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妮莎并没享用我的咖啡。我感觉她是忽然决定不顾一切地离开的。我们没有商量下回见面的事。这天下午,我往都铎村屋打了个电话,将凡妮莎的意见转达给了《罗斯的历史》的作者。奥黛丽的反应却让我很惊讶。

“那你有什么看法呢,大卫?”

“我认为凡妮莎的意见值得好好考虑,毕竟她是职业的。《罗斯的历史》作为一本书来说实在太短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也许她是对的。可能私人印刷更容易一些,我们还不必与出版商分利润。我想知道具体的价格。”

“我不清楚。”

“你能以我的名义去问一下福德夫人吗?我觉得我自己去有点尴尬,我甚至都没见过她。”

奥黛丽继续毫无自觉地扮演丘比特。在与我详尽地讨论完利弊关系后,她决定委托罗伊斯顿和福德来印刷她的《罗斯的历史》。奥黛丽要求我——用她的原话来说就是——替她“看着它出版”。这份稿子便提供了凡妮莎与我再次相见的机会,无需一边承诺一边愧疚;她尽她的本职,而我尽朋友的义务。我们花了好些个晚上来编辑和校对这本书,通常都是在她的公寓里。

凡妮莎给我做过两顿饭。有一次我为了感谢她请她去里奇蒙的一家餐馆用餐。我还记得蜡封的基安蒂红葡萄酒瓶上有一根蜡烛,它的火焰映在她的眼眸里跳舞,还有红白格子的桌布,以及盘中冒着热气的意大利肉酱面。

“我很遗憾,没有更多的与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有关的资料了。”那一晚她说,“为什么奥黛丽要避开呢?”

因为她是一个假正经的势利眼。我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尤尔格雷夫家是当地的贵族。”

“于是甚至得尊重他们家的败类?这种想法可能一度是对的,但如今她没必要再忸怩作态了。”

我耸耸肩膀。“这毕竟是她的书。”

“我又把弗朗西斯的诗读了一遍。他会成为博士笔下一个很有意思的研究课题,甚至有可能出一部传记,那他立马就会被商业化了。”

“不掩饰任何缺点?”

凡妮莎咧嘴笑了。“要是你把缺点都抹掉,那就不剩什么了。有意思的东西不见了。”

我们的交流中没有瞒骗。凡妮莎从不提罗纳德,我也不提。我想当然地认为他们的婚礼泡汤了。特拉斯科姐弟知道凡妮莎和我在一起张罗《罗斯的历史》,辛西娅是怎么想的我并不知道,但罗纳德轻易地接受了。

“书进展得如何了?”在某次委员例会上,他问我,他喜欢频繁地组织会议。说着他笑了,一口白牙亮在我面前。“凡妮莎都跟我说了。我真的很感激你。可以说凡妮莎找了另一个教区牧师,外行人总以为我们牧师都是教条的虔诚信徒。”

当合作是为了分享同一块金子,那么在这两个人之间便会生发一种强烈的亲密感。凡妮莎和我并不着急,而这本小书在我们的努力下确实获利了。那段时间很快乐,我们发现彼此的品位有许多相似之处——书本、绘画、幽默感。教区牧师是一份孤独的职业,于是她的友情变得弥足珍贵。两个月后,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中旬,我决定向凡妮莎求婚。

这并不是草率鲁莽的决定,我似乎有一系列理由来支撑。凡妮莎聪明、有教养,和她在一起我很快乐。我很孤单。露丝玛丽会因为家里有位年长的女性而获益。牧师住所需要温暖,而凡妮莎恰好能给予这些。这位教区牧师的妻子足以成为她丈夫的眼睛和耳朵。最后,同样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迫不及待地想和凡妮莎上床。

我很冷静。自打我最近一次考虑起婚事,就在洋洋得意地思考事情会怎么变化了。求婚前,我与我的属灵导师彼得·哈德森谈了谈。在我离开罗星墩的那段黑色日子里,是这位老朋友帮助了我。

彼得比我大好几岁,他现在是邻镇牛津教区的副主教。那时他住在雷丁,我开车去拜访他很方便。

哈德森在某区有一套时髦的房子,他的妻子琼吻了我一下表示欢迎,接着端给我们一人一杯咖啡,把我们轰到了楼上的小书房去。空气中有香烟散发出的浑浊味道。

“你气色不错,”他对我说,“比那段时间见你时好多了。”

“我感觉好多了。”

“你想说什么呢?”

