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一走,我就去看望上周末过世的男子的遗孀。她住在庄园农场道上的一栋简易房子里,倒是离波特太太家不远。房子里住满了他们的亲戚,在那儿电视机永远开着。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尽可能快地离开了。既然男子已逝,葬礼也安排妥当,我也不愿多待了。

我一路沿着绿地的北边走。正当我经过公交候车亭的时候,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奥黛丽从她家一楼的客厅窗子里探出了身子。

“你能给我点时间吗?”她的表情既愉悦又警觉,“关于祭祀的一点事。”

她来到门厅和我会面。茶室刚刚打烊,沙琳·波特正在清理桌子。我走过的时候她对我笑了笑。我跟奥黛丽上了楼。她让我坐进了她父亲曾经用过的翼状扶手靠背椅里。(“这是男人的椅子,你不觉得吗?我可从来不坐。”)她打开壁橱,取出玻璃杯和酒瓶。

“一起喝杯雪利酒吧,如何?”

“谢谢。”

她往杯子里倒好了雪利酒。“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消息多么可怕。当然了,她已经很老了,我也想过这事迟早会发生——独自住在残骸般的房子里,只有狗作伴。”她递来一只倒满酒的玻璃杯,“我对财产继承人非常好奇。我记得赫里福郡的什么地方有她的亲戚,但是我想他们未必还有联系。有一部分已经移民去了新西兰,是吗?”她坐进窗边的椅子里,一脸满足地叹了口气,接着举起了酒杯,“干杯。她几年前就该去疗养院的。如果多萝西不在的话,她是会去的。我对沙琳说过:‘你母亲也许觉得自己在善待尤尔格雷夫太太,’我说,‘但是那个可怜的人在适合的疗养院里会更加幸福的。’但人们一般都不听劝。”

我抿了一口雪利酒。

“来根烟吧。这里是自由的殿堂!”奥黛丽跳起来,给了我一个烟灰缸,“沙琳说你正好在那儿。”

“多萝西发现尸体后就给我打了电话。”

“那一定非常恐怖。”奥黛丽饶有兴致地说道,“当然了,警察误将它当成一般案子了。太正常了。自从我领教了他们处理彼得大帝事件的方式后,我再也不会惊讶了。”

“他们哪里搞错了?”

“很明显,他们认为尤尔格雷夫太太是想去壁炉架上取药,才绊倒的。但是不可能是这样的。沙琳对此很不安。她认为警察会怪罪于她的母亲,就因为她把药放在了壁炉架上。但这是胡说八道。药之所以会被放在壁炉架上,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尤尔格雷夫太太够不着那里。”

我大吃了一惊,然后说:“可是壁炉架没那么高啊。”

“显然你最近没有见过尤尔格雷夫太太走路的样子。”奥黛丽冲我摇了摇手指,戏谑似的责备我,“她的身体弯得几乎要对折了,很明显,是因为脊椎或者之类的东西坏了。她的手也无法举过肩膀了。他们之所以选择壁炉架,就是因为这个简单的原因,她够不到。你明白的,这些可怜的老家伙对于自己究竟吃没吃过药总是非常糊涂。”

我找到一根烟,接着拍了拍口袋想找火柴。奥黛丽从座位上起身,给我点了火。她利用站着的机会给我们的杯子都加满了。

“紧接着是另一个事实,她取消了菲什盖德事务处护士的安排。非常令人费解。”奥黛丽又一次陷进椅子里,幅度比之前大多了,她小口地喝着雪利酒,“当然了,她不喜欢护士。只有和多萝西在一起她才真的高兴,但是文特纳医生出于安全考虑还是给她安排了一名护士。”

“你说祭祀的事——”

奥黛丽仍然滔滔不绝,“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她是不喜欢打电话的……”

她半闭着眼睛,看向窗外。这个姿势极不自然,如同蜡像一般僵硬。同时,这座蜡像的姿势是由观察者在心中设计的。我突然意识到我看着的这个人就是工作中的杰出侦探:马普尔小姐的罗斯化身。

“依我看,有两个可能,”奥黛丽继续道,“要么是尤尔格雷夫太太取消护士来访,目的就是为了趁机在周末自杀。或者她取消护士来访只是因为她不乐意而已。我们得始终记得她有多糊涂。痛苦和吗啡把她折磨得不再是个人了,不是吗?”

