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灵顿——十五年前

第一晚我待在了罗莎妈妈家,不想独自一人。然而第二天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家。家具还在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移动过,但是整个房子看起来空荡荡的。走进卧室的时候,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种感觉也许比空荡荡还要多一点,也有可能少一点,这种感觉叫做孤独。

我第一次注意到了一些新的东西:我的鞋子踩在硬木地板上发出的回声;关上灯时整个屋子有多么的黑暗;关上电视时,整个屋子的死寂。我不禁想到,那些个夜晚,我去托尼家住,留爸爸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是什么感觉。他一个人在这里,妈妈也不在。孤独感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了。

凌晨两点我仍然没有睡着,于是我穿好衣服走了出去。我走在小山上的时候,捕虫王家的窗子打开了。

“呦,尼克,等我会儿。”

几分钟后,捕虫王偷偷从前门溜了出来,一走到街上就燃起了一根烟。和往常一样,他深深的抽了一口,然后掏出一根烟递给我:“你爸爸的事情,很遗憾,尼克。妈的,太糟糕了。”

捕虫王并不是最会哀悼的人,但是我理解他的意思,他是我的好朋友。我问他:“愿意一起走走么?”

“随你。我讨厌我那破家。”

我们沉默着走了半个街区,然后捕虫王提议:“我们去看看爱尔兰佬是不是醒着。”

“你对爱尔兰佬感兴趣,还是对帕蒂感兴趣?”

捕虫王给了我一拳,“我只是觉得三个人可以一起做些什么。你知道的,让你别总想着那些事。”

“现在是凌晨两点。”这太荒谬了,我几乎想要大笑起来。我们不顾一切地跑到爱尔兰佬家门口,朝他窗子扔了好几块石头,终于把他给弄了出来。

我们三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了几个小时,什么事情都没做,就是聊天、回忆、抽烟。当我们看到康纳家的几个兄弟开始送晨报的时候,才想起该回家了。天都要亮了。走进房间的时候,我意识到这就是朋友的意义所在。

友谊和荣耀,我想,正如托尼所说。

我八点钟起床,洗完澡穿着整齐,就去了托尼家。关于爸爸的后事还要好好安排一下。我不愿意去做这种事情,但我知道我必须要帮忙。爬楼梯的时候,我闻到了罗莎妈妈做的肉丸的味道。我不愿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去感受任何美好的东西,但是罗莎妈妈的意大利面和肉丸让我觉得好了一点。打开大门的时候,我想起了罗莎妈妈,她总有法子用最简单的方法去解决任何事情,而这些方法大多数情况下和食物有关。

罗莎妈妈最恨空调,觉得世界上一大半的坏事都因它而起。她觉得空调让人们整天待在房子里,阻碍人们来往。

“一旦你不再和你的邻居们来往,你会发现你们的关系会变的越来越糟。”她说,“如果你晚上总是关着窗户,你就会开始彼此大呼小叫,甚至大声训斥孩子。但如果开着窗,一想到一大半的邻居都会听见,你说话就会注意些了。”

而她认为最糟糕的是,空调让每家每户准备食物时散发的香味无法飘散开来。罗莎妈妈常说,每家每户散发出来的酱料和咖喱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会产生一种魔力。我和托尼常常对此一笑置之,而爱尔兰佬却对此深表赞同:“对你们这些意大利佬来说,土豆酱闻上去是不错。但我家附近的地方,家家户户都煮土豆。告诉你们吧,煮土豆的味道和屎一样!”我们每每听到总是会笑得前仰后合。

回忆戛然而止,我最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酱料的香味,然后走了进去。

“早上好,罗莎妈妈。闻上去可真香。”安琪站在她身后,绿白相间的围裙上沾满了酱料。我没料到她这么早就在这里了。

罗莎妈妈笑了。她放下了大木勺,这只木勺不仅用来搅汤,还会用来揍我们的屁股。她张开双臂朝我跑来,用力把我抱在怀里,比平时更加用力,然后带我走向桌边,将我塞进椅子里:“坐好,尼克,你得好好吃顿早餐。”

她一边搅着酱汁,一边朝楼上吼道:“托尼、卡洛,快下来和尼克一起吃早餐。”她转身对安琪说;“给男孩们泡杯浓缩咖啡。”

我从桌边一纵而起:“我自己能做,妈妈——”

她手里的勺子朝我晃了晃,用眼光把我逼了回去:“坐好,安琪能弄好的。”她用叉子叉了一个肉丸子给我:“尝尝看怎么样。”

我咬了一口丸子,罗莎妈妈继续说道:“我去叫吉米·马尔多纳多。”她朝我看来,确保我能看到她的脸:“他让我向你表达他的哀悼,他说你父亲真的是个好人。”

