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想,那里还真是一座奇妙的市町。终日浓雾弥漫,不分昼夜,建筑的轮廓尽融入一片白茫中。很少感觉到有人的动静,即便偶尔与人擦身而过,对方也隐身在浓雾里,看不清长相。虽然从建筑里传出说话声,但只要我与和泉蜡庵一靠近,声音便戛然而止。日渐西沉,我们四处找寻旅店,但那里的店主也很古怪。从拉门的门缝间注视着我们,对我们吩咐道“你们要住宿可以,请把房钱投进箱子里”,说完便关上拉门,不见踪影。我们猜想,好歹要在房客名册上写下名字吧,于是打开桌上的房客名册一看,上头却写满黑压压一片看不懂的文字。我们住的是一间大客房,虽然住有其他房客,但每个人身上的棉被全盖至头部,偶尔还会发出呻吟声或啜泣声。我一直躺到半夜还是睡不着,但和泉蜡庵丝毫不以为意,还睡到打鼾。我心想,也许出去散散步会比较好入眠,于是便在深夜时分离开被窝。

外头凉风徐徐。那是满含水气,犹如女人湿发般的晚风。它缠向我的颈项和手臂,吹往空无一人的大路前方。

我一面走,一面思索自己未来的路。我决定等这趟旅行结束后,要向和泉蜡庵辞去这份随从的工作,接着得重新找一份工作才行。不过,如果只是要供我一个人填饱肚子,凭这几趟旅行的酬劳,应该还够撑上一阵子。我没家人,也没有亲属需要扶养。

当时耳畔传来一阵啪答啪答的濡湿声响。我因为没带灯笼,四周一片漆黑。我定睛细看,发现月光照进浓雾里。有几只狗聚集在小河边,彼此头贴着头,正在啃食某个东西。它们一发现我,便叼着白色的物体一哄而散。

小河的岸边是一大片黝黑的乌泥。上头掉落许多细小的白色物体。似乎是某种生物,大小与小指差不多。本以为是鱼被冲上岸边,但那雪白的腹部看起来与青蛙、菜虫又有几分相似。有的已经干瘪,有的则是在泥水里泡至腐烂,长满了蛆。它们全都动也不动,似乎早已死亡。那几只狗就是在啃食它们。有的被咬得支离破碎,散落四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拿起其中一个形体完整,表面仍保有光泽的物体,带回旅店。

“喂,你手上的东西叫作‘唵哺幼’。”天明时,和泉蜡庵醒来,望着我放在手上的东西说道。

“唵哺幼?”

“也就是人类的胚胎。你不知道吗?人类出生前,在母亲体内就是这副模样。昨天在小河边不是有一家中条流的妇产科诊所吗?所谓的中条流,自古便是专门替人堕胎的地方。一定是那家诊所的医生,从妇人体内取出未足岁的胎儿后,丢弃在那里。”

他似乎也是第一次亲眼见识,有些从国外引进的书籍,会用插图介绍胎儿。经他这么一说,我回想起昨晚那幕光景,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最好让他入土为安。”

和泉蜡庵一面为上路做准备,一面如此说道。我把胎儿放在手上,来到屋外。在旅店的庭院处掘了个坑,把胎儿放进坑里,正准备覆土时,那具胎儿的腹部竟开始抽动起伏。本以为他已经死了,但他似乎还有生命。

我顿感怯缩,不忍心将还会动的生命活活掩埋。虽然他的模样活像菜虫,但他确实是人类。如果将他活埋,我与杀人犯没有两样。不得已,我只好将他放入怀中,就此离开旅店。听和泉蜡庵说,胎儿一离开母体,便无法存活太久。既然这样,他很快就会自然死亡,只要等他死后再加以埋葬,我也就不会感到内疚了。起初我心里这么想。

但结果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一直死不了,连和泉蜡庵也大为惊讶。我所拾获的胎儿,可能凑巧拥有强韧的生命力。我们离开旅店已过了半日之久,他仍在我怀里抽动。

“既然他还活着,那应该喂他吃点东西吧?”

