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期,我曾有过一副一千块的拼图,是个非常复杂的形状,其中有一些碎片的形状看上去与最终拼成的图片完全不相干。

我记得是一片蓝天上躺着一只鸡尾酒瓶,一只鹳倒立在橡树的叶子上,一把配备了望远镜瞄准器的来复枪藏在门上。我一开始并不知道有这么一扇门,也不知道橡树上有一只鹳。这套拼图最难的点在于,它没有提供参考图片。要等到把每一块都组合在一起,才能发现主题的真谛。碎片的大部分是天空、树木、草地和道路,一直等到拼装后期,你才领会到这套拼图其实是在展示一架匹克威克时代的驿马车,它停在一家茅草屋顶的乡村小酒馆外。

这种类比看似牵强,但一九七〇年的罗斯,真的发生了相似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每一块碎片相继出现。我与凡妮莎的婚姻,《罗斯的历史》,祭祀的筹备工作,布拉姆利一家从罗斯公园突然离开,彼得·哈德森的晋升,彼得大帝无法远离牧师住所,尤尔格雷夫太太对她亡夫亲戚迟来的兴趣,凡妮莎对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笔下的诗歌的偏爱。

所有这些都是。图片慢慢地——确切地说是它的部分——呈现出来。其中有一片是我的教子迈克。

八月下午的那个电话来自亨利·阿普尔亚德,他代替一位最终放弃了机会的演讲者,得到了一个去美国演讲四天的肥差。

“我后天从希斯罗机场飞,”他说,“请问我能否来吃个午饭?”

“当然可以。你几点的飞机?”

“晚上的。”

“你们一家都来?”

“恐怕就我一个。”

我猜想组织者应该很愿意支付他妻子的旅行费用,但她必须在家照看迈克。

“不能把他托给别人吗?”

“太匆忙了。他的同学们还都在放假呢。”

“他可以住到我们这里,只要他不嫌我们沉闷。”

“这太难为你们了。”

“这有什么?他是我的教子,还是说他会觉得孤单?”

“这个我倒不担心,他很独立。”

“露丝玛丽几天后就会回家,至少他能有个和他同龄的伴儿。我们的医生也有个十一岁的男孩。”

“这要求还是过分了些。”

“那么不如我和凡妮莎商量一下,再给你电话?”

亨利同意了。我挂了电话,走到厨房找凡妮莎。她很安静地听我说着,等我说完后她笑了。

“这主意真棒。”

“我很高兴你答应了。但你怎么那么热情?”

“我想露丝玛丽回来后,一切都会轻松些。对她对我都是如此。”她摸了摸我的手臂,我知道我们的争论停止了,“另外你也希望如此,不是吗?”

两天后,阿普尔亚德一家来我家吃午饭。

“很抱歉,急急忙忙的。”我们在车道上抽烟的时候,亨利说。

“没关系,迈克很讨人喜欢。我很高兴凡妮莎在这儿,我是指为了他好。”

亨利想说些什么但是停住了,因为前门开了,迈克出来了。这个男孩儿十一岁了,一头金发,相当消瘦。他站在亨利旁边,两人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辆深蓝色轿车缓缓从大公道开向罗恩河上的桥,它的引擎罩很长,驾驶室很小,看上去更像是一架宇宙飞船而不是轿车。窗户上贴着膜,我只能辨认出车里两个人的大致轮廓。车子慢慢减速,发出右转的信号,开进了罗斯公园的车道。

“天哪,”迈克说,来我家后,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生气,“E型路虎。”

拼图的又一片来了。

那晚我打电话问候奥黛丽的情况。那次的图书馆发飙事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接电话时的声音很虚弱。

“只是有点头疼,”她说,“过一两天就好了。休息是最好的药,文特纳医生这么说的。”

“你去见过他了?”

“实际上他来看我了。我可出不了门。”

我感到有些内疚,可能她是故意让我有这种感觉的吧。“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

“没什么,我会好的。不过确实有件事情。似乎新主人搬进罗斯公园了,你可以去问问他们小围场的事情。如果能安排好我会很开心的,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

我记起了那辆路虎。“他们哪天搬来的?”

“今天的某个时候吧。马利克先生下午进货的时候告诉沙琳的,他们给他开了个户头。姓克利福德。”

“是一家子吗?”

