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七日这天,日本海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队日舰突然侵入珍珠港,对美国海军大肆轰炸,美国海军损失之大,令人瞠目。仅隔数个小时,日本天皇便下诏,正式对英美宣战。

十二月八日,凌晨三点,驻沪日本海军向黄浦江中仅剩的两艘英、美炮舰发出最后通牒,勒令它们在两小时内投降。美舰“韦克”号挂出白旗投降,英舰“彼得烈尔”号拒不投降,遂遭到日机轰炸,沉没了。同日,拂晓时分,天空飘着细雨,日军陆军会同日本海军陆战队,越过苏州河上的垃圾桥,开进公共租界,中午即占领整个租界。上海海关、英国汇丰、麦加利、沙逊、有利等六家银行,美国大通、花旗等五家银行被日军强行接管。跟着,日军挨家挨户搜查英、美人,将他们投入集中营,关押了起来。

同日,上海各大报纸转发了同盟社的电讯,上称,日军已开始攻打香港,是如何如何地顺利,又有一则电讯说,英国最大的威尔斯号航母,被日军击沉。后来,报纸上的电讯,全成了日军的捷报了,今天说,日军占了某地,明天说,又占了某地,真真是势如破竹、进展神速,出人意料。

具讽刺意味的是,始于一八四五年的上海租界历史,在日本人的刺刀下终结了。

日军进占租界后,给七十六号下了一道严苛的命令:从此之后,不准再在租界开枪;未经许可,不准进入租界抓人;不准敲诈勒索,尤其是不准在租界从事绑票活动。有违任意一条者,格杀勿论,绝无宽贷!

上述命令,在乌二看来,前几条还没什么,最后一条,简直就不合理嘛!这是在挡他的财路,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身为被绑票对象的有钱人,大都住在租界里。不能绑票了,他还有什么渠道可赚钱?

这话,他不能去问日本人,连提都不敢提。

为此,乌二很是郁郁寡欢了些日子。

正当他倍感赚钱无门之际,一个做梦都想不到的发大财的机会,似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意外地砸在了他的头上,把他砸得头晕目眩,做梦都笑醒了——他是醒着在发梦——上海海关的金库里,有很大很大一笔黄金,具体数字,他掰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一个金库的黄金实在是太多,他的胃口还没那么好,能一口全吃下去:日军派重兵把守着金库,戒备要有多严就有多严。强攻金库,再将之洗劫一空,那不只是在做梦,简直就是在找死!

只能想,只能做梦,不能抢到手,那还发个屁财?

“哎,师傅,你先别急!”阿金对乌二如是说。

阿金笃信一定能发财,而且是信心十足。

日本人并不打算长期派兵守着海关金库,而是正在着手把黄金转运走,黄金的最终去向是外滩路上横滨正金银行,与上海海关相隔很近。多近?中间就隔着一幢大楼。

乌二听阿金说半截,是满怀希望,大觉有机可乘,听了后半截,忍不住破口大骂,“那你说个屁啊!存心逗老子开心吗?”

“别急嘛,等我说完,你再定夺也不迟!”阿金不急不躁。

“有屁快放!”乌二不耐烦地催促,刚被浇灭的希望之火,再次腾腾燃烧了起来。

阿金继续说道:日本人为了掩人耳目,不好明目张胆地转运黄金,明明很短的距离,他们就是要绕很长的路。路线是这样的,从外滩到四川路,向北折入汉口路,再向东转入外滩。

乌二:你说的是真的?

阿金:那还有假?

乌二:那你的消息从何而来?

阿金:……

阿金不说,乌二也就不问了,他更关心的是,阿金有多大的把握。

乌二:这个事,你看……

阿金:一切都有我,师傅您只管坐享其成就是。

乌二:那你需要些什么?我替你准备。

阿金:就是要一些人手。

乌二:人多了,恐怕……

阿金:这请师傅放心,事到临头,我才告诉他们是去干什么,而这之前,我绝不露一点口风。

乌二:很好!你明白就好!那你去准备吧(摩掌擦拳,兴奋溢于言表)。

到计划好的那天,乌二给阿金派了两拨人,一拨人由阿金带领去了四川路的转角,一拨人由乌二心腹带领去了汉口路转角,一前一后,分头把守,就等转运黄金的装甲车出现了。

上午九点,装甲车刚出现在四川路口,阿金便指挥早就预停在路口一侧的汽车开上去当头拦截。铁甲车被迫停住,乌二心腹立即带人把装甲车团团围住,将枪伸进装甲车的驾驶室,命令司机立刻下车。

