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七日中午,成理君接到了一个电话,又是段东楼打来的。

这次,段东楼说的话,却是没头没脑的。说的什么呢?——死了孩子,赌场得意。

是他愚笨,没听懂,还是怎的?固有的矜持,让他不好意思去问段东楼,事实上,段东楼也没给他问的机会,就匆匆地收了线。

他老婆都没娶过,哪来的儿子?赌场得意,就更不要说了,他可从来不赌钱。哎,怎么把那茬事儿给忘记了,几天前,他路过跑马厅时,因闲极无聊,就进去看了一眼,还花了两元钱,押了一匹马,嘿,运气贼好,居然中了头彩,莫非段东楼说的是此事?

那死孩子呢?还是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莫名其妙!

等等!

他知道死了孩子加赌场得意是什么意思了,这是从前北平站用过的暗语,意思是事紧防变,这段东楼又不是北平站的老人,怎会知道这个切口。

不对劲,很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成理君也说不上来。

不过,他眼下确实有件要紧的事。对冯道援的调查才起了个头,靳敏的举报信又至,这次情况就说得更严重了,不再是谋叛,而是正式叛敌了。这事确实非同小可,但也有可能是没影儿的事。调查正在秘密进行当中,一无确凿证据,二无最终结论,这叫他是信还是不信?

本不欲理睬,偏偏段东楼来一通没头没脑的电话,他想不理睬也不行了。

事急从紧,成理君也顾不上矜持,屈尊就驾直接去了靳敏的住处。见面,两人聊了很久,谈的结果,令成理君觉得确实不虚此行,心中对靳敏的信任又多了几分。

傍晚时,他刚抵家,天下起了雨,他踱步到窗前观看天色,笑说明日肯定是个好天气。

来日确实是好天气,于成理君而言的好天气。清晨,天空再次飘起了细雨,时不时一阵微风吹过,一扫昨日细雨未驱走的溽热,令人心身都倍感舒泰。

旁人都不喜欢下雨天,成理君却是个例外,他并不是因夏季炎热才喜欢下雨天,而是因喜欢而喜欢。每到下雨的天气里,成理君都会步出家门,或访友、或散步、或办其他事,而在晴朗的天气里,他却很少出门。

上午九点正,成理君穿上米色的雨衣,走出住所。赶在这个时间准时出门,是因他有个重要的约会要赴。在八点钟左右,他与冯道援通了个电话,约定上午十点在霞飞路霞飞坊碰面。从住处到霞飞坊这段路程,若是坐电车,只需十来分钟;若是走路,也仅需半个多小时。

若在平日里,他都会选择步行:一来可欣赏雨中之景,二来可思考一些事。但这日,他一反常态,先上了一辆电车,逆向坐了两个站,然后下车,走到街对面,拦了一辆出租汽车,这才直奔霞飞坊。

车过霞飞坊入口右侧约五十多米远,他叫停了车,下车就返身向霞飞坊的入口走了过去。在紧靠霞飞坊入口的先施百货公司门口前,他停步,抬腕看表,时间是九点四十分。

这个时间,先施百货公司尚未开门,路上的行人也寥寥可数。成理君留心观察了一阵周遭的环境后,未发现异常,这才信步走进霞飞坊。转过几条小弄堂后,他闪身进入了一栋石库门房子。

进入了房内,他侧耳倾听了一阵动静,就脱下皮鞋,赤着脚缓缓走上楼梯。在二楼与三楼转角之处,他上仰下瞰,观察了一会,这才穿上了鞋,敲响了亭子间的门。

重三轻二的敲门声刚落,门开了,开门人是冯道援。

成理君一走进房间,就看到靳敏正端坐于书桌前埋头写东西。来之前,他在电话中,向冯道援一再强调过,会面时不得有任何外人在场,靳敏亦在此列。而眼下的情形是,冯道援把他的话当作了耳旁风。当即,他沉下了脸,责问道,“他怎会在此?”

