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果然是个好天气,难得的好天气。天刚放亮,雾就散去了。红彤彤的冬阳,甫一升空,就将入冬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暖暖的阳光,自人头顶而下,洒落周身,让人感觉有说不出的舒服与受用。

乌二要去苏州,来了一大串送行的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三教九流。来的人莫名其妙、不明不白、不着边际,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陌生的。来了不是为了送行,而是为了说恭喜——仿佛乌二此去不是坐监,而是赴苏州高就去了。

乌二呢,也在心理上暗示自己,他就是升了官,此去是前程似锦,不可限量。

李逸群也要去苏州,为他送行的人也不少,有的同时也为乌二送行,有些本来是专为乌二送行的人,也顺便来为李逸群送起了行。本来还很宽敞的车站,给这些送行的人占着、霸着,就变得狭窄了起来。

李逸群看得出来,这些人在他面前,无不面带敬畏之色,讨好之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乌二临死之前,被他这样利用一番,也算死得其所了。

鉴于送行的人实在是太多,这天上海开往苏州的火车,不得不一再延时,晚点了又晚点。

终于,到了下午两点,李逸群见再不动身,只怕这一天到头,也动不了身,扯着乌二上了火车,就命令发车。

汽笛长鸣,火车终于动了。

随着火车缓缓地驶出车站,送行的人群也渐行散去了。

车速逐渐快了起来,当站台变成了视野中一个小黑点,趴在窗台前向外发呆的乌二,突然扭过头,问李逸群,“奇怪,夏正帆今天怎么没来?”

李逸群没好气地抢白说,“来给你送行吗?你就做梦吧,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跟谁都不亲近……”

“唉,他怎么会是这种人呢?”乌二失望地说。

“呵,他该是哪种人?”李逸群问。

乌二想了好一阵,回答说:“怪人。”

“废话!”李逸群对乌二翻了翻白眼,“你猜他今天对不能来送行,说了什么样的话?”

“昨日夜里偶感风寒,染微恙,起不得床了!”乌二记性不赖,将夏正帆惯用的托词一字一顿背了出来。

“哈哈,一点都不错!”李逸群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算了,不再提他了。”乌二有心换话题。

“不,我们就说他。”李逸群来了兴趣。

乌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与他之间是不是还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未了?”李逸群调侃道,就是随口一说,并没多想其它。

谁料想,乌二做贼心虚,顿时心绪不宁、手足无措、坐卧难安。李逸群看在眼里,疑在心里,攻心在嘴上,“你们二人之间的那些事,我早就知道了,你是打算自己主动说?还是让我来说?”

似被蜜蜂猛地蜇了下屁股,乌二冷不丁地从座位上跳将了起来,“啊?我现在说……”等他意识到,这不过是李逸群使的诈,想要改口也来不及了。不过,这无妨他装傻充愣,李逸群问什么,他都三缄其口,颇有些以不变应万变的意思。临时构筑起来的心理防线,有效地把李逸群挡在了外面。

李逸群心想,要让乌二开口,那还不好办吗?他双手猛地一拍,趴在包厢门口,几个隔着门板听了半天动静的卫兵,如狼似虎地冲进了包间,猛扑向了乌二。猝不及防之下,乌二还未作出应有的反应,就被制服了。

包厢临时作了审讯室,很有点私设公堂的意思。

“究竟是什么事,你还是说了吧。”李逸群笑意盈盈地拍了拍乌二的肩膀。

“……”

“不说,也行,那就别怪我不讲交情了。”李逸群冷笑一声,对站在乌二面前的那名卫兵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其动手。

李逸群没想到,乌二的嘴很硬,任他日爹骂娘、拳打脚踢,捎带连吓带骗,乌二就是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受了下来——不说!就是不说!不说能活命,说了,想活都活不成了,跟死比起来,身上的这点痛,算不得什么的。

打过,骂过,乌二的嘴没撬开,李逸群既没动口,也没动手,反倒累了——看得累了。

累了,就罢手。

对乌二的发落,全没有卫兵想象中那样,一枪毙掉了事——不需要了,乌二就要死了!

