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出师不利。

露丝玛丽吃完早饭后就去书房给学校打电话了,这天是她考试成绩公布的日子。她的电话打得没完没了,我最终决定到走廊里去偷听。我什么都没听到,除了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和外面车辆的轰隆声。我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露丝玛丽坐在我的书桌旁,凝望着对面的书柜。她看了一下,很快又转回到书柜上。她的脸色苍白。

“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

“学校的电话打通了吗?”

她还是点了点头。

“成绩出来了?”

她抿了抿嘴唇。“嗯。”

“那么?”

她没有说话。我用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她抽开了身子。

“成绩怎么样?”

“拉丁语和历史都是B。英语是A。”

“非常了不起。”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我为你骄傲。”

她推开我站了起来。“一定是弄错了。应该是三个A的。”

“但是你并不需要那么多A。你的成绩够好了。你——”

“我想要三个A,”她说,“我值得三个A。”

“可是,露西——”

“别这么叫我。”

她飞快地走出房间,门被砰地关上了。

露丝玛丽到中午才回来。值得欣慰的是,她似乎对她分数的事情妥协了。午饭的时候我开了张支票作为礼物送给她,凡妮莎也给了她一张。

午饭过后我们就各自行动了。凡妮莎步行去老庄园主宅邸,露丝玛丽回了自己的房间,迈克去了图书馆,而我开车到斯塔尼斯镇去买东西。

在卖酒的特许商店里,我碰到了维克托·瑟斯顿;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上一次还是将近一年前,在特拉斯科家的晚宴上。也就是那一次我遇见了凡妮莎。因为他和妻子都热衷委员会的事,所以总能在当地的报纸上看见他。我拿着两瓶雪利酒、一瓶琴酒和一瓶柠檬水走到收银处,正好看见他在订购三箱酩悦香槟。他转过身,看见了我。他那张橡胶似的脸总是动个不停。

“你好啊,”他说,“我们见过?”他充满斗志地抬起了眉毛,好像我已经矢口否认了一样。

“是的,是在——”

“我记得的。去年,在罗尼和辛西娅·特拉斯科家。”

“是的。九月。”

“你现在怎么样,凡妮莎好吗?”要不是我戴着牧师领,我真怕瑟斯顿会戳我的肋骨,“她已经适应牧师住宅的生活了吧?哈哈。”

我由衷地笑了一下。我尝试着回忆他妻子的名字,但是失败了。我们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聊特拉斯科一家。

瑟斯顿说:“你住在罗斯?我听说那儿有了些变化。”

“你指的是?”

“我之前和一个想买那儿的房子的小伙子聊过。一次非正式的谈话。就在几个星期前。一个小伙子。”

“托比·克利福德?”

“就是他。对我来说他的头发可太多了,看上去像是一个站在茅草屋下的漂亮小伙子。”

“他和他妹妹一起搬来了罗斯公园——教堂后面的一幢大房子。”

“我想你已经听说了他的计划,”瑟斯顿说,“对房子进行改装。”

我点点头。

瑟斯顿继续道:“当然了,那样的方案总是得花许多钱。杯到嘴边还会洒呢,对不对?另外还有计划委员会。他只是非正式地试探了一下我。一开始我真没觉得有什么可反对的,但计划者还是会去考虑其他方面,你无法确定委员会的成员能不能达成一致。”

我们两个人都不想延长这次的谈话了——对于对方,我们都无话可说。但是在我开车回家的路上,我还在反复琢磨他对罗斯公园的评价。托比是在试图让我明白,他和乔安娜会把这座房子当成他们的家。他没有提及对这个地方的改建问题。但是从瑟斯顿所说的来看,托比在正式搬进来之前就已经调查过可能性了。可能他只是在展望未来吧。瑟斯顿说得很清楚了,托比并没有为自己的计划制定正式的申请书。

我回到牧师住所的时候,迈克正用吸尘器清扫客厅。凡妮莎提前结束了对老庄园主宅邸的研究,此刻她正在厨房里调制鸡尾酒呢。

她亲了一下我的脸颊。“玛丽·文特纳打电话来了。他们不来了,詹姆斯今晚要照顾他的伴侣,她染上了可恶的感冒。”

“这至少解决了我们的扶手椅不够的问题。”

“你能去看看冰箱里还有冰么。我们可能还得去一次马利克小集市,多买点汤力水。”

“尤尔格雷夫太太怎么样了?”

“我恐怕她比平时要稍稍古怪一些。我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她没有孩子的,对吧?”

我正在水槽里为冰格注水。“没有。”

“那么如果她去世了,谁来继承她的那些文件呢?”

“我不知道。”

“令人担忧。你知道吗,我今天发现了一封奥斯卡·王尔德的来信。但是真让我失望。我正想看另一捆信时,尤尔格雷夫太太居然开始担心起她的喂鸟台了。”

“喂鸟台?”

