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黄守江生气的事发生在7月4日,当时是凌晨时分,快到三点的时候,两个老客户来买豆芽,他正跟老婆张罗着,突然冲进来一群人,穿着警服拿着警棍,为首的喝令一声:“都别动,老实点儿啊!”

屋内四人都愣住了,这一幕实在太突然,当时黄守江手里还握着一把豆芽呢,此时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一直拿着。他愣怔片刻之后换上一副笑脸,说道:“警察同志,这是干什么呀?”

“查你的黑豆芽。”

黄守江往门外张望,但是门外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不过嘈杂声却是此起彼伏,原来这一带所有黑豆芽作坊都被包围了。

然后,黄守江就生气了。白天三个警察来过之后,他心里就一直疙疙瘩瘩的,于是特地给工商局的朋友打了电话问晚上有没有执法行动。刘处长拍着胸脯保证——当然,拍着胸脯是他想象的,他觉得那个处长的声音铿锵有力,理应是拍着胸脯的,刘处长说:“放心,没有行动。有的话我会不知道吗?”

黄守江的心这才落回原位,谁知道警察还是来了,他觉得被刘处长涮了,所以就很生气,心里一个劲地骂:“老子算是喂狗了!”

其实,黄守江真是把刘处长冤枉了,苏镜回到局里后把这事向侯国安汇报了,侯局长立即拍板决定晚上就把这片黑作坊给端了。

顺宁市的打假办主任由万副市长兼任,侯国安汇报此事后,万副市长费了一番踌躇,前不久沈阳刚刚端了一批黑豆芽作坊,闹得举国震惊,网友更是质问主事者之前干什么去了?他怕顺宁也查出大案子却不好收场,但是黑作坊不查也不行,于是决定“悄悄地进村,偷偷地放枪,不要通知媒体”。

这种行动本该由工商牵头,但是侯国安提出担心走漏风声。万副市长眉毛一扬,笑了:“你是说工商局可能有内鬼?”

“是。”

万副市长眉毛动了动,立即改变了主意,说道:“我看这事还是通知媒体吧,我们不是要打造阳光政府吗?媒体有监督政府的权力嘛!你说是不是?”

每个部门的执法人员都接到了行动通知,说要端掉一个大型假酒厂,人一到公安局就被请到礼堂,两百多号人乌压压坐了一大片,侯国安开门见山要求每个人都把手机交出来。这时候,工商局刘处长隐隐觉得苗头不对,赶紧掏出手机要给黄守江发短信,可是一格信号都没有,原来侯国安将他们请到礼堂来,就是因为礼堂里安装了信号屏蔽器。

直到上了车,大伙还都以为要去查假酒厂,刘处长心里存着几份侥幸,可是眼看着开道的警车直奔着孟家庄来了,刘处长知道,毁了!

警察行动时,他一直躲在后面,可是躲得了和尚躲不过庙,打假行动尽管是警方主导,但主要还是工商的事,查扣物资、查封作坊的单子条子都得工商来写,他作为处长,怎么可能一直躲在后面呢?

黄守江看到他的时候,眼里要冒出火来,但是依然装得若无其事,似乎根本不认识这人。刘处长对此十分感激,决定以后要尽量帮衬他。其实,黄守江心里有另一番小九九,他坚信自古以来官官相护,即便这次供出了刘处长,他也不会有多大的事,就是把他抓了免了,再换个新处长,谁还敢跟他黄守江打交道?黄守江毕竟是个老江湖,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就把所有的关窍看得明白了。

不过,并非每个黑作坊的老板都像黄守江这样“深明大义”,刘处长的运气也并不总是那么好。鸽子岭脚下共有六个黑作坊,刘处长只去了两家开单子,黄守江守口如瓶,另外一家却把他出卖了,那是一个黑胖子,姓宋名达,他一见是刘处长带人来查封,立即破口大骂:“刘枫,你这王八蛋,我昨天刚给你上供,你今天就带人来抄我。”

一个警察看了看刘枫,然后对宋达说道:“这些话留着到局里说。”

刘枫立即矢口否认:“你嘴巴干净点儿,哪个王八羔子收你钱了?”其实这话他可以不说的,但是他觉得有必要在众人面前表明自己的清白。

谁知道,宋达却不依不饶地叫道:“王八蛋,老子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

什么事成“门”了都不是好事,比如铜须门、艳照门、故宫会所门……而官员最怕的是“日记门”。这宋达似乎就有记账的习惯,这让刘枫倒吸了一口凉气,吸完气之后发现,一台摄像机对准了他。刘枫立即呵斥道:“你是哪个单位的?谁让你来采访的?”