司机一看苗头不对,赶紧熄火,开门下车。阿金见司机如此识相,也不为难他,命围着车的人,让出一条通道,放他走人。司机哪敢多留,循着通道跑了。人墙合上时,阿金迅速钻入装甲车,准备开车走人,车却开不走,那狗日的司机,跑掉时,居然把钥匙也带走了。

没有钥匙,车就开不走,黄金更到不了手,一切都白忙乎了。

就是白忙乎。

本说砸了装甲车屁股后面的锁,来个蚂蚁搬家,才砸了几下锁,远处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了。

开枪把锁打坏,岂不是楫事?开枪就坏事了,就在附近巡逻的日军,马上就会闻声而动,那时节,想走,都走不掉了。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眼看到手的黄金已落了空,再不脚底抹油,就有被捕的危险,于是,他们赶紧争先恐后地向南而逃,从爱多亚路穿过法大马路,最后蹿进了南市,总算躲过了风声。

刚进南市四川路、汉口路一带,早已被日本宪兵紧急戒严,开始搜索路人。

当然是一无所获。

铁甲车仍由原司机开到了位于外滩的横滨正金银行。

黄金虽无半点损失,但案情却十分严重。现如今,整个上海都是皇军的,居然还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太岁头上的土,打这批黄金的主意,真可谓是胆大包天!这还了得!这个案子非破不可,不然皇军的颜面何在?

于是,日本驻沪宪兵本部将破案的重任,交给了进驻租界的宪兵分队,而宪兵分队最高长官,又将具体破案的实务交给了特高课课长小林正光少佐。

责任重大,小林不敢有丝毫怠慢,即刻采取了切实有效的行动,先是勘验现场,然后是派出人手走访现场,当然是暗查暗访。明查,中国人未必会合作。经过多方访查,最后汇总情况时,小林首先排除了系仇日分子作案的可能,无论军统、中统、共党,都不太可能有作案的动机,不能说他们没有这个想法,实在是他们不太可能用这样的手法——拦路抢劫——这更像是黑道人物的作风。

通过情况分析,小林将排查的重点,放在了黑道人物身上。这一查,果然有重大发现,有人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案发当日,乌二的阿金和多名黑道上的亡命之徒,在案发现场出现过。揪住这条重要线索,小林派人密捕了几名有重大嫌疑的亡命之徒,通过严刑拷打,从他们的口中获悉,作案的领头人,正是阿金。

阿金早就躲了起来。不是做贼心虚,哪用藏头藏尾。小林找到乌二,命他交出阿金。乌二起初百般推托,拖着不办,这就惹恼了小林,当即就对其下达了最后通牒,要么交人,要么负责扛过。

乌二不想负责,只能交人。

把阿金交出去前,乌二一再嘱咐阿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切勿要牵涉他,这样他才能在外面替阿金斡旋张罗,否则就同归于尽。阿金满口应承,这边答应得爽快,可进了宪兵队,坐了一次电椅,当场就撂了。不但卖了参与抢劫的同伙,还少不得拉上他“敬爱”的师傅乌二垫背。

小林还没决定是否抓乌二,乌二倒先沉不住气了。

怎么办?乌二问过很多人。

多数人的意见是,跑!

也有少数人主张,不跑,托李逸群出面周旋,这件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少数服从多数,乌二跑了。

不跑干什么,引颈受那一刀吗?乌二才没那么有担当,他可不是个敢做敢为的伟丈夫,他只不过是一个趋炎附势、孤假虎威的小人物而已。天塌下来,该李逸群这些大人物扛,叫他扛,是扛不住的。

乌二不见了人,日本人就管李逸群要人,非要李逸群交出乌二不可,否则,李逸群就替乌二背过。李逸群千算万算,都没想到乌二能给他捅这么大的娄子,迫于严峻的形势,他不得不采取切实有效的行动——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乌二的庙里,不是和尚,是老婆。乌二最在乎的人,其实就是他的老婆。李逸群深知这点,也不费心大张旗鼓地张榜悬赏以捉拿乌二,他只管问乌二婆娘要人就是了。

考虑自个是恶名在外,李逸群派夫人出面去找乌二婆娘,要乌二婆娘交人。李夫人手腕了得,先吓,言辞极尽夸张之能事,诸如,乌二若被日本人捉到,肯定性命难保,死肯定会死,但死前还要遭罪,惨哟!人死之后嘛,那就更惨了,全部家产充公。女人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乌二就是你的金饭碗,他死了,你的饭碗就被敲破了,你就要流落街头,衣食无着落。惨咧!

