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是从弄堂左边的一栋小洋房三楼透出来的。

借着光线的指引,成理君走了过去。

最终,成理君立足于铁栅门前,擦燃了一根火柴,火光一亮的瞬间,他看清了门牌号:巨籁达路327弄5号。

“你可看清楚了?”

冷不丁,一个熟悉的嗓音,入了成理君的耳,惊得他打了一哆嗦。手中燃烧着的火柴梗,掉在了地上,顷刻,就熄灭了。

被抓了现行的人,是困窘、难堪的,即便是在黑暗中,成理君也免不了面红耳赤,略带语无伦次,“哪里……”

“老成,你、我二人认识有多少年了?”赵行曼敲了敲额头,讥讪一笑,“十五年了吧?你方才既然已认出了我,为何不直接叫住我呢?就算不便与我当街相认,那走到我家门前了,动手敲个门,这你总是方便的吧?这样鬼鬼祟祟跟我玩藏猫猫的游戏,你不觉得累吗?”

被人当面指责心怀鬼胎,成理君倍感委屈,分辩说,“赵行曼,这能怪我么?(民国)二十四年,你自北平站站长任上不辞而别,其后就音信全无了。按照戴先生的说法,你这是特务处(军统前身)的……”

赵行曼抢过了话茬,“叛徒,对吗?我呸!亏你说得出口,当初,你撂下北平站一大摊子事,一溜烟跑去了绥远,是谁给你善后擦屁股的?是我!”赵行曼及时缓了缓情绪,才又说,“你当我喜欢不辞而别吗?这都拜你们戴局长……罢了,从前事,莫再提,伤心!”赵行曼轻叹了口气,尽显凄然与沧桑之意。

前一件事,是被人掀老底,成理君装聋作哑,自动忽略掉了。后一件事,成理君听出了味道,赵行曼应和戴笠起了龌龊才会愤而出走。究竟是为何事,赵行曼不说,成理君也不便问。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往事如斯,不问也罢。

成理君问,“你还愿为党国效力吗?或者,换个说法儿,你愿意与我一起工作吗?”赵行曼精通英、俄、日、德四国语言,收集涉外情报,自有一套路数,是个不可多得的情报人才。

赵行曼沉吟片刻,才作了答,“为党国效力,与你共事,我个人心理上还是愿意的。但我就是不愿为你们戴局长卖命!”对成理君的延揽,赵行曼拒绝得斩钉截铁,无丝毫商量余地。

这就僵了场!

再然后,两人皆无语。

到底是从前的过命交情在,赵行曼主动打破了僵局,对成理君指了指正亮着灯的家,发出了邀请,“就我一个人住这里,你若不介意,到寒舍一叙如何?”

对赵行曼的邀请,成理君犹豫了一会,点头同意了。成理君虽说应了邀请,但心里却多少存有一点戒心,赵行曼的过去他很了解,而现在,他是一无所知——在特务这个行当里,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情常发生,谁知道赵行曼是不是另有图谋呢?

若着了暗算,就悔之晚矣!

心里一有了疙瘩,成理君竟迟疑不前了。

待赵行曼打开门,回首一看,见成理君未随他而动,他就知,成理君这是犯了疑心病,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格老子的,发啥子呆哟!快点进来!未必我还会害你不成?”

一声川味十足的断喝,让成理君回过神来,就回应了假笑,“哪里,哪里,你,我还信不过吗?”于是,成理君赶紧紧走几步,上了台阶也进了门。

进门是一条狭窄的甬道,甬道内无照明的灯光,乌黑一片。

走到甬道的尽头,赵行曼推开门,走了进去,拉亮了灯。灯亮瞬间,成理君也闪身入了房间,随手迅速地关上了门,这才转过身,打量起了赵行曼的住所。不大的房间,却显得很宽阔,除了一张搭好的行军床外,就再无其他家具了。

当然,行军床不是唯一的摆设,在靠窗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满身油污的打气炉,上面放着一把烧开水用的洋铁壶。

哦,对了,还没有椅子,成理君只得一屁股坐在了行军床上。

“你住在这里?”成理君指了指天花板,问,“楼上……”

“你还认为我住在三楼,是吗?”赵行曼讥诮一笑。

给赵行曼这么一抢白,成理君面色顿然一红,老实地答了是。

“呵呵……”赵行曼嘲笑道,“若我今晚不与你打招呼,那你打算何时带人来拜访我?”

