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悄悄爬过屋脊,又藏到医院那“品”字形住院楼后面去了。前面的花圃内,只看见一簇簇黑幢幢的残花枯叶。寒风掠过枯树的响声偶尔扰攘着宁静的冬夜。住院楼的左侧,是一大片茶树和柏树混杂在一起的树林。月光从枯叶中透过,稀稀落落的,给地上洒下许多碎银般的点点光亮,使树林变得若明若暗。这时,有一个全身素黑的身影正在树林里屏声敛息地低首徘徊。夜风不时吹来,这人大约深感寒意,于是便将双手插进衣袖内,缩着脖子,依旧来回走个不停。脚下是一层层枯焦的落叶,踩上去,不时地发出响声。于是这人不再走动,干脆靠着一棵树干,呆呆地站住,只不过张开两眼,向四周警惕而不安地打量着。恰到这时,迎着那焦虑不安的目光,缓缓走来一位窈窕的倩影。渐渐地,二人距离越来越近。黑暗中,那先来的身影睁大眼睛将来人打量一番,当他认定这正是自己等待中的对象——医院化验员上官玉蓉时,便迅速退进黑暗中,诡秘地藏到被黑暗罩住的一棵大杉树后……

上官玉蓉是位二十六、七岁的少妇。若论长相,是南湖医院数一数二的美人。现在,她将双辫盘成一个大发髻堆在脑后,使白晳的瓜子脸越发显得娟秀俏丽。柳眉大眼和明眸皓齿在脸上很好地组合着,朦胧月光中,宛若一尊玉雕的塑像一般。此刻,她来到这儿,在月色照不到的暗处选了一个土堆,取出手绢铺在地上坐着,心绪不宁地等着来与她幽会的情人。脚旁到处是稀疏的没膝荒草和灌木,整个林子里,不时散发出一股潮湿、腐烂的霉气。一秒、一分……时间在难熬的等待中悄然逝去。那难忘的过去,这令人心焦的眼下……一切的一切,全交织成一张痛苦的密网,将上官玉蓉裹得死死的,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林中腐败的气息,将她又带进难堪而痛苦的往昔之中……

那是动荡的1967年,“文革”前的最后一批中专生终于等到了毕业分配。当时,她的父亲被打成“黑帮”进了“牛棚”,母亲领着唯一的弟弟被遣送去了农村。没想到,作为“黑帮”子女的上官玉蓉幸运地踏进了南湖医院的大门。这时院党委早已被夺权,她揣着介绍信走进院办公大楼时,人们将她指向了大联合的办公室,找一个被称为“汤司令”的男人。上官玉蓉刚一进门,就听到一种粗声大气的训斥声:“你这位资本家的狗崽子还不加强改造!要是再对运动散布不满言论,小心又开你的批斗会!”

想着自己同样的狗崽子身份,年轻的姑娘不禁在心底里打了个寒噤。她呆滞地在房内立住了,将目光怯怯地朝被训斥者偷瞥一眼。只见他瘦高个儿,戴着眼镜,清秀的脸上冷冷的,看不到任何喜怒哀乐的表情,只从眼镜上的玻璃镜片后,不时射出一丝压抑的愤恨目光。接着,上官玉蓉又将目光移向正中,默默地打量着坐在办公桌后的“汤司令”。他是当时流行的时髦打扮:一套崭新的军装,衣襟上挂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纪念章、像章,臂上箍一道红底黄字的布圈圈,手里拿着语录本儿,用它不断扣击着桌沿。嘴里虽在训人,双脚却高高地搁在办公桌上。这时见上官玉蓉进了办公室,他侧过那张五官端正的长条脸,向刚进来的年轻姑娘送过一缕探询的目光。

“我……来报到。”上官玉蓉颤抖着递上介绍信,低垂着目光,呆呆地站在一旁。

“噢……来报到的。”汤司令自言自语地拖了一个中音符。“去吧!以后再找你训话!”他目光仍然转向受训者,腔调一变,音调中骤地加了几个强音符。他一挥手,那位“狗崽子”便不卑不亢,不急不慢地退了出去。随着那人的退出,汤司令的双脚从办公桌上移了下来。

“你叫上官玉……玉……蓉?”汤司令亲切地问道。从他口中吐出的名字,显得既拗口又别扭。

“嗯。”上官玉蓉忙点点头,轻声应着。她发现对方与刚才对比,已判若两人,那张长满“青春痘”的疙瘩脸上竟堆满了笑容。这时,他乜斜双眼,不怀好意地瞅着眼前这个漂亮稚嫩的少女,居然笑眯眯地对上官说道:

“嗯……欢迎你来院工作哆。”说着,贪婪的双眼仍旧紧紧盯在玉蓉的身上。

此刻,正当仲秋季节。十几岁的玉蓉穿件藕荷色府绸上衣,米黄色长裤。白净光洁的脸上微露出两团淡淡的细晕,柳眉下,两个清澈见底的眸子不时闪出一缕羞怯的目光。单薄的衬衣使她越发显得窈窕、曲线分明。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汤司令面前,宛若一枝方才出水的睡莲。

“啊……”汤司令拖着怪腔怪调的长声,和蔼地说道:“先休息几天,熟悉熟悉环境吧!过几天再上班。啊,有什么困难再找我。”他收下介绍信,挺客气地挥了挥手。

上官玉蓉暗松口气,赶紧离开了这个可怕的地方和目光。

那年头,人们都热衷于各种“革命”和斗争,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只新分来的离群雏燕。举目无亲的上官玉蓉在医院住下了。当晚,玉兔东升,四野一片清辉。上官玉蓉独自漫步在宿舍区的山间小径上。走完了一条曲折、盘旋的山间小路,不觉来到了围墙边的高坡上。

一个鬼祟的黑影悄悄跟踪着她。

面前的灌木像一圈矮墙似的围着一块不大的空地。一株古松屹立着,繁茂的枝叶像一把大伞似的遮在空地的上方。玉蓉怏怏地坐下来,凄楚而黯然地思念着自己的亲人。她从小生长在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养成了一副温柔娴静却又有几分怯弱的性格。在卫校念书时,同学们还常常戏称她为“古典美人”。可当“文革”一开始,“古典美人”却变成了洪水猛兽一般,许多人都远远地避开了她。意外的冷遇使这位年轻的少女迷惘而又痛苦。她觉得自己宛若一朵过早凋零的鲜花一般,已进入到另一个难耐的枯萎阶段了……此时的田野,秋虫低鸣,给人带来无限的惆怅。孤独的玉蓉被此情此景愈发挑动了缕缕愁肠。不知不觉,她在坡上坐了许久。一阵凉风飕飕袭来,玉蓉方才觉得夜深了。她感到凉意浸人,正准备起身回宿舍去,突然间,从树后猛窜过来一个黑影,像饿狼似的朝她扑来。玉蓉吓得尖叫一声,骤然昏倒了……可是,没有多久,她却又清醒过来。也许是冷风的吹拂……呵!不,是另一种重压使她蓦地惊醒了,耳畔送来男人粗粗的喘息声,那令人作呕的酒气混着林中腐败的气息也全朝她送来。“啊——!”从她那张被人捂住的嘴里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

她挣扎,她反抗!可一个年少体弱的女子怎敌得过那猛兽般的男人,不到片刻,这可怜的姑娘只觉下身一阵剧痛,在一阵天昏地暗中晕死过去……

远方,月亮早已被暗云遮住了羞容。几颗疏星好像也不愿见到这种悲愤、难堪的场面,无力地退进厚黑的云层之中,四周,更是一片黑暗……

不知又过了多久,上官玉蓉再次苏醒了。她那颗本已伤痕累累的心已经被新的耻辱和痛苦无情地撕成了碎片。理想、情操、美好的希望连同自己的肉体一起,被人蹂躏,而毁于一旦。此刻,在她这少女的心灵上,只烙下五个难忘的字眼:被人奸污了。她在痛苦中煎熬了一个通宵,渐渐打定了主意。见天已黎明,这位痛苦万分的姑娘终于从地上爬起来,理好乱发,整了整衣服,她要整整齐齐地去洗净自己在人世间留下的一切污浊,她要让一切都随着自己肉体的消亡而悄然逝去。