一天后,也就是二月四日,乌二死了,生前一条八尺大汉,死后身子萎缩得只有猢狲那般大了。

听到乌二的死讯,夏正帆估摸着李逸群会登门,或早或晚,最快不过三天,最迟不过一个星期。事实上,他想错了,他送走带来乌二死讯的罗之江后不久,李逸群就站在了他家的屋檐下。

门铃作响,关上的门,又打开了。

“请进!”夏正帆亲自开的门。

“出去走走!”李逸群不进门,脚始终停在门外。

“进来说!”夏正帆坚持道。

“出去说!”李逸群执意道。

最后,谁也没拗过谁,就站在门口说起了话。

“你为何要那么做?”李逸群不确定地问。

“做什么?”夏正帆更不确定。

“你让乌二做过的事,我知道了。”李逸群认真地说。

“哦,你知道?”夏正帆并不太吃惊,“你怎么才知道?”

“早和晚,都一样!”李逸群镇定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怎么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是来找茬的?”夏正帆哂笑道,“那你倒说说看,我又做了什么不该为的事?又或者说,我让乌二做过什么事?”

李逸群猛盯住夏正帆,一字一顿地说,“那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非要乌二死?”

呵,人死了,才想起来问这话,晚了!

“你有秘密,见不得人的秘密。”李逸群攻心为上,“若我所了解的情况无任何谬误的话,你以前让乌二杀了个人。”

“你既说我让乌二杀了人,那人是谁?”夏正帆问。

李逸群露出玩味的表情,“那个神甫,你为什么要杀他?”

“嗯,你调查得很细致,”夏正帆赞许地点了点头,“那么据你所了解,我是出于什么原因,要杀他?”

“我不知道,这要问你。”李逸群面无表情地说。

“我劝你,还是不要问了,若你想活得久一点。”夏正帆半真半假道。

“哦,你这么说,我就更想知道了。”李逸群饶有兴致。

“那好吧,进来说,我怕你听完了,会瘫软在地。”夏正帆戏谑一笑。

沉默,是李逸群最好的回答,诚如夏正帆所言,他确实后悔知道那件事了,他不该问,最不该的是好奇。

“你还想知道更多吗?”夏正帆问。

“不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李逸群惊恐地摇头。

“唉,你要是好奇心不那么重就好了。”夏正帆惋惜地说,“你看吧,你这是在自寻烦恼。”

“是的,你说得很对。”

李逸群从沙发里起身,就在沙发与茶几之间的空档来回踱起了步,他的心很乱,各种奇怪的念头,是一个接着一个。

“你能不能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李逸群说得很奇怪,他好像忘记了,该把秘密烂在肚子里的人是他,而不是夏正帆。

“你以为我很想提这件事吗?还不是因为你!”夏正帆提醒说。

“是的,是我主动挑起的。”李逸群颓然地说,“我走了,你不必送我!”

“那就恕我不送了。”

“嗯!”

李逸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受欢迎的人走了,夏正帆却急着要出门了。他今天有个很重要的约会要赴,若不是李逸群过早地出现,临时打乱了他的行程,他应该早就抵达约会地点了。与那人多年不见,也不知其人变化大不大?

废话,八年了,夏正帆自己都变了很多,还指望别人没变化,心态有问题。

哈!久违的大笑,脸部肌肉确实很配合?但笑而无声,在这打个喷嚏都会人头落地的环境里,他实在是笑不出声来……

不多想了,该赴约了。

整装出发!

成理君万万没想到,真正的自由,竟然是以乌二的死为代价换来的,乌二空出来的简任委员官位就由他的屁股坐了,大小是个官,干的还是老本行,特务工作:这就算是对他所递之投名状的回报。

但是,光用血染红顶子的方式挣官帽不行,还须得巩固官帽——刀悬在头上不得不如此。重庆的戴老板,上海的李老板,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与前者作对,紧跟后者步伐,前者已然得罪了,后者是新老板,要实心任事,努力巴结才是。

要当上李逸群的一只称心黑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功劳在哪里?