“我打算再婚。”

彼得正在点他的烟袋,透过烟雾瞄了我一眼。“我明白了。”

“她叫凡妮莎·福德,是一个寡妇,里奇蒙一家小型出版公司的合伙人。三十九岁。”

烟圈翻腾着从烟袋里冒了出来,彼得什么话都没说。他身材矮小但很结实,脂肪很多。圆润的脸蛋软软的,基本上没有皱纹,浓密的眉毛像两团铁丝网一样肆无忌惮地延伸开来。他是世界上唯一知道我不适合禁欲生活的人。

“再多说些吧。”

我告诉他我是如何认识凡妮莎的,《罗斯的历史》又是如何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我概括了想向她求婚的理由。

“我意识到我很自私,”我说,“但是我知道她不想嫁给罗纳德,我又感觉自己能够让她幸福。而且,她也能令我幸福。”

“你爱她吗?”

“当然爱。我没有将之伪装成一种美好的激情——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已经中年了。尽管如此,但是有爱、中意、共同爱好、倾慕——”

“以及性的吸引力,至少对你来说。”

“是的,为什么不呢?这确实是结婚的目的之一。”

“但你不能让它歪曲了你的判断力。十年够长了,而且压力会不断增大。”

我想起了彼得那位得体的妻子,略微好奇了一下,在他们的婚姻中有没有压力呢。“我考虑到这一点了。”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电视机的声音飘上了楼。

“让我担心的是,”最后他说,“很可能真正的危险是你和罗纳德·特拉斯科之间将会产生的麻烦。”

“她不会和罗纳德订婚的。”

“这不是重点,大卫。”

“他完全曲解了自己的处境,人们可能会指责他在查尔斯死后利用了她感情上的弱点。当然这是无意识的。”

“但你不一样?”

“我压根儿没想过要利用她。甚至很可能是她在利用我。凡妮莎的丈夫三年前就死了,这段时间足够让她恢复到平稳的状态了。”

“你的妻子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你感觉三年之后你恢复了吗?”

“情况不同嘛。”

“我了解。”

“罗纳德会理解的。”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有多乐观,“我会尽一切努力去和他谈的,我当然不想让事情难堪。”

“你觉得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幸福有可能实现吗?”

“还有什么比我们三个人都不快乐更糟糕呢?”

彼得点了点头,但并未舍弃自己的观点,只是不再辩驳,随后他提及另一个难题。“还要考虑一个问题,一旦牧师成家了,那他就应当与人共享他的信仰,否则这会给他的婚姻生活带来不可战胜的压力。”

“她十几岁的时候就确信自己不是无神论者之类的,只是不经常去教堂。”我做了一次深呼吸,“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或许是把她带回教堂的好机会。”

“我会为你祈祷的。”

“听上去你并不抱希望。”

“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场,会非常谨慎地对待。以我的经验来看,一位牧师应当做他妻子的丈夫,而不是她的牧师。如果他这样做,会产生很多矛盾。就像让医生给他的家人治病,两种立场会为了优先权而进行斗争。”

“我同意你的说法。我不会强迫她,凡妮莎更欣赏战后神学的智慧。像蒂立希、布特曼、潘霍华这样的人,他们能给她归宿感。我怀疑她读过《对神忠诚》。我知道你与我的观点不可能总是一致的——”

“大卫?”

“对不起,我的脑子有些乱。”

“你和露丝玛丽商量过吗?”

“还没有。”我踌躇了一下,知道彼得是在等我继续说下去,“好吧。我想我是在故意拖延,我本可以趁她假期待在家里的时候和她提一下的。”

“显然你已经下定决心去向凡妮莎求婚了。”他缓缓说道,“很好。但不管怎样,你得尽快告诉露丝玛丽,她一定会感到不安的。想想,如果她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对她的伤害会有多大。”

“嗯,你说得对。”

“也许你还会发现露丝玛丽有些嫉妒。”

我笑了。“这绝对不可能。”

正如我提到过的,九月的某个晚上,我在教堂经历了一次不愉快的梦游:产生了一种被亵渎的感觉。那晚,凡妮莎打电话到牧师住所,让露丝玛丽给我带个口信。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露丝玛丽没有告诉我,现在我想弄明白她是真的忘了,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第二天晚上我就去了凡妮莎位于里奇蒙的公寓。她领我进了起居室,咖啡台上有个包裹。

“书印好了,”她对我说,“我拿了预定版,打算给你和奥黛丽。”

“该死的书。”我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皱起眉头,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不知道。”

“你不想吗?”