她来到院内的人工湖旁,遥望着晨曦中的南湖市的方向,默默肃立了片刻,仿佛在行着无声的告别礼。“爸爸!妈妈——”玉蓉悲怆地喊了一声过后,和着泪水,“扑通”一下,跳进了湖里,用她那瘦弱的身影,激起一片冰冷的浪花和无情的涟漪……

谁知上官玉蓉刚一投进水里,就被失眠早起、凌晨来湖旁散步的靳如冰看见了。见有人投水自尽,他飞跑过来,跃进水中,救上了玉蓉。一见是这个才分来医院的年轻姑娘,他仿佛明白了这其中的一切。何况,这样的自杀事件声张出去,对姑娘会带来更大的不幸。于是,他没将上官玉蓉送进病房或宿舍急救,却将她悄悄背进了湖旁的密林之中,独自救活了这位方才溺水的姑娘。

“是……你?”上官玉蓉醒来了。她勉强睁开双眼,朦胧中,似觉得眼前这个水淋淋的年轻男子正是昨天见过的那位“狗崽子”。

“吁……”年轻人朝她吐了一口长气。

上官玉蓉见自己被人救起,便挣扎着爬起来,再寻自尽,谁知浑身软绵绵的不听使唤。她挣扎了好几下,也没能爬起来,仍旧软瘫在冰冷的地上。

“别犯傻!”一双大手按住了她。“你……你为啥要轻生,走上绝路?!”年轻人俯身望着上官玉蓉,语气严厉地问道。但是,从那双眼镜片中却透出无限的同情。

这一问不打紧,就像关闭的闸门被打开了一般,一夜间的种种遭遇和变化,又全在上官的脑海内盘旋开来。“哇……”地一声,她捂着面孔,放声恸哭起来。靳如冰慌了,忙结结巴巴地劝说她:“快……快别这样,等会人家都、都起床,听见哭声,会惹来许多意外的麻烦……”他劝说着,冷索索地站在上官玉蓉面前,急得直搓手。那张白净而书生气的脸上满是忧郁和哀伤。

想着他与自己一样入过“另册”的身份,玉蓉强抑住自己的悲恸,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对方,将哭声压进了心底。四目相对,两人难堪地沉默了片刻。秋风带着晨的凉意阵阵吹来,将凋零的落叶从他们足下卷了开去。两人浑身湿淋淋的,都感到了浸人的凉意……靳如冰忧愤地打破了沉默的僵局,恳切地说道:“也许我能猜到你的不幸和痛苦,但是,我却无力为你解除。人生是一枚甜果,也是一杯苦酒,活下去,总有云开雾散的一天!”说完,他将一瞥自信的目光朝天边送去。

上官玉蓉随着他的目光呆呆地望去,只见夜幕虽未退尽,远方的天际却已晨曦初露,一缕玫瑰色的朝霞正向他们的栖身的密林送来斑驳的光亮。这时,靳如冰又换了亲切的语气继续劝说玉蓉。

“何况,你还得为你的亲人们想想,要知道,得知女儿轻生的滋味是绝不好受的!啊,快回宿舍将湿衣服换下,免得受凉。我……走啦!”靳如冰朝木然的玉蓉留下一个劝慰加告诫的目光后,大步回宿舍去了。

他的话,勾起了上官玉蓉一串联想。丑恶虚伪的同时,毕竟还有真善美的存在啊!她细细地咀嚼着这个年轻人的一番话。不知是未来的希望唤醒了她求生的欲望,还是父母的失女之痛挽留了她?总之,她活下来了。

后来,她知道救她的青年男子叫靳如冰,是这个医院的内科医生。

这一场意外的邂逅相救,成了他二人之间的秘密。只是上官玉蓉比以往更显得沉静和孤僻了。姑娘最大的秘密和不幸被一位陌生的男子知道了,这使她每次遇见勒如冰时,都羞愧地低下了那柔情脉脉的双眼。而靳如冰也像触电似的躲着那双黑亮的眸子,只偶尔从工作交往的那短短的瞬间,朝她送去暗暗的同情和关切。久而久之,上官玉蓉也常常远望着靳如冰美飘的身影惋惜着……那种本已麻木了的感情渐渐在她枯寂的心灵中复苏了……她喜欢他那种对知识的追求,喜欢他那种令人怜爱的书呆子气。也许,还有同是天涯沧落人的不幸命运。这一切,都将姑娘的心悄悄拴在靳如冰——那位曾经救过她的男子身上。失掉了贞洁的姑娘不敢再奢望爱情,也不敢奢望能得到一位理想的爱人。然而就在这种难堪的交往中,那无形的爱恋竟然在两人心目中悄悄滋生了——共同的命运和遭遇,相同的气质和追求,使孤傲的靳如冰打破世俗的观念,也深深地爱上了不幸的上官玉蓉。

一朵爱情的小花在乱石堆中曲折地生长开放了。然而不幸却宛若魔鬼一般,张开那黑色的翅膀,老来扑捉他们这些弱小的生物。半年后的一天傍晚,那位已升迁进了市革委会成为新贵的汤副主任,提着一支从武斗中抢来的手枪突然闯进了玉蓉的单身宿舍。

“怎么样,嫁给我吧?!啊——”汤副主任将手枪朝桌上猛地一摔,红着面孔,喷出满嘴的酒气。说完,他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斜着目光,冷冷地望定上官玉蓉。

“啊……你?!”见了这个蛮横的求婚场面,听了这奇特的求婚语言,正在替靳如冰织毛衣的上官玉蓉惊呆了。她吓得瑟缩着坐在床上,许久说不出话来。

“嘿嘿……怕什么!”对方得意地冷笑了几声,轻轻说:“要知道,半年前,你已经就是我的人了。现在与你结婚嘛……还是我良心好哩!”他贪婪地盯着上官玉蓉,毫无羞耻地说着。

“啊……果真是你这条毒蛇!”上官玉蓉腾地站起来。她血夜沸腾,用喷火的眸子盯着对方,恨不得朝他扇去一记耳光。

“哈哈!大人不记小人过。嗯——”那位比她大十一岁的男人拢近她,说:“我也知道,你与那位臭少爷明来暗往了好久。讲实话,我还真有点不放心……不过嘛,只要肯跟我结婚,一切都不计较。嘿!要不然,可别怪我手下无情!你那位狗崽子和你家里的老黑鬼

都在我手里捏着哩……”他狞笑着,恶狠狠地盯着上官玉蓉。

听了这番赤裸裸的剖白,懦弱的玉蓉简直惊呆了。她像具木乃伊似的干僵在那儿,脸上无任何反应。

“是做亲人还是当仇家,你自己看着办吧!3天后给我答复!”说罢,“砰”地一声,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震得墙壁一阵阵发抖。

当晚12点,上官玉蓉——这位向来怯弱的姑娘,竟勇敢地敲开了靳如冰的房门……

3天以后,她与那位革委会副主任结了婚。

最初几天,靳如冰几乎气得发疯。上官玉蓉婚后3天就回来上班了。她将隐情哭诉给靳如冰后,这位钟情的男子又原谅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他不忍心让玉蓉遭到家破人亡的打击。