此人正是白石冰,跟黄守江一样,他也很生气,黄守江生气是因为刘处长欺骗了他,白石冰生气是因为苏镜欺骗了他。苏镜之前告诉他说不会通知其他媒体,于是他前半夜就摸到了孟家庄,在草丛里一直待到后半夜,可是执法人员来了之后,乌泱泱来了十几个记者,独家报道就这样泡汤了。万副市长是临时起意决定邀请媒体的,苏镜对此不知情,但白石冰不知道这事,所以生气在所难免。

听到刘枫的话,白石冰反唇相讥:“你是哪个单位的?”

刘枫气得要命,说道:“我一个电话就能让你丢工作,你知道吗?小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白石冰笑了,说道:“恭喜恭喜,你要火了,我保证让你明天就成名人。”

刘枫一听这话,怒发冲冠,劈手来夺摄像机,两只手用力地抓住了镜头。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把白石冰比作是蝉、刘枫比作是螳螂,那么任一就是黄雀了。他是被余榭派来采访的,并不知道白石冰会来,在远处突然听到白石冰的声音,他立即赶了过来,想跟他一起骂骂余榭为什么派两个人来,结果刚走过来就听到刘枫的话,摄像机就在肩膀上,他立即开机。就在这时,刘枫出手了,白石冰跟他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不过战争很快结束了,警察就在旁边,哪能看着两人在他们眼前打起来,一人一个将他俩分开了。

白石冰一见任一,眼睛一亮,惊喜道:“你拍下来了?”

任一笑道:“咱还是有点职业素养的嘛!”

凌晨五点,二人回到台里后,立即查看素材,结果白石冰将刘枫嚣张的言论全录下来了,任一则拍到了刘枫抢夺摄像机的整个过程,二人激动地抱在一起大呼小叫,笑声在空旷的办公室回荡。

激动完之后,立即写稿编片。所谓做新闻就是抢时间,在别的地方,是抢着看谁先发表,在顺宁以及很多城市,是抢禁令的时间,禁令之前百无禁忌,禁令之后万马齐喑。

《顺宁新闻眼》是晚上的节目,本来他们完全可以等到下午再来编辑,但是白石冰怕再接到封口令,所以决定立即编出来。主持人不在,白石冰自己去配音,虽然普通话不是很标准,但也别有一番风味。片子编好之后,白石冰将视频传到了网上。

任一还有点担心,说道:“这样不好吧?”

“管他呢!”白石冰豪气干云,“没事,我顶着!”

“操!”任一也不是省油的灯,“出事一起扛!”

白石冰“哼”了一声说道:“假如天亮之后,禁令下达了,这视频也早传开了,就像星星之火一般,即便删除了视频,也早有网友下载重新上传了。”

苏镜在微博上看到了这次执法行动,一看到那视频他就笑了,心想这位刘处长算是臭名远播了,再看白石冰那条微博,已经被转发了上万次。有人评论说:“一个小小的处长竟然一个电话都能让记者丢工作,顺宁现在到底是谁的天下?”

宋达此时并不知道,由于他的勃然大怒,成就了网络上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此时,他正蔫头耷脑地坐在审讯室里,时不时看看门外,他已经被晾了很久,等待的滋味最是难受。终于,门开了,三个警察走了进来,他立即挂上一副笑脸,说道:“警察同志,我不就是发点豆芽吗?你们已经问过我了。”

猛子说道:“我们就不能再问你一次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们辛苦。”

套子丢过去一张照片,说道:“少啰唆,看看这人,认识吗?”

“这不是黄守江雇的陈海吗?”宋达骨碌着一双小眼睛,依旧是笑眯眯的,“听黄守江说他死了。”

“是,”猛子说道,“你知道他有什么仇人吗?”

“不,不知道,我跟他又不熟。”

“听说你昨天晚上很威风啊!”

“这个……我也是一时糊涂,说的气话。”宋达的确后悔了,而且早就后悔了,他对着刘枫一通大吼大叫将心中的火气发泄完之后就后悔了,想法跟黄守江是一样的,只不过他没沉得住气。如今警察这么一问,他就更怕了,心想:“得!官官相护,我吃不了要兜着走了。”

“刘枫收过你多少钱?”

