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你决定要寻找恋人之后,就想起了好几年没见面的隆太吗?”太田隆太的母亲听完我的说明,迅速地反问。“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她又加了一句。

我们面对面坐在和室的矮桌前。家中整理得相当干净,只放着最低限度的必需品。和室有十平米大,家具只有电视、衣橱和角落里的佛坛。

我虽然没有仔细查看,但也察觉到佛坛上放的黑白照片,正是高中时代的太田隆太。

“我记得我以前看过一本书,大概是企业管理之类的书吧,上面说:‘想要开始新事业的时候,必须先问三个人的意见。’”

“三个人?”

“没错。首先是自己尊敬的人,第二个是自己无法理解的人,第三个则是即将认识的陌生人。”

“真是有趣的建议。”妇人拿起她自己刚刚端来的杯子。绿茶芬芳的气息飘过我的鼻尖,感觉就像是绿色的香水,让人感到安心。

“嗯,所以我也想学习这个做法。因为我只能凭借书本得来的知识而已。”

“隆太是第几个人?”妇人身体前倾。她身上寂寞的气质和长年累积的疲劳仍旧没有消除,但声音听起来却显得稍微有张力了一些。

我有些害羞地竖起食指说:“第一个。当我想要找一个自己尊敬、佩服的人时……”

“你就想到了隆太吗?”她露出喜悦的表情,“没想到我们家的孩子竟然会被选上。”看她这么兴奋,我不禁感到有些惶然。很抱歉,做出选择的是像我这种无关紧要的人,我很想这样回答。“一开始……”我老实地说,“我一开始想到的不是太田同学,而是篮球。”

“篮球?”

“我想像篮球‘咻’的一声飞到空中,‘扑通’一声穿过篮框,然后篮网就会‘沙沙沙’地晃动。那真的是很美、让人感觉很舒服的情景——想像着篮球划出一条柔软的抛物线,‘咻’地飞过去。”

“‘咻’、‘扑通’、‘沙沙’——你真的很喜欢用拟声词来形容啊。”

“啊?”

“以前隆太常常跟我说,你很喜欢用拟声词。”

我无法掌握眼前的事实,试图整理一下思绪。“太田同学提过我的事情吗?”

“对呀。”妇人干燥的嘴唇露出微笑,眼睛也眯起来,“那孩子常常跟我提起你的事情。”

“你是指太田同学吗?”这对我而言就像听到贝加尔湖、尼斯湖——当然也可以是猪苗代湖——这样的著名景点谈及我的话题一样。“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有个同学很奇怪。”

我不好意思地缩起了肩膀。

“他说,‘她给人很悠闲平和的感觉’。对了,他也提起过数学课的事情。在算图形角度问题的时候,他看到坐在旁边的你正把‘45°’的答案写成‘45℃’,其他答案也全部写得像是温度一样。”

“哦,是有那回事,那就像反射动作一样。”我只能老实承认。

“还有,我听说你会冬眠。”

“太田同学在家里很爱说话嘛。”

“不,应该说,隆太很少向我提起外面的事情。”

“是吗?”

“只有关于你的事情,他常常对我提起。我很喜欢听他聊天,所以也常问他:‘田口同学今天又说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啊?”

“他从小就没有父亲,家里只有我跟隆太两个人,常常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多亏你,让我们两人不愁没有话题。”

“很高兴能够派上用场。”我鞠了个躬,暗中祈祷这句话不要被误会成是在反讽。“不过,他说的冬眠是怎么回事?”今天早上读完书的时候,我的确想到自己仿佛刚从冬眠中苏醒,但是我不记得自己在高中时曾提起过这样的话题。

“我猜那大概是隆太自己编的吧。”

不可思议的是,当我们面对面在聊天的时候,她的肌肤似乎也恢复弹性,就像枯萎的花朵在吸收花瓶中的水之后又恢复了精神。

“他说你平常都吃得很少,可是有一天却在午餐时间吃了很多东西,他问你怎么吃那么多,你回答他:‘这是为了冬眠做准备。’他原本以为你在开玩笑,没想到你真的不知何时跑到保健室睡觉去了。”

“哦。”

“而且还一直睡到了放学时间。”

“哦。”

“这应该不会是真的吧?”

“是真的。”我点点头,感觉像是在认罪,将双手手腕靠在一起举向前,仿佛准备戴上手铐一样。“是我做的。”我甚至想加上这样一句。

“你真的很好玩。”

她这么说,让我心情有些复杂。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只要能让她高兴,那也不坏。

“太田同学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妇人好不容易恢复青春,却又在一瞬间回到衰老的模样。她将颤抖的右手伸向杯子,并反射性地往右边瞥一眼,大概是在看佛坛的方向吧。“你这个问题还真是直接。”

我低声说:“陨石正直接朝我们撞上来,我问话也只好直接一点。”

这回她的笑容比先前微弱许多。“已经四年了,这段时间不知算长还是算短。总之,四年前到处都很混乱。”

“我爸妈也是在四年前过世的。”

“哦。”妇人眨了眨眼睛,盯着我,但并没有显露出同情的态度,只是小声地说,“这样啊。”

“当时的情况真的很糟糕。”

“我还以为这世界要结束了。”

“这世界的确要结束了。”我虽然知道自己是多此一举,仍忍不住加了一句。

接着,她开始叙述隆太死亡的经过。当时在山丘城镇外的街道上,隆太看到一个小孩突然跑到停滞在车阵中的休旅车底下。隆太为了救他而爬到车底,结果休旅车突然启动,把他辗死了。

“小孩子只有手臂受伤,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是隆太却没有救了。”

这样啊——我心中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光是隆太已经死亡的事实就让我无法相信,更没有办法想像被车辗过的死法。在我读过的书中有很多人死亡,但是却没有见过像这样的死因。“不过,太田同学真的很伟大。”

“伟大?嗯,也许吧,可以说他伟大,也可以说他很糟糕。”

“我刚刚也说过,我很尊敬太田同学。他什么都会,感觉好厉害、好棒。我一直暗中期待他长大后会成为成就伟业之人。”

“成就伟业?像是发现新大陆吗?”妇人微笑了一下,八字形的眉毛显得有些寂寞。“真遗憾,让你的期待落空了。”

“不,”我将放在桌上的双拳握紧,回答她,“我觉得自己好像中了马券一样。”我立刻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妥当,但隆太的母亲却高兴地眯起了眼睛,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临走之前,妇人问我:“你要不要看看隆太的房间?他的房间还是和四年前一样。”

我并没有特别想看,也没有特别不想去看,但既然有这个机会,我还是走上了二楼。也许我不会再有第二次参观男生房间的机会了。

太田的房间整理得很干净,墙上贴着两张NBA选手的海报。跳跃中的黑人选手就像黑豹一般美丽。

“你觉得如何?”

“感觉很符合太田同学的形象。”我回答道。接着,我指着墙边的书桌说:“书桌这个称呼感觉好像被强制要念书一样,挺恐怖的。”

“你真有趣。”

走出房间时,我看到柜子前的望远镜,忍不住“啊”的叫了一声。

“哦,那台望远镜啊。”她像是回忆起了往事似的眯起了眼睛,“那时候隆太很难得地对我说,给我买一台望远镜吧。可是买了之后立刻就发生了陨石的骚动,结果一次都没有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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