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警察中,我发现较年轻的那位盯着凡妮莎的时候表现得有些越界了。他的名字叫富兰克林,是一位消瘦、浓眉的黄皮肤警察,看上去好像刚从警校毕业。我猜想凡妮莎也已察觉到他的窥视了,她稍稍地改变了一下坐姿,让双腿交叉,以阻挡他的目光。

“那么,”克劳夫警长疲倦地对奥黛丽说,“让我想想是否妥当。”

我们又坐回到起居室里。凡妮莎打了报警电话,两位警察四十五分钟后才驾驶着巡逻车姗姗来迟。克劳夫警长那深褐色凹凸不平的脑袋让我想起没洗的土豆。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问问题,富兰克林做笔录。奥黛丽坐在克劳夫对面壁炉旁边的大扶手椅上,她像个受惊的小孩一样蜷缩着身体,第二杯白兰地已一饮而尽。她脸色惨白,头发依旧凌乱,婉拒了凡妮莎让她上楼休息一下的建议。

“你最后一次看见你的猫是在昨天晚上?”警长接着问。

奥黛丽看上去很痛苦。“我晚上该把它关起来的,但太难了,尤其是在夏天。”

克劳夫清了清嗓子。“别怪自己了,女士。现在你说说最后一次见到它时的准确时间。”

“大约七点半的时候它嚼了一大条鱼当晚饭。八点半左右我还看到它在椅子上打瞌睡。它肯定是从厨房的窗子跳出去的,这就有可能发生在之后的任何时间里了。你可以问问马利克夫妇,当然,看看他们是不是——”

“是的,奥利芬特小姐,今天早上你发现它没回来吃早饭,所以你才意识到它不见了?”

“一开始我并不着急,至少没有那么着急吧。它老是自顾自地出去溜达,它是一只爱冒险的猫。但这条路太危险了,马路上总有许多轿车、厢式货车和卡车,甚至夜晚也依然如此。到了五点,我开始担心它了。我找遍了整个村庄,准备来牧师住所——拜菲尔德夫妇的邀请——时我灵机一动。公交候车亭。”

她得意扬扬地看向了警长,警长回看了一眼。

“我一开始就该想到的,”她继续道,“你不明白吗?显而易见的事。我真不该拖到第二个星期才报警。”

“谁?”

“蓄意使坏的家伙们,他们还用石头砸我的窗户。我打给了警察局,把一切都告诉了你。你肯定还记得吧?”

克劳夫说:“我想应该是我的某个同事办理这件案子的。你去了公交候车亭,因为那些小伙子常在那儿混,你觉得他们可能会拿你的猫报仇,是这样吗?”

“公交候车亭里没人。”奥黛丽没理会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们全都在酒吧里豪饮作乐,我在长凳下面找到了这个。”她用一种滑稽的姿势指向一根绿色皮带,皮带放在沙发前的咖啡桌上,“铁证如山,警长。”

富兰克林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接着又看了凡妮莎一眼。克劳夫则在挠自己的膝盖。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奥黛丽大哭了起来,“彼得大帝从来没有伤害过一个灵魂。”

克劳夫眨眨眼睛。“那是谁,女士?”

“我的猫。”她厉声喝道,面颊红如玫瑰,“这弄得我很伤心。”

凡妮莎弓下身子,把手放在奥黛丽椅子的扶手上。“它可能是出了交通事故,然后有人发现了它的尸体。”

“等验尸结果吧。”奥黛丽说,“我希望是这样。那样它就没有遭受太大的痛苦,也就不会那么沮丧——你们知道的,它很信赖人类。”她盯着克劳夫,“要多久才能出验尸报告?”

“哦……我们不常给动物验尸,奥利芬特小姐。这样吧,我们会把它记录在案的,你可以让它体面地下葬——也许可以埋在你的后花园里。”

“但是我想查清楚它究竟是怎么死的。”

警长用手指轻轻地搓着膝盖,好像在爱抚自己的疥疮。“我想你可以找个兽医来看看。”

“但这是证据,警长。这很可能有助于你调查彼得大帝的死因。”

“我认为,如果你想要一份验尸报告,女士,兽医才是最佳的选择。”他望向了窗外,“如果你打算取下它的尸体,我建议现在就行动,不要再等了。我的意思是,谁都可能看见它,难道你想让老太太吓一跳吗?”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拜菲尔德先生,你有没有纸箱之类的东西给我们用一下?”

我走向了厨房。露丝玛丽坐在餐桌旁吃着草莓酸奶,显然被法语版萨特的《恶心》吸引了。我进门后她抬起了头。

“你那边怎么样了?”

“奥黛丽还是很激动,但情况已经很明了了。他们想要一个纸箱装猫。”

露丝玛丽把她的椅子往后推了推。“车库里有几个。”

她穿过杂物房,打开了车库的门。她翻找车库时凡妮莎来到了厨房。

“我来烧点水,我们都需要喝杯茶。”

“你有什么东西能用来裹尸体的吗?”我问。

“什么?”

