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这个时间,徐克如果不是在外面瞎转悠,或赖在哪个朋友家不走,就是在家玩游戏机。

他又盘腿坐在电视机前,玩赛车。他操纵的那辆车,连连被撞翻。这时,有人敲门。

他定住画面,起身去开了门——门外是一层楼的老太太,带着当年从他家拿走的油画——《伟大的女奴》。

徐克不解地问:“大娘,要送给我还是要卖给我啊?”

老太太说:“都不是,当年从你家拿走,大娘说要替你保存的嘛!几次想送上来,可你都不在家。今儿个还给你,物归原主啦!”老太太说着带画进了屋——那画已然旧了,灰蒙蒙的。

徐克说:“我的?是我的么?”——他是真忘了,不是装的。

老太太说:“你忘了?十年前的那一天,来了好多人,气势汹汹,抄家似的。”

徐克终于想了起来:“噢,对对,是我的。”

老太太说:“要不是大娘当时灵机一动,连这幅画也不知属于谁了。”

徐克说:“大娘,你们留着呗!我如今已经不挂这些了,过时了——瞧我墙上现在挂的,都是抽象的,现代的了。”

老太太说:“哎,该还的,就得还嘛!”说着将画靠墙放稳。并不走,却坐在沙发上,搭讪地说,“小徐子,告诉大娘个实话儿,现在有了没有?”

徐克莫名其妙:“什么啊?大娘。”

老太太启发他:“想想你还缺什么?大娘还能问什么?”

徐克恍然大悟地说:“老婆啊?这叫我怎么跟你说呢?想有,明天就能领着一个去登记。不登记也有乐意的。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呢,又不那么容易了。”

老太太说:“既然你还没有,那大娘就跟你挑明了吧。大娘也是借个因由,来给你保媒的。”

徐克笑了:“大娘,您太热心了,说我听听。”

老太太说:“我们家二姑娘,你见过不止一次了。不能算漂亮,可也不能算丑是不是?又打算离了。当然了,凑合着也能过下去。可如今人们,凡事都不愿凑合了是不是?当年大娘就替她相中了你。你父亲当然也很同意的。可偏赶上你当年栽了那次大跟头,结果一点儿缘就断了。她也是兵团回来的,比你大一岁。你要是觉得你二姐还称你心呢,大娘就支持她立马离了!你二姐早就是工程师了,而且评上了副高职称。你们结了婚,你一并连儿子都有了。你父亲当年可就盼着有个孙子,可喜欢你二姐的孩子了!你和别的女人结婚呢,未见得就准能有儿子。你有存款,你二姐有职称,你们结了婚,不等于是——科学技术与经济基础挂勾、联合,图个共同发展么?现如今不是这么提倡么?楼上楼下住着,大娘替你们照顾孩子,多好呢?你不习惯上班了,就永别上班,在家只管做做饭。你考虑考虑,大娘是不也为你好?”

徐克沉吟。

老太太说:“过了这一村,可没有这一店了。你二姐工资也不低,月月三百多呢!而且还得过好几次科研奖。”

徐克支吾:“这,她……不知我二姐对我……”

老太太忙不迭地说:“她对你是心里早就有意啦!要不她能一次次往我这儿跑么?”

这时又有人敲门。

徐克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一三十多岁油头滑脑的年轻人——便是当年带徐克买过画的那个青年。

老太太不得不起身:“那我先走了。你寻思寻思,过几天给大娘回个话儿。”

徐克将老太太送出门,回到屋里,望着那姓李的年轻人,并不欢迎地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小李瞧着那幅画:“我当年带你买的画嘛。”

徐克说:“又要带我去买画?”

小李说:“不不不,你别误会……”机密地说,“大哥,有个能发一笔财的机会,我来给你报个信息。”

徐克说:“这样的机会,你心里还想着我?”

小李说:“那当然!机会首先给予大小财神爷们么!有户人家,要卖房子,很便宜,才要几万,那地方不久准动迁。你趁现在买下了,将来动迁,一套新房子就到手了。一转卖,坐享其成的,就能赚个五万六万的。”

徐克问:“你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小李做出一副可怜样儿:“我能得什么啊!我这纯粹是学雷锋,做好事,从你们双方收点儿介绍费而已。”

徐克说:“我没这方面的兴趣。”

小李说:“哟嗬,听这口气,对赚钱都赋烦啦?”

徐克说:“赚了钱又怎么样?”

小李启发地回答:“赚了钱,消费和享受水平更上一层楼啊!”

徐克说:“我知足了。”

小李摇头:“你那几十万,才哪到哪啊?你没听人家说么?十万刚脱贫,二三十万刚起步。你刚在起步的初级阶段啊!几年以后,人民币一贬值,你又变得和穷光蛋差不多少啦!”

徐克说:“你是不是因为自己银行没有存款,才盼着人民币贬值啊?”

小李受了委屈似的说:“哪儿的话!我纯粹是替你忧患着啊!”

徐克说:“我用不着你忧患。我觉得当个小小的息爷,自我感觉也挺好。你还是替你自己忧患吧!”