然而,感情真像一只难以驾驭的怪物。勉强的畸形婚姻无法割断人世间真正的爱恋。上官玉蓉和靳如冰始终保持着谨慎而秘密的幽会。

去年,这秘密却终于被严敏发现了。谁知严敏不但没揭发他们,反而暗暗地给予同情和支持。渐渐地,严敏取得两位痴情人的信任。以后凡有约会,都由这位半道出现的“红娘”暗传信息。

后来,随着“文革”运动的几经反复,那位“新贵”丈夫居然又调到省城,成了某部门的负责人。他在省城又姘上了别的女人。于是,他对上官玉蓉既不放手,却也很少回家。上官玉蓉提了几次离婚,而法律对这种单方面提出离婚的婚姻毫无任何解脱的办法。在这种冷冷的僵持中,在一种痛苦而幸福的情感维系中,上官玉蓉突然发觉自己怀了孕……

“玉蓉,等久了吧?”这时,靳如冰总算来到了久等的上官玉蓉身旁。

“你呀,真害我等得心焦!”玉蓉一边嗔怪地说着,一边往旁边挪了挪身躯,将用手絹铺着的那位置让靳如冰坐下了。

“徐科长又找我谈话去了。我支吾搪塞了半天,看看时间不早了,没办法,答应他再想想,这才溜出来呢。”靳如冰叹口气,轻轻地楼住了玉蓉。

“还是为了那晚的事?”玉蓉不安地问道。

“可不是。”靳如冰又深深叹息了一声,“问得还真紧呢……”

“我看,干脆向他们和盘托出。”玉蓉紧紧依偎着靳如冰,担心地说:“否则,他们真会将你当成杀人犯怀疑呢……”

“啊,不、不行!”靳如冰急忙切断玉蓉的话。他紧搂着玉蓉,犹恐她即将失去似的。“不能牵连你,死活我一个人担着,要知道,眼下一桩桃色新闻足可致人于死命。何况,还有那个家伙……”靳如冰极不情愿提起玉蓉那法律上的丈夫。

“我已请了探亲假,明天就去省城找他离婚。不管怎么样,这次下了最大的决心!”玉蓉坚定地告诉靳如冰:“今晚让你来,就是告诉你这事。”

“去省城……”靳如冰显得犹疑而不安。

“别担心!”玉蓉尽力宽慰他:“我一个大活人,他还能将我怎样?”

“唉!孩子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别说了。如冰——”玉蓉依偎在靳如冰的怀里,满是柔情地说:“她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会尽全力保护她!”

想想确实也别无良策,靳如冰只好同意玉蓉的做法。他又叮咛了玉蓉一会儿,看看夜色已深,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手,回宿舍去了。

那躲藏在暗处的黑影也悄悄离开了这处密林。

听完靳如冰的叙述,办公室内一片异常的沉寂……

—段罗曼史,一段令人心酸的爱情插曲。这故事编得天衣无缝!

可信吗?!

一时间,苏铁沉浸在靳如冰这个充满哀伤的爱情故事中了。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又只听靳如冰长叹一声,有几分羞愧地接着告诉他和徐飞道:“其实,就在发案的那个晚上,我和玉蓉就在病房,哪儿也没去,一直待到……”

“啊,什么?”年迈的人保科长听到此处,简直瞠目结舌了,“在病房……那,曹医生咋没看见你?”

“此事说来愈发荒唐……”靳如冰红着脸答道。

“没关系。”苏铁听他话里又有话,连忙鼓励他道,“说吧!”

“好!”靳如冰又习惯地用手顶顶眼镜架,叹了口气,缓缓地说:“你们知道,那晚,是我和严敏值晚班。她做完晚班治疗后,突然对我说要回家去一趟。我看看病房无事,又加之她与我、玉蓉之间有那么一层关系,我当然对她有求必应。谁知过了一会儿,她竟挽着玉蓉笑吟吟地进了医护办公室。这时见了玉蓉,我在惊喜中却有几分惊惶,惟恐别人碰上而发现我与她的关系。谁知严敏好像早就想好了一切似的,一手一个拉着我们,将我和玉蓉带进了一间空着的病房。‘好!今晚你们可放心、大胆、尽情地谈个够。万一病房有事,我再来叫小靳。’”她神色诡秘地笑着说完,还不等我二人摸清头脑,有所反应,她却已悄然退出,并顺手反扣上了房门。

“开始,我们还真有点感激严敏的这种好心安排。”我们坐在床沿上,轻声地交谈着。就在这时,玉蓉将她怀孕的消息告诉了我。

“这一夜,电闪雷鸣,四周黑得怕人。几个小时在不知不觉中过去。病房规定的熄灯时间到了,为了不致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们也只好熄了灯,住了嘴,病房之内,顿时漆黑一团。”

“病房愈来愈静,夜也愈来愈深了。在难熬的等待中,一直不见严敏前来开门。我和玉蓉都急了,不知严敏搞的什么名堂。万一让别人看见了,会作何猜想呢?不用说,后果是相当可怕的!”

“黑暗中,我急得直搓手,却不敢叫唤开门。因为左隔壁和对面房间都住着病人……”

“等等!”正在聚精会神倾听的苏铁突然作了个手势,插言问道:“你说左隔壁住着病人,那么,右边呢?”

“右边是病室小库房。”靳如冰告诉苏铁,“没住病人。”

“啊,知道了。”苏铁沉思着,朝靳如冰递去个鼓励的眼神。

“我看看窗户上的铁条,急得毫无办法。”靳如冰接着说:“玉蓉有点害怕,不由得靠在我的身上。正在这时,门突然开了,严敏摸黑走了进来。我们正要张口说话,忽听得有脚步声在走廊响起。严敏连忙轻轻闩上房门。直到脚步声远去后,她才溜出房门,同时嘱咐我们,等到她开门后再走出去。”

“后来,等到曹医生离开病房,我才赶忙洗手去值班室休息。玉蓉被羞住了,等我走了一会儿,她才离开病房。”

靳如冰长吁口气,总算结束了这段冗长而难堪的叙述。

对于他查询中的缄默不语,终于找到了合理的答案。

“靳医生,谢谢你的信任!”苏铁声音凝重地说:“我们尽管无力解决你爱情问题上的苦恼,但是,我们一定会替你保密的。”说着,他离座拢近靳如冰,拍着他那瘦削的肩头,却掉头问徐飞:“是不是?老徐?”

靳如冰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准备告辞了。看来,他确实显得轻松了许多。苏铁也跟着起身,准备送客。这时,靳如冰突然又记起了什么似的,赶忙补充着说道:“对了,我还差点忘了一桩重要的事呢……”他用警惕的目光朝四周打量一眼,神秘凑近苏铁,轻轻说:“玉蓉告诉我,对于太平间的凶杀案,她好像隐隐觉出是谁干的,我问她究竟怀疑谁,有什么根据,她却摇摇头,怎么也不肯告诉我。”靳如冰不放心地说下去:“也许,是我过于敏感,我总觉得她……她还有什么担忧没有全部告诉我。”

“情人的视觉和心灵是最敏感的!”苏铁想着,眉宇间微妙地动了一下,随即他对靳如冰亲切地说:“勒医生,看起来,对于今天的谈话,不但我们需要保密,也请你自己对任何人保密——包括对你们的‘红娘’保密。行吧?”他见靳如冰心情沉重地盯着自己愣了一下后才忙不迭地应允了。苏铁又换个轻松的口吻,打趣道:“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吃糖的那天,可别忘了请我们啊!”