“她能从窗户看见它。有两只乌鸦把那些小鸟都吓跑了。她拿出了观剧望远镜,想看看是什么吸引了它们。她希望我能出去找找。可是等我出去后,什么都没有了。好像就是一根骨头什么的,很新鲜——上面还有血。”

“在喂鸟台上?不觉得有点古怪吗?”

凡妮莎摇摇头。“我猜是其中某只鸟叼过来的吧,或者可能是多萝西拿出去的。麻烦的是,我照做后,尤尔格雷夫太太却像是忍无可忍了。最糟糕的是,她已经厌倦我在那里了。她真正想要的是她的药片,和平与安宁。还有无痛。”她注视着我,手中的小刀正要往下切下一块干酪,“我真不希望我们变老,太阴郁了。”

我把冰格放进了冰箱的冷冻室,关上门。“露丝玛丽在哪儿?”

“她去看奥黛丽了。”

“天晓得她们会聊些什么。”

恰在此时,电话铃又一次响了。

“我有时候真打算掐断电话线,”凡妮莎说,“难道人们不知道你偶尔也需要五分钟的宁静吗?”

打电话来的是堂区管理委员会的秘书。他妻子得了流感,他们今晚无法来了。我回到厨房告诉凡妮莎。

“哦好的,”她说,“某些方面上讲,人越少越好。这样我们才有更多机会去了解克利福德他们。”

“奥黛丽会到场的。”

“我敢说她会来。六点半她会准时出现在门口。”

但是后来证实,凡妮莎猜错了。露丝玛丽在下午茶的时间回来了,还带回彼得大帝再次失踪的消息。奥黛丽非常着急,动身在整个街区寻找。她让露丝玛丽告知我们她可能会迟到,并以她的名义道了个歉。

凡妮莎和我都没有打算将这最新的一次失踪太当回事儿。凡妮莎嘀咕着表示她完全能理解这只猫想暂时逃离一下它女主人的陪伴。

六点三刻了,E型路虎把我们仅有的客人带到了牧师住所的前门外。托比下车后,我听见凡妮莎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穿了一条非常紧身的喇叭裤和一件白色的无领T恤。乔安娜笨拙地从乘客座爬了出来,大腿几乎全裸露着。她穿了一条绿色的超短百褶连衣裙,看上去像丝质的。我们出去迎接他们。

“要不是我知道,”托比和凡妮莎握手时说,“我都要说你和露丝玛丽是姐妹了。”

凡妮莎的耳尖都红了,好像有人在称赞她一样。接着轮到露丝玛丽了。我听到他在问她上哪个大学。我们进了屋子。迈克站在门厅里,犹豫不决的样子。我把他介绍给了克利福德他们。迈克在看到E型路虎时眼睛就移不开了。

“你可以进去看看,要是你想的话。”托比说,顺着迈克眼神的方向,“门没锁。”

“真的吗?谢谢。”

“你该试试那驾驶座。设计得实在太棒了。”

我真希望迈克看我会像他看托比一样。这孩子去了车那儿,我们则走进起居室,我准备了饮料。托比与凡妮莎还有露丝玛丽聊了起来。乔安娜坐在一张扶手椅上,问我要了一杯金汤力。我递给了她,她身子探过来的时候领口开了。我发现她竟然没穿胸罩。

“谢谢。”她说着,抬头看着我。

她的脸吸引了我。她的表情看上去紧张又焦虑,眼白充着血。

“你感觉怎么样?”我轻轻问道,不想让别人听到。

“很好,”她同样轻柔地回答我,“在这儿很好。”

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托比出现在乔安娜身后,可我还想开口说点什么。“乔,你带烟了吗?我的落在家里了。”

她低头去翻她的包,这是一只艳丽的有细绳系带的皮包。她掏出了一包乐富门香烟。

“今天下午我遇到维克托·瑟斯顿了。”我对托比说。

他的眼角霎时有些紧张,好像有一道光出其不意地照进去了一样。“哦,他是个好人。我就见过他一次,就在我们交换房子合同前见过一次。房产经纪人认为这样更合适。”

“他好像认为你在考虑开发此地。”

托比表现得极为优雅——放松,微笑,每一个表情都很坦诚。“往长远来看,什么可能都有。这要看人的选择了。照我说,房产经纪人实际上是在威胁我。”

“要是你打算开发罗斯公园,你可能会怎么干?”

“我会考虑把它改成旅馆,这里有许多房间,地理位置也不差。希斯罗机场也就几英里远。很快这里就会有两条高速公路。伦敦就在脚下了。”

“这座房子和这块土地可能会很吸引美国人。”凡妮莎暗示道,“满足他们对英国贵族的幻想。你还能奉献文化。”

“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吗?”