一席话说得乌二婆娘六神无主,完全没了主张,连连向李夫人央求,求她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保住她的金饭碗。

后骗适时登了场:乌二若主动投案,李逸群可保证乌二在宪兵队决不受刑,至于乌二的性命,完全可由李逸群保证。

乌二婆娘考虑再三,估摸乌二确乎躲不过去了。就算日本人一时抓不住乌二,李逸群也有办法找到乌二的,万一李逸群先于日本人找到乌二,那时再找李逸群帮忙,李逸群肯定会找出百般埋由推诿。若说不找李逸群帮忙,可她又有谁可以请托?

再说这桩劫金案,虽是闹得满城风雨,但日本人那里并未受到任何损伤不是吗?劫金案,从头到尾,都是阿金搞出来的,与乌二无任何关系。即便是阿金于事前对乌二提过劫金一事,但乌二未置可否,就凭这一点,顶多可说乌二是知情者,不能算乌二是参与者;且乌二为“和平运动”出过力、流过汗、洒过血,这一汗马功劳,日本人也晓得的!

总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主意一定,乌二婆娘就把乌二叫了出来,向李逸群投案。

李逸群确乎言而有信,亲自出面向负费侦破劫金案的小林少佐联络,要小林对乌二勿要用刑,并稍予照顾。小林满口应承,向李逸群作出保证,会十分恰如其分地照顾鸟二。一切打点妥当,李逸群这才让秘书带着乌二,去向日本人投案了。

乌二被送进日本宪兵队的当天,罗之江应李逸群的电话之请,特地从南京赶到上海。刚一照面,李逸群二话不说,就向罗之江交代说,你立刻会同日本宪兵前去查封乌二的家产。罗之江一听,颇感为难。一来,他与乌二交情不错,乌二才被送进日本宪兵大队多久啊,他就干这落井下石之事,若是将来乌二出来了,他又以何而目去见乌二;二来,抄家这等事,既然要由他的政治警卫总署的名义来执行,那么抄家之后,就得由政治警卫总署的名义来贴一张查封布告。要贴布告,就得盖上政治警卫总署的关防。可是李逸群打电话让他来上海时,并未说是出何任务。临到该贴布告时,连印信、关防都没有一颗,那也太不像样了吧。

更深的原因,是他兔死狐悲之感。当然这些话,他不能对李逸群说,谁知道李逸群会不会在某天算计他?

罗之江会犹豫,这在李逸群的预料之中,他佯装糊涂,问:有困难没有?

怎会没困难?罗之江吞下前一个,抛出了后一个。

李逸群冷笑:这算是什么困唯?临时找人刻一颗就是,也决不会有人多事,会去验那颗印信是真或是假。况且,刻图章,只是一句话的事,等上一两个小时,就有了。

罗之江再次迟疑了一下,犹豫还未能及时掩饰过去就让李逸群注意到了,后者压根儿就不给前者任何机会,紧逼一句:你还有何困难?

一句话到底,罗之江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罗之江心一横:没有了,我干!

一个多小时后,图章上的碎屑还未清理干净,罗之江就急急地点叫了几个人,会同日本宪兵队派出的那两名督办官,一起浩浩荡荡地去了乌二的家。

队伍开到之时,乌二婆娘竟是不慌不忙,隆重地笑脸相迎,还打电话至最好的饭馆订了一桌好酒好菜,像是招待贵宾般,热情非凡地筵请查封大员入席就座。人席举箸下筷的众人在平日里俱与乌二相熟,关系很不错,并不因查封一事而觉得有什么尴尬,照样与乌二婆娘插科打诨,有说有笑。

酒足饭饱毕,查抄正式开始了。

翻箱倒柜搜罗了半天,仅抄得一个保险箱,内中除了三罐被三五牌香烟罐装着的金银首饰与几根黄鱼外,就再

无其它东西了。这与坊间所传相去甚远,在传言中,乌二富得流油,而眼前的此情此景,不禁令人大失所望。失望之余,谁都会产生联想,乌二婆娘是不是事先转移家产了——一那顿饭……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谁都不好意思当恶人,把心底的这层意思往外说。封条还没贴上,乌二婆娘就命家中的娘姨,给每位查封大员发了一瓶洋酒、一盒亨牌雪茄、外加一大包巧克力,特别是后者,是极稀罕的物件,自去岁美日谈判破裂以来,这物什,就基本上在市面上绝了迹,乌二婆娘还能大袋大袋地拿出来送人,想来是花了不少钱才兜箩来的吧?!