身无寸功,似乎是他的悲哀。

表面上,他时不时地向人表达这种悲哀,好像他从前是明珠暗投,现如今弃暗投明,站对了队伍,回报他的将是一片大好的、光明的前程。

然而,跟戴笠作对,只能是口惠而实不至。他好歹也是一任军统上海区区长,组织内的内幕比别人了解得多些,后果也比别人清楚得多。得罪戴笠的事,嘴巴上说可以,哪怕喊破了喉咙,拍痛了巴掌,也绝不可真去干,还要想方设法戴罪立功,以换取戴笠的原谅——戴笠能成老蒋的一只称心黑手,须臾离不得,不就是靠反共起家的吗?

所以,他也要反共,下狠手,下毒手,哪怕是卑鄙无耻,他都要去做。大主意一定,他的目光投向了中共,他的心思放向了中共。

问题是,谁是中共?他一个都不认识!说来惭愧,他这个前上海区区长,从前一直是深藏“闺中”,有事只管发号施令,下面的人按他的意旨去办事就是,一些具体事务,他哪知个中的深浅——手下人或许认识一二个中共,就他这个官老爷一个都不认识。

在经过一阵费尽心思的冥思苦想之后,他想到了最可能了解谁是中共的途径,找他的前部下,现如今被沈正醇归置过去的冯道援。想起冯道援,他就愧得慌,要是当时不偏听偏信,多从侧面了解一下冯道援,自个儿就不会是眼下的困窘了。

找冯道援还有层意思:可通过冯道援,向沈正醇言明自个儿的苦衷,表明自个儿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反正举义是分分钟的事情,只要组织上有需要。

想法是不错,但这有多天真,成理君就预料不到了——他非但没取得预期的效果,还把沈正醇给牵扯了进来——他的自由始终是有代价的,李逸群并不放心他,屁股后面的尾巴没少派。

凌晨一时,正在睡梦中的沈正醇,忽然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他一骨碌坐起身,侧耳细听,还有比脚步声更杂乱的敲门声。他刚掀开棉被下床趿上鞋,楼下的敲门声、应门声、叫骂声、翻箱倒柜声,顿时响作了一片。

出事了!

沈正醇摸起枕头下的那把勃朗宁手枪,打开保险,冲向客厅应变。可惜,他慢了一步,几名日本宪兵动作比他还快,破门而入伊始,就用枪指住了他,直至将他逼到了墙根,才出声命令他扔掉手中的枪,不要作无谓的抵抗。

一看这阵势,沈正醇便知反抗是徒劳的举动,依令将枪扔在了地上。一名孔武有力的宪兵立刻上了前,先给沈正醇戴上手铐,然后捡起沈正醇的枪,端详了一会,带着枪转身出了门。

片刻之后,出去的那名宪兵,和另外几名宪兵,拖拽着冯道援鱼贯而入。

一看冯道援衣衫褴褛、鼻青脸肿、眼神涣散的模样,沈正醇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不怕死,但他不能指望冯道援亦如此——酷刑之下,鲜有硬汉。

但有些事,他不能不问,“你坚持了多久?”他没有丝毫责备冯道援的意思,就是想问问冯道援经历了些什么。冯道援面露羞愧之色,哭泣而言,“总督办,实在是对不起,我只坚持了一天一夜……”话未了,站在冯道援身后的那个矮冬瓜宪兵,照着冯道援的后腰就狠狠地打了一拳,当即就打得冯道援惨呼连连,抽搐不止。

“住手!”沈正醇断喝出声制止矮冬瓜的暴行,“你们要抓的是我,不要再为难他了!”

大喝一声,很管用,打冯道援的矮冬瓜确实住了手,这个住手不是无条件的——矮冬瓜一个急冲,就站在了沈正醇跟前,伸开粗短的手指就向沈正醇脸上招呼,却给个子很高的沈正醇巧妙地避了开去。矮冬瓜见一击不成,改出拳猛击向沈正醇的腹部,这次是成功了,不过成功的代价不小:他打中的是沈正醇的手铐。当即,就疼得他龇牙咧嘴、一阵怪吼。

“你的,死啦,死啦的!”

