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下来造访的是小松崎辉男的家。他不是我在学校认识的同学,而是我高中时的家庭教师。

在世界陷入混乱、没有必要再准备大学入学考试之后,虽然我并没有告知他“我不需要家庭教师了”,小松崎也没有通知我“我不再当家庭教师了”,但不知何时开始他就不再来我家,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可是,他这个人却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本企业管理类的书中所提到“去问三个人”当中的第二个“自己无法理解的人”,非小松崎莫属。

他明明是来教我念书的,但每次都只是把试题丢给我做,自己则躺在房间里看漫画。“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他很直接地这么跟我说,然而当我问他“这个问题我不太懂”时,他却明显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哪里不懂?”

“有关几率的部分。”我翻开那一页给他看。“不懂的问题就跳过去。”听到他这么说,我感到很惊讶。“你不是说不懂的地方要来问你吗?”

“可是我也搞不懂几率的问题。”

当时他已经是大学生,在县内的国立大学念二年级,所以应该比我年长三岁,可是怎么看都不像个成熟的大人,反而比较像是草率而随性的同学。也因此,看到他至少会让我感到安心:“原来大学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经过五年之后,小松崎现在应该已经二十五六岁了。不过我心中却有预感,他应该还留在仙台。因为他是个极度怕麻烦的人。

我从书桌抽屉里找出他寄给我的唯一一张贺年卡,接着根据上面的寄件人地址找到了他家。

我当然不是要对小松崎说“请你当我的恋人”。相反的,因为他是我“最不希望当做恋人的对象”,所以才能很轻松地找他谈这个问题。小松崎虽然是个做事随便、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家庭教师,但总是会想办法找出一个答案。“要怎么做才能找到恋人呢?”即使我问这么白痴的问题,他大概也会替我解答的吧。当然,他也有可能会回答我:“不懂的问题就跳过去。”

正如我所预期,小松崎还住在六年前的贺年卡上写着的住址。他居住的公寓位于邻近山丘城镇的老社区,我已经有四年不曾到过这一带了,但意外的是这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当然,在这一带也随处可见被打破的窗户玻璃;路边的店铺拉上了铁门,而这些铁门本身也被破坏了;垃圾场堆着如化石般的垃圾,不过,这情景到处都是一样的。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这点也和山丘城镇一样。途中我经过公园时,还看到自卫队的吉普车被推倒在水沟里。

“咦?好久不见。田口美智,五科总分四百七十三分。”小松崎推开公寓大门,看到我劈头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你果然没有搬走。不过,你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跟分数啊。”

“我对于自己教过的学生,至少都会记住他们的名字和最高得分。”他的外貌和五年前一模一样。那头硬邦邦的头发,仿佛用指头碰触就会发出嘎嘎的摩擦声。披肩的长发烫得很卷,脸上戴着黑框眼镜,尖尖的鼻子感觉挺可爱的。由于他长得很瘦,因而整张脸看起来就像是昆虫一样。

瘦削的长发男子,戴着度数很深的眼镜,这样听起来感觉似乎很诡异,但不可思议的是,小松崎却不会给人不干净的印象。爸爸跟妈妈似乎也都很喜欢小松崎。他曾经痛骂爸爸支持的职棒球队是“黑金球队”,也曾对妈妈煮的菜做出过多此一举的批评:“盐这种东西只要加一小撮就可以了。”然而,他这种毫不掩饰的态度却不会让我们感到讨厌。

光是从门缝窥视小松崎的房间,就可以想见里头乱到看不见地板的程度。所以我们便走出公寓,来到邻居的平房庭院中。小松崎告诉我:“这家人一年前搬出去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了。”我们坐在屋子前方的外廊,眼前是宽敞的庭院。

“田口美智,你几岁了?”小松崎问。

“我今年二十三岁。”

“在正常的情况下,你现在应该已经大学毕业了。”

“如果能考上大学的话是这样的。”

“当然考得上,你可是有这么棒的家庭教师啊。”小松崎一脸正经地这样说。

“那位家庭教师很有可能会被炒鱿鱼吧?”

“怎么可能?我这么优秀。”

“现在说来一切都只是想像了。”我坐在小松崎的左边,抬头看着天空。空中有一道仿佛是以白笔画出来的云朵正静静地飘过。

“小松崎老师,你现在在做什么?”

“什么意思?”

“你这五年是怎么过的?”

“我过得很努力,拼了命才能活下来。”小松崎的嘴角挤出很深的皱纹。“你那边应该也差不多吧?人类真是脆弱的生物。到处都发生暴动,幸亏没有人会来抢像我家这么破旧的公寓。那些比较豪华的住宅都成为了强盗的目标,呆呆地走在路上也会被暴徒袭击。我第一次遇到的暴徒是个像丝瓜一样苍白又瘦弱的家伙,他手中拿着球棒站在我面前。我告诉他:‘我身上没钱,而且基本上,世界都要结束了,也不需要什么钱了吧?’他却跟我说:‘我不是要你的钱。’”

“他不是要你的钱?”

“他说,‘我一直想要狠狠地把人痛打一顿。’”

我可以了解这种心情。“好像有很多人都这么想。”

“说得好听是‘获得解放’,难听一点就是‘自暴自弃’。”

“小松崎老师得到解放了吗?”

“你忘了我的脑筋很好吗?”

“是吗?”

“所以我才不会被骗。要是在这种时候失去注意力,就正中它下怀了,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所以才能存活下来。我告诉自己,一旦自暴自弃就输了。我囤积了一些食物,静静躲在房间里,总算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正中下怀?中谁的下怀?”

“是陨石啊,陨石。”我无从判断小松崎是不是认真的。他噘起嘴巴,接着微笑,发出跟以前一样嘻嘻嘻的尖锐笑声。“对了,田口美智,你怎么会来找我?”