小李说:“这一点不用大哥教导,我可不整天都替自己忧患么!大哥不瞒你说,有时候我走在马路上,看着十几层的宾馆,心里边就不由得不想——它要是我的多好!它咋就不能是我姓李的呢?看见一个漂亮妞儿,也想,那座大宾馆要是我的,这漂亮妞也是我的了。大哥你说她不是我的还有跑么?经过市银行,也想什么时候它成了我的呢?我就不信我不是当银行家那块料!我要当了银行家,职员都要女的,年轻的,漂亮的。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超过二十五的一概不要!得教她们懂礼仪,见了我得鞠躬,说:‘总经理先生您好!’我这人,你知道,是博爱主义者。我会‘博爱’她们的。她们呢,对我得有接受我‘博爱’的义务。这一点雇用合同上就得写清楚,要作为我对她们的管理宗旨……”

没听他说完,徐克早已盘腿坐在电视机前,继续玩电子游戏。

小李心驰神往继续做着美梦:“大哥你知道一亿元是多少钱么?人家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有一个外国阔佬,找了个情妇,嫌他太太整天监视着他,盯他的梢,行动不自由,就给了他太太一百万,叫太太每天花一千,去旅游。他太太照办了。三年后才花光了钱回到他身边。他心里那个烦啊,又给了太太一亿元,叫太太继续去旅游,还是限定每天花一千。结果,他太太三十多年后才回到他身边。大哥你说钱这东西多好哇!多人性啊!”

徐克不耐烦地说:“你他妈的有完没完?”

小李看了看手表:“哎哟,时候不早了!大哥,别小孩子似的玩起来上瘾了!走吧走吧!看房子去吧!”

他说着替徐克关了电视,拖起徐克就走。

徐克想发作,可见对方嬉皮笑脸的样儿,忍了,冷冷地说:“我希望我是最后一次见到你!”

小李并不计较地说:“好好好,最后一次,像电影里说的,这次以后,我自觉从你面前消失。”他将徐克拖出了门。

深夜,一条黑暗的街——一面是一个单位带电网的高墙,一面是拆迁后的残垣断壁、废墟……

只有前面的街头,亮着一盏昏黄的路灯。

徐克和小李远远走来……

小李迈着小碎步跟在徐克后边,忙不迭地问:“大哥,你觉得房主那人怎么样?”

徐克说:“不怎么样,虚头巴脑,老奸巨猾。”

小李说:“你怎么会对他有这种印象?其实他那人挺够哥儿们的!”

徐克说:“一路人总说一路人都是好人。”

小李说:“得,那就别管他人好不好了,房价还算公道吧?”

徐克说:“一问到房契,他就支支吾吾的了。”

小李说:“大哥,这他不敢骗你,中间不是还有我担保的吗?”

徐克站住,拍了一下小李的肩膀:“小老弟,别再和别人合伙坑我了。我的钱是十年间辛辛苦苦挣的。你和人合伙坑我也不止一次了,这次就彻底死了心吧。”

小李说:“不,我不死心。我对你有信心。”

徐克听到废墟间有响动,疑心地望过去,并喝问了句:“什么人?”

寂静的废墟。

徐克问小李:“你刚才听到了么?”

小李耸耸肩。

废墟间传来一个女人口被堵住发出的呜呜声。

徐克说:“听……”

小李也听到了:“大哥,快离开这儿,别管闲事儿。”他扯着徐克就走。“救……”——只一个字,接着又是女人口被堵住发出的呜呜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徐克说:“走,跟我去看看……”

小李说:“大哥,咱装没听见不行么?”

徐克一把攥住小李的手:“跟我过去!”

“你要管闲事儿,你自己管吧,我可不奉陪了。”小李说着,扯脱手,跑了。

徐克骂道:“你妈的!”他再次向废墟望去,呜呜声继续传来……

徐克自我说服:“也许老子幻听吧?”

他一边朝废墟望,步子一边离开,他也想趁早离开这不祥之地。“救命!”

他站住了。

他奔到了废墟前。

他搜寻着,诈唬着:“谁,滚出来!”

突然,从一堵断壁后扑出一个人影——刀光一闪,向他刺来。

他躲过那一刀,和那人扭打起来。

他们在地上翻滚。

徐克的头重重磕在砖堆上。

对方起身,捂着腹部,摇摇晃晃地逃了。

徐克从砖堆上爬起,揉着头。

呜呜之声响在附近。

徐克寻找着——在半扇屋角那儿,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双手被反捆着,口中塞了东西,裙子被撩在身上……

徐克回到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迫不及待地吸烟。

他发现自己双手有血,自己衣领上也有血迹。他吃惊起来,自怕起来,赶忙脱得只剩裤衩,上下检查自己身上有无受伤之处。

他又用两面小镜子反照自己身体。

当他确信自己没有受伤之后,长长地松了口气,冲入洗漱间打肥皂洗手。

他从地上拎起西服,将西服泡入浴缸,水顿时变红。

他叼着烟,拿着烟灰缸进了卧室,仰面往床上一倒。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今天没有做无名英雄的人了?老子不就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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