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凡妮莎白天上班,晚上埋首于尤尔格雷夫的家族文件,她也注意到有些不对劲。

“会议怎么样?”星期四晚上,我正要上床时,她这么问我。

“就惯常的那些而已。”

她笑了。“这次比过去持续的时间都久多了。而且你看起来很亢奋。”

“我见过更糟的。”我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谎话吓了一跳,我必须小心设计语言,别说出什么真实的谎言。

“我忘了告诉你,玛丽·文特纳来过电话了。詹姆斯想在咱们家窗外的辅道上烧烤。可以吗?”

“你介意吗?”

“我没有理由介意。她说他们会准备好所有的东西,包括烧烤的食物,她还保证会在餐后收拾干净。”她的鼻子嗅了嗅,“你身上很香。”

“恐怕是香粉弄多了。”我很担心凡妮莎闻到乔安娜的香水味,赶紧解释道。

“我很喜欢这味道。这个星期你太忙了,我们都很少见到对方。”

“有时候会这样。教区生活总是难以预估。你也相当忙啊,干得怎么样了?”

“弗朗西斯的事情吗?”凡妮莎坐到了梳妆台前,开始梳理头发——我曾经多么热爱看她每晚例行公事地梳头,“相当顺利,事实上,我差不多快完成目录了。”

“所有东西你都看过了?”

“这倒没有。不过对内容都有了个概念。他的字写得太糟了,而且随着他越来越老,也越来越糟糕。你还记得我找到的那首诗吗?”

“《死亡工作室》?”

“对,我至今还没辨认出全部的字。还有一个困难之处就是,神灵总是在他并不清醒的时候让他去写诗。赞美诗,白兰地加苏打水,鸦片,正如你说的,他很喜欢。另外里面有大量参考文献,我还没能查明其含义。”

“多萝西扔掉的那些文件如何了?”

凡妮莎对着镜子皱起了眉头。“老实说,我知道她是个很好的人,可是有时候我真想掐死她。我想有两卷日记不见了,还有许多信件和别的东西。依我看,尤尔格雷夫太太想除去一切和罗星墩的那段插曲有关的东西。多可怕。”

我打了个冷战。

“你感冒了?”她的倒影在问我。

“晚上开始有点冷了,你不觉得吗?秋天的征兆。”

“太消沉了。这个夏天真够腐朽的。”她放下梳子就爬上了床,“你……你很失望吗?”

“失望什么?”

“对我?”

“当然没有。”

“你对我很好,我想不是所有的丈夫都会如此……仁慈地听我分享弗朗西斯。”

“我能明白那种魔力。”我说,“而这对你很重要。”

“弗朗西斯?”

“找寻真相。通过推理挖掘出事实,你该去搞学术研究的。”

她敲了敲我的手臂,然后把手置于其上。“你呢?”

“我告诉过你的,我曾经想成为一名学者,但做一名牧师看起来更为重要。”

“所以我们是一类人。我想做研究,却嫁给查尔斯转行成了出版商。”她移到我身边,离我越来越近,“为什么你不能在当牧师的同时搞学术研究呢?”

“我试过,可是毫无结果。”我转过头对她笑笑,“但是没关系,一切都在向最好的发展。”

如果我没有来罗斯当牧师,又怎会遇见乔安娜呢?

“我希望你幸福,”凡妮莎说,“我想我忽视了你。”

“你没有忽视我。”我轻轻地拍着凡妮莎的手,脑中却想着乔安娜,“我很幸福。”

周五,奥黛丽临时将老都铎茶室交给沙琳管理,而她这位首脑转移到了牧师住所,指挥起祭祀的准备活动。今年的她似乎比以往更加重视祭祀了。她在起居室里扎了营,我们很少去那里。露丝玛丽成了她的助手。

起居室里到处都堆着东西,车库则成为大型物品的堆积场,有各式各样的糊了墙纸的桌子、椅子,以及自制指示牌。托比打电话来问我他和乔安娜能否下午把帐篷带过来,搭在花园里。