矮冬瓜气急,伸手就去掏腰间的王八盒子。枪套才刚打开,就被刚走进来的一名大尉给出手制止了。

大尉狠狠地甩了矮冬瓜两记耳

光,用日语严辞厉色对其进行了一阵训斥后,这才转身走到沈正醇面前,用流利的汉语说,“对不起,沈先生,让你受惊了!”表面上,大尉的言辞、行为不乏谦和恭谨,而实质上,他那骨子里自恃高人一等的狂傲气势,却展露无遗,让人丝毫感受不到任何诚意。

“自你们日本人来了,我还有什么不受惊的?”沈正醇讥诮一笑,别过脸,看向了窗口。窗外面虽是漆黑一团,但比起大尉那张让人看了就想报以老拳的脸,那可就好看多了。

大尉听懂了沈正醇话里的意思,这不正是在说他们日本人是强盗么。他的怒气在猝然间爆发,于行动上,他一把揪住了沈正醇的衣领,“你……”

一张柿子脸憋得通红通红的。

谁看这架势,都会认为,沈正醇要吃若头了。不料,才眨眼间的工夫,大尉竟转怒为喜,“你不就是想激怒我,让我现在杀了你吗?呵呵!”大尉笑容一收,“我劝你还是别做梦了!到了宪兵队,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空洞的恫吓,于沈正醇无任何作用,他亦笑了,笑得很从容,无一丝惧色,“黔之驴,技之穷!”

大尉一听,顿时愣了,他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这没错,但仅限于说。黔驴技穷这类只见于古籍的典故,他却知之不多。想问眼前这人,他又抹不下脸。

不问吧,心里又不舒服?他隐约可知,绝不是好话。

暗忖了一会儿,大尉决定问一问沈正醇——哪有被人骂了,还不知所谓的?

沈正醇懒得跟大尉费口舌,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窗前向外张望:弄堂里满是日本宪兵和宪佐(华籍宪兵),弄堂口停有好几辆日本军车。

看来,这个凌晨,不安宁得很呐!

大尉见沈正醇不搭理他,悻悻地摸了一阵鼻子,走了。

约十多分钟后,大尉带着人,把丁雪娥、小杨、小武小文兄弟,也押进了客厅。这么一来,本就不大的客厅,顿时变得壅塞不堪了起来。

沈正醇一看丁雪娥等人全被带到了跟前,脸色顿然一变,厉声问大尉,“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要抓的人是我,你抓我的家人算什么事?”

仿佛早料到沈正醇会有此一问,大尉理直气壮地说,“搜不到你们的机要文件,我就只好抓你家人了!”说到家人二字时,大尉特意加重了语气。言毕,大尉伸手一把抓住丁雪娥的后衣领,拖到沈正醇跟前,作了个十分猥亵下流的手势,“不知道这样漂亮的女人,进了宪兵队,出去时,还会不会这么漂亮呢?”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在大尉想来,但凡中国人都看重女人的贞操,只要抓住沈正醇的这个软肋,穷追猛打之下必有所获。

“呵……呵……”

沈正醇不怒反笑,还差点笑岔了气,他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大尉吓了一跳。大尉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丁雪娥,狐疑不定地打量起了沈正醇,奇道,“你为何发笑?”

沈正醇面色一肃,并未直接作答,反问道:“你们宪兵队的职责是什么?你干这行又有多久了?”

这算什么问题,大尉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挠了挠后脑勺,方才略显迟疑地作了答,“职责就是反间谍啊,我干这行三年了!”作答完毕,大尉顿时心生不安,厉声喝问,“你,问这些干什么?”

“呵,三年?那我怎么看你还似刚入行的生手?”沈正醇嘴角浮起轻蔑的笑,哼道,“干咱们这个行当的人,你看谁会将重要文件留底?”沈正醇指了指头,补充说,“重要的东西,都记在这里的呢!”