我点了点头。爸爸活着的时候,大家对他视而不见,然而现在他死了,人们却想方设法的赞扬他,多么讽刺。

“吉米会关照好所有的事情。”罗莎妈妈说,“明晚守丧,后天举办葬礼。迪米特里神父主持葬礼。”她再次望向我,只是这次,她的眼神中全是郑重的神情,“你父亲将会葬在你母亲身边。”

“当然,”我说,接踵而至的是无尽的沉默和尴尬,“罗莎妈妈,我……”

“怎么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埋葬爸爸,不管是哪一项,我都付不起。”

她任由手中的勺子掉进酱汁里,这对罗莎妈妈来说简直是头等罪过,她走向我:“尼克,我的孩子,别担心这些。”

我抽出身子,看向她的眼睛:“我没法不去管。爸爸得入土为安,而我却一分钱都没有。”

她紧紧地将我拥进怀里,我感到她在哭泣:“别担心,可怜的小尼克,我会照顾好你的爸爸。那么多人欠我的人情,现在到偿还的时候了。”

罗莎妈妈褪下围裙,告诉安琪把酱汤做好,就上楼换衣服去了。她穿上最好的衣服,套上最好的尼龙袜子,和黑色的步行鞋,从餐桌上拿起她的钱包,出门走向殡仪馆。她的丈夫多米尼克病了很长时间,没办法开车送她去。但这没什么,罗莎妈妈喜欢步行。不一会儿她就站在吉米·马尔多纳多家侧门口敲门了。

他热情地欢迎了她,然而他还没开口就被罗莎妈妈插了话:“我不会让但丁·富斯科的葬礼有一点不体面的。尼克是个好孩子,他理应看到他父亲能够风光大葬。”罗莎妈妈摇晃着手指,就好像手里还抓着她的木勺一样,“你欠我的,吉米·马尔多纳多。”

他无奈地假装举手投降,“罗莎,拜托了,但丁离世之前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钱也都付了。”

罗莎看着他,喃喃自语道:“他究竟是从哪弄来的钱?”她百思不得其解,但罗莎并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她继续往前走向公墓那里,然而不管去哪里,情况都大同小异。但丁已经付了公墓的钱、守夜的钱、花束的钱,甚至连神父的钱都付了。

罗莎从教堂往回走,走进后门时还不解的摇着头,她径直走向尼克:“一切都办好了。”

“我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的,妈妈,但是你知道我感激不尽。”

她抓起咖啡壶:“我什么都没做。你父亲去世前把所有东西都料理好了。”她摇着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尼克。但是钱都已经付清了,你不必担心,他会风光下葬的。”

罗莎妈妈一大早就把我带到了吉米那儿。我本来准备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的,但是她却很坚持。托尼和捕虫王陪着我一起。西装侠,爱尔兰佬和钦斯基随时会过来。我很宽慰他们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要和罗莎妈妈还有托尼坐在一起,其他人就坐在我后面那一排。罗莎妈妈说这没有关系,因为他们待会儿会做抬棺人,我没有别的家人,所以我拜托他们帮忙了。托尼的哥哥卡洛是第六个抬棺人。

吉米·马尔多纳多把守夜安排在联合大街。这本来是两排房子,被他改造成了殡仪馆。这座建筑坐落在街区的正中间,就在有屋顶的过道的起点,这样人们可以经由过道到达屋子的后面。爬上五级台阶就能到达一个小小的砖砌的门廊,在走进一扇门就到了等候区。人们在这里登记、集合,然后一起向逝者致敬。

捕虫王、托尼和我就在屋子的后面,远离棺材。我盯着走廊,看见有几个人已经在等候室自觉地排成了一列。我看到罗莎妈妈来回踱步,手里拿着串珠祈祷。

“怎么回事?”我问托尼。

“这是守灵,鼠仔,你知道她不管参加谁的守丧都会心情沮丧,但这是你老爸的守灵仪式。”他拉着我的袖子,“你准备好所有的东西了吗?你知道的,妈妈很迷信这些。”

我检查了下夹克衫里的口袋:“都齐了。”

过了一小会儿,人更多了。罗莎妈妈走下走廊,找到了我。她像赶虫子一样把捕虫王和托尼赶走了。

“来吧,坐到你的位子上去。”她拍了拍我的背,“准备好了吗?”

我点头:“应该可以了,妈妈。”

她捏了捏我的手:“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站在你身边。”

“那最好不过了,我很愿意,托尼也一起就更好了。”

她的微笑告诉我,她同意了:“这是他的荣幸,”她说,然而下一秒她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眉头紧锁,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你带着要装进棺材的东西了吗?”