“你们该来看看我们弄得怎么样了。”我上午端着咖啡送到奥黛丽和露丝玛丽面前的时候,奥黛丽是这么对我说的。

“你在创造奇迹。”我慢慢地移向门口,“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为我们祈祷有个好天气吧。”奥黛丽说,她注视我的双眼好像在暗示她已经将这个责任交给了我,“人们更愿意享受阳光,这样他们才愿意奉献更多。”

凡妮莎在上班,迈克也被招来为祭祀的筹备工作帮忙。他欣然接受,并因这项打破日常的事情而兴奋不已。

这天,牧师住所来了一群人。有的来帮忙,有的带着东西来贩卖,有的仅仅只是来闲聊。早上人最多。我有时感觉祭祀的关键并不是它所派生出来的钱财,这一点永远无法与它将人们聚集在一起产生的效果相提并论。

我一整天都无法集中精神。我不知道乔安娜何时会来,甚至她究竟会不会来。我们今天不可能再另外安排一次见面了——我要一直忙到夜里,之后我们也不可能独处。我对她的爱就像疥疮,越抓,伤口越深。

时间在滴答滴答地流逝,挫折感和不确定性让我愈发急躁起来。迈克在布置午餐桌的时候不小心将餐叉掉在了地上,我突然就冲他发起了脾气。吃午饭的时候,露丝玛丽一句话都没说。她低头坐着,头发全梳到一边,恰好挡住了脸。我试着找点话说,但她只用单字回我。

“求求老天爷了,”我终于破口大叫了,“你一定要这么阴郁吗?”

露丝玛丽发出啜泣的声音,用力推开椅子,跑出了房间。迈克一脸窘迫地盯着自己的餐盘。之后,我起身去了露丝玛丽的房间,想要道歉。我刚要开口,她就抢了先。

“你根本不关心我。从来就没有。”

“我当然关心你,你是我的女儿。”

她再一次低下了头,躲到了金色的窗帘后面。“我真希望自己不在这里,去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

“亲爱的——”

“自从你娶了凡妮莎之后,一切都变了。你再也没有时间管我了。你和迈克说的话都比和我多。”

我挨着她坐到了床边,想抓起她的手,可她立马站起来,闪到了窗户边。“当然不是这样的。我非常爱你,自始至终。”

“我不相信你。”她面向花园,望着罗斯公园的树林,“我不想谈这个。没有意义。”

“露西,你真的——”

“别这么叫我。”

门铃响了起来。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也许乔安娜和托比来了。

“去吧,开门去吧。”露丝玛丽对我说,“可能是些更要紧的人。”

“我们晚些再聊。”我试图从失败里挽回些尊严。

她耸耸肩。我走到楼下开了门。

“只有这个小小的我。”奥黛丽说。我脸上的表情必定引起了她的注意,因而她立马又加了一句:“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谢谢你。”我退到后面,好让她进门。她嗖地一下就钻了进来,伴随着一阵香水味和汗味。

“我有种预感,”她快乐地说,“这会是我们最棒的一次祭祀。”

“我希望你是对的。现在,要是你不介意,我……”

她就站在我和书房门的中间,很显然,切断了我逃跑的机会。“所有的小摊都摆好了,今年我们的确有一群很好的伙伴。我想托比·克利福德的算命帐篷会让一切都大不相同的,还有文特纳的烧烤。”

“好的。”

“我想问你的是,你觉得我们应该什么时候宣布‘猜重量’的结果?上一次我们把它留到了最后,然而我不确定这么做是否妥当,那时许多人都走了,实际上还包括那个获奖者。你还记得吧?是史迈力夫人,就是那个带着小狗住在罗恩路上的女人。”

“去做一切你认为最好的事情。”我贴着墙慢慢靠近书房门,奥黛丽却依旧镇守在原地。

“我觉得或许可以在下午茶之前就宣布赢家,大约三点五十的样子。毕竟,任何一个想玩猜谜的人都会早点来的,不是吗?多萝西跟我说,他们刚去就想玩猜谜了。”