成理君连忙摆起了手,“不,不……你误会了,我绝无此意!”

赵行曼半是正式半是开玩笑地说,“凭咱们过去的交情,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对吧?”

“那还用说!”成理君仿佛受了很大委屈,扁了扁嘴,“你把我成理君看成什么人了?再说……”

赵行曼马上给成理君戴了高帽子,“老兄的人品,那是颇有口碑的!好了,言归正传,我先问你,那年你自绥远返南京去找你们戴局长,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无疑,赵行曼问了个令成理君难以启齿的问题,换了旁人,成理君或许马上就翻了脸,也就是赵行曼,成理君才会容忍。真要说那年之后的境遇,用说来话长一词形容,确实不夸张。那个词的背后,其实是满腹心酸。个中之苦,自己知道就行,何足向旁人道之?但不说不行,特别是他决意要取信于赵行曼之际。

于是,成理君娓娓言开了:南京入监、北平锄奸、河内刺汪、黔南幽禁、上海主事。特别是上海主事一项,成理君作了重点说明,听得赵行曼是一惊一乍。

唯有一样,成理君没敢把自个的住址告诉赵行曼。

但就算不告诉赵行曼,这同住在一条路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都会见。所以,在讲述个人经历的过程中,成理君就暗自作出了决定:他要连夜就搬家。当然了,说连夜太夸张,至少也要等到明日白天才行,但这不是大问题。

大问题是,他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对赵行曼交了底,赵行曼是否还会如从前那样,对他表现出相应的诚意。不过,指望赵行曼有一说一,那很不现实!

现实一点的是,赵行曼能为他所用就行。

是以,他试探道,“齐小萝在哪?她怎不跟你在一起?”他说的齐小萝,是赵行曼的未婚妻。当然,在他逃往绥远避祸之前,齐小萝是赵行曼的未婚妻。现在还是不是,就不好说了,就凭两人没住在一起这点,他就决定问问赵行曼,以此试探赵行曼的态度。

赵行曼不虞有他,随口说,“她当然也在上海。你怎不看看我现在落到什么境地了,我能让她住这里吗?”说完,他指了指四周。

几近家徒四壁,赵行曼混得挺惨的。

成理君又问,“那你们应该结婚了吧?”

“没有呢!”赵行曼随即补充道,“我自个都快养不活了,哪还敢结婚?”

说到钱,成理君想起,他从前曾向赵行曼借过一笔钱,于是他马上掏出钱夹数了八百元法币,放到赵行曼手里,“在我最落魄之时,你借给我八十元钱,那时候还能买很多东西。但现如今的钱简直不是钱了,我就还你八百元吧!”

其实,算上通货膨胀的因素,成理君只需还四百元就够了,赵行曼对多给的钱并不推辞,毫不客气地一并收入了衣兜。他确实很需要钱,在这点上,他向来都很诚实!

见赵行曼不推辞,成理君觉得话也好说了,“你现在和局里的老关系还保持着联系吗?我不是说戴先生,我说的是郑先生。”郑先生是郑介民,现为军统二号人物,从前是他和赵行曼的直接上级。

赵行曼答,“自从离开北平就中断联络了。”意思是,他中断联络,就算自动离职了。

成理君追问,“为什么?”

好一个为什么!

