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理君落网,乃至落水,中间间隔二十四小时不到。

罗之江本认为成理君会以连消带打的方式,与他周旋一阵才算完事。不料想,想象中的大费周章,竟因一个人的出现,还未上演就终了场。

有这么大本事的人,既不是李逸群,也不是他,而是任秋明。不知任秋明那个家伙是不是给关太久了,关得有些变态了,完全变了个人一样,阴毒无比。

事情是这样的,当任秋明听说成理君落了网,罔顾自个儿还是镣铐加身的现实,竟然用又是绝食,又是撞墙的方式,不见成理君不罢休!

难得任秋明会如此主动,罗之江二话不说就给了方便,仅是见一面嘛,又不会少一块肉的!见吧!

仅三回合,成理君就败下阵来了!

第一回合,任秋明尖着嗓子,述说自个的经历——被人废了武功,没了胡须,从此后不男不女,自然就成太监老公了!讲述经历也就罢了,明明是那个疯子徐克祥所为,硬要把脏水泼到他罗之江的头上,把他说得心理阴暗至极!

姥姥!个死阴阳人!

怪了,这家伙胡说八道,对付成理君还真奏效:成理君当即就吓白了脸。

第二回合,任秋明说自个儿要写一本书。这次行的是栽赃嫁祸的路数,栽赃的对象自然是成理君。任秋明说书名叫作《蓝衣社秘录》,他打算揭军统的老底,当然了,书若要出版,总不能在作者那栏题上佚名吧?

他甚至盘算好了,成理君就是署名作者。

呸!敢做不敢当!个死公公!

奇了,成理君小脸继续发白,呼吸非一般地急促,估计整个心都快跳出口了……

第三回合,任秋明说要杀人。

成理君:杀谁?

任秋明:杀成理君!

成理君:如何杀?

任秋明:凌迟!

成理君:凌迟这死法太惨了,给我换个死法如何?

任秋明:就凌迟,先从你那话儿开始!

成理君:你他妈的疯了!

任秋明:是,我他妈的疯了,我用渔网把你给兜起来,然后把你身上每一块肉都给勒出来。听说,起码会有上万块肉。到时候,老子每割一块肉,就用打气炉烤肉,用山东大酱蘸烤熟的肉,然后,把肉喂这院里的大狼狗吃……

说上面的话时,任秋明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声音温和,节奏缓慢,显得亲善亲切,有点语重心长的感觉。最后他甚至还绕着成理君走了一圈,说了几句闲言碎语以示安抚。

该说的话一了,任秋明就走了,成理君就落水了哉!

当然,在正式宣布落水之前,成理君吐了,吐得满屋子充满了秽气!

任秋明肯定是疯了!绝对是疯了!罗之江一点都不质疑自己的这个结论。

成理君落水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般,很快就传出了左近右远。有多近?近到了上海!有多远?远到了重庆!

接到内线发出的电文,戴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眼皮,生怕看漏、看错了任何一个字:

金水兄台鉴,关镇(成理君)兄今日不慎失足溺亡(于今日叛节投敌),甚哀(制裁与否),弟泣叩。

白纸黑字,个个工工整整,不由得他不相信,气得他又是摔东西,又是咆哮,“成理君,你个瘟神,宁叫我负卿,不可使卿负我!”

然,成理君终究还是负了他!

付出期望多高,失望就有多大!戴笠感觉嘴里很苦,比吃了黄连还苦。就在十七个小时之前,他收到过一份成理君托无名氏转发的报急电文,当时成理君还自称在必要之时会舍身成仁。收到电报的当晚,他就特地连夜召集了局本部中层以上的干部,当众宣读电文毕,便将溢美之词加诸于成理君之身,并将成理君拔高成与文天祥、史可法无二致的英雄,号召全局同人向其学习云云。

这才多久的工夫,成理君就用其行动,狠狠地抽了他一个大嘴巴。丢人哪!

连成理君都投了敌,上海的敌后工作恐难以为继了!

倒不是因缺少人手而无法开展敌后工作,像他这样的老谋深算的人,不可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早在安排成理君任上海区区长之前,他就准备了应急方案,在上海安插了一个备用的敌后工作二区,同样是有上千人的地下组织,人手并不缺乏!

所缺乏的,是精神气!

看看人家中共,鲜有叛节者,为什么?人家有信仰武装,要说他领导下的军统局同样不乏信仰啊:驱逐倭奴,光复山河。

难道这样的信仰还不够吗?

不够!

身为戴笠心腹的甲室主任如是说。

“为何?”