靳敏一听,马上扭过了头,面带微笑起身,走至放暖瓶的矮柜前,为成理君斟了一杯茶,转身将茶杯递与成理君,解释说,“昨夜,我们大队有两名队员违反了团体纪律,这不,大队长正命我写材料向上报哩!”

成理君既不去接茶杯,也不理会靳敏的解释,继续向冯道援发难,“看来,是我来早了点!既如此,那我们就另外约时间见面吧!”作势就走。

面对责难,冯道援有些手足无措,笨拙地搓了搓手,低声说,“是早了点,还差五分钟才到十点。”抬起腕表,就让成理君看时间。

冯道援的举动,无疑是在火上浇油,气得成理君还真想走了。才刚迈步,他就被靳敏拉住了衣摆,“请区座息怒!我们大队长是个直性子人,向来是有一说一,他并非是有意要冒犯您!”靳敏顿了顿,继续说,“区座还是先把雨衣脱下来吧,这样身上也舒坦一点!”言毕,就上前动手替成理君褪雨衣。

成理君褪去雨衣当时,靳敏不失时机地轻轻敲了敲他的后背,发出了暗示。他会意,点了点头,说道,“算了,你既然来了,就一起听听吧!”此话一出,刚才的事就算过去了。

挂上雨衣,成理君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故作轻松地跷起了二郎腿,斜着眼打量了一阵毕恭毕敬站在眼前的冯道援,方才说,“今日之事,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你昨天在电话中说,有重大情况要报告,是什么个情况?”

冯道援转身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一叠文件,递与成理君,说,“这是鞠铭柱的基本资料,以及伪中宣部会议的议题纲要!”

来了。还真如靳敏昨日举报的那样,冯道援会拿鞠铭柱说事儿。

成理君略略地翻看了文件,是伪中宣部会议的议题纲要。阅毕,心中不禁暗自冷笑,鞠铭柱虽是汪伪在香港的宣传鼓手、《南华晚报》的社长,却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汉奸,是个连香港站都不屑于出手制裁的人物,还需上海区出手吗?而伪中宣部会议的议题纲要,这样的东西根本就没什么价值,议题随时都可能改变,这等不确定性的东西算什么重大情况?

难道真如昨日靳敏举报那样,这是冯道援的障眼法?

现在看来,还真有这个可能,成理君抖着文件,故作饶有兴趣的姿态,说,“这就是你要汇报的重要事件?”

冯道援一改往日里的笨嘴拙舌,侃侃而谈,“据我发展的内线递出的消息,这次伪中宣部会议一毕,鞠铭柱即将出任汪伪中宣部次长,所以……”

又与靳敏所说吻合,及此,成理君心下越发相信靳敏了,一气之下,替冯道援把话说了,“所以,你想向我请示,是否对其采取制裁措施,以给伪府一个沉重打击,对吗?”成理君嘲讽道,“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现任伪中宣部次长袁雪村不再受日本人信任了?这种连三岁小孩都骗不倒的谎言,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一番夹枪带棍,冷嘲热讽,很是将冯道援奚落了一顿。

于此,冯道援赌咒发誓说,“不,不,情报绝对是真的,我若有半句谎言,我甘受团体的纪律制裁!”

“就凭这样的东西,你说服不了我!”成理君再次抖了抖手中的文件,“你还有其他旁证来证实你搞到的这份东西吗?”

“有!”冯道援肯定地回答,“今天上午十一点,我将与内线碰面,到时候,他会提供更详细的情报。一旦情报落实,我就会立即采取行动!”

成理君敷衍说,“好吧,你既然说是真的,那你就放手去做吧!”

冯道援打蛇上棍,“可是,我们大队只有两支左轮,应付这样的制裁行动,恐怕有些困难,希望区座能再拨付一些枪支弹药!”

成理君一听冯道援要武器,再次暗合了靳敏的举报,随口应道,“可以啊!”他没打算给冯道援拨付什么武器,诚如靳敏所言,他若把武器给了冯道援,冯道援转手就会送给罗之江,他可没那么傻!