“啊?!”靳如冰先是一惊,继而又感激地看着刑侦大队长,噙着泪花点点头,终于轻松而感激地告辞了。

“你呀,怎么这样表态呢?”靳如冰刚一离开,徐飞就急着对苏铁说:“他们这毕竟不是正当的恋爱关系嘛……”

“伙计,枪杆子里面只能出政权哪!”苏铁耸耸肩,朝徐飞笑着答道:“可是,枪杆子里面却绝对出不了爱情啊。这种畸形的结合,终究会崩溃的。”

“你……唉!”徐飞说不出反驳的理由,只是不赞同地连连摇头。

苏铁又笑了笑,坐下来开始抽烟。

徐飞也默不作声地坐下来,眼睛死死地望着刑侦队长。他知道:在靳如冰的谈话中,老练的大队长一定有了什么新的发现。果然,苏铁沉思片刻后,立即对他说道:“徐科长,请你通知上官玉蓉来一下。”

“对不起!”徐飞摊开双手,苦笑着告诉苏铁:“昨天我就给她开好了探亲证明,今天一大早就走啦!”

“啊!”苏铁看了看表,不动声色地发问:“几点的车?你知道吗?”

“早上8点去省城的火车。昨天买好的车票,开证明时,她亲口告诉我的。”徐飞从苏铁的问话中,似乎隐隐感到了某种严重性,忙问:“要追她回来吗?”

“追不上了。”苏铁摇了摇头:“马上拍加急电报去省城,叫她即刻返院。我们再去南湖车站接她。”

“那么……”徐飞迟疑地问道:“电报拍给谁?怎么通知她呢?”

“她的目的是去离婚,估计一到省城,就会去找对方。那么电报当然只能拍给她那位丈夫。哦,不行……”

苏铁搔了搔头皮,改变主意说:“挂个长话给省局,请那边的同志协助我们,设法直接通知她。”说完,他向徐飞要了上官玉蓉丈夫的地址,立即拿起对讲机,与留在局里的秦副队长通话,让他立即从局里挂内部电话去省公安局,请那边刑侦处的同志协助。

苏铁收好对讲机,神情严峻地说:“立即传讯严敏!”

严敏过来了。这次她一反常悉,没像上次那样,一进门就笑吟吟地打招呼。这回一进门,就咕嘟着说道:“你们对我怎么这样感兴趣啊?上夜班也不让人好好休息……”突然,她发现面前是两双冷峻的目光,吓得没再往下嘀咕了。

空气有点沉闷。

严敏抬眼偷觑着二人,只见徐飞板着副铁青的面孔,端坐办公桌前,连正眼都没瞧她。严敏无奈,将视线又慢慢地移向了苏铁。苏铁却不同徐飞,抽着香烟,架着二郎腿坐在沙发内,几乎是半身面壁,双眼注视着墙上的大挂钟,好像在研究这个现代化的办公大楼里,居然还有这么一架古董存在似的。

依旧是沉默,谁也没有说话。

办公室内,除了挂钟那单调而烦人的滴答声外,严敏几乎可听见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声,约摸过了一刻钟光景,严敏实在受不了这种无声的审讯。她沉不住气了,首先打破了沉默。“唉呀!”她故作委屈地说:“你们把我叫来,怎么又不说话呢……”

“好吧!”苏铁猛地揿灭烟头,“咱们还是谈谈上次那个话题。发案那晚12点至2点这段时间,你究竟在什么地方?都干了些什么?也许——”苏铁紧盯着严敏的双眼说,“你还不致于全部忘记吧?”

“我说过了,我在病房值班……”

“不对!”苏铁截断严敏的话,再次直视着她说:“有人看见你去过宿舍区。”

“唉呀呀……”严敏叫屈似的拍了拍脑袋瓜,“真是年龄一大,记性不管用啦。我回家去了一趟。”

“回家?!上班回家可是新鲜啊!”

“孩子病了,我不放心,回家去看看。”这回,严敏像早想好了答案似的,说得很流畅。不过,从那骨碌碌转动的双眼中,已流露出明显的恐慌。

苏铁毫不放松地接着问下去:“孩子什么病?”

“感冒,发高烧,我回家让他吃药。”

“还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啦。来回半小时不到,我还能干什么呢?”

“那么,靳医生呢?”苏铁话锋骤地一转,接着问严敏:“就是那个发案的时间内?”

“上次我说了,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唉呀呀,说了又不相信。大队长——”严敏故作姿态地撅起了嘴。“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

她居然像“文革”早期那样,对着两位审讯者,虔诚地背起语录来了。

冷眼旁观的徐飞见状,真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他正要发火,却又被刑队长的幽默将火气给阻了回去。只听苏铁慢悠悠地说道:“好吗,真对不起,这次又打搅你夜班休息时间,等破了案咱们再算帐吧!嗯?”刑侦队长居然还开心地发出几个哈哈声。

严敏莫名其妙地盯着苏铁,愣了一

会儿,猛地一转身,阴沉着脸,离开了办公室。

“老苏啊,你这是摆的什么迷魂阵呢?”等严敏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了,徐飞不解地问苏铁:“你怎么不问个水落石出就让她走呢?”

“不能打草惊蛇。我只是用严敏的态度来反证一下靳如冰说话的可靠性而已。你看,她后来不是承认她确实去过宿舍区吗……”

正说着,喻楚芳进来了,很关切地问:“刚才查询靳如冰,有啥新收获?”

苏铁立即纠正说:“没有查询他,是他主动找我们反映了一些重要情况。”苏铁边说边从口里吐出一团袅袅的烟圈。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这张酷似亡妻的面容在眼前的出现,心绪平静多了。

“啊……”听说反映了一些重要情况,喻楚芳意外而高兴地闪了闪那双妩媚的眼睛。

徐飞沉思着说:“对于这个凶杀案,我看严敏两口子作案的可能性极大。那晚将靳如冰和上官关进病房,看来绝不是出于同情,也许完全是一种有目的的预谋。”

苏铁没有表示可否,喻楚芳却疑惑地发问:“是她?是严敏将靳医生关进病房?这是怎么回事?”

苏铁笑了笑,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手势。

徐飞忙将靳如冰方才说过的罗曼史向喻楚芳简叙了一遍。

“这个鬼女人!”喻楚芳听罢这段叙说,鄙夷地撇了撇嘴,微红着面孔说道:“自己乱来还不算,又干这些拉皮条的事儿。”

“喻干事,”苏铁骤然唤住喻楚芳问道:“上次说到严敏的生活作风问题,后来老秦给打断了,内情究竟怎么样?消息来源可靠吗?”

“这说来可话长,我还是陆陆续续听人说的。”喻楚芳抬腕看了看表,立即提议道,“快11点半了,你来回难得跑,干脆去我家吃饭,咱们边吃边聊,吃饭、工作两不误,怎样?”

苏铁微蹙眉尖盯着喻楚芳,没有立即作答。

徐飞笑着鼓励苏铁:“我看也行,反正下午还有事。回去既花时间,又难得踩车。何况——”他朝喻楚芳做个赞赏的手势,打趣地说:“喻干事是个有名的家庭厨师,把咱们裴院长都喂成160斤的大胖子了!”

“我又不请你吃饭,做什么反宣传?明天告诉徐大嫂,让她将你也喂胖一点。”喻楚芳红着脸回敬了徐飞后,又忙着叮嘱苏铁:“莫客气,等会儿来我家。啊,我先回去弄饭。”不等苏铁表态,喻楚芳就匆匆走了。

苏铁看看表,果真已经11点半。他想到那两个女人酷似的谜,决定去喻楚芳家作客。

徐飞陪着苏铁,边聊边散步似的走着。

越过病房大楼这片治疗区,再走过一段林荫大道,他们很快就到了人工湖旁。此刻,风正冷冷地吹着,人工湖在寒风中泛出一片清冷的波光。苏铁在一片残荷的枯茎旁驻足站定,衔上支香烟,将目光朝四处打量着。

眼前,就是那位上官玉蓉投水自尽的院内小湖,而大道的那侧,便是靳如冰说过的那片曾在内里救治落水少女的繁茂树林。

这段恋情究竟可信吗?