戴笠的长处是着眼于大处,而不是抠唆于小处,关注细枝末节是手下人的事。若不然,要一个甲室主任作何用?

“我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吧,上海的敌后工作组织,就好比一支部队。一支部队作战是否勇敢,关键要看这支部队主官的意志如何。不知钧座还记得北伐时期为第四军赢得铁军称号的是哪支部队吗?”甲室主任抿了抿嘴,等候戴笠的回应,毕竟有个名字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很犯忌讳的。

“你是说叶挺带的独立团吗?”戴笠流露出赞许之色,“那确实是一支铁打的部队,从广东出发,首战碌田,长驱醴陵,力克平江,直入中伙铺,奇袭汀泗桥,大战贺胜桥,攻占武昌城,所向披靡,了不起!可惜的是,那个团的人基本上都是共党,他们……”戴笠突然警觉,问,“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叶挺这个人,我如果说他指挥作战时作风很硬朗、意志坚强,想必钧座不会责怪我吧?”甲室主任小心翼翼地说道。

“直言不妨!”戴笠是个急惊风,最不喜温吞水。

“那我就直说了!”甲室主任再次抿了抿嘴,“不知道钧座注意到没有,我们有一个人,很有当年叶挺的风范。”到这里,他又不说了,他必须要走一步,看三步再说,戴笠说翻脸就翻脸,他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和生命冒险。观察了片刻,他注意到,戴笠依旧面带期许之色,便大着胆子更进一言,“您看沈正醇在执行命令时,他的意志……”

“像不像当年的叶挺,是吧?”戴笠抢过了话头,“确实很像,那也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但我们在讨论如何解决上海区的士气问题,你提他干什么?”

“只让他当一个专事制裁余玠的总督办,钧座不觉得有些浪费么?”

“你是说让他来负责士气的问题?”

戴笠笑了,甲室主任小心翼翼了半天,就是为了向他举荐沈正醇,问题是,单用一个人,就能扭转目前的不利局面吗?

这也太儿戏了点?

不妥!戴笠如是说。

前后还不过一秒,戴笠就推翻了自己的结论,把不字去掉,就剩一个“妥”了。沈正醇在抗战初期就是军统上海区区长。那时,沈正醇所领导的人当中,虽无可避免有叛节的,但毕竟是少数。而且沈正醇在对待处置内部叛徒的问题上,明显较后几任区长果断,从未因犹豫不决而导致重大损失,仅凭这一点,沈正醇就很“妥”。

戴笠:就是他了!

甲室主任:舍他其谁?

戴笠:你看再给他派一个什么职务比较合适?

甲室主任:还是叫总督办吧,授少将军衔,把上海一区残部、上海二区、忠义救国军苏沪几个纵队、以及特别行动总队,统统都交给他负责。

戴笠:权给太大了,这可不好,若他一失事,一大摊子人就全完了。

甲室主任:只是让他负责督办行动,其他的,诸如人事安排之类的事,他就不必管了!他只负责监督、报告各单位的情况,一旦发现苗头不对,他可以相机行事,这样也能避免重大损失……

戴笠:那就按你所说,拟一份电文吧,向他宣布这个任命吧!

甲室主任:我马上就去办!

甲室主任刚走到门口,戴笠叫住了他,说,“算了,电文,还是由我亲自来拟吧,你就不必操心了,此事,你一定要保密!”

当然要保密!

守口如瓶,甲室主任完全办得到,但问题是,戴笠的电文能保密吗?

要知道,有余玠那个人存在,戴笠这头电令一发,那头日伪就能知道电文内容了——余玠不仅是名电讯专家,也是名密电码破译专家。余玠叛逃前,是军统的电讯督察,地位仅次于电讯处长。军统所有报务员,多为他的部属或学生,军统惯用的密电联络方式,他都知道或由其所制定。

更要命的是,军统局各报务员的发报手法、习惯,余玠大多数都听熟了,一听便知是谁与谁电联。余玠不仅能把一般军政机关所用的密电码,很快破译;就连军统特别编制的密电码,他也能凭其经验技术,予以快速破译。

近来,在沦陷区各秘密电台,多被他所破获,而后方的秘密电文,也基本上被他破译。有这样的人存在,军统局本部与沦陷区秘密电台之间的密电往来,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没秘密!秘密都让余玠开了天窗。

自然,甲室主任很负责任地向戴笠指出了致命的漏洞所在!

堵漏洞只有一个对策——杀!