东西到手,查封大员们谁也没多余的想法了,挂封条、贴布告,道谢而别。

罗之江向李逸群复命时,把乌二婆娘送的礼物拿出来,摊在桌案上,说,“这是乌二家送给我的,我交公!”

实质上,他得的好处,远不止摆出来的这些,乌二婆娘在送他上车时,偷偷往他的衣袋里塞了五根黄鱼,沉甸甸的、硬邦邦的,让他上车后,不用掏出来,隔着那层布,就能真切地感受到乌二婆娘的心意有多硬实、有多沉甸。

拿人钱财,就得为人消灾。

摆出高姿态,不过是探李逸群口风罢了。

说真的,罗之江不这么做作,李逸群或许不会反感,他怎会不知,这年头谁不是能贪就贪、能捞就捞呢?得了人好处,就别那么虚伪嘛,既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有那么两全其美的事吗?

这是心里话,他不能对罗之江说,要说的,是罗之江接受得了的话,或者说,是乌二婆娘接受得了的话,恶人要做,好人也要装。他避重就轻地说,“她很会做人嘛,这对乌二是有好处的!”手一指桌案上的东西,“收下吧!”

别的话,李逸群是一句话都不多说了,他心里另有盘算——说不得,至少罗之江是听不得的。当面夸奖了几句罗之江事情办得漂亮之类的话,李逸群就打发罗之江带东西走了人。

一些话,李逸群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想咽也咽不下。所以,他要找个局外人一吐为快。所谓局外人,也就是七十六号之外的人,不是敌人,就是朋友。细数起来,李逸群的朋友很多,大都是喝过血酒、换过拜帖的朋友。但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朋友呢,今日见你得势,就拼命地讨好、阿谀逢迎;明日见你失势,就竭力地疏远、落井下石。

一个都靠不住!

有个荒谬透顶的话说在这世界上最能靠得住的人,就是敌人,只有敌人才不会掩饰敌意,敌人的敌意是明明白白的!

所以,李逸群去找了他的敌人——夏正帆。

这是李逸群第一次到夏疋帆的家,浓浓地充斥于房间的草药味,迎面直袭他那十分敏感又脆弱的鼻子,激得他连打好几次喷嚏,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响。强烈的刺激一过,他又有种说不出的受用。

揉了揉还有点发痒的鼻子,李逸群开了口,“你把全世界的药,都搬进你家了吧!”

“差不多了!”夏正帆指了指胸膛,苦笑着说,“你老兄贵人多忘事,我这里……”

“哦!”

夏正帆不提,李逸群还差点忘了,夏正帆正被那富贵病,给折磨得死去活来呢!心下暗想,只怕是算计人算计多了,遭报应了吧!想了就笑,笑了就正色,夸张地一拍脑门,“看我这破记性!”

“好了,别煽情做戏了!”夏正帆对李逸群一指沙发,“坐!”言毕,刚才还直立的身子,又倒向了逍遥椅的靠背,楠竹材质的逍遥椅立刻发出了难听的吱呀声,彻底湮没了夏正帆的尾音。

“你的日子过得好逍遥啊!”李逸群羡慕地说。

“嗯,这你说对了!我确实很逍遥。”夏正帆望着天花板说道,逍遥椅的颠簸让他惬意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

“哎,我到你家来,好歹也是个客人,你怎么连茶水都不给一口?”李逸群不是开玩笑,他是真有些渴。

“呶,请自助!”夏正帆一指横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面是全套饮茶用的器具——形如古鼎的风炉、瓜形的黑色陶制茶壶、竹制的柄杓、陶瓷盖置、储水的水指、装废水的建水、装满抹茶的茶罐,上好纱布做的仕覆、取茶用的茶杓、乐烧制成的乐茶碗、茶筅等等,一应俱全。

还真是半个鬼子,连饮茶的习惯,都与鬼子保持高度一致。李逸群在心中骂过,绽颜一笑,“这可不是应有的待客之道啊!”

“客随主便嘛!”夏正帆不为所动。

“好吧!我自助。”

李逸群往沙发前一坐,拿起茶几上的器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到最后,他眼花缭乱了,在分不请水指和建水的情况下,错拿起建水,将内中的水,倾倒进乐茶碗,仰脖一饮而尽。渴意似乎未解,他又斟了一碗,才张嘴喝了一口,却听得夏正帆说,“你不怕有毒吗?”