“因为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我想起最初的目的,开始说明自己的来意。

小松崎默默无言地听我说话,中途打断了我一下:“等一下。”并站了起来,走到院子的角落呕吐之后,又回到我身边。

“你不要紧吧?”

“你难道不在乎吗?”

“在乎什么?”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习惯目前的状况,也已接受陨石冲撞的事实,但有时候还是难免会像这样。”

“你会想吐?”

“大概是体内累积太多了吧。”

我本来想问累积太多的是什么东西,但想想还是算了。不管是听到像“绝望”这种直截了当的回答,或是像“某种莫名的焦虑”这种暧昧的回答,大概都会让我陷入沉重的心情之中。

小松崎听我说明完毕之后,露出有些落寞的神情,喃喃地说:“原来你父母亲都已经死了。”

“嗯,他们都死了。”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开始想哭。这四年之间我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但或许是因为刚刚看到小松崎呕吐的样子吧。我咬紧牙关,努力睁大眼睛忍住眼泪。

“有没有留下遗书之类的东西?”

“完全没有。”

“你一定很惊讶吧?”

“当然。我完全搞不懂他们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人。所以我想,如果把家里爸爸留下来的书全部读完,或许能找到某种答案吧。”

“你把那些书全都读完了吗?”

“今天上午刚好全部读完了。”虽然挤不出肌肉,但我还是弯起手臂。

“你找到答案了吗?”

“我只是隐约感觉到,爸爸似乎思考过很多问题。”当我在阅读小说的时候,时而感觉到胸口被刺般的疼痛,时而感觉到有如棉被般的温暖。爸爸的天性大概很容易敏锐地捕捉到这些情感吧。

小松崎似乎瞥了我一眼,但立刻又将视线转回院子。“结果你花费四年的时间窝在家里看书,看完之后就想要出来找个恋人?田口美智,你还真是个怪人。”

“我只是忽然觉得,自己不想孤单地活在世上。三年后,我也想和某个人在一起,如果那是恋人就更好了。”

小松崎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缩着下巴说:“可是恋人终究只是外人,到了紧要关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

“小松崎老师,你这种讲法好像自己也谈过恋爱一样。”

“我其实很有异性缘,你当初只是个高中生,所以大概无法了解这一点。”

“我的确无法了解。”毕竟他长得像昆虫一样。

“田口美智,五科总分四百七十二分,像你这样的小朋友也许是无法理解的,不过我可是有着很大魅力的。”

小松崎没有改变表情,自信地这么夸口。我虽然知道他不是会随便说谎的人,但还是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一头乱发的眼镜男会有如此魅力。“那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现在没有,我也不想交。”说到这里,小松崎的音量突然降低。他果然是在说谎,我这么想,但另一方面也不禁揣测,他的女朋友或许是在这五年的骚动中,以某种形式离开他了。

“总之,我没办法给你任何意见。寻找恋人的方式有太多种可能性了。”

“你可以举例告诉我有哪些可能性啊。”

“我只能劝你,最好不要随便找男人搭讪。现在社会这么乱,一定会有很多家伙立刻发动攻击。话说回来,难道你没有想要积极交往的对象吗?像是同学、学长或是单恋对象之类的。”

“我原本想到一个人,觉得如果他是我男朋友就好了。”我脑中浮现出太田隆太房间里贴的那张海报上NBA选手敏捷跳跃的画面,“不过我去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哦,不过单恋通常就是这么回事。我最近开始在想,”这时,小松崎突然改变语气,就像他每次要提出歪理的口吻,“我们不应该去想三年后一切都会结束,应该把它想成三年后大家都会进入冬眠状态。”

“冬眠?”

“像熊之类的动物不是会冬眠吗?它们在冬天来临之前先补足营养,然后一直睡到春天。小行星冲撞地球虽然是很残酷的事实,不过只要把它想成是冬眠的开始,到了春天就可以醒过来,心情不就会轻松很多吗?”

“冬眠啊。”刚刚在太田隆太的家也提起过冬眠的话题,这让我觉得相当有趣。“可是……”

“可是什么?”

“如果是一个人冬眠,感觉会很寂寞吧。我还是希望可以和恋人或是某个人一起冬眠。”

“田口美智,你的想法还真乐观。”小松崎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说。

接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但并不是因为找不到话题,而是小松崎似乎想到了一个问题,却不知道该如何向我提起。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白头翁,停在院子里的梅树上。这时小松崎终于开口:“田口美智,你不恨他们吗?”

“你是指我爸妈吗?”

“他们那么做等于是抛下你先逃跑了。你难道能够原谅他们吗?”

“我觉得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我说出这四年来一再思索后得到的结论,“就像樱花只在春天很短暂的期间绽放,但是没有人会因此生气,觉得樱花‘不可原谅’吧?”

“因为樱花本来就是这种植物。”

“同样的,”我说,“爸爸妈妈虽然死了,不过,事情大概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这个想法还真是达观,你是个超人。”

“啊,我在书上看到过这个词,超人。”

“你是指筋肉人吗?”

“什么啊?我是指尼采的学说。”

“哦。”

小松崎回了一声之后从走廊上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我只能告诉你,窝在房间里是绝对找不到恋人的。总之,你先试着在比较安全的时段到外面走走吧,或许可以碰到一个不错的男人。”

“真的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吗?”我也站了起来。

“恋爱有时候也是靠运气的。如果实在找不到对象,你就来找我吧。”

“什么?”我皱起了眉头,“你是指找你当恋人吗?”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我才不要,那我宁愿一个人冬眠。”

“田口美智,五科总分四百七十二分,你的想法是正确的。”

小松崎说完咧嘴大笑,我也跟着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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