“我们都会衰老,”我说,“或者说大多数人都会。难道这样就会变得不像人了?”

奥黛丽早已通红的脸更加黑了。“这只是个比喻而已。我和所有人一样为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死表示哀伤。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罗斯的最后一位尤尔格雷夫。她年轻的时候是那么神采飞扬,战争前,她举办过许多精彩的派对……就在几天前,我还告诉露丝玛丽她是如何对待我们小孩子的。露丝玛丽简直不敢置信。”

我小心翼翼地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能让露丝玛丽花那么多时间和你在一起,你真了不起。”

“这是我的荣幸。”奥黛丽总算从尤尔格雷夫太太的事情里绕了出来,“偷偷地说,她相当孤独。如果凡妮莎平时能在家待着,那就会是另外一番景象了。然而凡妮莎是个事业型女性。”她咯咯地笑起来,“我也是,我一直是职业女性,而且对此非常自豪。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可以在家工作,可以选择自己的时间。这个假期能多次见到她实在荣幸。她是个很可爱的姑娘。还要来点雪利酒吗?”

“不,谢谢。”我看了一眼手表,“我真的该——”

“我想我还能来一小杯。”奥黛丽把手伸向了酒瓶,“文特纳医生说一两杯雪利酒可以帮助人们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放松下来。”酒瓶在玻璃杯口上抖动,一滴滴酒沿着瓶壁往下流,形成的微小酒塘让酒桌显得闪闪发光,“在我调查的时候,她给我的帮助太大了。”

“露丝玛丽吗?她做了些什么?”

奥黛丽用蕾丝边手帕擦了擦酒杯。“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保证。她在我寻找方法的道路上提供了一两条非常有用的建议。是她提出让我去问马利可先生有谁买过他的苹果酒的。你还记得你找到过一瓶与毛发血迹在一起的金秋黄吧?”

“我认为很多人买过那个牌子的苹果酒。”

“也许吧。但是我留意到了一个名字。”她压低了嗓门,几乎只有嘶嘶声了,“凯文·琼斯,他是沙琳的男朋友。”

“我打从心底里觉得你应该小心行事。”

“哦,我就是这样。我锁门很小心,连扑克牌我都会带上楼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还不确定苹果酒与彼得大帝的死有怎样的联系,什么都还没有得到证明。就算有,也无法证明那瓶是沙琳的男朋友买的。即使是他,也不能说明他就是彼得大帝事件的参与者。”

奥黛丽挥了挥酒杯,里面的液体差点儿就要洒出来了。“我在公交候车亭见过他。他是那群笨蛋中的一个。我报警的时候他倒不在,但是很可能之前他去过。其他的都是他的朋友。我不想这么说,但是我不得不考虑各种可能性。”她又一次压低嗓子,就像一个阴谋家在低语,“军营中出现了叛徒。彼得大帝完全信任沙琳,他会跟着她去任何地方。”

“奥黛丽,”我打断了她,“你必须打住了。”

她再次从椅子上弹起,好像我打了她。“可是——”

“我是认真的。为了你着想。毫无证据地说这些话是能构成诽谤的。要是你公开地重复这一切,那么就得去法庭解决了。”我看见她的双唇在颤抖,似乎希望我能缓和些,“我不认识凯文,但是沙琳不太可能会牵涉其中。”

“诽谤?我想你是对的。”她再次控制住了自己,“我该考虑到这些的。认知与事实之间的区别真令人火大。但是那些笨蛋一定脱不了干系。彼得大帝的项圈就落在了公交候车亭里,铁证如山。”

我看了看表,这一次做得更加明显。“亲爱的。”我装作很震惊的样子,“时间不早了。现在,你想谈谈祭祀的什么问题呢?”