喝水呛着,是什么滋味,李逸群此刻是深有体会了,好半天,他才顺过气来,张嘴就骂,“你作死啊,人吓人,吓死人的!”

夏正帆立起身,目不转睛地看了李逸群半天,直看得李逸群心里发毛才放过了他,撇撇嘴说,“玩笑而已,你的胆子,不至于就那么点儿小吧?”

是玩笑,李逸群就放心多了,继续喝他的水。

“别喝了!”夏正帆起身,软近李逸群面前,夺过李逸群手中的乐茶碗,以教训的口吻说,“你不懂茶道?就不要乱喝水,这建水中装的是涮洗茶碗的废水,是不能饮用的!”说完,他指着摆满茶几的各种茶具,给李逸群普及起了茶道知识。

“沏茶、斗茶、赏茶、闻茶、饮茶……”

夏正帆说了半天话,全是关于茶道。扑鼻的清香,引得李逸群喉头动了又动,满嘴生津,渴倒是不怎么渴了,但喝不到的茶水,让他期待万分——

烹茶的程序,非一般地复杂、繁琐,没有一般二般耐心的人,是体味不到个中乐趣,若此刻李逸群是个饥肠辘辘的人,让他干焚琴煮鹤的事,他肯定干得出来。

“不要说茶道了!”李逸群说,“换个话题,把你的耳朵借我一用!”

夏正帆停下手上的动作,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李逸群:先是脸,接着是灰色的马甲和米黄色的长裤,然后是棉袜和黑色牛皮鞋。之后又从下到上,直到再次审视过他的脸后,才垂下眼帘,将目光重新投回了手上的茶筅,“你脸上有杀气!”

被人一口说中心事,李逸群很是不安,紧张地将双手各放置膝盖上,轻轻摩挲了起来。好半晌,李逸群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声势不输往日,却不够自信,“除此之外,你还看出来了些什么?”

夏正帆放下手中的茶筅,将茶汤倾入茶碗中,递给李逸群:你很犹豫,你不知道该不该下手,你很担心别人对你的看法……

李逸群接过茶碗,轻品一口茶汤,茶汤在舌间滚动,吸啜有声(以示称誉):对,你说得很对!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但我不会这么做(将茶一饮而尽)。

夏正帆轻轻皱了皱眉,接过茶碗,涮洗一遍,将废水倾入建水中,覆上盖:茶道讲究和、敬、清、寂,你一件都办不到,这茶,你还是别喝了罢。

李逸群抿了抿嘴,说实在话,他并未觉出这日本茶有什么好喝,他这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难喝的茶。不让喝就不喝罢,他喝过的路边摊茶,都比刚才喝到的好得多。

一切收拾停当,夏正帆新躺回逍遥椅,随着椅子的起伏摆动,露出了疲惫之态,但他还不能睡,家里还有个他不甚欢迎的客人还赖着未走哩。

确实,李逸群一点想走的意思都没有,于他而言,那不吐不快的心思,正如一根长长的钢针,时不时地在蜇着他、折磨着他,让他片刻都不得消停。

“他必须死!”

李逸群对空气说,也对自己说,更对夏正帆说。

夏正帆睁开眼,拿起手边的手巾,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你说的那个他,是不是乌二?

李逸群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夏正帆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我为什么就不能知道?他惹的事还小吗?换句话说,他给你惹的麻烦还小吗(冲李逸群翻了翻白眼)?

李逸群抚额,面露庆幸之色:还好,我听从了岩井先生的劝诫,适当地与他保持了距离。不然,这次我也给牵连进去了。

夏正帆暗讽:你英明。

李逸群讪笑:愚钝!

夏正帆:他人还藏着?

李逸群:没,投案了,就在今天。

夏正帆:在你手中?

李逸群:不,我把他送到日本宪兵队去了。

夏正帆:(低沉咳嗽)……你好糊涂(总算克制住自己,没骂李逸群是白痴)?

李逸群:(脸色微变)夏老弟此话怎讲?

夏正帆郑重指出:你恨他是一回事,但你想他死,就不能假手日本人。现在跟随你的那些人,他们愿意替你死、替你冲锋陷阵、替你杀人放火。你想过没有,他们为何要如此?

李逸群不耻下问:为何(他知道夏正帆要表达什么,却故意选择装糊涂,他很想听听夏正帆的看法)?