他们之间的关系,果真如靳如冰的所说的那样,一切均是那么真挚、那样缘于内心的爱恋吗?

徐飞见苏铁慢慢地驻足沉思,也跟着在一旁站定,猜测地问苏铁:“你还在想那两人的故事?”

“我想再冷静、仔细地分析一下。”苏铁蹙着眉头说:“这故事的真伪决定我们对靳如冰、严敏的认识问题。关系重大,不得不多考虑一下。”

“那刚才……”徐飞有点不解地问:“好像你并没有表示半点怀疑嘛。”

“现在我依旧没有怀疑。”苏铁似乎在绕着圈子说话,“只是再在他说过的实地来看看,仔细分析一遍。你对这整个事件当中的人物全都比我熟悉。那么,你认为呢?这事件发生在这几个人物身上,全都合理吗?”

“这个……”徐飞迟疑了片刻才说:“按照他们几个人的个性来说,我认为倒挺自然合理。比如那个汤某,的确就是那么一个人物。当初上官玉蓉突然跟他宣布结婚时,全院的人几乎全都惊诧不解。甚至有人说,一朵鲜花竟插在那么一堆干牛粪上,实在太可惜了。今天听小靳这么一说内情,倒还的确像事情真相的答案,至少我认为是这样。没有某种特殊的隐情,上官玉蓉绝不可能跟那种人结婚。”

“那么,你认为上官跟靳如冰之间呢?会是靳如冰说的那样,果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吗?”苏铁反诘徐飞道:“会不会是关系如他说的一样,性质却有区别呢?”“这个我可说不准……”徐飞嗫嚅着,没有把握地说下去:“男女之间的感情本来就很微妙。要说在上官婚前,靳如冰如此痴心爱着这个与他的确匹配的漂亮少女,我也绝对相信。但在上官突然另嫁仇家之后,这个心情我就很难分析了。我想,这就看各人的心胸和处事的态度了吧。当然,还包括他们之间的感情基础。总之……这的确很难说。有些人,说不定还会反目成仇呢。作为男人,这毕竟需要一种大度的气量。否则……”

“那么,你认为,靳如冰也有可能在上官玉蓉婚后会恨上她?”苏铁不动声色地问。

“怎么说呢?”徐飞仍犹豫不决地说:“小靳这人,平时的确清高、孤傲。在我眼中,他还有几分固执。有几次为病人的治疗方案,红着脖子跟他们科主任都争过、吵过。唉,这感情的事,本身就复杂。也许初恋难忘,靳如冰仍痴爱着上官玉蓉,还是可以理解和相信的吧……”

“这样吧,”苏铁作了个制止的手势说:“仅咱们两人站在这里边吹湖风、边分析也没用,等下你先去分别找一个靳如冰和上官玉蓉同科室的人员再暗中了解一下他们的接触情况,特别是跟他们交往较多的那些同志。我想,总有些蛛丝蚂迹流露过吧。比如他们同宿舍的人,就应当发现过他们之间的走往。只要我们一旦彻底认定了靳如冰的这段‘交代’,那么,严敏的疑点就成直线上升喽。”

“好吧!”徐飞点着头,又朝宿舍区的一栋新楼指了一下说:“喻干事就住那栋,要不要我领你去?”

“不用!”苏铁笑着对徐飞说:“除非你跟我一起去她家作客。”

“去他家吃饭?我可没想过。”徐飞也展眉一笑说:“第一,她这人平时并不喜欢穿门走户地跟人交往,也好像不太欢迎别人去她家作客。今天请你,是你面子大。第二嘛,你这人,也绝不会轻易去谁家吃饭的吧?既然同意去她家,肯定有事找她或者是找裴院长了解什么情况,我又何必夹在当中做夹心饼呢。”

苏铁自然不会将哽在心底的哑谜向徐飞抛出来,只是笑笑解释道:“先在办公室说过了喽,是去了解一下严敏的作风问题,顺便也去跟裴院长接触一下。毕竟他也是院党委成员和业务院长嘛。”说到这儿,苏铁话锋一转,装着无意地问徐飞:“你跟他们夫妇俩,谁先认识?”

“我南下一到地方,便同时认识了他们。”徐飞想也不想地答道:“一直同事到现在呢。”

“那是多久以前?”苏铁想想,又自问自答地说:“南下那时,距现在20多年了喽。”

“是呀!”徐飞感喟地接言,“当年的喻干事还真是个漂亮的大丫头呢……”

“嗬!”苏铁立即插言,故意说出柳华瑛的打扮来,“一定是一对马尾辫、一身列宁服?用今天时髦话说,是飒爽英姿喽?”

“哪里!”徐飞咧嘴一笑说:“恰恰相反,当年她是一条少见的长辫子,一身老式的布绊扣的碎花便装。人家乍一见,还以为她是哪个剧团的演员,既漂亮,又特别。后来还是有人暗笑她小资产阶级情调和打扮,才忍痛换成一般工农干部装束。后来我看她档案才知道,在参加革命之前,她当过流浪艺人。那打扮倒也符合她原来的身份和爱好。同时也听人说,当初裴院长也就因为她那种与众不同的特别,才一眼看上她,爱得不得了呢。”

柳华瑛的短发自然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成长辫。苏铁想着便朝徐飞摆手一笑,径自朝喻楚芳家走去。

徐飞盯着刑侦队长的背影沉思了许久……

喻楚芳住在挺气派的院长楼内,苏铁到时,门大敞着。他入内一看,只见进门一间大客厅,左右大约还有3间住房和卫生间、厨房之类的小房间。此刻,从厨房内正飘出一股诱人的饭菜香味。

“哟!是老苏来了吗!快请坐。”喻楚芳大概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她边说着边从里面迎出来。这时,她已脱下外面的棉祆,只穿一件淡青色紧身毛衣,洁白的府绸围腰系在身上,这模样比起平常的她,端庄中还隐隐添了几分年轻女性的妩媚与活力。

“裴院长呢?”苏铁盯着熟悉的脸庞问道。

“没下手术台。”喻楚芳告诉苏铁:“今天有手术,大约一点左右可以回家。”

裴院长是南湖著名的胸外科医生。对他,苏铁早就闻其大名。这时,他看表已12点多了。便说:“先不忙,等他回来再开餐。”

喻楚芳也不推辞,她替客人沏好茶,扫了眼空落落的客厅,搓手道着歉说:“对不起,你独个儿坐会儿,我还得去弄菜呢。”

苏铁点点头,笑着说:“可别将我当客待呀。”

“家常便饭呗。”喻楚芳也随和地笑了笑,又转身进厨房忙去了。

苏铁闲着无事,颇感兴趣地打量着房内的陈设:圆桌、沙发、衣帽架以及眼下不多见的花卉盆景。这些,全都摆在恰到好处的地方。突然,他的目光被墙上挂的一帧双人照呆住了。这个发现,使一向冷静的刑侦队长也情不自禁地萌发了某种突然的激动。原来,这是青年时代的喻楚芳与裴院长。照片上的喻楚芳与当年的柳华瑛简直像一个模子浇出来的,令人分不出彼此。此刻,她张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正从照片上满含柔情地凝视着苏铁。“真见鬼!”苏铁暗暗惊讶着。“自己若不是明明看见了华瑛的遗体,一定会怀疑她死而复生了呢!”他想着,干脆站起来,情不自禁地走近那挂照片的墙壁,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是我和老裴的结婚照。”喻楚芳送菜出来,见苏铁正在打量照片,便忙着告诉了他。苏铁冷静地笑了笑。为了掩饰自己复杂的感情,他依旧退回到沙发上坐下,清闲地跷着二郎腿,替自己点燃了进屋来的第一支香烟。