大尉恍然大悟,着即松开丁雪娥,拊掌赞叹,“对!你说得很对!”心下对沈正醇的话深以为然——他带来的人都快把楼拆了,都没找到任何有实质价值的片纸只字,这种情况,他从前确乎碰到过。况且,记忆力超群,本就是搞特务工作的人必备的基本功之一。如是看来,沈正醇的确是个老练的特务,三言两语,就说到了问题的点子上。

自然而然,在神色间,大尉毫不掩饰对沈正醇的欣赏,兀自点头不止。

大尉一入彀,沈正醇不失时机地说,“你们抓我的目的,无非想让我与你们合作。要我合作可以,但你必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沈正醇主动提出合作,大尉于此是求之不得,马上迫不及待地说,“你有何条件?尽管提!”大尉知道,像沈正醇这样的人物,轻易不会开口与人讲条件。

“他们……”沈正醇指了指丁雪娥等人,说,“这都是我的家人,你们不能伤害他们,更不能抓他们,否则,你别指望我会合作!”沈正醇何尝不知,眼前的这个大尉无权作主,有权作主的人还在办公室里端坐着呢!但他还是这样说了。

抓不抓人,大尉确实作不了主,所以,他转身跑开了,他要打电话请示上级后,才能答复沈正醇。

片刻之后,大尉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拼命对沈正醇摇起了头,“不行!”

“你马上再打一个电话给你上级,就说是我说的,你们要抓的是我,不是我的家人。快去!”沈正醇用命令的口吻对大尉说。

大尉闻言,嗫嚅了一阵,终究没说什么,就又跑步走了。大尉再次回来时,带来的结果是:不行!

这些狗日的小鬼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死脑筋!

沈正醇心头暗骂不止,面上却笑意吟吟,指了指客厅的电话,“劳烦你就在这里拨电话,我想直接和你的上司通电话!”

可怜的大尉,可能是第一次碰到沈正醇这样难缠的主,他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和我的上司通电话?”

笨!

对待笨人,只能耐心地把话说开、说透:

“既然是谈合作!不谈怎可以?”沈正醇睥睨而视。

“哦,你稍等!”

大尉当着沈正醇的面,拿起了电话,拨了号码。

大尉与电话那端的人小声嘀咕了一阵后,把电话递给沈正醇,说,“武岛课长愿意与您交谈!”

“好,谢谢!”沈正醇走上前?接过了电话。

武岛打着官腔:沈先生,你好!我是大日本皇军华中派遣军驻上海宪兵司令部特高课课长武岛枫中佐。

沈正醇回应以官腔:武岛先生,你好!我是大中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军事统计局驻上海工作区少将总督办沈正醇。

武岛漫不经心:哦,沈将军阁下,刚才我听说,您愿意与我们合作?

沈正醇慢条斯理:嗯,确有此事,课长先生,既然是谈合作,那你对我开出的条件,是怎么个看法?

武岛明知故问:什么条件?

沈正醇义正言辞:我的家人,你们不能抓他们,更不能伤害他们,否则,你别指望我会合作!

武岛很傲慢:你有什么筹码和我谈条件?

沈正醇很矜持:你觉得呢?

武岛故作为难:我认为,你的筹码不够!

沈正醇针锋相对:你认为不够?那好,一切后果请自负。

武岛狂笑:你人都在我们手里了,还敢口出狂言让我后果自负。沈将军阁下,谈判可不是这么谈的!

沈正醇哂笑,信不信由你,上海的治安,最近是不是不太好呢?

很快,电话那端就传来一阵椅子挪动的响动声,沈正醇知道,他切中了问题的实质,否则,武岛不会激动到失态。

不一会儿,武岛喘起了粗气,瓮声瓮气地说,“你的条件,我可以答应,但你拿什么作保证?”

沈正醇轻松自若地回答道,“你让我当人质,我的那些部下,不就投鼠忌器了么?”

武岛沉吟了片刻,说,“好吧,请你把电话交给藤井大尉,我向他交代几句!”

沈正醇哑然失笑,将话筒向藤井一递,转身走到沙发前,一欠身坐了下去。

藤井一阵“哈伊,哈伊”应声不迭之后,放下了电话,走到沈正醇跟前,脸上堆出和善的笑,“沈将军阁下,武岛课长让我转告您,您的家人将被监视居住,对这个结果,你感觉满意吗?”