坐了一会儿,成理君把文件贴身收好,口称还有约会,便起身告辞。伸手去拿挂在墙上的雨衣,还未触到,冯道援先他一步取下雨衣,送到他手中,讨好地一笑,“我也有事要出门,就顺道送区座走上一段吧。”说话间,冯道援也穿上了雨衣。

冯道援突然也要外出,令成理君心头忽然打一个突,一丝不祥之兆不请自来,闯入了他的心间。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说道,“怎么,你也有约会?”

“区长难道忘记了?我还要跟我的内线碰头啊!”冯道援讶然道。

冯道援如此一说,成理君顿时释然,没错,冯道援确实提起过。当下不疑有他,穿上雨衣,与冯道援并肩出了门。

出得门来,雨已经停了,方才来时还有人走动的弄堂,此刻却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成理君心底那丝不安又上下翻腾了。

成理君扯了一把冯道援的衣袖,带头转进另一条僻静的弄堂。

十来分钟后,站在人群熙来攘往的街头,成理君倍感亲切,那丝不安,悄然消失了。

两人相互点头算是作别。成理君向西,冯道援往东,就此分道扬镳了。

成理君还未走出十步路,猛感一左一右有两道风同时袭来,还没等他扭头看个究竟,一对臂膀,就被两个人挟住了。他下意识里奋力一挣,反被挟得更紧了。自忖无法脱身之际,成理君转脸环顾左右的二人,都是那种体格健壮、孔武有力的北方彪形大汉,一看便知是练过武的。

个子稍高的大汉,俯首贴近成理君耳畔,憋着嗓音说,“成先生,不必紧张,我们只是想请你去七十六号谈谈而已。”

成理君急辩,“你们认错人了,我姓张,不姓成,快放开我!”说完,拼命地晃起了身体,却丝毫动弹不得。

“成先生,这你就不厚道了吧?”个子稍矮的大汉暗暗加重了手上的劲头,戏谑地一笑,“呵,你不和那姓冯的一道走,我们还真不知你姓成呢!”

霎那间,成理君明白,他是被冯道援出卖了。激愤之下,他不知从哪生出来的力气,居然挣脱了桎梏。一脱身,便拼命地跑了起来。

可惜,跑了没几米远,他就再次被两名大汉挟住了。

这次,两名大汉使出更大的力气架住他,将他拖到了路边。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三菱轿车,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人由车窗内探出了头,似笑非笑一哂,“成先生,请上车,跟我走一趟吧!”

此时正是上午十一点,街道两旁的行人如过江之鲫,乍一看到类似绑架的场景,无不好奇地驻足围观了起来。

行人的反常举动,引起一名过路华籍巡捕的注意,巡捕见事有蹊跷,掏枪飞身上前,对准两名大汉,勒令他们放开成理君。

两名大汉见事不妙,大声辩驳说,“他是强盗。”

巡捕拿枪指住两名大汉,吼了回去,“这里是租界,就算他是强盗,抓不抓人,我说了算!”

有家伙在手的人,说话就是硬气。

无奈之下,两名大汉松开成理君,人却是寸步不离成理君左右。不仅如此,两人还振振有词,说他们抓的人是强盗,若不是强盗,他们犯不着在光天化日之下绑人!

成理君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加之先前用力过猛,顿觉浑身无力,头晕目眩,非常难受。举目一望四周,围观的人是越聚越多,而巡捕手里拿着枪,不但监视着两名歹徒,也监视着他。

而先前停靠在路边的那辆三菱轿车早就趁乱跑了,不用说,肯定是回去报讯去了。

成理君不由叹一口气,低声自言自语,“这下完了!”