“没……没有……我那只是气话。”

苏镜冷冷地说道:“你是不是还想让刘枫继续罩着你?你都那么顶撞他了,你觉得他还会罩着你吗?”

“这……这个……”

“你还是实话实说吧。”

“三位警官,我发誓,真的没有。”

“你不是说家里还有账本吗?你以为我们会放过这么重要的物证?”苏镜说道,“套子,递给他看看。”

宋达一看,正是自己记的账本,脸都绿了,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根据账本记载,几年来他送给刘枫现金、购物卡、名烟名酒将近十万元。

苏镜问道:“这个刘枫是不是跟每家作坊都收了钱?”

宋达终于老实了,说道:“不给钱,怎么可能干下去啊?”

“你跟陈海从来没打过交道?”

“最多就是见面点个头,真没打过交道。”

宋达的话得到了黄守江的证实,他说陈海到孟家庄之后,基本上一直窝在棚屋里,很少出去闲逛。

仇人相见,理当分外眼红,可是黄守江却不敢眼红,尽管他知道就是这三个人把作坊举报了,但他敢怒不敢言,见了面还是笑呵呵的,甚至想站起来握手,后来觉得在审讯室里这么干不太合适,这才讪讪地坐下了。不过,热情依然不减,他开朗地笑道:“苏警官,真是有缘啊,昨天刚见面,今天又见了。”

“有缘有缘,当然有缘了,”苏镜说道,“我都吃了几年毒豆芽了。”

“冤枉啊,那豆芽根本吃不死人的。”

猛子说道:“哎呀,这么说你成良民了?”

“良民,当然是良民。”

“少废话了,说说刘枫的事吧。”

“这个……哪个刘枫?”

“少装蒜,工商局那个刘枫。”

“他……没什么好说的。”

宋达是个炮仗筒子大嘴巴,这黄守江恰恰相反,嘴严得很,一方面是天性如此,另一方面他知道此事的利害。刘枫的后台很硬,光靠这么点事,根本扳不倒他,万一把他供出来,将来倒霉的还是他黄守江。

苏镜说道:“其他几个作坊主都说送过钱,就你没送?”

“是,我没送。”

猛子一拍桌子,喝道:“黄守江,你老实点儿!别他妈蹬鼻子上脸了。”

苏镜怏怏地看了看猛子,心想洒家才是老大,尚且没拍桌子,你怎么就拍起桌子来了?其实,苏镜对猛子此举很是欣赏,觉得他身上有股闯劲,虽说早就不是初生牛犊了,可照样不怕虎,这一点尤其可爱。于是,他干脆闭上了嘴巴,看猛子怎么收拾黄守江。

套子注意到了苏镜的眼神,起初也觉得猛子太孟浪了,直至看到苏镜脸上的微笑,这才放下心来。

黄守江经猛子这么一呵斥,锐气挫去了一大半,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嗫嚅了老半天,这才说道:“我……我就送了一点。”

“多少?”

“两万。”

猛子叹口气,转头对苏镜说道:“苏队长,你跟套子能不能先出去一下?”

绝对不是请示的口气,近乎于下命令了,套子吐了吐舌头,看了看苏镜,只听苏镜说道:“套子,咱们出去抽口烟。”

“好,好!”

套子跟苏镜走出门外,只听屋里叮叮咣咣一阵响,伴随着猛子的阵阵呵斥声。套子捅捅苏镜胳膊,问道:“烟呢?”

“你还真抽啊?吸烟有害健康,你看你看,”苏镜指着墙上的禁烟标志,问道,“识字不?”

“你说要抽烟的,我是给你捧场来的!”

说了不到两句话,猛子打开门,说道:“苏队长,黄老板很配合。”

审讯室里桌椅板凳摆放整齐,黄守江脸上也没伤,甚至衣襟也没乱,一点刑讯逼供的迹象都没有,猛子不屑地说道:“就嘴上功夫硬,被我三两下一咋呼就老实了,你要早点说,也不用我费这么大劲了,你说是不是?”

黄守江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说:“是,是,是。”

据黄守江交代,他的确给刘枫送过钱,前前后后也有十万多了

“陈海知道你给刘枫送钱的事吗?”

“知道。”

“这种事你也不避着外人?”

“是不小心被他听到的。”黄守江说,有一天他跟老婆商议要给刘枫送多少钱,结果就被陈海听到了。

“他听到之后什么反应?”

“什么也没说,但是那眼神怪怪的。”

“怎么怪?”

“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很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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