“哦!”沈正醇欣然一笑,轻轻点了点头,“这已经很不错了,我们走吧!”说完,他就站起了身。

沈正醇被押着走出门那会,丁雪娥就拔脚跟了上去,还未迈出第二步,她就被一个日本宪兵拦住了去路,无奈之下,她停住了脚,喊起了话,“爹,您早点回来!”

“照顾好虎儿,”沈正醇凄然一笑,“也照顾好小雨!”前一句是真情流露,与虎儿朝夕相处近一年,那个可爱乖巧的孩子,早已是他的家人了。而凭空冒出来的“小雨”,说的是谢振华,他是让丁雪娥在谢振华应约到来之际,一定要设法对谢振华发出必要的警示,不要让谢振华因他受到任何牵连。

丁雪娥哽咽出声,“嗯!我一定会照顾好虎儿和小雨。”她当然知道沈正醇说的小雨是谁。

有外甥女这句话就够了,沈正醇昂首挺胸,迈开大步,走了!

一个多小时后,日本军车开进了英租界四马路巡捕房大院,戛然而止。自珍珠港事件爆发的第二日,这里就被日本宪兵队特高课接管了。在车上盘桓了几分钟后,从巡捕房大楼里走出一个瘦小的日本宪兵,朝负责看押沈正醇的几个宪兵打了个手势后,沈正醇就被押着下了车。

沈正醇被押着进了一间很大的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沈正醇环顾了四周一眼,只见办公室内,所有日本宪兵列队肃立,看他的眼神中,戒备之意甚深,不禁自嘲一笑,“真没想到,我竟会这么受欢迎哩!”

这话是对端坐于办公桌前的那位中佐说的,沈正醇猜,中佐应该就是刚才与他通电话的武岛枫。

他确实没猜错,一名翻译很不相宜地出现了,向他介绍说,“这位是武岛枫中佐阁下。”

武岛傲然颔首微笑,对翻译,也对沈正醇,一指面前那张空着的椅子,顺势作了个请的手势,“让沈将军阁下见笑了,请坐!”

“谢谢!”说话间,沈正醇大马金刀地落了座。一坐定,他将双手举过胸,“能不能把这个给我打开?勒得我实在是太难受了!”

武岛不接腔,转脸朝紧靠沈正醇而立的日本宪兵点了点头,示意其给沈正醇打开手铐。

桎梏一脱,沈正醇揉了揉被勒得生疼的手腕,待疼痛稍缓,才漫不经心说道,“能不能让我见一下我的部下?”说的是被捕的那些人,他很担心赵行曼亦在其中。

“可以!”武岛爽快地答应了,补充说,“但不是在这里,请沈将军阁下移步,随我到大堂。”

武岛把沈正醇带到了三楼的大堂。

在那里,沈正醇见到了一群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满身血污的人。他走上前,对他们逐一进行辨认:事毕,他暗自松了口气——赵行曼不在其中!

先于沈正醇被捕的一干人,见沈正醇也落了同样的命运,错愕一阵后,皆失声痛哭了起来。特别是最早被捕的几个人,更是捶胸顿足,仰天号啕,自称罪魁祸首,万死莫赎。

沈正醇最听不得男人哭,本欲出声呵斥,但一见他们受刑之后的惨状,心中终是很不落忍。然而,嘤嘤之声愈加凄惨,听得他心里直发堵,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他暴喝出声:“哭什么哭?嗯!都给我把眼泪收了!全体起立,听我口令!紧急集合!”

有的人,是不怒自威,沈正醇就属这样的人。他一声命令示下,本是三三两两散落在大堂各处啼哭的众人,立马收了眼泪,拖着行动不便的身体,很快站成了笔直的一排。就连这些人的精神气,在一忽儿间,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一扫先前的沮丧、顿然之态。

“我问你们,你们怕死吗?”沈正醇厉声道。

“不怕!”众人声音整齐划一,很有慨然之势。

沈正醇板着脸,厉声吼:““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跟着,一组宏亮的声音在大堂里响了起来——

“不怕!”