“当个罩子。”

凡妮莎眨了眨眼睛。“洗碗槽下有一只开口式枕套,我本打算把它剪了当抹布用的。”她灌满水壶,插上电源,“你说的好像要为彼得大帝举行国葬仪式一样。”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祈祷书里有没有一章能拿来应付当下的状况?‘为了埋葬一只被杀的猫?’”

我抱住了她。她凑近我,可当露丝玛丽拿着一只原本放可可粉罐子的箱子回来时,她又突然推开了我。

“棺材来了。”露丝玛丽宣布道。

我找到了洗碗槽下的开口枕套,又拿着箱子一起进了起居室。似乎我离开后,奥黛丽和两位警察都没有动过。

克劳夫站了起来:“好,我们现在就去处理,弗兰基你拿盒子。”·富兰克林迅速地站起来,从我手里接过箱子和开口枕套。

克劳夫看向了奥黛丽。“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准备回家了。也许拜菲尔德夫人会送你。”

“我不回去,除非彼得大帝——”

“恐怕现在你什么都做不了。最好还是回家喝杯好茶,上床睡个好觉。你有没有安眠药什么的?”

奥黛丽重重地晃动自己的脑袋。

“你该给你的医生打个电话。或者可能的话,拜菲尔德夫人可以帮你打。你知道,你受到了刺激。”

“我不需要医生,”奥黛丽沉下了脸,但还没有忘记礼仪,“多谢。”

“这还是你说了算。”

“我想要抓住罪犯们。”

“罪犯们?你认为不止一个?”

“那些笨蛋总是结伙到处闯荡。”

克劳夫叹了一口气。“我们还不确定是不是他们。”

“还可能是谁呢?”

他耸了耸肩,没有说话。不安的沉默就这么降临了。富兰克林盯着门口看了很久。凡妮莎回来了。

“谁要喝茶?”

富兰克林和克劳夫婉拒了。奥黛丽声称自己不介意再喝一杯白兰地,但最后在我们的劝说下决定喝茶。克劳夫要求和我出去说几句。我们上了车道,富兰克林从他的车里取出一把手电筒和一副橡胶手套。我们绕到了教堂墓地门口,克劳夫叼起烟斗,用气体打火机点着,那火光摇曳。

“先生,之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吗?”

“被分尸的猫?”

“不只是这个。我们时不时会发现一两个人,将丹尼斯·惠特利读到走火入魔。”

“魔鬼教派?”

“随你怎么称呼。巫术、邪神偶像、兴妖作怪。通常只不过是给下流的色情披了件花哨的外衣,但有时也会过火。”

“据我所知,之前没有发生过。至少这里没有。”

“你肯定?”

“非常肯定。我想有的话我会注意到的。”

“你有没有好好地观察过那只猫?”

“没有。”我也不想,“但也足以辨认那是一具尸体。”

“不仅如此。它的头不见了。”

“什么?”

“你要是找到了记得和我说一声。”克劳夫又按了一下打火机,火花蹦跳在他的烟斗上,“教堂的门你每天都锁吗?”

“只在夜里锁。”

“你最好考虑一下白天也上锁。这些天附近有很多心理变态的人。”

“一直都有。”

“我不是感情用事,”他接着说,“可能任何老教堂都这样。”他拍了拍脑袋,“只是一个路过的疯子,是吧?哦,对了,发现猫的时候和你在一起的年轻女孩儿是谁?”

“她叫乔安娜·克利福德。你要和她谈谈吗?她就住在附近。”

“哪儿呢?”

“她和她哥哥刚搬到罗斯公园。你听说过吗?就是教堂后面的大房子。他们刚才来我们家聚会,我带她从教堂墓地抄小道回家。”

“她的哥哥是托比·克利福德?”

“对啊,你认识他?”

克劳夫不再点火了。“哦……有人提过罗斯公园搬来了新主人。”

我们往南走着。光线渐渐暗了,门廊上的砖块在幽暗中泛着微光。

“弗兰基,你把它拿下来。”克劳夫说,“我举着手电筒。”

“哦,警长。”

“抓紧啊,老兄。”他像念台词一样对我说,“警官的权力。嗯?”

富兰克林把手电筒递给克劳夫,然后戴上了手套。光束跳进门廊,一抹光穿过石头地板,滑向了门左边的布告栏。彼得大帝已经不在那里了。克劳夫对着夜色重重地吐了一口烟。

“我们才离开半个小时。”富兰克林说着,他的声音充满怨恨,似乎彼得大帝的缺席是对他的侮辱。

克劳夫把手电筒照向了地面,他放松地吹了个口哨。角落里有一团黑色毛皮,其中一部分被立着的铁柄伞挡住了。

“还以为我们把它弄丢了。”他说,“如果真是这样就能写小说了。”

“失踪猫之谜。”富兰克林拿着箱子和开口枕套走上前,“哎呀。”

“它是怎么掉下来的?”我说。

克劳夫走进了门廊,光束歪歪扭扭地打在告示板上,然后往下照向了猫。富兰克林弯下腰拾起猫的尾巴,上面还系着一根绳子。

“很容易。”克劳夫用手电筒照着墙上吊告示板的挂钩,“绳子的一头是系在挂钩上的,另一头系着猫。显然,他们不怎么会打结。”

“那应该不是一个童子军。”富兰克林说。

“你不拍照吗?”我问,“或者至少检查一下?”