“马利克先生只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可能是儿子吧。”

我许诺明天早上会去拜访他们,然后又和她聊了一会儿,我放下电话,去起居室里陪其他人了。迈克总算不再像他父母走时那样冷着脸了,他正与凡妮莎聊他的学校。我进房间时他们俩都抬头看向了我。我和他们一起玩了一个叫做“红心大战”的游戏,我已经很多年没玩过纸牌了。意外的是,我居然很享受。

隔天早上,我步行去了罗斯公园。凡妮莎上班去了,我们安排迈克和医生的儿子布莱恩玩一天。五月以后我还没去过罗斯公园,那时布拉姆利家的最后一位病人搬去了另一家私人疗养院。私下里我和布拉姆利这对爱红脸、扯着嗓门吵架的夫妇很少接触,我断定他们会欺负自己的病人。

今天又是一个晴天,我的手里拿着一本教区杂志,沿马路散步时经过了教堂。交通依然糟糕。这三四十年间,房屋像真菌般沿着高速公路和罗斯的旁道疯长,又蔓延开来,吞噬了它们之间所有的区域。这些新房屋的主人至少也有一辆车。

我走进了车道。右边是教堂墓地的南墙,朝左看,只需透过一排稀疏的树木,便可看见罗恩河浑浊的污水。此时恰逢正午,天气热得我根本走不快。

我的情绪并不高。昨晚我想做爱的,但是上床后却发现凡妮莎早就睡着了。或者不如说——允许我很不仁慈地猜想——她在装睡。

走了六十码,车道钻入一片橡树带。这里凉快多了,我驻足了片刻。一辆卡车驶向右方,接着进入墓地西侧;卡车穿过了位于牧师住所花园后方的小围场,那个小围场正是我们希望作为祭祀停车场使用的。卡车往西北方向开去,驶向了城门水塘下被淹没了的农田。

我继续走着,走过了橡树带。公园的门开着,往南是罗恩河,在距离的迷惑下,此刻的它看上去像一条银色带子。河那边,房屋覆盖了原本是牧场的南岸。右侧,即蓄水池南面,是另一片房产,侵占了北边的土地。

车道早已改变方向,远离了河流,大摇大摆地延伸到小山脚下向左,一圈长而迂回的小道。那里的树木可以遮阴,再往南就是罗斯公园了。

公正地讲,这栋房子并不惹眼。多亏了奥黛丽的书,我才知道一八七四年的火烧毁了大多数十七世纪末的宅邸。房产持有人,阿尔弗雷德·尤尔格雷夫,在同一个地方建造了一个又平又丑的红砖盒子,还在西边尽头造了一座极不协调的意大利风格铁塔。

随着房子进入眼帘,两件事情发生了。首先,我有感觉——无论对错——我正被人盯着,就在众多的假窗后面。我能感觉到那个人鬼鬼祟祟,甚至略带怨恨。当然我知道很可能是我搞错了——似乎在表面上完全没有联系,我是将内心的困惑融进了外部世界。但这个想法并没有让我好受些。

另一个感觉是,我想逃跑。这个感觉比刚才那个更明显。我想掉头,尽快回到车道上去。严格来讲这不是一种预兆,也绝不是一次警告。我只是害怕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所知道的就是我想逃走。

但是我没有。我花了毕生的精力来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另外,我还记得要思考,思考着就算后面站着一个观察者,他或者她会有多奇怪:看到一位穿着亚麻外套的中年教士,在房子前踌躇,接着飞速离开。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尊严弥足珍贵;对丢脸的惧怕变成了一种强大的推动力,这超乎了许多人的想象。

我走向房子。房子右边是蔓生的灌木丛。房子外边,一块爬满黄色苔藓的大石瓮孤立在茫茫一大片杂草之外。它的底座上——又是奥黛丽说的——是一块牌匾,为纪念一八三九年阿德莱德皇后前来拜访尤尔格雷夫一家的祖先。我在大石瓮前停住了脚步,假装在考察那些磨损了的字迹。我的确是想找一个机会接近那栋房子。

我没有发现有人在窗前,但这不能说明什么。这栋房子不如远眺时庄严宏伟。东边尽头屋顶上的几块石板已经不见了,一段断裂的天沟呈某种角度悬挂着。前门有一个巨大的遮荫篷,生锈的铁柱支撑着铁制的停车门廊,这一切都使得这栋房子的外形看上去像某个行政区的火车站。

檐篷下停着克利福德的那辆E型路虎,这辆车可是引起了迈克极大的兴趣。我沿着浅阶往上走向前门,用力按了一下门铃。如果要说的话,这真没起什么效果。我开始不耐烦了,手指上的汗水沾到了教区杂志浅蓝色的封面上。

没人来开门。我又一次按了铃。我在等待。仍然没有动静。我真不知道该宽慰还是愤怒。我从门口离去,走了几步上了车道。看起来这像一次撤退。我可不喜欢逃走这个想法。接着,我听到了音乐。

我停下脚步去聆听,声音轻得差点儿听不见。我想是某种流行音乐吧。突然间一个念头闪过,克利福德可能在那儿。天气很好,这是他们在新家的第一天。他们很可能在花园。

这么多年来对布拉姆利一家和他们病人的拜访,让我对这儿的布局很熟悉。我踏上一条小径,穿过房子边的灌木丛,一直到达东面露台下的门球草坪。这片草坪如今遍布高到膝盖的杂草。露台上有四条腿,两个人躺在折叠帆布躺椅上,他们中间还有一台蓝色的小型半导体收音机。一个沙哑的女人的声音与背景节奏极不协调。我走上草坪,脱下巴拿马草帽。

“早上好。希望我没打搅到你们。我是大卫·拜菲尔德。”