兜了一个圈子,成理君把话题又带了回来——早在军统的前身特务处时期,戴笠就定下过规矩:“一日入门,终生不得退出。”所以,压根就没自动离职一说。

于此,赵行曼拒绝作答,在他看来,该说的,他都说过了。

赵行曼这个态度,在成理君的意料之中,既然赵行曼不愿说,他也不勉强,马上换了话题,“我现在很希望你能如从前在北平一样,替我搜集情报,特别是国际方面的情报。如果你愿意,我按件付相应的报酬给你,你意下如何?”

赵行曼踌躇了,不停地用右手食指拍打着左手掌。最后,他双手交叉托起下巴,缓缓而言,“可是可以!你让我搜集情报没问题,我也能替你办到!不过,这仅是限于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你若是……”

成理君抢先说,“这你放心!我绝不会让戴先生知道你的存在!”

“那你如何向你们戴局长解释情报的来源?”赵行曼质疑道,他很清楚军统的那套,没有注明来源的情报,是不会轻易置信的。规矩死是死了点,但很能保证情报的质量。

“我另外虚构一个名字上报就是了!”成理君大而化之地说。

其实,成理君心里很清楚,赵行曼提供的情报,绝非那种价值不高、内容普通的情报。一旦经他之手提交上去,肯定会引起戴笠的重视,戴笠也肯定会下令让他讲明来源,那个时候,他如何作答还真成问题。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成理君可以不顾虑,赵行曼却不能不无所顾虑,“只怕到时候,你很难自圆其说!”

这话听到成理君耳里,怎么都觉得有些刺耳,反问道,“既是如此,那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赵行曼答,“直接用你下属的名字,至于来源一项,你注明是外籍雇员,这样,问题就不大了!”

成理君眼睛一亮,拍手叫好,“妙!你可真……”

赵行曼打断成理君的话,“别忙叫好,我再提最后一点要求!”

只要愿意合作,什么条件都可以谈,所以成理君忙不迭地点头,“你说!”

赵行曼正色说道,“你记住,诚如你刚才所说,我这个人是绝对不存在的一个人。我每次向你提供情报时,只能是你本人亲自来与我交接,若你让他人代劳,那就对不起了,我不会管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我只能立即中止与你的合作!”言下之意,他本人从此就销声匿迹了。

成理君拍胸脯作了保证,“这你尽管放心了!这仅是我们二人之间的合作,我绝不会假手他人!不过,你可不能……”

赵行曼知道成理君是想提关于情报质量的要求,不待成理君说完,就抢着说,“请你放心,我不会使你失望的。”

就此,两人击掌为誓,达成了合作意向。

自然,两人还约定,每月定期作一次总结、检讨。

毕竟,情报这个东西太玄乎,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不花一番工夫进行研判与筛选,再有价值的情报,都只会是水中月镜中花,虚得没边!

是虚是实,都得让时间来证明了!

一切细节谈妥之时,已是夜深人静,成理君起身告辞了……

这天下午六点整,成理君站在了Rhein(德语:莱茵河)西餐厅门口前等赵行曼,在与赵行曼重逢的那晚,他就与赵行曼约定这日在此一聚。

六点半,赵行曼便如约而至了。

在一名德籍侍者的引领下,两人在靠窗的位置落了座。

跟着,侍者问成理君,“SindSiejetztbereit,umzubestellen?(您要点菜吗?)”

成理君不懂德语,赵行曼主动接过了话茬,“Bittek?nnenSiemirdieSpeisekartebringen?(能把菜单给我看看吗?)”

“HieristdieSpeisekarte。(这是我们的菜单。)”侍者送上菜单时,没把菜单递给赵行曼,却把菜单递给了成理君,在侍者的眼里,衣着寒酸的赵行曼,不是他的服务对象,衣着光鲜的成理君才是!

成理君打开菜单,顿时就傻了眼。一大本菜单,满纸皆是德文与阿拉伯数字,一个中文字都没有!德文,他是听不懂也识不得,但阿拉伯数字他倒认识,至少他还知道那代表着价格。

连菜名都不知道,这菜该如何点?