运牛皮的商船,刚开出温州港,还未出海,便在小鬼子炮舰上的枪炮威逼下,调转了头,开回了温州港。

一到港,白俄船长便拿着照会,下了船,气咻咻地找小鬼子理论去了。谁料想,白俄船长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过。

船行无定期,船上的乘客陷入了困境。下船?那是万万不行的,谁若胆敢下船,鬼子端着刺刀,迎面就是穿心凉侍候!时逢六月初,江南地区梅雨季节刚过不久,天气渐热,生牛皮味道散发了出来,搞得满船臭烘烘的。鼻子忍受臭气也就罢了,上百号人三天便把船上的淡水吃了个精光,一滴不剩,没了淡水,海水又不能饮用,渴得一干乘客哭爹叫娘不及。

很不幸,沈正醇便是这些乘客的一员:臭、饿、渴,同样困扰着他。

到第五天,一个鬼子小队长带着翻译,和几名鬼子兵登上了商船,粗粗地检查了船上的货物以及乘客的行李,没抄出什么东西,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鬼子一走,沈正醇悬在半空中的心落回了原处。他的枪,就藏在枕头之中,要是被鬼子搜到,那还得了。侥幸只有一次,今天这样搜,明天那样搜,迟早会出问题。

在船舱内静坐了一会儿,沈正醇走出了船舱,找到一名船员,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船怎么还不走。这样下去,还要不要人活啊?”

船员睨了一眼这位五天来唯一开口询问原因的人,顿生警觉,“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做什么的?”

沈正醇显出商人的市侩气,抱怨说,“我是个生意人,再这样耽搁下去,等我赶到上海,生意都黄了!”

“是啊,做生意的,最怕错过时机了。”船员心有戚戚焉,却又爱莫能助,“这事,你问我,算是白问了,日本人什么时候叫走,我们才能走。”船员朝其他乘客努了努嘴,话锋一转,“你看能不能与他们打个商量,说不定就有办法了。”

船员好心提醒,沈正醇省得。

谢过了船员,沈正醇走进人数较多的乘客当中,对他们说,“我看这样枯等下去不是个办法,你们有什么办法没有?”

投石问路,得到的结果,是众人摇头一片。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沈正醇进一步说,“我现在呢,有个提议,你们看可行不?”果然,得到众人点头一片,沈正醇将自己的盘算和盘托出,“刚才日本人上船检查时,我看到他们当中有一个翻译。我是这样想的,由我出面,跟那个翻译沟通一下,让他设法在日本人面前替我们通融一下。一来,让他想法替我们弄点淡水来;二来,还是要让他设法说服日本人将船放行。假如,我是说假如,那个翻译愿意帮忙,我们大家是不是凑个份子,给他一点好处什么的,也好让他尽心尽力地帮我们的忙。你们……”

意下如何还未说出口,初时聚在沈正醇身边的人就一哄而散了。

笑话,说什么办法都可以,说到用钱的办法就不亲热了。如今这世道,讨生活比从前艰难多了,谁兜里有那么多闲钱啊?

散了又聚拢了。

刚说到钱那会,众人的思想,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但他们转念一想,没了淡水,就没有了命。命都快没了,还吝惜那几个钱干什么。再说,这钱不白花,没听那小眼睛中年人说吗,花钱不仅能弄来淡水,还可能让船重新上路。

于是,有人带头,你一元,我五元,凑起了份子,沈正醇负责收钱。

凑了半天,上百号人,才凑了五百多来块,这点钱,只够买通翻译,没小鬼子的份。无奈之下,沈正醇

不得不再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继续向他们做工作,终于说动了一些人,又追加了一些钱。

第二轮下来,凑了七百多,剩下的钱,沈正醇从自己的腰包里掏了两百多元,才凑足一千元。钱有了,沈正醇立刻动身,走到栈桥旁,给在岸上看守的两名鬼子兵一人一百元,托他们去请翻译。两个鬼子兵接过钱,咬起了耳朵,商量一阵,个子高的鬼子兵屁颠屁颠地叫翻译去了。

翻译眨眼间就到了,和沈正醇见了面,张口便问,“你找我?”

“借一步说话,怎样?”沈正醇指了指船上的船员休息室,攥在手心的百元大钞,巧妙地露了些微边角。

翻译会意,点了点头,跟在沈正醇身后,一前一后,走进了休息室。

钱,沈正醇未马上给翻译,而是先用软话垫底,“老兄,你看,我们这些人,在这里关这样久,既不放人,也不让行船。船上的淡水早没了,吃的也快没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就是死路一条了。你能不能做做好事,帮帮我们?”言毕,沈正醇顺手将手中钱塞进了翻译的上衣口袋。

钱一进口袋,翻译咧嘴一笑,“忙可以帮,但要一步步地来,这样吧,我先设法给你弄点淡水来。至于行船,你们恐怕还要等上一阵了。”

沈正醇陪着笑,“能不能麻烦老兄告知一下不能行船的原因?”