警笛长鸣,租界的警车来得很快。

一辆警用轿车前导,一辆“猪笼车”紧随其后。

警车一到现场,就戛然而止,有六名武装巡捕先后下了车。巡捕努力排开围观的人群,挤到了成理君与两名大汉面前,分别给他们戴上手铐,押着他们就朝人群外走。

这时,几名闻讯而来的新闻记者,想挤上前作采访,被走到最前面的巡捕制止了。几名记者见状,举起相机,对准成理君就是咔嚓一通狠拍。而成理君亦十分配合地放下高举的双手,尽力地让记者拍下自己的全貌。

做地下工作的人,最不愿让人认识自己的尊容,更何况是被新闻记者拍照,通过报纸广而告之。但此一时彼一时,成理君此时最希望自己的尊容能上报,以便告知很多与他有往来的人:他被捕了!

当成理君被巡捕推上“猪笼车”的瞬间,他回首瞥见了顿时让他心凉了半截的情景,几名记者的相机被几个孔武有力的人夺了过去,丢在地上,砸了个稀烂!

完了!

“猪笼车”驶入卢家湾中央捕房的庭院中,巡捕打开了车门,押着成理君和两名大汉下了车。

一进巡捕房大楼,巡捕就把成理君和两名大汉分别带进两个办公室,隔离监管了起来。

巡捕这样安排,立刻招致两名大汉高声抗议,他们在表明身份的同时,还声言绝不能离开成理君半步,否则要如何如

何!

一名警员立即上前对两名大汉说,“你们到了这里,就要守我们的规矩,他若是跑了,我们负责!问题是,他能跑了吗?跑不了了,对吧!?既然如此,你们着急个啥?这人,我们迟早会交给你们的!”

一席话,说得两名大汉哑口无言,也说得一直保持沉默的成理君更沉默了。

下午两点半。负责监管成理君的探长,操着一口山东口音问成理君,“你姓啥?犯了啥事?”顿了顿,探长又说,“你大概还没吃过中饭吧?我命人给你叫个炒饭或是来碗汤面,怎样?”

吃饭?都身陷囹圄了,成理君哪还有心情吃饭,但探长的好意,他又不能不领,于是,他也操着山东口音,说,“我姓张,系重庆分子,所以……”下面的话,他就不用多说了。

果然,探长深表同情地摇起了头,“唉,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成理君满是懊丧之意地回答说,“谁知道呢!?”

一时间,两人都唉了声叹了气。

“不知探长的家乡在山东何处?”不待探长作答,成理君又继续说,“但凡是中国人,没有不爱国的,我相信您也一样。实不相瞒,我干这杀头的行当,就是为了打鬼子!为抗日,我抛头颅洒热血,个人死不足惜!可是,我的同人们尚不知我被捕的消息,我不希望他们受到任何牵连。所以,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我此去无论是生是死,我都会永远感激您!可以这样说,您并不仅是在帮我的忙,也是帮国家的忙!”

探长原以为成理君想让他出面去通风报讯,想都不想就摇头拒绝了,“我只是个普通人,吃这碗饭,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而已,你们的事太危险……”

成理君连忙说,“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要你以身涉险,我只是想打几个电话罢了。”

探长疑虑顿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这个忙,虽说有点冒险,但我还是可以帮的!”

成理君指了指办公室墙上的电话,问,“我现在打,可以吗?”

探长摆了摆手,说,“不可以,这是内线电话,不仅有记录,还有人监听。”

言毕,探长踱步到办公室门前,拉开虚掩的房门,探头向外张望了一会,确认走廊上无人后,这才招手示意成理君。待成理君靠近,探长一指走廊尽头的电话,嘱咐说,“那部可直拨外线,快去快回!”

“谢谢!”成理君由衷地表示了感激,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

第一个电话,成理君拨的是段东楼说的那五个数字,通了,无人接听。悻悻地挂上电话,拨了第二个电话,是打给总机要员的,这次有人接了电话。

互道一声喂之后,成理君对总机要员说,“我是成理君,现已失事被捕,暂被扣在法租界卢家湾捕房,七十六号正在与巡捕房交涉引渡中。请你即刻将我失事的消息,迅速电告戴先生,切!切!切!”

话音刚落,电话那端就传来了一声沉闷的枪响,跟着,电话被挂断。成理君的心,像一艘军舰正在不断地沉沦。不用说,总机要员也出事了,而总机要员那里有上海区全体成员的名单,以及他们的联系方式……

完了!