夏正帆诲人不倦:说白了,那还不是因为别人看你在日本人那里有面子、有里子,能说得上话、进得了意见,才会如此心甘情愿地替你效力。转过来,同样的道理,你对日本人处死乌二一事不闻不问、听任所为。那乌二不过是你豢养的一条狗,该打该杀,应该由你来办才是,这样你才能拉住你手下每个人的心。不然,人心涣散了,乌二本身拖不垮你,你也难逃垮台的命运。所以,我的意见是,你应该主动出面,跟日本人把乌二要过来,并向他们保证,由你来处置。就算日本人会对处死乌二的方式作出特别要求,哪怕是刀劈、枪刺、生剐、活埋、毒毙,你都可按照他们的要求办。但经手人,必须是你本人。

李逸群深以为然: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我就是不能自己下手。

夏正帆狐疑:杀一个乌二,还让你如此为难?莫非你有何难言之隐不成?

李逸群释疑:你误会了……呃……(在下决心)……你还记得中储券保卫战期间,军统炸了中央储备银行,周明海要我们七十六号出面,对中央银行还以对等报复一事吗?

夏正帆点了点头:记得!

李逸群抿了抿嘴:那事,我交由乌二去做的,他好大喜功,把本来该送往一个地方的两颗定时炸弹,分送到了两个地方……结果,就不去说它了。就说奖金分配吧,若你还有印象,你应该知道,周明海事先预付了一笔不多的奖金。这钱,我自然作为奖金来分配,按一条人命两千元的赏格,从主持行动的人起,到做炸弹的人止,我都得分派。派到技术员手里时,至多也不过他当时的薪水多一两倍而已……后来,乌二把这名技术员请到家中,叫乌二家的拿了两千元给那位技术员,也不说明为何给钱,只是说,无事常到家中玩玩……事隔不久,乌二就把那位技术员又找了去,让其做个定时炸弹……炸弹被送到了协大祥布庄……乌二勒索了多少钱,就不去说了。他平日里这般胡作非为,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办他,由他去了。后面的事,我若说出来,你就该见笑了,我要炸弹时,技术员推三阻四说做不出来……可是,到乌二要炸弹时,马上就有。请问,换你是我,你该怎么办?所以,我恨透了他,只能让日本人办他!

夏正帆听了前因后果,沉吟片刻,开口说,“我还是坚持我先前的看法,若现在乌二已成尾大不掉,你就更不能假日本人之手办他了……嗯,你想,他这些年暗中经营,肯定有不少人为他死心塌地地卖命,这些人是谁,你若一个个地去追究,找出他们之后,你又如何处置,打、杀、关、押?高压之下,他们表面上是服你了,私底下呢,他们服你吗?有句老话说得好,杀鸡儆猴……你亲手把鸡一杀,那些猢狲自然就服了……相反,你假手于日本人,人家服的是日本人,可不是你呐!”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逸群起身走到夏正帆跟前,抓住夏正帆的手,热情地握了又握,“你说得太对了,我真是糊涂了……”

让一个自负的人,承认个虑事不周,这很不容易?是否是?

就是。

李逸群:告辞。

夏正帆:不送。

打铁趁热,李逸群还没心急到那种程度,他知道,要办乌二,不能急于一时,要先把方方面面的准备工作做足,然后等契机。

契机,出现在一个多月后,小林因破获劫金案有功,荣升中佐,并被调回日本任职。在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情况下,李逸群向小林提出保释乌二,小林慨然同意了。小林心想,临走前,卖个顺水人情给李逸群,又何尝不可以!

但人不能马上放,得等到小林上了飞机之后,才可以。

上述要求,并非小林

所提,而是李逸群所提,这让小林很是不解,李逸群解释说:且再关押几天,太早放出去,恐又生事端,岂不是影响阁下的声誉。

小林觉得李逸群言之有理,遂依李逸群的建议,特意将允许保释的签单日期,写在了他搭乘飞机回国的那天。释放乌二是在那天的上午下午并不重要,离开到那天,他必须与继任者交接,虽说是等于交出了某些特权,但那天结束之前,他的命令还是有效的!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与小林谈定释放乌二的时间,李逸群转身就去了乌二家,见到乌二婆娘,向她交代了一些正常的注意事项后,还另外特别交代了一件事,要她务必照办。乌二婆娘虽觉得莫名其妙,还是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并表示,只要乌二能出来,让她杀人放火都行!