翻译看了看四周,放低嗓音,喝骂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原因是你能问的吗?”

沈正醇跟着放低声音,“那什么时候能走?”

“你这么懂事,我就不妨直说,要管事的两个太君松口才行,当然这个少不了……”翻译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真是喂不饱的狗!

沈正醇心内暗骂不止,却脸上堆笑,又拿出些钱,直往翻译的上衣口袋里塞,“劳您费心了!”六百元钱,他分两次送出的,不然,一次给太多,翻译血盆大口一张,那可是个无底洞了。

翻译收了钱,笑眯眯地走了。

果然,傍晚时分,淡水的问题解决了。

行船一事,诚如翻译所言,接连几天都没下文。

期间,沈正醇几次找到翻译,每次都不问时间,只管塞钱,约莫塞了近千元后,翻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对沈正醇露了实底,“那个船长,是个赤俄(苏联)经济犯,一直都在替赤俄走私紧缺的战略物资。这次,他被皇军抓了现行,罪过不轻哩。所以,一天没查出他偷运的物资,这艘船就一天不能放行!”

弄清楚了缘由,沈正醇对翻译说,“船长人给扣了,船也扣了,与我们这些人何干呢?你去给太君说,让我们这些无关的人,另搭乘一艘船前往上海,这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翻译一听,眼睛顿然一亮,扭头跑开了。

片刻之后,翻译回来了,带来一个沈正醇意料之中的好消息——小鬼子放行了。

沈正醇在码头见到丁雪娥的那刻,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倒不是因丁雪娥被戴笠重新派回上海而感到意外,而是因丁雪娥怀中正抱着的婴儿。

“孩子从哪来的?”沈正醇没糊涂到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步,他知道孩子肯定不是丁雪娥的,一个未嫁的姑娘,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仿佛早料到沈正醇会有此一问,丁雪娥嘻嘻一笑,开起了玩笑,“我的!”

玩笑开过火了,惹得沈正醇随即沉下了脸,“你若不说,我就把孩子丢到江里去!”说话间,沈正醇就丢下行李,一把夺过丁雪娥怀中的孩子,转身就作势要朝江边走。

“别!”丁雪娥赶紧伸手拉住沈正醇,从沈正醇的手中接回因受惊而哭泣的婴儿,安抚了一阵,待婴儿不哭了,才解释说,“这孩子是我捡的!”

沈正醇奇道,“在哪捡的?什么时候捡的?”

“就是几天前在码头等您时捡的!”丁雪娥说完,埋头又逗婴儿去了,那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只要不哭的时候,总是张着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四处好奇地张望。

说实话,沈正醇很喜欢丁雪娥抱着的孩子,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蛋,“哦!那你怎么不把他(她)送到孤儿院去?”

“我要养他!”丁雪娥很正式地向沈正醇宣布了她的决定。

闻言,沈正醇心中一惊,挪开手,顿时火冒三丈,“胡闹!你一个未嫁的姑娘家,养什么孩子?还是设法把孩子送还给他(她)的父母!”但一看那个孩子因营养不良而面色发黄,他就知道,肯定是孩子的父母养不起孩子了,而不得不狠心丢弃自己亲生骨肉。此刻,说不定孩子的父母,就在这附近观看着呢!

“不行!这个孩子我养定了!”丁雪娥的态度不可谓不坚决,辩驳道,“你把孩子送还给他的父母,他们再把他丢弃了,怎么办?”

“你……”沈正醇一阵语塞之后,压着嗓门低声说,“我们都是在做地下工作的人,随时都可能丢掉性命!万一遇到那天了,你忍心他(她)受到牵连吗?”说着,他指了指孩子,“那个时候,你的好心反成了坏事,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亡,你于心何忍?”

轮到丁雪娥语塞,她左思右想一会,同样低声说,“我们这次要住在一起,我对外的公开身份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婿也有了。你说,是不是还需要个孩子,才能更像一个家?”不管怎么说,这个孩子,她横竖养定了。

沈正醇一想,没个孩子作掩饰还真不成,不过不是基于丁雪娥的理由。他所想的是,一个大姑娘和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男人同床共枕,就算现在是为了地下工作而不得不如此,这男女在一起不外乎就是那点事,万一真有了孩子呢?与其那样,还不如让丁雪娥来养这个孩子,这样就可以避免很多麻烦,比如说,为了照顾孩子,而不与其名义上的丈夫同床而眠,也就顺理成章了。思虑及至,他不动声色地问,“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丁雪娥一听这话,便知沈正醇是同意她收养这个孩子了,自然欢天喜地了起来,“是个男孩子呢!”