成理君回过神,就拨起了第三个电话。正在拨号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惊得他马上挂好电话,紧贴墙而立,心头一通嘣嘣乱跳。俄顷,他听到一阵争吵声,原来,有人走进了关押两名大汉的办公室,与他们起了争执。

借着这个当口,成理君赶紧拨了第三个电话。这次,他打给了赵行曼,电话一通,接电话的正是赵行曼本人。成理君在电话中简略地说明了情况后,即向赵行曼请求道,“请代我向戴先生发一道电文,内容为,淦昌兄台鉴,职关镇(成理君)为(叛)逆所陷,失事被捕,上海区危殆,望兄立(即应)变!职此去,绝不负兄,必要时,定(杀身)成仁。”

赵行曼赶紧提笔记录下了电文内容,说,“把波长、呼号,密电码编码方式,都告诉我!”

“密电码编码方式,是咱们从前在北平站用过的!”成理君顿了顿,提醒道,“只是口诀稍有变动,新口诀为,进五退六,横三竖九,上四下八,左二右七,实一虚十!”最后,成理君才说了波长和呼号。

挂断电话,成理君就跟虚脱了一般,浑身上下无力,走不动道了!他走不动,自有人会帮忙——心情焦虑的探长在左等右等不见他完事儿的情况下,只得动身来请人了。探长一见成理君病怏怏的样子,立刻架起人就走。

刚抵办公室门口,一位迎面而来的法籍帮办叫住了二人,操着生硬的中文盘问道,“这,怎么回事?”

“他刚吐过,可能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探长镇静地作了答,并轻轻地掐了掐成理君的手臂。

成理君会意,回答说,“我这样好几天了,前天,医生还说我可能患了霍乱……”

还未等成理君说完,那名法籍帮办捂住鼻子掉头就走,再不过问一句了。

开玩笑,霍乱是要死人的!

一进办公室,探长松开成理君,揩去因刚才的惊吓冒出的冷汗,连说,“好悬呐!”若被法籍帮办看到他允许成理君向外打电话,他不仅会砸了饭碗,还会惹上官司。

“对不住了,差点连累到你!”成理君歉意地一笑,“将来抗战胜利了,我一定……”

话未了,就被探长毫不客气地打断,“你说这些客套话干啥?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倒是你,该想想怎么活下去,才是正道理!”

探长一席话,将成理君推回到现实——未来是生是死都未知,这时辰还奢谈什么报答,这是否是在糊弄人?——就是。

成理君的心情晦暗了起来。

下午三点半,探长接了个电话后,押着成理君走出了办公室。

照例,租界在把成理君引渡出去前,要先去巡捕房内的小法庭过过堂,走个形式。小法庭在二楼左侧的大厅内。

一到大厅外,成理君就趴在门缝,向内看了一眼小法庭内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道貌岸然的法官,凶神恶煞的巡捕,形同摆设的律师,莫名其妙的证人,战战兢兢的刑事犯,窃窃私语的旁听……

这些似曾相识的场景,无一不在提醒着他:他这是故地重游了!

讽刺的是,从前是他光顾这里,是当证人,以证实那些中共地下党员的身份,从而达到引渡他们的目的。

现如今,世道变了,轮到他被引渡了。

这天,待裁决的刑事犯很多,成理君看一时半会还轮不到自己,又想起贴身收藏的文件还未毁掉,便不动声色地踱到了左侧的窗户边。

一推开窗,成理君就迅速从怀中掏出文件,三下五除二撕了个粉碎,向外一丢,随即掩饰性地趴在窗前,向下看了起来。入眼之处正是巡捕房的前庭大院,院内停着很多车辆,大门口那两名空着手值岗的巡捕简直是形同虚设。

刹那间,成理君心里起了一个念头,为何不趁此机会跳楼逃生呢?

成理君想到即行动,正作跃跃欲试之态,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探长提醒道,“怎不先看看高度?”