让赵行曼点!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把菜单推到了赵行曼面前。

见状,赵行曼笑了一笑,问侍者,“WasempfehlenSie?(今天有什么特色菜,能推荐下吗?)”

侍者一改先前对赵行曼的冷淡,面带微笑说,“PhilipSteak。NachmeinerMeinungsolltestdudasprobieren,esisteiypischeSpeisevondieserGegend。DasistdieSpezialit?tdesTages!(菲力牛排,您可

以试试这个,我们今天的特色菜。)”

赵行曼飞快地看了一眼成理君,迟疑地伸出了两根指头,“Zwei!(两份!)”

侍者飞快地作了记录,再次微笑,“WünsSienochetwas?(还想要点点别的东西吗?)”

赵行曼礼貌地一笑,“Danke,dasistalles。(够了,谢谢!)”

侍者轻笑着点头,“Bittewarten。(请稍等。)”

“你为何放着好好的北平站站长不当,甘愿跑到上海来打流(谋生)?”侍者一走,成理君开了口,嗓音还不小。

赵行曼正喝着水,冷不丁听成理君来这么一嗓子,一下就呛住了,引得他捂嘴低咳了一阵,这才压着嗓门斥道,“这在公共场所,你还这么大的嗓门说话,作死啊?”他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拿目光注意他和成理君,这才略略宽了心,继续说,“我不是早说过了吗?过去的事不要再提!”成理君是有韧性,但韧过头了,就是纠缠不清了,很惹他生厌,假托之言也出了口,“再说话时,能不能小点声?”

好,既然说声音大了,放低音量就是,先前的问题,成理君照问。

赵行曼干脆沉默以对。

这个结果,早在成理君的意料之中,见单刀直入不奏效,改了策略迂回,“你千万别误会,我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才会关切你这些年的遭遇——你现在混成这般光景了,任谁看见了,心里都会很不是个滋味,你说是不?”

成理君换了个说法,效果还是明显的,赵行曼不是那么抵触了,神色间的防备也缓和了不少,“一言难尽啊!当年,你回南京后,北平站出了点小纰漏。”说到这里,赵行曼转了话头,“原来你当站长时,咱们站里的那个会计,你还记得她吗?”

北平站的会计?那个长着圆圆的脸蛋,成天没心没肺地把笑挂在脸上的傻大姐,成理君怎会不记得,有些话也脱口而出了,“那个粗心大意的家伙,又是她惹的祸?”

就这一句话,惹得赵行曼在心中称赞起了成理君:几番起伏,还能被戴笠重用,这个人还真不是个草包。草包么,成理君肯定不是,相反成理君很精明,精明的人都有个毛病,很自负,自负的人就无可避免地受到自我心理暗示。

赵行曼顺杆儿爬,“可不就是她惹的祸嘛!你知道吗?她居然把账册给弄丢了……”暗示么,恰如其分便可,直白就变味了。

果不其然,成理君眉目间流露出了同情之色,“所以你替她瞒报了此事,然后接下来的事,戴先生知晓了此事,要拿你是问,对吗?”以他对戴笠的了解,赵行曼会有那些遭遇,他一点都不会觉得吃惊,戴笠最忌手下人欺瞒隐报,哪怕是因善意都不行!

忆前尘旧事,他这些年的际遇起伏,不都是因为戴笠而起吗?由过去念及现在,他突然间竟害怕了起来——他不但与赵行曼私下往来,还订立了攻守同盟,这些事都对戴笠有所隐瞒,若是让戴笠知道了,其后果是?

不堪设想!

有那么可怕吗?

好像不是!