室内的盆景不时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花香,寂静的客厅被天蓝的窗帷笼罩在一种柔和的光线内,坐在里面,仿佛使人置身在一个能很快摆脱各种烦恼的境地中。喻楚芳里里外外地忙个不停,在房内留下一串串轻盈而有节奏的脚步声。苏铁的视线也跟着那熟悉的身影在室内悄悄移动着……

时间在一种默默的注视中逝去。一会儿,一桌整整齐齐的饭菜和杯盘碗筷全安放妥帖了。

“看不出来,你还真是个能干的主妇呢。”“苏铁用一种佩服的目光看了看喻楚芳,夸着她的手艺。”

“哪里呢,”喻楚芳谦让地笑着说:“以前啥也不会,这还是成家以后慢慢学会的呢。”她用围腰抹抹手,又接着告诉苏铁:“小时候家里穷,跟着祖父到处流浪,吃的是百家饭。参加革命后,又是吃食堂的大锅饭。所以,刚结婚时,第一餐饭便煮成了3层楼……”

“3层楼?”苏铁莫名其妙地问。

喻楚芳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她说:“上面是夹生饭,中间是烂巴饭,最底一层却烧糊了……”

“你老家是……”苏铁有点犹疑地问。

“湘西。”

“呵……原来是这样。”苏铁沉吟着,好久没有作声。“怪不得与华瑛口音近似,川东和湘西,是两省交界处,平时说话,口音是差不多。”苏铁暗暗想着。

“咦,你们的孩子呢?”苏铁朝空荡荡的大套间打量一眼,突然问喻楚芳。

“当着老裴,可千万别提这事儿。”喻楚芳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提醒苏铁道:“我身体不好,没孩子生。为这事,老裴还常说,这事是他最大的遗憾呢。”喻楚芳声音沉沉的,有几分惋惜地说:“老裴这人,有股强烈的童心,特别爱小孩。每当看到他逗人家的小孩时,我心里总有点内疚,觉得对不起他……”

苏铁暗暗埋怨自己的冒失,捅了人家的隐痛,有点难为情地红了脸。

“听说来了位稀客,恕我奉陪来迟!”门口突然送来爽朗的笑声。苏铁回头一看,正是那位大个子院长回来了。

“来您家添麻烦喽!”苏铁忙上前握手。

“哪里!哪里!”裴院长客气地笑道:“要在平时,哪能将赫赫有名的苏大队长请来作客呢?”

“彼此,彼此!”苏铁也立即诙谐地打趣道:“要不是工作需要,我也不可能成为堂堂有名的外科权威家的座上客呀!”

一句话,把夫妇俩都逗笑了。

“来,来——”喻楚芳殷勤地说:“坐下随便吃点吧!”

“咦

,您怎么知道我来了呢?”苏铁想着院长裴维民进门时的话,一边夹菜,一边随便地问道。

“你们这些搞公安的,啥事儿都喜欢盘根究底。”裴维民善意地揶揄着苏铁。“其实,答案简单得很,早有耳报神给了信息嘛!”他朝妻子投过满意的一瞥,接着说:“她讲家里会来稀客,打了个电话去手术室,让护士告诉我,下手术台后早点回家。”

“你们真是妇唱夫随嘛。”苏铁有几分羡慕地开着玩笑。“你们结婚多久了?”他手里夹着一筷子菜,眼睛却盯着这夫妻二人,等着他们回答。

他居然有股莫名的紧张!

“整整24个年头了哟。”喻楚芳仿佛记忆犹新地抢着回答,“说来也真好笑,我们还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呢。”说到此处,她“噗嗤”一下笑了一声,“这和什么爱情小说中描写的故事还真差不多,也算是一见钟情吧!”说完,她那洁白的两颊竟浮上一片淡淡的红晕,乌亮的双眸温柔地瞟了裴维民一眼。这当儿,裴维民也正得意地瞅着自己的妻子。4目相对,两人都露出了一种幸福的微笑。

望着这甜密的微笑,这充满夫妻情谊的欢悦气氛,特别是喻楚芳脸上那种熟悉而难忘的笑容,苏铁的心,又像被什么东西在啃噬着,阵阵发痛。要知道,24年前,正是他与柳华瑛生离死别的那个倒霉年头。

喻楚芳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与裴维民交换了一个眼神,委婉地问道:“苏队长,你与尊夫人是哪年结的秦晋之好?”

苏铁自然不会提起那段伤心的往事,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引起了这对夫妇对他婚姻问题上的关切,忙恢复常态,故意将与柳华瑛结婚的那个年头告诉喻楚芳:“也是24年前,啊,应该说是24年半以前。”说完这话,苏铁目光幽幽地望定喻楚芳,想看看有什么反应。谁知对方正在低头吃菜,毫无任何感触的神情。苏铁竟莫名地感到一丝隐隐的失望。

“哦?也有24年?你现在可该享儿女福了喽?”本已进入沉默的裴院长却由衷地发出感慨。

“老苏,吃菜啊——你看,都凉啦!”一提及儿女事,喻楚芳赶紧举起自己手中的筷子,热情地布菜。

“来!干一杯——”苏铁举起酒杯,突然雅兴大发地说。

“我可不会喝酒。一干杯会醉的。”喻楚芳用纤细的手指朝自己的丈夫点了点,笑着说:“叫他陪你。”

“这可不行!”苏铁毫不客气地说:“你可是女主人啦,眼下讲究男女平等,裴院长只能代表百分之五十。”

“楚芳,却之不恭嘛。”裴维民劝道:“你就陪着喝点儿吧!”

“没办法,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喻楚芳有几分无可奈何地说着,端起了丈夫的酒杯。她虽没有一口气干完,倒也爽快地喝了一大口。

“好!再来一杯!”

苏铁知道谈话该进入正题了,他看看表,忙抓紧时间问喻楚芳:“怎么样?节约点时间,咱们边吃边谈,先说说严敏的情况吧!反正裴院长也是党委成员,用不着对他保密。”

“好吧。”喻楚芳应着,夹了一筷子菜到碗内,开始边吃边慢慢说道:“这位严敏出身于商贩世家,也许是从小养成了一种打情骂俏的习惯吧。平时她总给人一种又轻又浮的感觉,大家怎么看着都觉得不太顺眼。所以,她的人际关系并不太好,一般跟她都只限于工作上的交往,很少有人跟她深交过。而我们那位宝贝总指挥长刘方呢,说来更有意思。他原本是这儿的菜农户,因建院时用了他们家的地皮,按照土地征收政策,才被安排进了医院。开始是在挂号室,可他搞了几次恶劣的恶作剧后,群众意见很大,才又将他调到锅炉房去……”

“什么恶作剧?”苏铁不解地问,“影响那么坏?”

“说起来真令人啼笑皆非!”喻楚芳跟丈夫交换了一个鄙夷的目光,苦笑着告诉苏铁:“比如不认字的附近农民来挂号,人家牙疼的,他交一张妇产科号,让人家一个大老男人闯进‘妇检室’去,几乎被里面的人轰了出来。你说,可恶不可恶?!唉,诸如此类的恶作剧,他还干过不少。”

“居然是这种行为?!”苏铁气愤接言。

喻楚芳继续说道:“运动一来,他首当其冲带头造反,说从挂号室调锅炉房是对他的迫害。渐渐地,几年下来,他这位出身好的纯工人阶级就爬到现在这个‘宝座’上喽。一天领着人这里看看,那里走走,当了完全彻底的脱产甩手干部。一般人谁去惹他?!说起来岁数也老大不小,只怕快近40了吧。可医院里谁看得上他?!而能看上他的菜农户,他还嫌别人是农村户口,死不愿要。就这样,拖到现在,也还没正儿八经结婚成家。近年来,跟严敏不知怎么就勾搭上了,二人经常眉来眼去的。院里人全看在眼内,谁也没心思、也不屑去理睬他们——当然,也没人抓到真凭实据,自然也不敢乱说。”

“真没想到,你们院里的枪杆子,竟握在这种人的手里。”苏铁担心地发着感慨,但却不便多加评价,只话锋一转地向喻楚芳:“那么,你分析,严敏跟丈夫和这位情人之间,究竟与哪一位关系好一点?”