奥黛丽吸了一下鼻子,一时间我感觉她要趁机责备我了。但是她却笑了。“我亲爱的露丝玛丽,如此年轻的身体上居然有这么聪明的脑袋。我可从来没有想到停车的问题。”

“我想我们已经解决了。”

“露丝玛丽提醒了我,去年我们的许多客人把车停在了绿地周围的双黄线上。你还记得吗?让警察非常恼火。而如今,每一个汤姆、迪克和哈里都有了车。至少就我知道的,没有一个人还愿意步行出门。露丝玛丽想知道克利福德一家能不能把车道边上的一带也借给我们,如果车太多而小围场又正好装不下了的话。我知道某一年我们曾问过布拉姆利一家,但是他们拒绝了,因为他们觉得这样会影响他们的生活。只要他们不乐意,就会这么说。但是克利福德一家却截然不同。露丝玛丽说她与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所以她会去问的。我自然得说,那好极了——我可不愿意伤害她的自尊。但我还是觉得也许由你出面会更好。”

我小心地将空杯放在桌上。“我会找时间和他们聊聊。”

“那太好了。你能不能设法看看那里能停多少车?我知道这只能通过计算得出,但是会非常有用的。我已经在报纸上为下周活动的广告增加了‘停车’这一项。”

我许诺我会去做的。奥黛丽一贯喜欢对祭祀的细节问题小题大做,但是今年她变本加厉了。

我站起来决定走了。她带我下了楼,高兴地说着詹姆斯·文特纳家的烧烤(“我希望这可别刺激到那些不道德的人”),还有数量惊人的自制蛋糕保证会出现在蛋糕摊上。我们来到门厅的时候厨房门正好开了,沙琳挎着手提包走了出来。

“你要回家了?”奥黛丽问,“事情都干完了?”

“已经六点半了,”沙琳说,“桌子都擦干净了,茶巾泡在水池里。”

“我知道了。”奥黛丽冷冷地说,她停下来,就像在检查瑕疵和遗漏,“好的。那么,明天见。你和你的男朋友今晚出去吗?”

沙琳警惕地扫了她一眼。“也许吧。”

“好吧,小心点。”奥黛丽神秘地说。

我退到一旁让沙琳先走。

奥黛丽的脑袋贴近我的耳朵,我都能闻到她的体味和口中的雪利酒味了。“这姑娘太粗鲁无礼了。”她嘘了一声,“毫无教养。我可怜的母亲九泉之下都死不瞑目。”

“非常感谢你的雪利酒,”我说,“我会尽快告知你停车的状况。”

我们道了别。奥黛丽在门口向我挥手,我从小小的前院穿过,上了台阶来到锻铁门。等我上了人行道,才听见关门的声音。

沙琳站在马利克小集市的外面,显然是在研究橱窗里的陈列品。门关上以后,她看向了我。

“拜菲尔德先生吗?能不能给我一分钟?”

我笑了笑。“当然可以。”我对今晚是否能回家已经产生了怀疑,“怎么了?”

“你能不能——能不能到这儿来?”她示意我走到她正站着的地方。我们两个都站在商店橱窗前时,她才继续开口。“我只是担心奥利芬特小姐会看见我们站在她家门口,她一定会好奇我们在聊什么。”

“那样的话会很麻烦?”

“明天她就会不停地纠缠我,直到我告诉她真相。”

我们并排站着,看着面前的一排袋装谷物。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这种沉默让我感到不适。她突然拉开包,拿出了一包烟。“不介意吧?”

“不用了。”她把烟递给我时,我摇摇头。

“她不准我在这里抽烟。”沙琳对我莞尔一笑,瞬间调皮起来,“这可不像个淑女。淑女不会在公共场所吸烟的。”

我点点头,继续听她说。

“请别误会我,”沙琳对着袋装谷物说,“她对我真的很好。她可是刀子嘴豆腐心。”

就像美女与野兽?

“但是问题是,我很担心她。我昨晚和我妈妈说了,她说最好能和你谈谈。”沙琳突然转移了话题,“可怜的妈妈。她真的受惊了。”

我还会去见见多萝西的。某种意义上来讲,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死对她的打击最大。她是最伤心的人。照顾那些没有自理能力的人往往会把自己也变得开始依赖别人。多萝西和尤尔格雷夫太太成了朋友,尽管她们从未用言语表达过。

“奥利芬特一贯随心所欲。你知道的,她絮絮叨叨地讲着打从少女时代起发生的事情。还有……还有诸如此类的。”沙琳瞥了我一眼,想看看我的反应,“但是这几个月她变了。现在她总是时好时坏。自从她的猫不在了,她的情况更糟了。她自己跟自己说话,你知道的,她过去从不这样。有那么一两次,她冲着我大吼,几乎是尖叫。她吃得也很少。她的脑中总是有一些念头,就比如她总感觉那群小子跟着她。”

“那么他们有吗?”