言下之意,不要作无谓之事。

成理君这才注意到,从地面到二楼足有七米多高,跳下去肯定会跌断腿,就算不跌断腿,他也不会跑出太远……仔细一思量后,成理君打消了跳楼的念头,悻悻地缩回了身子。转身,他对探长讪讪一笑,探长同情地摇了摇头,走开了。

三点五十分,轮到成理君过堂了。

在探长的押送下,成理君穿过重重的人墙,走进了小法庭,站到了被告席前。

站定后,他见到了一位法籍法官,约四十余岁,是个面相深沉而威严的人。法官身旁站着一个中国人,成理君猜那人可能是翻译。法官的右侧,有两名武装巡捕恭谨侍立,探长也走了过去,陪他们站在了一起。

成理君就位之后,小法庭的门关上了。

沉闷的关门声,引得成理君扭头看向了身后,刚才他在外边看到过的律师、证人、旁听都不见了,方才还被人填塞得满坑满谷的小法庭顿时空荡荡的了。

这是要干什么?成理君忐忑不安了起来。

法官和善地对成理君招了招手,示意成理君靠近。

成理君走上了前,与法官近距离面对面时,他朝法官微笑颔首,以示礼貌,法官也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礼。

客套一了,法官拿起一叠文件,递给成理君,示意成理君看内容。

成理君狐疑地接过文件,只一搭眼,便垂了头、丧了气——刚才被他撕成碎片扔掉的那些文件,不知何时被人归拢在一起,拼贴还原了。

法官微微一笑,透过翻译向成理君作了自我介绍,“我是法租界驻巡捕房的刑事法官鲁克斯。”

一听到法官报上的姓名,成理君笑了,鲁克斯是戴笠在法租界所布置的高级内线之一。虽素未谋面,他却对其人是神交已久:他这个军统上海区区长遵照戴笠的吩咐,每月都让会计向鲁克斯用假名开设的账户里汇钱。即使偶有经费一时周转不开之时,他都未少给鲁克斯半毛钱。

所以,成理君理直气壮地想当然:只要有鲁克斯在,他脱身就有望了!

果然,鲁克斯问,“你是戴笠的人?”

“我是戴先生的人,”成理君作了答,不失时机地补充说,“我是成理君!”话音一落,成理君心内止不住一阵雀跃欢喜,一厢情愿地认定,脱身定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谁料,待他听了鲁克斯下一句话,心顿时凉透了,他听到鲁克斯说,“既是戴先生的人,我不能不帮忙,但是你的事,我实在帮不上忙!”

看鲁克斯这废话说的,妙,实在是妙!

霎那间,成理君感觉自己的头晕得很厉害!

好半天,成理君那乱作一团的大脑才恢复了正常运转,说,“既然,我不能脱身,那你能帮我做些事吗?”

这次,鲁克斯绕过翻译,直接用流利的中文说,“当然可以!”

成理君指了指手中的文件,“这个……”看了看四周的人,期期艾艾了起来。

鲁克斯见状,将其他人打发出门之后,才说,“这个我不给他们,就由我收藏吧!”跟着,鲁克斯补充说,“日本宪兵队现正与巡捕房接洽引渡,大约五点多钟你就要走了。请多保重!”言毕,鲁克斯露出了惋惜的表情,“你出门怎不带保镖?”

成理君无言以对,忽地心里愤愤不平了起来——

这不是废话么!他要带了保镖,还会到这里么?

“还需要我帮你其他什么忙吗?”鲁克斯善意地提醒成理君。

成理君看到鲁克斯手边的电话,指了指,“我能打几个电话么?”

鲁克斯把电话往成理君面前一推,“打吧!”

成理君当着鲁克斯拨了号码,第一个电话还是打给谢振华的,让他失望的是,电话还是无人接听。挂了电话,成理君再次给赵行曼拨了电话,电话一通,成理君急急地问,“发了?”

“已发!”赵行曼肯定作了答。

成理君绷着的心,顿时缓和了不少,“那就好!谢谢!”