那倒不必。

李逸群打了个哈哈,也不久留,当即就辞出了乌二家门。

下午四时,夏正帆刚进李逸群的家,还未跟李逸群打上招呼,一条人影自他眼前一晃,跟着就是扑通一声,一堵半腰高的肉墙,就横在了他的面前。待他看清是何许人,不禁顿觉啼笑皆非——下跪之人,竟然是乌二。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夏正帆笑问,心里清楚,乌二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他下跪。

乌二磕了一个脆生生的响头,口称:“感谢夏处长的大恩大德,乌二是个浑人,别的感激方式,我做不来,就是做了,你也未必瞧得上,那我就给你磕几个头吧!”言毕,又是一个响头磕下,一个、两个……

夏正帆坦然受了几个响头,看乌二还没停止的意思,只得伸手一把拉起乌二,“够了,够了!你我兄弟,何必这般见外?”忙,他没帮上一点,暗算是有的,但他绝不会因眼前的此情此景而脸红——要让他感到羞耻,乌二还不配。与乌二面对面而立时,夏正帆假意关切地问道,“在牢里这些日子,你可是受苦了?”

乌二只当夏正帆真关心他,问什么就答什么,“是啊,是啊,那牢房还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就拿今天来说吧,我昨天就知道,今天可以脱梢(释放),就放着今天的那顿午饭不吃?空着肚子准备回家后好好吃一顿。没曾想,那个看守我的日本宪兵,却故意等我不吃的饭团和来苏汤冷透了,才拿进来硬逼着我吃,还说,不吃不放人。迫于无奈,我只好硬着头皮,把那些冷得胃痛的东西吃下了肚。”乌二揉了揉肚子,继续抱怨道,“我的胃现在都还觉得难受呢!”

乌二话音刚落,夏正帆瞥了一眼李逸群,后者不知何时起,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乌二身后,向他递起了眼色。

有鬼!夏正帆心领神会地说,“哦,是吗?那个日本宪兵也太不通人情了,你把手给我,我替你把把脉!”不待乌二主动伸手,他一把抓起了乌二的左手腕,切了上去。

期间,夏正帆不时让乌二张口伸舌,或是翻眼皮瞪眼睛,反复看了又看。有一瞬间,乌二注意到,夏正帆笑得很诡秘,随即又换上了冷若冰霜的表情,像煞了从前与他一起密谋暗算黄鹤松时的表情,但形似而神不似,乌二笨是笨,但察言观色,他还是懂一点的。

良久,夏正帆松了口气,说,“问题不大!”

一句劝慰之言,很是宽乌二的心,也宽了李逸群的心。可接下来的话,才起了个头,就让乌二脸色顿变,让李逸群紧张万分——

夏正帆:不过……

乌二:不过什么?

李逸群:有何不妥?

夏正帆:不过……

乌二:到底是怎么了(流露出的神色,像极了病入膏肓的病人在忽然间知道将不久于人世所展露出来的绝望)?

李逸群: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夏正帆:不过,你必须要忌口一段时间。道理嘛,我不说,你恐怕会忘记了,牢中伙食极差,把你肚里的油消耗得差不多了,你久不沾荤腥,突然间大鱼大肉,肠胃哪消受得了,消受不了就得跑肚,跑肚就得拉脱阳……

乌二:哦!

李逸群:哦!

乌二婆娘横插一杠子:那也不能不让人吃点好东西吧(随时与夏正帆唱反调,是李逸群的嘱咐,这才起了个头)?

李逸群:就是!

乌二:好多天没进荤腥了,我都快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了。

夏正帆:想吃也可以,但要尽量少……

乌二婆娘插话道:多吃几块肉,又有什么系?难道还要死人不成?

夏正帆冷笑不语背起手,在大门紧闭、窗帘紧拉,显得暮气重重的李家,四下参观去了。

乌二:我尽量少吃点(还是要尽量照拂夏正帆的面子,这也是个极小气的人呢,他想)。

李逸群:想吃就吃,人生在世,吃最大。

乌二婆娘:就是。

晚饭,是乌二在外定的,虽说是李逸群请客,他怎敢让李逸群掏腰包。

许是牢里待得太久,乌二连菜都不会点了,只知照顾自个儿的口味,而忽略旁人的食欲:酒是最烈的,肉是大块的、鸡鸭是整囤的、鱼是大条的,而这些东西,俱被大得惊人的器皿盛放着,从东向西、自南往北,摆上了李逸群家那张长长的饭桌,摆了个满坑满谷。