“不是这个问题,我不确定我们究竟合不合适。”

“合适。我确定。”

“但我还达不到一位牧师妻子的要求,我不符合条件,也不想要改变。”

“我可不想娶一位牧师的妻子。”我触到了她的手臂,发现她的眼里有了火光,好像我们之间产生了火花,而她正好被电到。她没有移开视线。

“我愿意嫁给你。”

我们站了一会儿。她打了个颤,我用手环住她的身子,吻向她的面颊。我笨拙得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面对着自己的第一个心上人。她抽身想逃。我的手滑到了她的臀部,她盯着我,脸上有一丝愤怒的嘲讽。

“要是我早知道这本可怜的书会带来这些……”

“你愿意嫁给我吗?你愿意吗?”

“愿意。”她终于露出了笑脸,“只要我不必做个牧师的妻子,我会写下来的。”

我拥着她,我们接吻了。随着不断上升的狂热欲火,我的身体有了反应。我不知道结婚之前我是否可以控制住自己。

过了一会儿,凡妮莎拿出一瓶白兰地,我们喝酒,为未来干杯。我们像少年一样并肩坐在沙发上,紧紧地拉着手,轻轻地说着话,生怕会有人偷听,生怕有人打扰了我们的欢乐时光。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答应了。”我说。

“我不明白你是如何独身那么多年的。比起一般的牧师,你的外表实在太迷人了,更不用说和其他的未婚男子相比了。”她笑嘻嘻地看着我,“你脸红了。”

“被一位美丽的女士称赞,我还不太习惯。”

我们几乎同时拿起了酒杯,我想我们都有点尴尬。情人间的闲聊会有些困难,如果你已经很久没这么干过了。

凡妮莎用手托着酒杯。“是你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孤独,”她一字一句地说着,“这两个月从你身上获得的乐趣远远大于过去三年的总和。”

“乐趣?”

她握着我的手用了些力。“一个人生活的时候,享乐和幽默都没那么必要,甚至外出就餐都很无聊,你没发现吗?”

不,也不是没有。“但罗纳德肯定——”

“罗尼很善良,他是个好人。我喜欢他,也信任他,我很感激他。我差一点儿就要嫁给他了。可是他这个人并不有趣。”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有趣,”我觉得有义务澄清一下,“至少不是每天都有趣。”

“我们等着瞧。”她转向我,“你知道我爱你的什么吗?你让我觉得一切都会改变。”

我比较倾向于立即宣布我们的婚事。我太幸福了,急于想与人分享。然而凡妮莎却觉得在罗纳德和露丝玛丽知道之前,我们应该保密。

凡妮莎的拖延几乎让我抓狂。除非她和罗纳德说清楚她是不会嫁给他的,否则我还是不能相信她真的会嫁给我。在她答应我求婚之后的第十天,她才将此事告诉罗纳德。他们去了一家意大利餐厅吃午饭,也正是在那里,我们曾经谈论过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诗。

凡妮莎没有告诉我他们具体的谈话内容,我也没有问。但是之后在一次教区例会上,我发现罗纳德相当冷酷无情。他没有提起凡妮莎,我也没有。我跟彼得说过我会和罗纳德谈谈,但是真的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是如此客气,让我深深感到我们之间的友情已经蒸发了。

他的姐姐辛西娅没能坐得住。有天下午我去了伦敦,回家的路上经过滑铁卢车站

时碰巧遇见了她。我们几乎是同时看见对方的,而且显然要去往同一个方向。她的下巴高高抬起,双唇紧闭,看到我之后马上转过身。但走了几步之后,她改变了主意,大摇大摆地朝我走来。

“下午好,辛西娅。你好吗?”

她的脸靠近我,面颊有些泛红。“我觉得你太卑鄙了,乘人之危。”她的眼里泛着泪花,“我真希望你会得到报应。”

她转过身,一头钻进客流里,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说服自己是她蛮不讲理:事实上,凡妮莎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她选择嫁给我,其中毫无欺骗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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