板和墙壁一样,是由木板拼贴而成。木板的木纹形成扭曲的复杂条纹,当中有些部分会让人联想到人脸。那就是刚才映在茶中的人脸。

我特别注意观察四周,发现屋内的墙壁、地板、天花板的木纹有无数个让人联想到人脸的条纹图样。木纹的浓淡、年轮的条纹,两者在偶然的组合下,看起来与人脸有几分相似。而且形成多种不同的模样,有老人的脸、孩童的脸、年轻女子的脸、像恶鬼般凶恶的脸。我一直觉得有人在看我,似乎就是因为这个。

“我早发现了。不过那只是木纹。”

和泉蜡庵如此说道,啜饮着热茶。

“耳彦,这在国外称之为‘派睿里亚’。算是错觉的一种。有时候云的形状、脱下的衣物绉折、岩石表面的阴影,看起来都像人脸。”

然而,我觉得这座屋子不一样。与其说木纹看起来像人脸,不如说那明显就是人脸。也许它们会趁我移开目光时偷偷眨眼,或是改变表情。愈是这么想,那些人脸愈是清楚。话说回来,那些看起来像人脸的木纹,在这小小的屋子里,竟然有十到二十个之多。会有这样的巧合吗?我向和泉蜡庵提到此事,但他只用一句“你想太多了,耳彦”,便将我打发,然后盖上摆在屋内角落的棉被,就此呼呼大睡。红豆缩在生火的炉灶旁,长长的脖子伸进翅膀里,静伏不动。那天晚上我迟迟无法入眠。在炉火的照耀下,墙上和天花板的脸孔在阴影中摇曳,我一直紧盯着它们瞧。不过,问题并非只有屋里的木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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