酒菜上齐,众人一起入了席,乌二率先举杯,向李逸群言谢,向夏正帆谢恩,向李夫人致意,向自家婆娘抱歉。三杯黄汤下肚,乌二哭了,连声说对不起:辜负了李部长的期望,愧对夏大队长的关照,劳李夫人费了心,牵连自家婆娘受了累,说到动情之处,竟然泣不成声。

或许是激动之下,心神受扰,乌二在席间的表现乱糟糟的,敬过李逸群一次酒后,就敬夏正帆,才等夏正帆拿起酒杯,居然又来敬李逸群酒,不显得有点神经病嘛。

夏正帆一整晚都默不作声,菜不吃一口,酒只润了下唇,枯坐了一阵,借口身体不适,就欲告退。

乌二酒意正酣,哪里肯放人,拉住夏正帆衣摆不放,“不喝醉不许走!”借酒壮胆,从未敢说出口的话,也说出口了。

夏正帆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喝高了。”

醉酒的人,从来都自认清醒,乌二也不例外,空着的一只手,抓起夏正帆用过的酒杯,将内中几乎未动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他指了指自己,“我哪里高了……”

“撒手!”夏正帆脸色骤变,真生气了了。

“不放!”乌二决意与夏正帆穷耗。

“后果自负。”

警告声不大,效果却明显——天花板的灯光自头上洒下,使夏正帆的双眼看上去像煞了两个弹洞。空洞洞的、冷森森的,深不可测。没来由地,乌二打了个寒颤,赶紧放了手。

“告辞!”

夏正帆拔脚就走。

李逸群后脚跟着出了门。

走到满是四季青的花坛前,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步,少不得习惯性地同时扭头向身后张望一眼,这才面对面展开了交谈。

夏正帆: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由着他两口子在你家反客为主?

李逸群:要不怎么说他是尾大不掉呢。

夏正帆:那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李逸群颇为失望地说:小林说只需判三年监禁,关押地点,不能是在上海,以提防他暗中指使别人继续为非作歹。所以,我决定明日带他去苏州。

夏正帆:苏州?也太近了点吧,你还不如就把他关在上海得了。

李逸群:不,就去苏州,诚如你上次所说,我得用他一用。

夏正帆:我倒忘记了,你算盘打得精是出了名的。你想利用他,这无可厚非。但你不该折磨他,他已是没几日好活的人了,连最后这几天舒心的日子,你都不让他过,你不觉得,你这样做,也忒缺德了点。

李逸群:你这话怎讲?

夏正帆:哼,你还跟我装糊涂,我断他几时死,他绝不会多活半个时辰,你下毒暗算他也就罢了。至于要那么无所不用其极吗?你明知道,荤腥会加速他的死亡,你……她,乌二家的,今天打一见我起,就在跟我唱对台。我说什么,她就反对什么,没个人指使,她敢这么做?

李逸群:(掩饰性地干笑)给你看出来了。我若不这样做,他(指了指屋内)能这么放得开吗?

夏正帆:他走后,但凡他用过的东西,你都丢了罢……

李逸群:这我知道。

夏正帆;还有!你那双手,太脏!也要洗,最好洗掉一层皮。

李逸群:脏?

夏正帆:不想要命就算了!

李逸群:我洗,我洗!那你赐我个消毒方子。

夏正帆:穿心莲六份、板蓝根六份、蒲公英五份、旱莲草五份、苍术三份。

李逸群:(在口中念念有词)好,我记下了。

夏正帆:我走了。

李逸群:我再送送你。

夏正帆:不必了!(朝屋内努了努嘴)他替你卖命这么久,就要走了,你还是送佛送到西吧。就算是从前用过的尿壶,现在让你嫌臭了、恶心了,欲弃之而后快,你多少也该讲点感情吧。

李逸群:那我也得先送你。

夏正帆:你要送,就送吧。

李逸群:嘿,你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你有所不知,乌二就算不犯那事,我也容他不得。你当怎的?乌二犯事前,日本人把他找去,问他为何要随便杀人、抓人,你猜他怎么说?他居然说,那都是经过我授意的。为此,日本人特地找我询问此事,我颇费了一番口舌解释,才让日本人相信非我所意。你说,这样的人,你是留他不留?

夏正帆:咳!

李逸群:唉!

临分手时,夏正帆看了一眼天空,有星星,无月亮,亦无风。低头又看近处,雾岚渐起,夜阑人未静,霜降杀百草。上下左右看过,他说,“明天是个好天气!”

言毕,走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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