“这个嘛,作为局外人就很难下结论喽。”喻楚芳皱眉沉思片刻,又接着说出自己的看法,“一般女人若找情人,假设不是出于钱财等其他目的,大多是一种感情的补充和需要。严敏的丈夫尤仲民,平时老实、木讷,不善言笑。我估计生性风流的严敏可能压根儿瞧他这位丈夫不起。而尽管她比刘方还大几岁,可说不定他这两人还真是一对臭鱼烂虾、情投意合呢?所以,照我看,严敏可能跟刘方的感情说不定还深一些呢。很多女性也多是这样,一旦有了情人,那情人的利益还往往重于丈夫呢。”

“是吗?那可真可怕哟!”裴院长笑瞥了妻子一眼。

“你放心!”喻楚芳俏眼望定丈夫,打趣地说:“有你这好丈夫在,咱可没心去找什么情人。因小失大的事,我才不干呢!苏队长,你说是不是?”

“哦……对,对!”这夫妇二人的调侃场面,令苏铁又顿生出一股莫名的伤感,他不敢再看二人,又忙着拉开话题,继续进行他的了解……

……

这餐饭吃得真久,直到下午两点半,苏铁才听完喻楚芳的叙述,然后酒足饭饱地离开了院长楼。

苏铁刚到楼下,便遇上了来找自己的老秦。老秦看着满脸春色的队长,颇感奇怪地眨了眨眼皮儿表示惊讶。因为平时在工作中,苏铁不但自己滴酒不沾,而且严禁队员们喝酒。此刻,苏铁见老秦疑惑地盯着自己,只是含蓄地笑了笑,未做任何解释。老秦见状,顿时理解地动了几下眼皮,便没再问下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相跟着又回到办公大楼。一进人保科,苏铁就告诉老秦说:“又解开了一个哑谜:那晚严敏果然利用靳如冰作替身,的确在为作案者打掩护。”

“哦?”老秦瞪大了眼,“这么肯定?”

苏铁立即将靳如冰的罗曼史细细地详叙了一遍,又接着往下分析道:“你想想看嘛,真要替他俩打掩护偷情的话,办法也多的是,干吗非要在那个风雨之夜将这一对痴情男女有意硬塞进病房呢?这整个煞费苦心的安排,总隐隐给人某种过份热情的感觉……”

老秦长吁口气,一屁股栽进沙发内,说:“也真亏她想得出这馊主意!看来,可以对严敏两口子采取侦察手段了。”

“好吧,你具体安排一下。”苏铁点首说了一句后,又继续嘱咐老秦道:“对严敏的丈夫尤仲民,我们还得多做一些了解。这两口子在运动中一个造反,一个却是所谓的‘保皇党’。连观点都这么对立,很难说他们会同心同德地去做案……”

“这倒不一定!”老秦忙切断苏铁的话说:“在关键时刻和家庭的共同利益面前,夫妻毕竟是夫妻,有一层比较牢固的利害关系在拴着。也许,这就是人性中最本质的一种自私所决定的。”

“唔……”苏铁想想说:“虽然言之有理,但也不一定全面。这只能就一般境界的夫妻而言。不过,”说到此处,他突然话锋一转,另换个话题问老秦:“你说说看,作为一个女人,假定她既有丈夫又有情人的话,那么,对她而言,丈夫和情人的利益谁更重要一些?”

老秦对于苏铁这个看来离了谱的提问似乎并不感到惊异,他只是笑了笑,瞅着苏铁答道:“有关这类女性心理学方面的问题,本人研究得不深不透。有兴趣探讨的话,你干吗不去问问那些女同胞呢?”

“不等你这马后炮来提议,我当然早已听过一番高见喽。”苏铁仍一本正经地说:“现在问你,只是想听听从男性角度来推测女性所得出的结论,让我互相参照一下。”苏铁不慌不忙地望着老秦,只讲着自己的问话意图,却没将先前喻楚芳的分析告诉对方。

他不希望某种先入为主的语言影响了对方的思维。

老秦想想说:“从平时的犯罪案例来看,就女性而言,基本上都是情人利益重于丈夫利益的。你看情杀案、奸杀案,类似的案例中,那些娘儿们大多都反过来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呢。否则,这一类的犯罪率就会少多啰。不过,个别稍有点良心的女人大概是属于例外,她们还得从整个家庭,包括孩子的利益来考虑,呃——”老秦突然顿住,扬首看了看苏铁,又好奇地反问道:“对这个问题,女同胞究竟是什么答案?”

“说得比较绝对,没你这么一分为二来下结论。”苏铁将喻楚芳的答案笼统地告诉老秦道:“只是你前一种看法和结论喽。”

“女人哪,看问题往往是偏激,也往往走极端!”老秦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这里有个重要问题:还得看本身的婚姻基础。”苏铁在探讨中骤想起了靳如冰和上官玉蓉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不禁从另一个角度去完善和补弃了喻楚芳的见解。说完,他蓦地问老秦:“往省城的电话挂了吗?”

“挂了。”老秦点首答道:“是刑侦处孙副处长接的电话。”

“好!”苏铁也连着点首,又接着吿诉老秦:“刚才,喻干事给我们提供了另一条新线索……”话到这儿,苏铁却陡然住嘴,没再往下说了。

“别吊胃口啰,快讲吧——”老秦一振,又忙着急催苏铁。

“我想让你暂时从这个案子里抽出来一下……”苏铁顺手从桌上撕下一张台历纸,写了一个详细地址交给老秦说:“对严敏两口子的侦控问题,由我留在这儿按排。你抓紧时间,干脆先去买车票,开好介绍信,准备准备吧。”他与老秦头低着头,轻轻地说:“回局后我们再详细谈谈……”

和老秦分手后,苏铁立即将有关事宜作了布置,然后根据喻楚芳提供的有关线索,又马上找到几位知情人进行了解,很快便弄清了严敏与刘方之间的暧昧关系。看看时间不早,便准备赶回局去找老秦再详谈一下情况。谁知刚推车行至院大门口,便迎头遇上忧心忡忡的徐飞。

“咦?今天这么早就回局?”他有点惊讶地问苏铁。

苏铁没做正面回答,只将徐飞悄悄拉到路边的一颗大树下站定,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又将方才调查得来的情况详细告诉了对方。

“可我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徐飞吞吞吐吐地说。

“为什么?”苏铁不解地问。

“怎么说呢?”徐飞紧蹙着眉尖,想了想说:“若按照这些人物关系、纠葛来做为破案线索,我始终觉得是否太玄了一点!比如说老尤,尤仲民吧……”他犹疑了一下,这才继续对苏铁说下去:“咱们院里谁都知道他是从不多事的老实人。就拿这个派性问题来说吧,别人参加各派群众组织,或是因为政治观点、见解的不一样;或是因为个人恩怨等种种原因为出发点。而我认为他参加保守组织,好像纯粹因为是胆小怕事这样的因素。当然,”徐飞悄瞥了一下苏铁,又陡地补充了一句:“我绝不是因为他是保守派的缘故,在感情上偏向他,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也闹派性哦!”