沈正醇从丁雪娥的手中抱过了孩子,再次问,“给他起名字了没有?”

“你看他虎头虎脑的,就叫他虎儿如何?”丁雪娥爱怜地摸了摸孩子的头。

“小名,就叫虎儿吧,这个名字不错!”沈正醇点了点头,将孩子递到丁雪娥手里,提起了行李,高声说,“走,回家!”

这话不是对丁雪娥说的,是对散立在离他不远之处的那对双胞胎小文和小武说的,从重庆出发起,这二人就一直地在暗中保护他,现在既然到了地头,就该让这二人显真身了。

“家”在法租界巨籁达路23弄14号楼。

这是一栋四上四落的石库门房子,有点像大杂院,可住八户人。沈正醇选了四楼左手边那套房间作为起居室,右手边的那套房间则辟作了客房,而丁雪娥与临时跟她搭档扮夫妻的小杨分别住进了三楼的两套房间,小文和小武兄弟则住在了二楼。一楼不住人,作为日常的办公之地。一楼客厅的窗户,正对着弄堂的出入口,对弄堂里住户的进出情况,可一目了然。

一收拾好行李,沈正醇就立即去见了小文小武兄弟,命他们交出随身携带的枪支。

兄弟俩很是不理解,拒不执行命令,对他们而言,枪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人在枪在,没任何商量余地。

跟没有地下工作经验的人讲道理,那是对牛弹琴,沈正醇不得不祭出了戴笠的招牌,兄弟俩才乖乖地交出了枪支。

等兄弟俩把枪交出,沈正醇不禁倒抽了口凉气,戴笠这究竟是在为他安全作想,还是在害他——小文小武一共交出了十二把枪,武装一个警卫班都绰绰有余了,四把驳壳枪、四把勃朗宁、四把柯尔特,特别是后者,杀伤力非同一般的大!

一数子弹,他更是佩服起了小文小武兄弟,实在是太胆大包天了——把搞地下工作,当作了上战场,愣是带了四百多发三种制式的子弹。要知道,就是装备比国军好的日军,单兵正常携带弹药量也才一百二十发!

“这些枪支弹药,你们究竟怎么藏的?”沈正醇奇道,在温州滞留的那些日子,日军可是天天上船搜,他为了藏一把勃朗宁,焦头烂额了好几天,都不曾见这对兄弟俩发过愁。

小文小武面面相觑了一会,齐齐发笑不语。

“不许笑,你们赶快老实地告诉我!”沈正醇虎下了脸。

小文最先收笑,正色说,“我们用油纸包好后,装入一口麻袋,然后沉入了水中。”

原来如此!

沈正醇正要赞许几句兄弟俩的机智,却发现兄弟俩私下传递了一个诡秘的眼神,便知事情绝非小文说的那般简单。再说,换船之际,小鬼子监视极严,这二人又哪来的机会,去打捞枪支弹药?

沈正醇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武突然插了句,“您不觉得少了些什么吗?”

这么一说,沈正醇倒想起了一个可以藏枪支弹药的地方——路过温州时买的火腿,在船上那几天,兄弟俩一直当宝贝一样抱在身边,那么饿,都舍不得吃上一口!

胆大、心细、机智……

总之,戴笠给他派了两个很不错的保镖!

但枪这个东西,终究是个祸害,特别是眼下的环境里,很容易招惹是非。

仿佛是为了印证沈正醇收枪的必要性一般。沈正醇带着小文小武将枪支弹药埋到了后花园,刚洗罢手走回客厅,就有巡捕上了门。来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有男也有女,气势汹汹地闯将进门,照面二话不说,就抄起了家。在翻箱倒柜一无所获的情况下,十多个巡捕,又分别对应性别搜了沈正醇等人的身。见实在是无任何异常,才告了声叨扰,退了出去。

巡捕一走,小文以为安全了,拉起小武就偷偷往后花园跑,他想把刚埋下去的枪支取出来,哪怕是只取一支也好。

还未走到厨房,他们就被沈正醇拦住了去路,“他们还会回来!”