“你脱身有望了?”

显然,赵行曼是在质疑成理君怎么还能往外打电话。

“无望!”成理君不禁沮丧了起来。突然间,他想起,这个电话一打,戴笠肯定会知道赵行曼的存在——鲁克斯肯定有与戴笠联络的方式,只是他不知道罢了。赵行曼虽是戴笠的眼中钉,却不是他的仇人,他可不能坏了赵行曼的性命。于是,他说了句只他和赵行曼之间才懂的话,“老兄喜获麟儿,恭喜!”这是他们从前在北平用过的切口,是撤离的信号。

赵行曼愣怔了片刻,会意地说,“谢谢!”就先行挂了电话。

打过两个电话,成理君感觉有些困乏了,着即向鲁克斯讨了一支烟,站到一边吞云吐雾去了。

还不到五点钟,成理君就被押到了二楼楼梯口——日本宪兵队已办妥了引渡手续。一名日本便衣宪兵给成理君上了手铐,便示意先前绑架成理君未果的那两名彪形大汉押着成理君下了楼。

一出大楼,成理君就在两名大汉的推搡下,上了一辆停靠在巡捕房前院的灰色的三菱轿车。成理君刚坐定,汽车转眼间出了巡捕房大院。车向北而行的途中,成理君前后一望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一辆黑色别克轿车和一辆褐色奔驰轿车,一前一后把他乘坐的车给夹在了当中。

初时,汽车还在租界内行驶,渐渐地,两边的房舍景物俱是一派寥落凋敝之象,成理君知道这已经是进入华界了。到了最后一处所在,车子一齐停下来,两个大汉押着成理君下了车。一下车,成理君就看到了下车之处的那块长木条名牌,上书:虹口宪兵队。

不是说去七十六号么?

忽然间,成理君脸色惨白了起来,他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带到此地了——自他发布那道针对日军军官的“无差别格杀令”以来,已有近二十名日军军官殒命。以日本人睚眦必报的个性,不带他到此,难道还会带他到别处么?

当然不会。而今,他被送到了这里,那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就不难得知了——举凡什么老虎凳、辣椒水、烙铁,在这里还算是轻的。这里的拿手好戏是摔大米,即把人装入一个大麻布口袋,像背米袋一样背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向地面或墙壁,任何人一经此刑,非死即残!

念及此,他惊叫一声“糟糕”,腿发了软……

他还未滑溜到地上,左右挟着他的那两名大汉,便拖着他进了宪兵队大门。一进宪兵队大厅,两名大汉便把成理君安置在了板凳上,并跟着坐了下来。

隔了一会,成理君在霞飞路见过的那个面色苍白的中年人也走进了大厅,经过成理君等人面前时,他侧脸匆匆扫了一眼成理君,未作片刻停留,就径直上了楼。

几分钟后,中年人拿着一纸文件走了下来,招呼两名大汉押起成理君就走。

车至七十六号的大门停下,成理君悬在半空中的心,才落回了原处。他这才明白,在日本宪兵队停留那会儿,只是办一下例行手续而已。

一进七十六号,成理君被带进高洋房二楼的那间优待室,就有三三两两的地位比较高的特务走了进来,围着他,把他当西洋镜看起了稀奇。

约摸等了半个小时,罗之江来了。

两人刚一照面,竟如朋友一般,十分默契地笑了。

笑,不是善意的笑,是那种冷笑。

罗之江笑成理君,是戏谑的笑,如他所见,成理君身上有被称作假清高、假道学的伪装,一旦这些伪装被撕下,其实跟他没什么两样。

成理君笑罗之江,是调侃的笑,在他眼里,罗之江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滑稽:身着白相人才穿的白纺绸质地短衫、短裤,却偏要学老学究架一副厚厚的眼镜;本是瘦小枯干,生就一副潦倒相的人,却偏要挺胸凸肚,摆出一副富贵气。

罗之江开口问成理君,又像是问旁边的人,“来了?”接着便自我介绍道,“鄙人是罗之江。”最后才问,“你是成理君吧?”