吃特务饭多年,成理君悟出个道理:有多大的风险就会有多大的收益。值得担风险的前提是收益一定要略大于风险,否则就不予考虑冒险。谨慎固然是必要的,但谨慎过头了也不好,特别是在一个故弄玄虚的人面前,过于谨慎就意味着怯懦!作为一个老资格的特务,成理君对赵行曼的暗示只接受了一半,仅是激活了他的风险意识。有了风险意识的结果,便是把防人之心给捎带了出来——要知道,一个会计的失职,一个站长刻意瞒报,并不会招致太重的处罚——赵行曼是在说一个传奇故事!

是传奇,就不足为信,要知道,赵行曼也是个特务,即使是个过去时的特务,但一日是特务,终生是特务。赵行曼之言不能全信,但也不能不信,在真假参半的情况下,如何过滤掉假话,总结出真话,这就是他的智商问题了。

无疑,成理君的精明,不是浪得虚名,在一阵近乎殚精竭虑的思考之后,他看透了赵行曼的用心:是要他知难而退。可是,他退不了了,一个精明的人付出了一定的成本后,肯定要得到相应的收益,才会善罢甘休。

大主意一拿定,成理君直奔主题,“情报带来了吗?”现在最该他关心的事,不是要继续探究赵行曼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是情报!

“就在这里交接?”赵行曼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心中不由恼火了起来,敢情他刚才说的话全白说了:在公共场所,就该做适合公共场所的事。

“不在这里,难道还是在别处?”成理君志在必得。

“好吧,今日是个例外,没有下一次了!”赵行曼加重语气强调之后,从放在脚下的那个外表破破烂烂的背包中拿出了一本书,交给成理君,“这本书,你可要好好看看!”

看,怎么不看!

成理君拿起书就翻,才翻开了封面,赵行曼的手就盖了上来,“我让你现在看了吗?”

给赵行曼这么一抢白,成理君不气也不恼,讪讪一笑,“不看就不看,钱,你总该不会拒绝吧!”巧了,他也带了几本书,严格说来,是几本手抄本。

手抄本对识货的人而言,确实是钱。赵行曼是识货的人,拿在手里就爱不释手,看了一页,还看第二页,连成理君偷偷地翻阅他交出去的那本书,也无暇去介意了,手抄本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成理君看过手中那本内部被挖空的书,满意地咧嘴笑了,几本文津阁《四库全书》子部手抄本,换赵行曼的情报,值!

不花钱的交易,当然很值得。要知道,手抄本来自他部下的缴获,被缴获的对象是一名被格杀的鬼子军官。此系无本生意所得,拿来换了价值不菲的情报,这生意就做得实在是再划算不过了!

各有所得时,心情自然就很愉快,一顿并不合二人口味的饭,就吃得有滋有味了。

吃罢饭,正是晚上八点,赵行曼抹抹嘴,拍屁股就走人了。

成理君须付账在后,无法与赵行曼保持一致,待他付过账,赵行曼早就无影无踪了!

这人呐!

就算是再熟悉,一声客套的道别,总该是有的吧?

不过,没有也没什么关系,要找到赵行曼并不难,打赵行曼走出餐厅起,他那两名在外等候已久的保镖,就在开始跟踪赵行曼了……

一个小时之后,成理君再次看到了赵行曼,与之前共享佳肴不同的是,这次两人是在各行其事:赵行曼在明里活动,成理君在暗中窥视。地点是静安寺仁华商场内外:在内的是赵行曼,在外的是成理君。

在内的人,对外面的一切是懵然无知,在外的人,却是收获颇丰。

成理君不仅知道了赵行曼的公开身份是木简书屋的老板,还看到了个熟悉的人,那个瘦瘦小小,衣着朴素,长着一对大龅牙的女人,赵行曼的未婚妻齐小萝。除此之外,入目之人,就是一些书店的顾客了,顾客全都是陌生面孔,成理君本不应去过多地关注,但他还是去关注了,不然怎么叫收获甚大呢?