闻声,武岛不由一阵暗惊,自他来到中国,他还从未听过这般有气势的声音。

“很好!希望你们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沈正醇放和缓了声音,“现在,我只要求你们两点:一、扛不过酷刑,宁愿自己牺牲,也绝不要乱咬无辜之人;二、一切责任,都由我负,你们不要往自己身上揽!”沈正醇抱拳向众人一揖,“拜托了!”

“为党国效忠,杀身成仁!”众人异口同声回应道。

听到这里,武岛心里顿然很不舒服了起来,他后悔答应沈正醇与这些人见面了。

武岛不得不出面进行干涉,“不许再说了!”

“你就是让我说,我也不会再说了!”

沈正醇撇了撇嘴,背着手,再不去看被捕的部下,径直离开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武岛疑惑了。

天刚亮,沈正醇被押去了北四川路新亚大酒店松机关驻地。

一进松机关,负责押解的日本宪兵给沈正醇解开了手铐,然后推着他走进了一楼的会议室。

会议室很大,中间有一张会议桌,桌旁有很多座位,主席位上坐着一名少尉,正埋头誊写着什么。宪兵看见少尉,就走上了前,附在少尉耳边嘀咕了几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宪兵一走,少尉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沈正醇,又埋头继续抄他的文件去了。

沈正醇等了一阵,见没人招呼自己,再一看靠墙之处有几张沙发,就径直走了过去,选了一张沙发一屁股坐了下去,闭目养起了神。

他实在是有些累了。

正当他要沉入梦乡时,他听到有人在对他大吼大叫,睁开眼,原来是那个小少尉,可惜,他听不懂日语,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既然听不懂,他就干脆置之不理,继续闭目养他的神。

俄顷,听到一阵开门关门声后,他再次张开了眼,这次,会议室多了个翻译,一走到他面前,就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少尉正在问你话呢!”

沈正醇偏了偏头,让有些发僵的脖子略略地得到了舒缓,随口问道,“哦,是吗?他说什么了?”

翻译面无表情地作了转述,“少尉问你,你的职务、军衔是什么?”

沈正醉侧头睨了一眼少尉,冷笑,“就凭他?一个小小的少尉?他没资格与我说话!”

翻译不敢照直翻译这话,略作了修饰,婉转地把沈正醇的话传达给了少尉。

即便是如此,少尉还是勃然大怒,猛一拍桌子,站起身,举手远远一指沈正醇,“あなたは私たちの囚人は、どうある傲慢?(你已是我们的阶下囚了,怎还敢如此傲慢?)”

翻译立即向沈正醇转译了少尉的话,边说还边悄悄地拉沈正醇的衣袖,暗示沈正醇不要硬顶。沈正醇并不领翻译的情,毫不示弱对少尉怒目相向,回说,“不错,我是被捕了!你也有权处死我,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要么你马上去把你的上司叫来跟我谈。你?不配!”

翻译给吓得脸色惨白,低声责备起了沈正醇,“我说你这人,咋就这么不识好歹呢!”

沈正醇凛然一指少尉,对翻泽说,“你给我照直了翻!我看他敢把我怎样?”

翻译无奈,只得直话直说,话音刚落,少尉顿时气得暴跳如雷,走下主席台,冲到沈正醇面前,握拳就想向沈正醇脸上招呼,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改将拳击会议桌,大声怒骂不止,沈正醇权当听狗吠,仍闭目养他的神,对其不理不睬。

见恫吓不管用,少尉悻悻地走了,估计是请他的上司去了。

不久,身着西服的村上在一名军曹的陪同下,走进了会议室。

甫一见面,村上对沈正醇很客气,不但一口一个将军阁下,还主动伸出手与沈正醇握了握。稍停,村上对翻译点了点头。

翻泽会意,马上向沈正醇作起了介绍,“这位是松机关机关长村上良峙中佐。”

沈正醇这才站起身来,舒展一下筋骨,不紧不慢地说,“你好!村上先生。”

“你好!沈将军阁下。”

村上回了问候,就打发翻泽出了门。

还未等翻译带上门,村上主动先开了口,“沈将军阁下,您曾对武岛中佐说,您愿意与我们合作,共同维持上海的治安,对吗?”