她对他笑了笑,他也报以礼貌地回笑。这就好比在看一场势均力敌的网球比赛。“你显然做过调查了。”她说。

“我在马利克买了一本《罗斯的历史》。”

“回到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身上。我最近正在研究他的生平,我想问,你是否愿意让我去参观一下整幢房子,我还从没去过呢。”

托比摊开了双手。“你想去的话任何时间都可以。事实上,乔和我想等祭祀过后开一个小型的乔迁庆宴。你们觉得这主意如何?要是你乐意来的话,你就能进行一次大考察之旅了。那时我们应该差不多安顿下来了,现在我们的心里可是七上八下的。”

话题转向了祭祀和乔迁庆宴的计划上。时间过得飞快,我终于意识到我喝得比平时多得多。

七点三刻,托比看了一下表。“时间到了,我们得走了。”

“迈克还在你车里。”凡妮莎说着看向了窗外,“他坐在方向盘后正看得出神呢。我想他肯定很愉快。”

“托比,你可以驾车带他出去兜兜。”乔安娜突然提议道,“我可以走回家。又不是很远。”

托比瞥了她一眼,然后看向凡妮莎,最后转向我。“我很乐意——只要不会打扰你们今晚的计划。”

“我肯定迈克会很开心。”凡妮莎说,“但是你有时间吗?”

“哦,我们不会很久的。二十分钟吧。这样行吗?”

我们已经进入了门厅。我打开了前门。渐渐走近的奥黛丽的身影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她正飞快地穿行在砾石路间。她的脸红得发光,没有戴帽子,头发邋遢地从左耳后下垂。

“嗨,”我说,“彼得大帝找到了吗?”

她摇摇头。“我到处都找过了,只找到了这个。”

她举起一块系着绿色细绳的小铜奖章。

“这是什么?”凡妮莎问。

奥黛丽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是彼得大帝的颈圈,”她气喘吁吁地说,“在公交候车亭找到的。我报警了,但是他们帮不上忙。”

这个夜晚就这么突然被打乱了。凡妮莎和露丝玛丽将奥黛丽带进了起居室,露丝玛丽陪她坐着,凡妮莎去倒茶了。此时,按照原计划,托比带着迈克开车兜风去了——这似乎是最妥当的。

“你一个人行吗?”托比出发前问了一下乔安娜。

“当然可以,才几百码。”

“你可以从公园的门走,然后穿过教堂墓地,这样能快一些。”我说,“我给你指路。”

我的动机是多方面的。坦率地说,我非常高兴能有个机会把奥黛丽丢给凡妮莎和露丝玛丽,而且为乔安娜指路也是基本礼貌。我带着她走过房子一侧的小路,进入了后面的花园。我们安静地穿过草坪,来到了教堂墓地的门边。我为她开了门。

“你沿着教堂外围的小路走,穿过南门,就会看

到小围场的小门了。就是过几天要使用的地方。”

乔安娜在拱门前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我。我注视着她双眸深处的绿波,想着它们是多么漂亮;我脑子里的另一部分还在为自己纯粹美学上的欣赏而沾沾自喜。

“我能和你说说话吗?”她突然说。

“当然可以。”我很期待如此,“这就是我在这儿的原因。”

没想到她竟然咯咯地笑了。“知心大叔吗?”

我也以微笑回报。“有点儿吧。”

“你能陪我走走吗?”

我跟着她进了教堂墓地,然后关上了门。

“这儿很陌生。”她说,“我离开了城市的喧哗。我们曾经待的地方有很多人——日日夜夜。但是这里,远离公路和机场,大多数时间都死气沉沉的。”

我们走过教堂东边,踏上了一直延伸到圣坛地下室的阶梯。

“这里不是城镇,”她继续说,“也不是乡村。都不是。”

“这就是郊区的麻烦。”我说,“感觉好像处于一切的中间。但是人们必须适应。”

她瞥了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她停下了脚步。我们在南门廊边,非常安静,好像从教堂墓悄悄地逃走,回到了被丢下的乡村。我清楚地记得我听到了蜜蜂的声音,在圣坛和教堂西南角的玫瑰丛中。

“你相信有鬼吗?”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向我身后看去。突然间她瞪大了眼睛,表情大变,就像带了个面具一样。她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臂。

“怎么了?”

“看,门廊那里。”她忍不住叫出声来,“门边上。”

我沿台阶进入门廊。出现在我面前的是通往教堂中殿的厚重大门,这扇老橡木大门因年代久远而褪了色。左边是我们用来张贴教会通知的小黑板。

有人给了它全新的用途。上面挂着些破烂的黑色毛皮。我看了一会儿,感觉胃部在翻滚。黑色毛皮中还夹杂着白色和红色的碎片。

我记起了乔安娜。我转过身子,她还在看门廊里那些可怕的东西。我伸手环住了她的肩膀,她的头贴在了我的胸膛上。她的身体在颤抖,我紧紧地抱住她。她试着想说点什么。

“为什么?”她抬起头,说,“为什么有人要这么做?”

她又一次将头埋进我的胸膛,我下意识地低头闻了闻她的头发。上帝保佑,我居然产生了某种性冲动。距离上一次和凡妮莎做爱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没有回答乔安娜的问题,糟糕的是我知道其中暗藏玄机。为什么有人要屠杀彼得大帝,然后将它的尸体悬挂在我的教堂大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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