成理君心里虽慌,面上还算镇静,说,“罗先生的大名,在上海老百姓中,那是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呐!”呸!是恶名远扬吧,但成理君不能表露出太强烈的爱憎感,只能用平缓的语气继续作自我介绍,“我叫张一帆。”终了,他声明道,“你们抓错人了!”

在罗之江的眼里,成理君的声明很苍白很无力,甚至很滑稽!在与成理君握了握手后,他笑了笑,“看来,你这一天折腾得可真够累的了,连自己姓甚名何都会说错。既然是累了,那你就先休息,我们晚上再谈。”

罗之江就走了。

当偌大的优待室,只剩成理君一人时,他强忍已久的泪水,终于顺颊而下了,玩鹰的被鹰啄了眼,这个跟斗栽得不可谓不大!

悔啊!他后悔没听靳敏的建议,早一点对冯道援采取行动!

对了!他都成这样了,靳敏怎么样了?

从靳敏那里他又想到了一大队的其他成员,恐怕也被冯道援出卖了吧?

还有上海区的其他成员,他们又怎么样了?

套句《红楼梦》中的话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在优待室里来回踱了半天步,他感觉有些累了,于是他走到了优待室那张大得离谱的办公桌前的沙发,刚要欠身落座,脸就青一阵白一阵了起来,只见大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红色纸片极其醒目,上书:奉上名茶“碧螺春”两罐,敬乞之江公笑纳。晚辈靳敏拜!

天哪!上大当了!

成理君顿觉天旋了,地转了!

罗之江说是让成理君休息,才不过片刻工夫,便又折了回来,还带了个中年人进优待室。

中年人一进屋,罗之江对其指了指成理君,问,“你认识他吗?”

中年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故意避开目光不去看成理君,摇摇头,说,“不认识!”表情十分尴尬,其实他认识成理君,不仅认识,还很熟悉。

同样,成理君对中年人也很熟悉,那人是失踪已久的法租界的华籍总探长薛云峰,也是军统在法租界巡捕房的一名高级内线。若不是在此时此地看到薛云峰,成理君连他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呢!

薛云峰衣衫不整,头发蓬松,满腮胡子,一脸晦气,一看就知是刚从牢里出来的。

见状,成理君心里反倒发了慌,薛云峰不指认他,罗之江还会再带别人来指认他,就是冯道援和靳敏也迟早会从幕后跳到前台来指认他。

照这般一个个地认下去,他迟早会露出破绽来。

其实,破绽已经不少了!但这让他就不明白了,罗之江究竟是在搞什么鬼?直接把那两个叛徒叫来,岂不是更好,兜这么大个圈子,有什么意思?

实在想不出所以然,成理君干脆转过了脸,再不去看罗之江等人了。

罗之江不以为意,轻轻一笑,拍了拍手,“进来吧!”

“就来!”门外的人大着嗓门回应道。

成理君本想不予理会,但还是忍不住地转过了脸,循声看向了门口。

外面又进来了两个人,走到前面的那人,很胖,浑身上下都是肥嘟嘟的肉,一张圆圆的脸上架着一副墨镜,满脸堆笑活脱脱似弥勒佛。一进优待室,弥勒佛就给后面的人让了路,待那人一现身,成理君定睛一看,后面的那人正是军统南京区区长钱维民。

这下麻烦了!

可不是麻烦么,成理君还未开口,钱维民就抢先伸出洋溢着热情的右手拉住了成理君的右手,“理君兄!”跟着,钱维民空着的那只手也附了上来,一边猛摇成理君的手一边连呼,“理君兄!理君兄!……”

钱维民激动得有些忘乎所以,翻来覆去就只会叫成理君的名字了。

面对钱维民出乎常理的热情,将成理君仓促间建立起来的、并不牢靠的心理防线,彻底地撕了个粉碎——他默默地脱下雨衣,往沙发背上一放,颤声说,“不错,我就是军统上海区区长成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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