走在干道上时,和泉蜡庵说道。

“要是他活活饿死,那就如同是你杀了他一样。”

话虽如此,我根本不知道该喂胎儿吃什么才好。苦思良久后,我以布条沾了点米汤,润湿胎儿的小嘴。这个躺在我掌中,通体雪白,看起来像鱼、像青蛙,又像菜虫的小东西,那张像小指指尖般大的小嘴一张一合,正舔舐着米汤。

之后过没三天,我们回到原本居住的市町。我与和泉蜡庵都很高兴能平安归来。代告诉他,我打算辞去随从的工作。

“你要是想再和我一起旅行的话,再跟我说一声。”

“这是不可能的事。”

领取报酬后,我们就此分道扬镖。接下来和泉蜡庵说他要前往出版商那里,报告这趟旅行的结果。得向出版商出示旅途中所记的帐本,以便申请预先支付的花费。

回到长期空着的长屋后,我卸下肩上的行囊,吁了口气。我在榻榻米上伸长双腿,正准备躺下,那个胎儿忽然从我怀里滚了出来,掉落在榻榻米上。他就像受到惊吓般,苍白的腹部不住抽动,本以为他会就此死去,但没想到接着他发出沉睡的呼息。他非但没有结束生命的迹象,皮肤表面甚至显得愈来愈有光泽。但我既不能杀了他,也无法送给不认识的人。我望着那通体雪白的胎儿,盘起双臂沉思。

一位到屋里找我聊天的客人,朝我摆在房内角落,以衣服卷成一团的东西窥望,问我“先生,这是什么东西啊”。那个像白色菜虫般的胎儿,在衣服里揽动。

“这是‘唵哺幼’,也就是胎儿。如何,你愿意替我收留他吗?坦白说,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理呢。”

那位客人望着那个胎儿,似乎觉得有点可怕。苍白的身躯,鼓胀的腹部。还没长全,只有微微突起的手脚。与身体很不搭调的巨大头部,有两颗像是用墨笔点出的黑眼珠,也不知道到底看不看得见。甚至有一条像蜥蜴般的尾巴。整体看起来像是一块活生生切下的内脏,很难想像这是人类。

没有客人愿意收留这个胎儿,不得已,我只好继续照料他。我一直都是将他摆在掌中喂食米汤,久而久之,他也开始会注意到我的存在。若将他摆在房里不管,他就会死命扭动身体,想引我注意。若将他紧紧握在手中,他就会像感到安心般安静下来,开始呼呼大睡。

我朝茶碗里注入温水,将他浸泡其中,替他清洗身体。他的皮肤虽然苍白,但不同于青蛙、鱼,或是蜥蜴。真要说的话,像是介于人类婴儿的肌肤与内脏的表皮之间。当他浸泡在茶碗的温水中时,也许是想起待在母亲胎内时的感觉,他一副享受沉醉的模样。虽然有不少人是为了泡汤而踏上旅程,但我万万没想到,连胎儿也这么喜欢泡汤。为了不让他在温水中没顶,我以手指支撑他的身体。只要叫一声“喂”,他就会扭动身躯,抱住我的手指。若搔动他的身躯,他就会像怕痒似的摇晃全身,溅起水花。

将他放进怀中,或是握在手中时,碰触胎儿的部位会觉得无比温暖。连续两周和他一同生活后,我开始觉得他很惹人怜爱。

他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家人。从我懂事起,父母便已双亡,家中也没其他兄弟姐妹。我一直都过着随兴的独居生活,也从没想过今后会和谁一起生活,不过,日后若是有家人,会是什么感觉,我倒也不是没想像过。当我以指尖轻抚胎儿,感到昏昏欲睡时,我心中涌现一股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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