两张如面具般苍白的脸看向了我,惊讶抹去了大部分的外在特质。如果恶魔王此时从一缕烟中现身在他们面前,那么效果会是一样的。

惊讶的表情瞬间就消散了。一个年轻人关掉收音机后站起身来。他瘦得皮包骨,牛仔布衫和包臀喇叭牛仔裤更凸显出他的身型。他有一只鹰钩鼻和一双浅蓝色的亮眼。一头浓密的浅色头发带着一丝红色,卷曲着垂落到肩膀上。我想他是个嬉皮士,或者是类似的什么人。但是不得不承认长发很衬他。

“早上好。我们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我朝前跨了一步。“首先,欢迎你们来到罗斯,我是这儿的教区牧师。”

这位男子将手中的烟扔进了露台边缘蔓延的薰衣草丛中。“门口的教堂吗?”他走下台阶来到草坪上,伸出了手,“我是托比·克利福德。你好。”

我们握了握手。我意识到他比我最初猜想的要年长一点——可能二十五六岁了吧。

“这是我的妹妹乔安娜。”托比转身向着她,“乔,过来和牧师打声招呼。”

我抬头看向露台。另一把折叠帆布躺椅上还有一个人。一位年轻女士站了起来。她身上的宽松T恤垂到了她的髋下——当她从椅子上爬出来时我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她还穿了一条绿色灯笼裤。短发托着一张瓜子脸。

“教区牧师,”她边说边咯咯地傻笑,“对不起,我不该笑的。况且这也不好笑。”

我伸出手。“这是硬白领,它总能让人发笑。”

她惊喜地张大了眼睛。我猜她比她哥哥小一两岁。

“来点咖啡吗?”托比说,“我们正打算去煮呢。”

“谢谢。如果这不是太麻烦的话。”

托比拍了拍乔安娜的肩膀,她慢慢穿过法式窗户进了屋子。托比招呼我坐到了一张躺椅上,然后又取来一张。他小心地坐了下来。

“我可不信任这些椅子,”他说,“我们发现它们已经不稳了,看上去是老式的。”

“我给您捎来了本教区杂志。”

“谢谢您。您得给我们订阅一下了。”

我们闲聊了一下。托比的外表具有欺骗性,我断定:他的行为举止大方得体,懂得如何进行对话——确实,对此他可比我在行多了。谈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该怎么插入有关他父母的话题。他们是否还健在?

“谁会想到伦敦周边会这么安宁?”托比说。就在这时,一架喷气式飞机滑过了希斯罗机场的天空。他愉快地哼了起来。“至少有时候如此。”

“你打算怎么安置你的房子?”我问道,“按现代的标准来看,这儿相当大了。”

他注视着我,转瞬而过的试探性一瞥与先前的笑容和轻巧的谈话完全不同,他四肢摊开,漫不经心地躺了下去。“长远来说,我还不确定。但是就眼前而

言,乔和我需要一个地方住。我们都喜欢空间大一点儿。”他往我这儿倾了倾,压低了嗓子,“别告诉别人,乔需要平静安宁。她身体不太好。”

我机敏地放弃了这个话题。“所以这里就你们两个人?”

托比点点头。

这时乔安娜回来了,手里的托盘上有三大杯咖啡、半瓶牛奶和一包糖。她还穿着那件T恤,但是外面加了件牛仔衣。很快,我们三人对着杂草丛生的草坪坐成了一排,一手握着咖啡一手拿着烟。

“天哪,我好热。”乔安娜说。

“我们整好游泳池后会好些的,”托比说,“明天会有人来弄。”

“会不会很麻烦?”我问,“我想布拉姆利一家很多年没有用过它了。”

“我不会游泳。”乔说。

托比烦躁地挥了挥手中的烟。“你很快就能学会。后花园里有个游泳池会完全不一样。”

“说说你的后花园吧,”我说,“我有个请求。”

托比笑而不语。

“有关教堂的祭祀。布拉姆利一家过去总把小围场借给我们停车用。我想问您是否也会同样慷慨。”

“一个小围场?”乔安娜傻笑起来,“我们有一个小围场?”

“我从来没听说有马藏在那里,”我说,“我猜这个名字在布拉姆利住进来之前就有了。那地方就在墓地边上。”

托比点点头。“祭祀是什么时候?”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

“我认为没什么不可以的。这很荣幸。你认为呢,乔?”

他妹妹没有吱声。

没过多久,我就从躺椅上站起来和他们告别了。托比送我过了灌木丛,然后再走回车道。到了灌木丛外沿的时候,我转过身,想和乔安娜招个手。但她仍然躺在躺椅里。她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我,倒还没那么闷闷不乐。她没有挥手,我也没有。

我才在车道上走了几步,就意识到我的巴拿马草帽还在刚才我坐着的躺椅边上。我回头穿进灌木丛。托比正用温柔而愉悦的声音说话,我好不容易才听出他在说什么。

“你得振作起来,乔。我们得让当地人喜欢我们。”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你会照我说的做的,”他又说,“你现在可不是在切尔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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