“我敢肯定这样安排会很好。”

“还有一件事,关于茶杯和茶碟。去年弄坏了许多,教会委员对此可是相当烦恼。倘若你乐意的话,我会在一开始时就说清楚,我们会从所得中拿出一部分来补偿破损的东西,这样就不会有麻烦了。”

“奥黛丽,”我挣扎着说,“我确信你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到位的,你早就做好了决定,无需再由我机械性地审批。”

我说的话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我说话的方式。我发觉她的脸色有些泛红的迹象,看见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眼珠子要瞪出来了,仿佛她在缓慢地毁容。而一切都要归咎于我。

“对不起。”我感到焦虑不安,于是抬起一只手,搁到了她的前臂上,“我不是有意这么凶的,你做得很好……”

令我厌恶的是,她竟然开始靠近我,身体就快贴上我了。

“哦,大卫,”她带着哭腔开口了,“我真痛恨这样的你。”

我想办法躲开她,可是仅仅逃到了墙边。这下倒好,我不用再发愁了。

“我去泡两杯茶?”

“一切都变了,”她哀诉着,“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好了好了。”我温柔地拍了拍她裸露的圆润前臂,“一切都很好。眼下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在明天之前处理完呢。”

此刻,我被奥黛丽和墙壁夹成了三明治,这处境实在荒谬至极。愤怒和焦躁在我心中齐头并进。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小孩,而我心中的小孩就要大发雷霆了。

“是凡妮莎,”奥黛丽哽咽了,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响,“都是她的错。”

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有人闯入让我松了一口气。我狂奔而去,中途才发现奥黛丽和我并非独处,至少有一段时间不是。

露丝玛丽就站在楼梯上,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里透进来,显出她身体的轮廓,金色的头发隐隐可见。这么近又那么远,她的美丽如天使般不可宽恕。

帐篷放在一个巨大的帆布包里,撑脚搁在路虎前排乘客座椅下,包的顶部伸出了汽车的顶窗。我随托比去了车道,留下奥黛丽在起居室里慢慢冷静。乔安娜从狭小的后座爬出来。先前的绝望和挫败感一扫而光。乔安娜不在身边的时候我的幻想多么强烈,而此刻的现实却让我措手不及。是她,毫不夸张地说,美梦成真了。

她从驾驶座那边的门走出来,随意地和我打了个招呼后就沿着长长的车身走向乘客门。

“乔安娜参加过女童子军,”托比对我说,“所以她会教我们该怎么搭帐篷。”

“你骗人,”她把头探出顶窗,“我在军营里待的时间可不比你长。”

“编个故事嘛。你穿制服的样子实在太迷人了。”

乔安娜没理他。她打开车门,想把帐篷搬到座位上。托比和我连忙上前去帮忙。离她越近,我越是心神不宁。

“你的家人怎么样?”托比问我。

“很好,谢谢。”

“凡妮莎的研究呢?”

“非常好,我想。”我意识到——以情人的身份意识到——乔安娜正听着,“这占据了她几乎全部的业余时间。”

“想想真是奇怪,一个男人和他妻子之间竟然夹着一位早已死去的诗人。”托比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一丝微笑,“露丝玛丽还那么用功?”

我点点头。“你可能会看见她。她在家里,是奥黛丽的得力助手。”

托比终于不再挡住乔安娜了。他弯腰俯身,一把将捆包提到了座位上。“我托着往上举,你能不能在车顶窗那儿接着?它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重。”

我们总算把帐篷从车里抽了出来,然后扛进了公园,乔安娜一路都跟着。我瞥了一眼露丝玛丽房间的窗户,但我并不知道她有没有在看我。我指了指奥黛丽想放帐篷的地方,就是花园接着教会大门和罗斯公园围墙的那个转角。我提出帮忙,可托比说他自己能行,至少一开始他要自己干。