引起成理君注意力的陌生人,是名身着套头衬衫和细腿裤的白俄。并不是白俄与赵行曼做了什么,相反是白俄自行其事,才叫他起了疑心。一个买书的人,进入书店最常见的举动是直奔书,然而,白俄感兴趣的不是书,而是书店内的摆设,油画、笔筒、砚台,还有毛笔。就是因为毛笔,让白俄凸显出了可疑之处,其人拿起一支毛笔又放下,放下的瞬间,毛笔虽还是毛笔,但非彼毛笔了,确切地说是支羽毛笔。

白俄拿走毛笔,留下羽毛笔,并未马上离开,而是逗留在书店里,与赵行曼喁喁私语了起来。谈话的内容成理君很想知道,遗憾的是,他睁大眼看了半天口型,别说是一句话就是一个单词他都未曾“听”懂过。而且,他敢打赌,就是把他手下那些懂点外语的人叫来,都未必能“听”懂那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口型几乎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变化。

搞得如此鬼祟,难道那二人之间有何见不得人的秘密不成?局外人要想知悉一二,那就只有去问当事人,问题是,当事人是否会坦诚相告?

否!

这或许就是秘密之所以为秘密的原因吧!

诚如他的窥视,本身就是个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可惜的是,还是有人知道了。

段东楼的出现,或许是个巧合,也或许是个必然——

段东楼径直走向成理君的藏身之处,最终停留在成理君面前,面带微笑,主动打招呼,“你跟踪我?有多久了?”

可以想见,成理君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了,错愕、难堪,甚至还有气恼,以至于他说话的语调中都充满了愤怒,“我跟踪你?你怎么不说是你在跟踪我?”

“哦……”段东楼看懂了成理君眼色中的气急败坏,半是嘲讽半是调侃地说道,“难为你一个大区长竟能如此英雄虎胆,罔顾身处险境的事实,竟敢跑来此地站岗,佩服!”在他看来,成理君没带保镖,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藏在黑暗的角落,定没好事!侧着头,顺着成理君正对着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什么都明白了,成理君盯上赵行曼和列别科夫了,他不动声色地说,“那是你手下的人?叛徒?要不要我代劳清理门户?”要想转移成理君的注意力,唯有搅浑水一途了!

“你这是什么话?那是我的……”成理君急急地刹了车,神色很是不善,“你管这么多干什么?这是你该问的吗?”

“呵……”见初始目的已达到,段东楼继续搅浑水,“是你的什么人?你可不要欲言又止啊,引起误会可就不好了。你要知道,今日之事,我肯定会向戴先生汇报,就是不知该如何说?你能帮我想想电文的内容吗?”

“你……”成理君面色微微一红,态度立刻软了下来,“老弟可不要多想,那是我的运用人员,我正在观察、考察他!”

“哦……”段东楼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长,身子左右摇摆了一阵,到后来,他干脆就直接挡住了成理君的视线,颇具意味深长地说,“本来呢,老兄的工作,我不该指手画脚,但今日在此碰上了,我不得不慎重地提醒老兄一句,您身上肩负着上海区上下千多号弟兄的身家前途,考察这等小事,我劝您还是不要亲力亲为较好!”

“嗯,唔……”成理君回以单音节算是作了答,急急地绕过段东楼,向书店内望了过去,还好,赵行曼与白俄还在进行着交谈。探视还不足一分钟,视线再次被段东楼遮住了,成理君真的发了火,“你还有什么事,赶紧说完,别妨碍我办正事!”

段东楼十分礼貌地作了答,“天色已晚,老兄请尽早回去吧,您若有任何差池,我就罪莫大焉了!”而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划燃了一根火柴,朝书店的方向弹了过去。负责望风的齐小萝,能不能接到警示,他就不知道了,但他希望齐小萝能看到。

成理君从未见过这么不通人事的人,着即怒不可遏道,“你闹够了没有?耽误了我的正事,我拿你是问!”情不自禁之下,他动手重重地推了一把段东楼,歪头向书店看了过去。

段东楼略一动身子,再次成功地挡住了成理君的目光,“是吗?看来,我必须跟戴先生汇报此事了!”