果不其然,约半个小时后,另一伙身着巡捕制服的男女冲了进来,重复了先前那些人所做的事,同样一无所获,便悻悻地走了。

小文心说,这次肯定安全了。

他还未迈步,沈正醇就对他严厉地说道,“从今往后,没我的命令,你若擅自取出枪支,就给我立刻滚回重庆去,我不能容忍你拿其他人的生命冒险!还有你,也一样!”后一句是给小武的。

小文和小武掂出了沈正醇所言的分量,心下虽不服,于行动上却采取了服从,令行禁止这个道理,他们还是懂得的!

“兹令:余逆(玠)甘心附寇为虎作伥,危害甚大,着尔不惜任何牺牲,必诛此逆,成事者,嘉赏二十万元!”

“兹令:自即日(起),授尔少将总督办职,统筹一(区)、二(区)、忠(义救国军)、特(别行动总队)一切行动,望尔奋勇当先,痛击诸蕞尔之丑,扬我国威,振我民心。”

戴笠发给沈正醇的电文,余玠很轻松地就破译掉了,比擦火柴点烟还轻松!没错,余玠正打算点烟,破译电文容易,擦火柴却甚难——手颤抖得实在不成样,好似一名风烛残年的老头——整盒火柴都给折腾光了,嘴上的那支烟还是没见着火星。

余玠一把抹去衔在嘴上的那根烟,烦躁地丢掉,破口大骂,“我×!”

前些日子,他还在自怨自艾,说自个的价码不高——刚叛逃之际,他的人头,才不过值五千元法币——他也一度给自己的叛逃找到了最好的注脚:他在戴笠心目中的地位,并不是那么重要。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充满了正当性——仿佛他不叛逃,就显得不正常了。

确实是不正常——现在他的人头竟然值钱了,一夜之间暴涨四十倍。戴笠突然间对他的高度重视,让他“受宠若惊”,可这又是怎样的重视呢?

令人恐惧的重视,下面的结果可想而知,军统的杀手就会蜂拥而至。令人讽刺的重视,前后落差之大,叫人哭笑不得。令人无奈的重视,这坐井观天的日子,怕是望不到头了。

不觉间,莫名的悲凉感笼罩了他全身上下。

“未曾开言我的泪双流,尊一声贤弟听从头:恨平王无道贪色酒……我的父谏奏反斩首,可叹我一家满门三百余口刀落头……似这样血海的冤仇怎忍受……”

余玠在办公室内咿咿呀呀、低一声高一调之际,罗之江带着几名手下打余玠办公室经过。听闻那荒腔走板的唱腔,罗之江停步,驻足于余玠的办公室外,侧耳倾听了一会,冷哼一声:“还真把自个儿当伍子胥了。”

言毕,双手一背,抬脚就走。

一走,走到了李逸群的办公室,罗之江是前来与李逸群话别的。

设计抓住成理君,一举抓获大大小小军统上海区特务近三百多人,罗之江为自己挣下了一份天大的功劳,自然而然地分到了一杯羹,被任命为警政部政治

警卫署署长,办公地点在南京,而不是在上海。这就是放外官了。照例,走马上任之前,罗之江少不得按照场面上规矩,面见一次李逸群,一则感谢李逸群的栽培之恩,二是话别。

叙别是官样文章,拢共就那么几句话,说过了就算。说罢官话,两人扯起了闲话,话题很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余玠的身上。

罗之江:他太那个了点……

李逸群:恃才放旷,是吧?哼,他就那德性。

罗之江:也不能由着他这样吧。

李逸群:不由着他,行吗?你能破译那些天书一样的东西吗?搞技术,你不行,他行。……(不觉间,嗓音低沉)再说了,他根子硬着呢……没事别招惹他,我都让着他三分哩。

罗之江轻骂:他一个小瘪三,能有什么后台?(调门不高,后果很严重,着实吓了李逸群一跳)

李逸群紧张:嘘!小点声,那家伙的耳朵灵着呢。实话告诉你吧,他是宇多田介绍来的……

罗之江顿醒:哦,我知道了。

李逸群阴沉着脸:知道就好,你先去赴任,他随后就会到你任下办事,名义上你是他的上司,暗地里,你一定要对他礼让三分。

罗之江十二万分不情愿:杀了我,我也不愿与他共事,你看他哪像当部属的人,分明是家里供着的一尊瓷菩萨,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李逸群爱莫能助:你还真说对了,他就是打不得、碰不得的瓷菩萨。你可要把他保护好了,他要有什么闪失,日本人就该要你的命了。

罗之江:凭什么?(错愕一阵)罢了,真要那样,算我倒霉!