村上态度诚恳,用语恭谨。他不得不如此,日军军官被暗杀的案件层出不穷,都与眼前这人有着密切的关系。若此人是真心实意愿意合作,那一度让他束手无策、焦头烂额的暗杀案件,就有转机了。

“没错,这话我说过。不过,我们之间的合作是有条件的,你们必须要保证我的家人处于绝对安全!但是,你们素来不讲信用,我怎知你们是否真有诚意合作呢?所以,我必须要先确认我的家人无恙,我才会同意合作!”不觉间,沈正醇的语调一声高过了一声。

许是觉得沈正醇的言语及态度太过傲慢,在旁的军曹用力推了一把沈正醇,将其推坐在沙发上。

村上连忙按捺下军曹的进一步发作,向沈正醇提议说,“您若是不信,那您可打个电话与您的家人通话,您就知道我们有没有诚意了!”村上指了指会议桌上的那部电话,“就用这部电话打吧!”

沈正醇等的就是这句话,即使激将得逞,他也未得意忘形,而是慢腾腾地挪到了电话旁,拿起电话,慢条斯理地拨了号。

电话一通,接电话的正是丁雪娥,这在沈正醇意料之中,他谅日本人再横,也不敢不掂量他所说的“合作”二字,所包含的分量。

若不然,日本人还怎么粉饰太平嘛!

在电话中,丁雪娥特别强调说,日本宪兵没有为难家人。随后,丁雪娥才说,家里家外都有宪兵和宪佐监视,未经允许,不得随意进出……虎儿,因昨夜的惊吓,现在高烧未退,而小雨正在睡觉,无甚大碍。

一听谢振华还未出现,沈正醇心下稍宽,但他还是不放心,强调说,“近来天气时暖时热,一定注意虎儿、小雨二人的冷暧,不要随便给他们增减衣服,病了,可就不好了!”这话是提醒丁雪娥,一定要二十四小时守候,一旦谢振华出现,就要及时给谢振华报信,容不得一点疏忽。

“爸,您就放心吧,我和游娘姨轮班照顾着虎子和小雨,不会出事的!”丁雪娥问,“对了,您现在在哪?”

“我在北……”沈正醇忽然注意到村上眉毛在打弯,旋即话锋一转,说,“你放心吧,不久我就会回家!”

此话一出,沈正醇看到村上翘起了大拇指。

放下电话,村上两手一摊,笑意盈盈说,“沈将军,我们兑现了我们的诺言,现在该你拿出诚意来了!不然……”言下之意,若沈正醇不能兑现承诺,他也可以不必遵守承诺。

要诚意是吧?

沈正醇回笑,“马上把我放了,治安肯定好!”

无疑,沈正醇不是在表示诚意,而是在漫天要价,这令村上惊讶至极,质疑之声脱口而出,“你凭什么?”话一出口,村上就感觉很不妥,就这么一句不起眼的话,他一开始就输了气势,正确的做法是:他应该不假声色,义正词严地对沈正醇进行斥责。

就是军曹也惊得不由自主地大吼了一声,“你的,没有诚意!”上前一步,一只手抓起沈正醇的衣领,另一只手作势就要照沈正醇的脸上拍下去,但他终究还是没这么做,没村上的命令,他不敢妄自行动!

“呵呵,急什么呀?我话还没说完呐!”沈正醇使了个解字诀,不着痕迹地让衣领脱离了军曹之手。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继续!”村上颔首。

“我是说,你们可以对我进行监视居住。这样,我才能接触到我那些还未暴露的部下,督促他们停止针对贵军军官的过激行动。当然,决定权在你们,是利是弊,你们自行斟酌吧!”说完,沈正醇气定神闲,背起了双手,开始绕着会议室踱起了步。

村上与军曹面面相觑了一阵,再不发一言,相偕退出了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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