沙琳看上去很惊讶。“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听着,她可不是他们中意的人。但是说了也没用。让我担心的是,她真的认为自己是

个侦探了,就像她读过的那些书里写的一样。”沙琳的嗓门高亢起来,以便模仿上流社会的绅士,“那是男管家在图书馆里做的事,带一根铁管。还有,拜菲尔德先生,不要以为我在说些不着调的言论,我真觉得露丝玛丽并不是在帮忙。她反而是在怂恿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从沙琳脸上的表情中看出了我的口气有多尖锐,“怎么了?”

“你懂的,”她的声音沉了下来,“寻找线索。诸如此类的。”

“关乎彼得大帝的线索?”

沙琳点了点头。

“是的,我知道一些,”我说,“不用担心,我会和露丝玛丽谈谈的,我们会密切留意奥利芬特小姐的。”

片刻过后,我道过别就走回家了。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很好地处理这次谈话。我挺喜欢沙琳的,但我还是觉得她有些夸大了。每一个教区都可能至少有一名未婚、经常上教堂的中年女子,偶尔还会来点古怪的事;也会有男性,就这点而论,他们越老,就可能越古怪。然而,百分之九十九都不过是无害的怪癖而已。为何奥黛丽就属异类?

凡妮莎的车停在了牧师住所的车道上。我开门进了屋子。迈克在起居室里看电视。

“你好啊。其他人呢?”

“露丝玛丽还没回来,”他说,“凡妮莎阿姨在楼上。”

我正想离去时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迈克?”

他的双眼缓缓地从屏幕中扑闪的灰色人物那里移了过来。我本有意问他是否听到了今天下午我与克劳夫还有富兰克林的谈话,可是突然之间我又不愿这么做了。这样相当于谴责,可能这个男孩只是碰巧在玩游戏而已。也可能尽管他在偷听却并没有听到太多的东西。克劳夫和我的声音都比较轻柔。

电话及时响了,正好给了我借口。

“没事。”我对他笑了笑便走向了书房。来电话的是声音疲倦的詹姆斯·文特纳。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审讯要开始了。”

“什么时候?”

“可能是星期三。得耗费一整个下午。”

“我是不是要作为证人被传唤?”

“我说不准。要是他们需要你,我想他们现在就会和你联系了。但是我觉得还是提醒你一下比较好。”

“你不认为——”

“我什么都不觉得。正常情况下,我对死亡的证实通常不需要过多的思考。至于那位老太太,我在她去世的那天早上还见过她。病危,状况每况愈下,最后她走了。的确很令人悲伤,但也确实和许多老太太一样,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那么为何这次不是正常情况?”

“问你的波特太太去。都是她的错。她和那些该死的狗。”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恕我直言,今天太难熬了,每次有病人去世我都不好受。”他清了清喉咙,可能突然意识到他公开承认了他很在意他的工作,匆忙间他又加了几句,“尤其是私人的。这些天发生的事简直百年不遇。”

过了一会儿我们便挂了电话。我上了楼。凡妮莎在房里,坐在床上,冷冷地凝视着前方。

“是詹姆斯,”我说,“关于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审讯要开始了。”

她点点头,但是没有做声。

“你怎么了?”

她转过头看向了我。“没事,真的。我想是因为她的离开吧,我不能再待在她的起居室里了,这太奇怪了。”

“我想这兴许会影响到书的问题。”

“不只是这些。”

“还有什么呢?”

凡妮莎望着我。她说:“哦上帝。”说完就轻轻地哭了。我坐到床边,紧倚着她,用手环住她。她的身子靠了过来。我抱着她,感受她的温暖。欲望在我体内骚动,不断蔓延。她渐渐地放松下来,不再哭了。

我敲敲她的背,手指在她脊椎骨上的凸起处停了下来。我们已经有多少个星期没有做爱了?

“凡妮莎?”

她轻轻地推开了我。“我得擤擤鼻涕了。”她说,“然后我真的该去准备晚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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