“我会叫你的,在我需要一个副手的时候。”

“那我去烧水了。”

“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乔安娜说话时眼睛定在我的身上,“我是说祭祀。”

“这我不太清楚。”我犹豫了,“我们可以去问问奥黛丽,她在起居室呢。”

从起居室里可以俯瞰到房子后方,我猜想奥黛丽正监视着公园里的情况。乔安娜和我保持着安全距离,静静地走在通向后门的草坪上。从厨房过渡到门厅的门关着,我避开窗子躲到一侧,然后才转向乔安娜。她把手放

在了我的肩上,凝视了我好一会儿,接着慢慢地、温柔地,吻住了我。

“我感觉自己是只蜜蜂,”她说,“在一朵花上吮吸着蜜。是不是很蠢?”

“不。”就算她说月亮是纯银的,我也不会觉得她愚蠢。我闻到她嘴里有刚割过的青草味,还有淡淡的烟味。我们再一次接吻,身体却是分离的。

最后她从我身边溜走了。“你最好去烧水吧。我想我最好还是去找奥利芬特女士。”

“别走。”

“哦,我还没走呢。”她在一旁看着我给水壶加满了水、通上了电,“大卫?”

“嗯?”

“我无法忍受……不能和你一直在一起,连做爱都不行。”

“我懂。”我想象着未来的场景:丢下神职,和凡妮莎离婚,寻求其他工作。这一瞬间,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相干了,就像蛇皮和蛇无关了一样。可那又怎样呢,只要我可以和乔安娜在一起。

“我很害怕。”她说。

我伸手去抓她的手。

“我想得到你的一切。”她慢悠悠地说,“我想要你的孩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做爱的原因,否则就太迟了。”

“太迟?”

“你明白的,只是万一……”

我玩弄起她的手指。要现在做爱,以防万一我们没有将来?但是我们可以有未来的。我们当然会有。可是万一呢?

“好吧。”我的嗓音有些嘶哑。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真的吗?”

我清了清嗓子。“是的。”

“今晚?”

“我们得招待文特纳一家。”

“那么明天呢?”

“明天就是祭祀了,我必须一直在场。之后就是你们的派对了,到时候你不会很忙么?”

她摇摇头。“托比订购了成箱的啤酒和油炸土豆片等,还租借了望远镜。我们也没必要打扫房间,所以我没什么事可做的。我们只不过是确保人们能接着玩。”

“那之后天就黑了。”

她的眼里闪现出微光,眼眸从未像此刻这么碧绿和深邃。“顺利的话,我们能待在花园,也能去屋子里。我确信我们可以溜走。如果不这么解决,就得等到之后了。”

我点点头。我现在就想要她。

“只是我们要非常小心托比,”她说,“他太机警了,尤其是涉及这类事情的时候。”

我感觉自己的火气上来了。这类事情?他的妹妹总是和已婚男子偷情吗?

“他不善良。”乔安娜说。

“那你为什么还和他住在一起?”

我的语调突然严厉起来。我并不是在和她生气,我是在嫉妒她那些过去的情人,憎恨托比让他的妹妹如此惧怕他,并且我疯狂地想占有乔安娜,尽管此刻并不可以。

她从我身边走开了。“是有原因的。”这一刻,她身后的阳光似乎消逝了,“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

“但你会离开他的,对吗?你会离开他,然后和我在一起?”

她笑了,伸出手拨弄起头发。“是的,只要你依然想要我。”

“和我在一起会很糟糕吗?”

她没有说话。

“乔安娜,告诉我。”

她抬头看着我,而我看见了她眼眶里的泪水。

“我爱你。”我说。

“大卫——”

门开了,奥黛丽走进了厨房。她极不情愿地迎上我的目光,除此之外,还真看不出她在介意我们刚才的谈话。

“你好啊,乔安娜,能来帮个忙吗?你会写布告吗?哦好极了,你烧水了,我正想喝杯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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