气急了的人,往往都不顾后果,成理君硬碰硬地顶了句,“随便你!”

成理君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段东楼再强硬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了,无奈之下,段东楼耸耸肩,让出被他挡住的视线,“你执意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

视野豁然开阔的瞬间,书店橱窗前出现了张冷冰冰的脸,那是赵行曼的脸!成理君顿觉身上的血全涌向胸口,胀得他难受到了极点,说他是气急攻心一点都不为过。

实在忍无可忍之时,他把一腔的怒气都撒向了段东楼——导致这个结果的罪魁祸首就是段东楼!

若不是段东楼突然出现搅局,他应该还有机会看到白俄,顺而摸清白俄的底细,现在好了,他的设想成了海市蜃楼。不但盘算落空,还凭空得罪了赵行曼,可以想见,以赵行曼那素来乖张的性格,是绝不会让此事轻易揭过去的!

正发怔间,赵行曼走出了书店,来到了他和段东楼的面前。

近了,成理君很清晰地看到了赵行曼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很冷,绝非矫揉造作之态。

赵行曼指了指段东楼,质问成理君,“你派他来监视我?”声音很冷,没一丝热度。

成理君赶紧赌咒发誓说,绝无此事!跟着成理君解释说,他与段东楼是朋友,在书店门前偶遇,便当街打了招呼,进而攀谈了起来。这样说有两个好处,一来可更正赵行曼的主观看法,即所谓的监视是不存在的;二来可把段东楼搅进此事,即便是段东楼打算向戴笠打他的小报告,也有了顾忌。

如意算盘是不错

,可对赵行曼无效,赵行曼一句“怎就这么巧?你和他都出现在了我书店外”,就噎住了成理君。不待成理君出言辩解,赵行曼又一句“还有个人呢?那个人从餐厅门口一路跟着我到书店门口,你又作何解释?你以为现在换了个人,就可以掩耳盗铃了吗?”言下之意,跟踪是属特务游戏规则内的行为,还可以原谅,毕竟大家都是秘密世界的人物嘛,但凡事有个度,过了就是蹬鼻子上脸了。

听听这些话,哪里还是什么质疑,简直是又冷又硬的石头,劈头盖脸砸将下来,顿时就让人比鼻青脸肿还狼狈。

直砸得成理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捎带还哑口无言。

直至很久之后,成理君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事情绝非你想象的那样!”话一出口,成理君就感觉很不对劲,不是说的话不对劲,而是声势不对,本该理直气壮,他却低声下气。

自然,所得到的回报,就是赵行曼的咄咄逼人,“那是哪样?”

看到这个架势,一直在旁沉默寡言的段东楼觉得,不说点些话以宣示他的存在,就显得有些不正常了。

“这位先生,你恐怕是误会了,我和他确实在此偶遇……”

开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说为好!

不仅成理君这么认为,就是赵行曼也这么认为。

自然而然,成理君恨不得段东楼立刻从他的眼前消失。

赵行曼呢?换作他是成理君,肯定是同样的感受,可惜,他是赵行曼,他的感受很特别,全是感激:列别科夫的身份,是见不得光的!鉴于谢振华的公开身份使然,赵行曼可以装作和谢振华不认识,但也不能让成理君太下不了台,他唯有做一定的铺垫,让成理君能下台。

赵行曼眨了几下眼,不疾不徐对谢振华说,“我该相信你吗?”他这是在明知故问,天知、地知、他知、齐小萝知、谢振华知,就成理君不知。

“我一共来过这里两次,今天是第二次,我今日是来取书的,你难道忘记了?”谢振华从衣兜里拿出一本前清刊印的《康熙字典》,在手中掂了掂,以证自己所言不虚。

“原来如此!”赵行曼一脸释然,不过片刻他复又狐疑,狐疑的是目光,只看成理君,不看谢振华。无论让谁来看此时的场面,都会觉得赵行曼的反应属正常!