“我们看了所有需要看的了,先生。”克劳夫说,“这种情况下,我们所能做的很有限。这是资源问题。”

我耸了耸肩,从他的语气里可以听出他对我已经不耐烦了。我看着富兰克林把猫的尸体塞进枕套,再把罩子和尸体扔进箱子里。他顺手就关上了箱子。

“先生,你最好明天一早就来这儿看看。”他对我说,“可能会有一些血迹,我想你会希望弄干净。”

警察很快就驱车离开了。凡妮莎和我把奥黛丽送回了都铎村屋。白兰地和打击全奏效,我们不得不一边一个扶住她。她不想让凡妮莎帮她安顿入睡,但她还是拿了我给的一颗安眠药。

“你打算怎么处理彼得大帝?”她问我。

“它在车库里。”

“我想把它埋在花园里。等验尸报告出来后。”

“我不能保证警察——”

“我会出钱让他们去干的,然后他们就会知道我是对的。为什么警察总是那么愚蠢?”她将手按在了太阳穴上,“我头痛得要爆炸了。”

凡妮莎和我走回了牧师住宅。从皇后像敞开的门里传来哄笑声和音乐声,大公道上依旧川流不息。

“你觉得她对验尸的事情是认真的吗?”凡妮莎问。

“奥黛丽一贯很认真。”

客房的窗子里射出一点微光,迈克还没睡觉。露丝玛丽还在起居室里读《恶心》。

“她怎么样?”

“奥黛丽?”凡妮莎说,“还是那样。你懂的。”

“真可怕。”露丝玛丽看着我,“我只是不懂怎么会有人那么做。”

我碰了碰她的肩膀。“没人知道为什么,没人知道。”

凡妮莎去泡茶了,我上楼去看迈克。他已经在床上了,穿着蓝白条纹的睡衣,头发梳得很整齐,正坐着看书。他看了我一眼,但是没说话。我觉得他看上去很忧虑。

“你在看什么呢?”

他翻过书封,是企鹅书局出版的绿白色犯罪系列平装本。“《福尔福斯探案集》。书架里拿的。”

“你一定是觉得这儿太无聊了。”

迈克对我笑了笑,然后摇摇头。

“恐怕今晚不会有什么开心的事了。要给你弄点儿东西吃吗?”

“凡妮莎阿

姨给我做了一个三明治。”

“好的。猫的事情……你不必太不安。”

“没有不安。”迈克说,“那很有趣。”

等我们上床了,凡妮莎和我才有机会单独说话。

“你怎么想的?”凡妮莎轻声说道,“是个人行为吗?”

“警察好像认为是那些精神失常的人做的。任何教堂都有这样的。圣抹大拉玛利亚教堂只是正巧是第一个被发现的。”

“随便找了一只猫?很可能奥黛丽是正确的,她确实被那些公屋的孩子弄得很苦恼。”

“我希望你错了。”

她生气地哼了一声。“你至少得考虑一下我有正确的可能性。另外还有两件事情你要想想。第一件事就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

我拾起一片从鸭绒被里漏出来的羽毛。“他的一切不是早就众所周知了吗?”

“你会大吃一惊的。通常人们只记得住他们想记的,其他的一概不知。毕竟,记住就是记住了。”

“范围并没有缩小多少,”我指出,“我认为这不足以构成联系。”

“接下来是另一件事。你记得吗,我跟你说过尤尔格雷夫太太家的喂鸟台上有一只乌鸦,在啄着什么东西?”

我注视着她。“当然。你该不会是在暗示……”

“为什么不是呢?猫的脑袋肯定在什么地方。假使有人把它放在了喂鸟台上呢?这也是指向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一种联系。”

“但这是为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凡妮莎拿起了她的书,“这是你的领域,而不是我的。”

我看了她一眼,想知道她是否是认真的。她的幽默感总是这么枯燥无味。她把眼镜架在鼻梁上,开始看她那本尤尔格雷夫的《最后四件事》。这突然提醒了我,我好像刚刚才发现真正的凡妮莎。我就像十九世纪的探险家,渡过了一条河,进入到不知名的大陆中心,瞥见了一片广阔未知的内陆,每一里路都能发现神秘的东西。

“我不太懂,”我说,“什么叫我的领域?”

“当然是指罪恶。否则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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