苏铁笑着点了点头,理解地说:“我相信!做为一个革命多年的老同志,还不至于连这点起码的党性原则也没有。不过,我们看问题千万别被一些表面现像所迷惑。对于尤仲民这个涉嫌问题,你相信我们的科学鉴定好喽!这错不了。总之,案发当晚,他的确穿过靳如冰那双沾有现场泥土的工作鞋。对这,我们无法找到其他解释理由。”

“我也只是提醒一下,谈谈自己的看法而已。”徐飞点点头,继续说下去:“老实告诉你,要按照我的观察分析,我还是对小靳这人更不放心一些。”

“哦?”苏铁眉梢一扬,认真地倾听下去。

“中午你去喻干事家后,我一个人又反复思索了好久。”徐飞接着说:“好吧,咱们就按照他的那个说法,完全相信了他与上官玉蓉的那个爱情故事,但并不能排除他去偷盗那个古墓的可能啊。因为,他平时就深爱金石古玩,也最深知这

些东西的价值。就为这,‘文革’早期还有人贴过他的大字报,说他这个资本家的大少爷死抱着一些封、资、修的东西不放呢。那么,要按照刚才说的尤仲民去过现场的这个线索来分析,我们可不可以是这样设想呢:假定是靳如冰偷走了古墓中的珍宝或黄金,而又因为他是住着两人一间的单身宿舍,没办法藏下这些东西,怕万一被人发现。于是就将它们藏进一般人根本不可能进去翻看、查找的太平间呢?而这情况被严敏发现或探知后,便通知伙同自己的丈夫尤仲民作案偷走了呢?”

经过一个下午,徐飞竟突然又提出一个完全意外的大胆推想出来,这倒令苏铁不得不心头一愣,又反复将整个案情在脑海中迅速回想,重新分析了一遍……

“不对!”片刻过后,苏铁才点燃支烟,断然地说:“按照时间来说,他不具备作案条件,当晚他一早就与上官玉蓉一道,被严敏锁进了病房。”

“你见了?还是上官玉蓉出面做了证实?”徐飞瞪双细眼反问苏铁道:“问题就在这里,目前咱们谁也无法证实这点。”

这意外的一席话,顿使苏铁有种突然掉进冰窟窿中的可怕感觉。难道自己果真轻信了靳如冰的“爱情故事”?还是……一时之间,苏铁竟对自己的分析、判断也产生了片刻的动摇。他狠狠地连着抽了两支香烟,这才声音滞重地对徐飞说:“老徐,我会慎重考虑你的意见。看来,我们得尽快找到上官玉蓉本人,落实查证靳如冰所说的一切真伪之后,才能拨开一切疑云,找出真正的线索!”说完,他迅速踩响了摩托。

苏铁心事重重地回局之后,又匆忙找到了老秦谈了约摸半个小时。去食堂一看,早过了开饭时间。他去外面的路边小摊上随便吃了碗米粉,又急忙回到刑侦队的办公大楼。走进大厅时,他瞅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自鸣钟,自语道:“老秦该上车了吧……”

他回到了办公室的桌前独自坐下了。他需要好好地深思一番,整理整理一天来的收获和头绪。今天,靳如冰意外提供的情况使严敏身上的疑点越发加重了。

那么,反过来呢?正如徐飞所言,靳如冰可信吗?

此时此刻,这道新难题竟成了苏铁思索的第一重点!他又将靳如冰说过的爱情“故事”似过电影般地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

诚挚、深情的语气,痛苦、难堪的面容,还有那个尽管已经外出探亲,但仍实实在在存在的上官玉蓉。

此外,他还有点固执地深信着自己的直觉和那久经磨炼过的敏锐眼力!

他从心底里又推翻了徐飞的假设。但此刻他却无心去细究徐飞在靳如冰这个问题上一再出现的疑虑甚或有点突变的过程原由,只将思路仍回到他原有的轨道上来。

他开始重新分析严敏。

是的,假定靳如冰的交代完全可信,那么,他现在几乎便可以断然肯定:严敏是本案的参与者之一。案发的晚上,她利用上官玉蓉绊住靳如冰,将那位痴情的年轻医生莫名其妙地锁进空病房,目的当然是为了掩护那位在太平间作案的凶手。同时,也是为了使人们在侦破时将视线集中到有口难言的靳如冰身上。要真这样,这一着棋倒也着实有几分厉害。

凶手是谁?严敏掩护的又是哪一位呢?

他没有详细告诉徐飞,严敏的丈夫尤仲民是双汗脚,通过密取后证实,靳如冰那双工作鞋在发案的那天确实被他穿过,这就给破案工作带来了有力的证据。何况,根据他的体形和目击者所见到的与作案者外形的吻合、根据发案时除了一个不懂事的熟睡小孩——几乎没人能证实他在家的一系列情况,完全可以假定他是第一位可疑的白衣人。那么,按照这种分析,那第二位呢?那位从未被人见过,仅靠推理分析而存在的“怪影”是谁呢?第一位尚有被目击者——即报案人所见过的身高、外形为侦破依据,然而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出那个未曾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第二位“怪影”,真是不亚于大海捞针。

想到这里,苏铁的思绪又倏地停住了片刻。

是呀,一个神秘莫测的未知数!

沉思之中,苏铁取出钢笔,就像演算一道复杂、难解的习题一般,在纸上默默地轻画起来……按照刚才分析的逻辑,严敏那晚是在掩护作案的罪犯,不用说,肯定被掩护的对象是她的丈夫尤仲民了……啊!不对……苏铁突然觉得自己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他立即推翻了自己的这一个假设。因为,眼下并非“文革”初期,那种大规模的抄家运动早已过去,尤仲民和严敏为啥不让体积不大的黄金放在家里,而偏偏要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送进太平间内,甚至不惜卡死了一个无辜老人呢?

想着这些,苏铁将只有自己才能懂的图纸揉成一团丢进了桌旁的废纸篓内。

窗外不知何时已下起了蒙蒙细雨,苏铁却浑然不觉,依旧将思绪停留在这个谜底不明的杀人案中,苦苦思索着。看来,要解开这道复杂的谜语,还得从已知的人物关系出发,去寻找他们内在的联系。于是,他取下笔帽又在另一张纸上写画开来。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思路清晰多了,喻楚芳和老秦的答案似乎都给了他一个新的提示,而这提示,也恰恰与他提问的初衷相似。

尤仲民知道妻子有了外遇,大概对藏在家里的黄金也不放心了,于是利用那个雨夜去转移黄金。他既要利用严敏作掩护,又不让她知道藏金的地点。也许,严敏就正像喻楚芳和老秦说的那样,这女人感情上的法码倾重在情人的一端。于是,她将这消息透露给了自己的情夫,让他去跟踪窃取黄金。

这一来,一切算是找到了合理的答案!

是真的么?就在这人际关系中,这么轻而易举地找到答案了?

苏铁有点不敢相信这意料之外的收获,他又点了不知第几支香烟,将发案后的种种情形又重新分析、推理了一番。然而就在对这整个案情的分析之中,他发现还有缕意外的光亮在死死地吸引、有时甚至在干扰着他的思路,那就是喻楚芳、柳华瑛这两个女人酷似之谜。“喻楚芳——这个参与破案工作的女人的脸就不时在他的脑海中窜了出来,怎么也拂不去……”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已经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苏铁依然毫不知觉。突然,一阵紧急的电话铃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他赶忙拿起了内钱话筒。

“喂——老苏吗?”话筒那端,传来了方局长那熟悉的大嗓门。

“局长——”苏铁精神亢奋地说:“怎么样?去您办公室聊聊吧!我有个新的联想和发现……”

“不行!”方局长斩钉截铁地回答:“只要不是又发了大案,什么发现也等到明天再说,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赶快回宿舍休息。过5分钟后,我到你办公室进行‘现场勘查’!嗯——这是命令!”随着“令”声,方局长咔嚓放下了话筒。

5分钟后,苏铁办公室的灯光总算熄了,刑侦队的办公大楼,又处在暂时的宁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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