成理君自知理亏,目光游移不定,始终不敢与赵行曼对视,即使目光碰上了,他都会很快将自己的目光挪开。

压抑的气氛,不是永恒的主题,特别是夜色至深之际,当街伫立并不是一件很写意的事,谢振华主动先告了退,独留成理君去面对赵行曼。

这之后的那二人之间会如何演绎,谢振华认为只有一种结果,冰释前嫌。

事实证明,赵成二人选择了冰释前嫌,一句下不为例,之前的不愉快,就一笔勾销,烟消云散了。只是这个冰释前嫌的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谢振华仅走出二十多步,成理君就跑步追上了谢振华。

两人刚并肩而立时,成理君的气还没喘匀,并肩而行之时,成理君说了话,“你怎会在此!”

瞧瞧,这就是老特务,疑心病就是比常人重!

段东楼的内心别有一番感慨,就连答话的腔调,也是感慨,“唉,不知老兄是不是老了,记忆力大不如从前了?几分钟前,我才说明了原因,你现在又来问我,咳!”

成理君以感慨对感慨,“我也希望自个儿是老了,记忆力出问题了!可是咱们干了这行,就注定和常人不同了。你应该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想借装傻充愣,蒙混过关,没门!

看情形,成理君是摆开兴师问罪的姿态,就绝非单为一件事,应该是为了几件事。

事情就一件件地摊开说吧,先从为何出现在此说起,段东楼给出的原因照旧,买书!

好吧,既然是买书,那就验书!成理君手一张,就管段东楼要书。段东楼大大方方地把书给了成理君,“验吧!”

在昏暗的路灯下,与其说成理君是在验字典,不如说是在摸字典,书页上那些坑凹不平的地方,很能激起他的兴致,据他的经验,他认为那些坑凹极有可能是盲文。

有鬼!是的,他十分明确地指出了这个疑点。

“啧啧,你的想象力确实是很丰富嘛,那你可瞧仔细了!”段东楼很懂得如何为人助兴,点燃了一根火柴,饶有兴致地凑近了字典,“我也看看,那盲文长得像什么样子!”

有了比路灯稍亮的火光,成理君看清楚了那些坑凹,哪是什么盲文,分明都是霉菌和书虫留下的杰作,这个笑话闹大了!

成理君脸色顿时发了烫,忙不迭地就要归还字典。

“怎么不看了?还是再看看吧!”说话间,段东楼又划燃了一根火柴。

如此盛情难却,成理君除了尴尬还是尴尬,存于胸中那被怒火点燃的理直气壮,在此时也荡然无存了。

不看了!

于成理君而言,冲淡尴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面子这个东西其实很虚,“你和‘莫邪’最近无所作为,是什么原因?”“影子”的事,他插不了手,严淑英和段东楼名义上归他节制,他这个上司还是要尽监管、督促之责的。

好一个夏正帆,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谢振华心中对夏正帆赞叹不已的同时,对成理君的观感越发坏了。带着鄙夷成分居多的情绪,谢振华答了话,不是不愿作为,而是实在无法作为,擅自行动,会破坏戴先生的精心布局。

只要一提戴笠,成理君的借题发挥就难奏效了——成理君最怕坏了戴笠的事,前期上海区实施的特殊金融战饱受争议,他已让戴笠在孔、宋二人面前难堪了。现如今戴笠撇开他,另作安排,让段东楼等人在具体实施,且是秘密地在实施,那是非经一段相对长的时间,不能看到实质性效果的。就算是有了效果,段东楼也无向他报备的义务,他若再过问下去,就是僭越了!

罢了,不问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再与段东楼继续对话,已无任何必要了!

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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