我拍了拍夹克口袋:“都放在这儿了。”

她颤抖着伸出了手:“让我看看你带了什么。”

我抽出一张我小时候的照片,那时我大概五岁左右。

罗莎妈妈闭上了双眼,轻轻地摇着头,我想她似乎就要哭了:“你那时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我等她平静下来,递给她一张我最近的照片,接着是我母亲的照片。她捧着这些照片,仿佛它们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不停地点着头。

“打火机呢?”她问道。

我拿出爸爸最爱的打火机,年代久远,打火机边缘的金属都磨损了,但还能用。爸爸从来不会因为哪件东西旧了而舍弃它。

罗莎妈妈看上去越来越紧张:“烟呢?”

我从口袋里抽了出来,递给罗莎妈妈。她掂量了一下,打开看了看:“里面不到半盒,对吗?”

“只有九根。”要不是在这种场合的话,我几乎要笑了,罗莎妈妈实在是太迷信了。我还记得第一次和她参加守丧会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人们要放东西到棺材里,然后她向四周望了望,轻声对我说:

“一旦人去世了,尽管我们思念他们,却不希望他们的鬼魂回来。所以我们把会让他们高兴的东西放进去,让他们能高高兴兴地去投胎——爱人的照片啦,最喜欢的打火机啦,半盒香烟啦……”

我问她为什么是半包而不是一包?

罗莎妈妈说有的人是放整包的,但是她觉得如果放了整包的话,鬼魂也许会觉得能够继续索要更多,于是就会回来讨要。但如果他们看到只有半盒的话,就会明白,只有这么多了,再也没有了。然后她接着又说,凡是只放了半盒烟的,鬼魂再没有回来过。

我伸手拥抱她。她是位真正的圣人,“我们最好去排队吧。”

她朝托尼挥手,示意他加入我们:“别忘了最后再放你的东西。”我们在骨灰盒旁边排队时她提醒我。当我们走过时,我尽力不去看爸爸。在此之前,我和他单独待了一会儿,这之后,我还能和他再待一会儿。

正当他们准备让人们进场时,罗莎妈妈丢下了我匆匆走到前面的房间,路上还顺手拉走了安吉拉。罗莎妈妈引着她穿过长长的队伍,带她走到了前面。

安琪致了礼,从容地念着悼词,然后把一张我们在学校舞会的照片放进了爸爸的口袋。我的眼眶中已经蓄满了眼泪,我不知道我要怎样撑过这个晚上。她拥抱了我,然后是罗莎妈妈和托尼,接着和捕虫王一起找了个位子坐下。到场的人并不多,比不上我们这儿别的人家的葬礼人多,大多数都是我朋友们的父母和弟姐妹。爱尔兰佬全家都到了,所以有十一个人。托尼轻声说,他们就为了散场后罗莎妈妈准备的食物才来的。他说的或许没错,但这代价并不算大,守丧上能有很多人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意味着逝者受人尊敬。半个小时后,队伍已经没有人了。我想是时候结束了,来的人并不多,我稍微感到有些尴尬。

正当我考虑要不要结束的时候,前门打开了,脸儿哥和塞衣侠汤米还有口袋怪一起走了进来,跪在棺材前祈祷,然后表示了慰问。他们也都放了些东西在棺材里面,但我没看清楚是什么。他们在和罗莎妈妈说话时,道格斯和波林也进来了。

我想当巨鲸帕奇走进来的时候,地板应该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狗鼻子尼克也在,还是穿着他的燕尾服,就像只看门狗一样。响指查理和一个叫和尚的人一起来了,宝石吉米赶在关门前挤了进来。还有人不断赶来:帅哥儿强尼,天使拉夫尔,笑脸

儿萨米,左撇子,四眼鲍比,四指乔伊,等等。我的眼泪干了而我的心涌上了无尽的感动。这才是尊重。附近所有的人都来了。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送我爸爸了。

所有人都离去了之后,我们又停留了十分钟。罗莎妈妈说,这是留给我和爸爸独处的时间。我走向他,听见身后的硬木地板上传了脚步声,我转身,看到是玛丽·托马斯修女,她手里拿着玫瑰经念珠,走向我。她抓住我,紧紧地抱着我,不愿意放手。

“我很遗憾,尼克。”

我听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或许是这样,但是我并不肯定。她走向棺材,立刻跪下开始祈祷。她的祈祷词几乎比所有人加起来还要长,手指飞快的捻着串珠。我猜想她念过的经这么多,对她来说,这并不算难。她倾身往爸爸的大衣里放了个东西。

我感谢了她,然后罗莎妈妈也表示了感谢。我想看看她到底放了些什么,但是这样做不太好。我祈祷后,把照片放在爸爸身边,打火机放到他的右手,香烟放到左手。他总是用左手抽烟。之后,我向四周看了看,确保没有人在了,然后我俯身过去,在他耳边,轻轻唱起小的时候他常常唱给我听的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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