李逸群:好了,不提这事了。在你赴任前,能不能替我作次恶人?

罗之江:你想对付谁?

李逸群:附耳过来。

……

罗之江支起耳朵,听李逸群如是这般地说了一阵,越听越心惊,手中虚汗直冒。若此时让他在当恶人和与余玠共事之间选其一的话,他会非常乐意地选后者。前者,他是一百个不情愿,他不想去得罪那个人,得罪不起,也没那个胆去得罪。所以,李逸群交办之事,他实在是办不了。

办不了,就脚底抹油,一走了之。想到即将赴任的职务,他顿有一种庆幸之感,又有几分期待。

一俟李逸群问,你有难处没有?没有……才怪,他心里这样说,口头上说没有——

先虚应下来吧,就应了。

八月九日,骄阳似火,空气中似能嗅出一丝焦躁的味道。

上海,愚园,周宅,传出了号啕大哭声。

不仅周明海哭得一塌糊涂,就是周夫人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号开了丧。

看主人如此痛苦,周家的仆人想应景陪着表表哀痛,却又不知这哀从何而来,痛又何在,那就干脆一脸哀戚当哑巴得了!

一时间,周宅上下一片愁云满布,看来是出大事了!

爹死了?娘死了?还是丢官了?

可任谁看都不像,要真是上述三个原因之一,周明海早就该有所行动了。

哭得嗓子彻底哑了,周明海才抹了一把脸颊的泪水,冲在身边陪侍的管家大吼,“还傻愣着干啥呀?赶紧去请钱先生和夏先生,让他们过府一叙!”

管家赶紧领命而去。

从中午周明海接到了一封从湖南来的信,就一直没有消停过。这还未停当片刻,就又要折腾了——凡事只要有钱蕴盛和夏正帆参与,那就肯定会有人要倒大霉了!

就是不知那个倒霉的人会是谁了。

等管家赶到钱蕴盛的家,却被钱家门房告知,钱蕴盛一早就去了苏州,到晚上才会返家,如有要事相告,敬请留言。寻钱蕴盛未果,管家不敢耽搁,立刻赶往下一站,去财政部警卫大队请夏正帆,平日他要到这里找人,可就没这么方便了,多数时候,夏正帆都待在上海,并不在南京。

夏正帆正在无聊地看着天花板,一找就着。

听到管家把来意一表,夏正帆阴起了脸,“又出什么事了?”

管家答,“老爷的事,我们这些下人怎会知道。夏先生,您还是去看看老爷吧,别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为难。”说完对夏正帆鞠了一躬。

夏正帆知道周明海对待下人很苛刻,特别是不能完成任务的下人,下手绝不留情,要让人生就让人生,要让人死就让人死。罢了,谁叫他夏正帆心软呢!那就勉为其难了,去看看周明海这老东西又搞什么花活儿了?

刚一进周明海的书房,夏正帆就大呼小叫开了,“赶紧上茶!渴死我了!”一屁股地坐在了周明海书房里的沙发上。

刚一落座,就有仆人给夏正帆送了一张干净的毛巾,让他擦把汗。不过,夏正帆是偏寒体质,再热的天气,都难有什么汗,毛巾送了也白送。出于礼貌,他还是假意地用毛巾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再次催促说,“茶呢,怎还不上!”

就来!仆人忙不迭地送上了一盅刚泡好的碧螺春。

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夏正帆开了口,“老大哥,如此心急火燎把小弟找来,不知所为何事?”

周明海摒退了左右服侍的人,拿起那封信,一屁股坐到夏正帆身旁,发出长长一声叹息,“戴春风,戴雨农,戴笠戴大老板,把我的老母、岳父、姨妹、姨妹夫、侄儿侄女,全都给押到息烽集中营,作人质去了!所以,我找老弟来,就是想商量个应对之策。”言毕,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夏正帆,好像夏正帆脸上有芝麻。

这么死盯住人不放,是一种很不礼貌的举动,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他最担忧的就是老母等人的安危,就在两个多月前,他曾为谋划从湖南接出家人一事,与钱夏二人交换过看法。除这二人之外,他就再未跟旁人提起过此事。

而现在,戴笠却偏偏就痛击了他这个软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因此,他怀疑家人被抓,夏正帆和钱蕴盛绝对脱不了干系。要么是这二人之中的谁告诉了戴笠,要么就是这二人是同谋,谁不知道这对表兄弟一向狼狈为奸呢?!

夏正帆脑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老东西别不是想要试探我吧?

阅过周明海递过来的信,夏正帆才知道自己想左了,戴笠还真把人家一家老少给逮了去,这不是耍流氓嘛!一个人犯了再大的事,这与他的家人何干!革命连坐法,也不是这么连坐的吧?

但夏正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政治从来都不是什么温情脉脉的东西,为了政治目的的需要,偶尔耍耍流氓,那也无可厚非!碰上戴笠这种行事乖张,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周明海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想是这么想,夏正帆一点幸灾乐祸的感觉都没有,周明海固然是个汉奸,但他也是个孝子。将心比心,若被扣作人质的是自己的父亲与母亲,他又该如何?

夏正帆的嘴里苦涩了起来。

不管了,先帮周明海把这要人命的事给解决了!

“周先生,听说您家人给重庆政府拘押了?”一名记者代表其他与他一样受周明海之邀的记者如是问。

“我不相信这是重庆当局直接干的,一定是地方无知者所为,相信他们不久便可脱险。”按照夏正帆出的点子,周明海显得十分泰然自若地对记者如是说。

周明海接受新闻媒体采访的结果,当天就被登上了各大报章的头条,就连南京中央社广播电台的那个女播音员,也嗲声嗲气地念开了广播稿,“……中央执行委员周明海先生的母亲……”

听完广播,周明海望着夏正帆,现在效果会不会如夏正帆说的那样,就有待观察了,这个观察需要多久的时间,周明海心里是一点都没有一个准数。

夏正帆却悠然地挑开茶杯盖,吹了下茶沫,一脸悠闲自在,让人感觉其压根儿是个局外人,而忽略了其就是出这个点子的人,也是那个最胸有成竹的人。

与夏正帆悠闲自在,一向话不少的钱蕴盛却出奇地安静,只顾埋头一口一口地啜着茶。周明海派出的管家前脚出门,他后脚就进了家门。一听门房说周明海有请,他并未马上赶到周宅,而是在家生了很久的闷气,才到周宅。

去苏州说是为了公务,可他娘的那都叫什么公务?

明面上,他是“清乡委员会”军务处处长,可实际上,他就一个站台的木偶,是给人推到前台表演的傀儡。在暗地里,他还要听从日军派出的军官教导队队长的命令,这都他娘的什么差事?

他干脆就称病归家,不侍候了!

“老弟,你可别害我哟!把声势造这么大,会不会触怒老蒋?万一……”周明海有些忧心忡忡,先前病急乱投医,夏正帆出什么主意,他就照方抓了药,一俟冷静下来,他却左怕右惊了起来。

钱蕴盛出声附和说,“是啊!正帆,这事,你有把握吗?”

“放心吧,老伯母若真出了什么事,你就把我的人头给摘了去!”夏正帆自信满满地如是说。

“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亮堂多了!走,今日我家略备粗茶淡饭,请二位万勿嫌弃。”周明海早就命人备下了斋饭,若是在平日里,他每餐饭断不会少了大鱼大肉,但今日不同于往日,他要吃斋礼佛,替老母祈求平安呢!

夏正帆一入饭厅,见满桌皆素,正合他的口味,由衷而言,“斋饭好!那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事,还是少干为妙。”

周明海和钱蕴盛听他这话,神情顿然一僵,好端端地,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乍一听,周明海认为,夏正帆正在向他发出暗示,既有警告之意,又有劝诫之意,还有……可仔细一回味,夏正帆说这话,又像是一种感慨。

这浑蛋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啊?

猛一听,钱蕴盛认定,夏正帆是在没事找事,主动揽祸上身,还嫌不够树大招风么?这家伙!

“饿都饿死了,快没说话的力气了。”夏正帆一落座,就抓起筷子,反客为主,“来,吃,赶紧吃!”

周明海虽是满腹疑虑,却竭力地掩饰着,既然夏正帆叫饿,那还等什么,入席开宴吧!席间,他几次都想把事情说开,却给夏正帆给挡了回去,夏正帆的理由很简单:吃饭皇帝大,天大的事,饭后再说!可这饭,叫他如何吃得下?

饭毕,用过餐后水果,夏正帆幽幽地开了口,“只怕我们三人百年之后,都难逃史官的口诛笔伐,现在我们都这样了,平日里就少干点儿作孽事吧!一来给自己少点罪孽,二来也给子孙后辈积点德!”

夏正帆说得是情真意切、诚恳至极,打消了周明海的疑虑,化解了钱蕴盛的担忧。误会消除了,却消弭不了周明海的愁云惨雾,至亲生死难料,叫他如何能放下心中的牵挂。

放不下啊。却又不得不暂时放下——罗之江突然闯将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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