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藤润也死了。

以年龄来看,他确实很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但我依然天真地觉得只要找到安藤商会就能见到安藤润也。所以当我听到他的死讯,还是有些错愕。“真的死了?”我再次确认。

“我倒是活得好好的就是了。”安藤润也的妻子安藤诗织笑着说道。

这座岩手高原上的社区由许多户小木星集结而成,从前叫做“木屋村”,如今全为私人住宅,有些是数人合住,有些则是一人独居。

沿着社区内的下坡路走去,不久之后转为上坡,在前进一会儿便是安藤商会的所在。那是一栋平房,建在视野宽广的坡地上。屋子本身占地很小,却有一座种满花的广大庭园,没有围墙或篱笆,看不出来私人土地的界线在哪里,宛如一片花海中莫名其妙地长出了一栋房子。

天空已经完全放晴,阳光将花瓣上的雨滴照得闪闪发光。

“好灿烂的房子啊。”我站在置石前望着一道道反射的日光及五颜六色的花朵,脱口赞叹道。

“住在里面的诗织也是个很灿烂的人哟。”爱原绮罗莉说着,毫无顾忌地走进庭园。

“她已经七十多岁了吧?”

“是啊。超过七十五了,你一定在想,七十多岁的人怎么可能会灿烂,对吧?”

“就算是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我也没见过哪一个是灿烂的。”

“没错。”爱原绮罗莉振振有辞地说道:“一个人真正灿烂的时光,只在三岁之前。”

安藤诗织蹲在庭园一隅,我只看得见她的背影。她身材颇为娇小,身穿黑毛衣搭牛仔裤,正拿着小铲子轻轻铲土。

“诗织,有客人哦。”爱原绮罗莉以宏亮的声音喊道,又补了一句:“是个年轻小伙子哟,年轻小伙子!”我不禁一脸尴尬,那话听起来的感觉像是“我捕到一条大鱼呢,我们做成生鱼片来吃吧!”

“年轻小伙子吗?”安藤诗织笑着起身转过头来。她满头白发,头顶附近的头发稀疏。可能是太阳太刺眼了,她以握着小铲子的右手放在额头上挡阳光。她的手腕非常细,手指上有着宛如叶脉般的血管及皱纹。细看才发现,她的嘴角及眼角也有皱纹,或许是常晒太阳的关系,皮肤呈现健康的茶褐色。

“啊,真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呢。”

安藤诗织说出这句话的神情,简直就像个上班女郎或女学生,虽然从额头及脸颊上的黑斑明显看得出她年事已高,但她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却足以掩盖她的外表年龄。

真是位可爱的女性啊。接着我暗自笑了,自己竟然对一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产生这种情愫。

安藤诗织踏着小碎步,踩着地上的铺石板朝我们走近,突然身形一晃,轻呼一声跳到一旁,又跳回铺石板上。仔细一看,原来她在避开铺石板上的毛毛虫。

我朝她鞠了个躬,“敝姓渡边,想请教您关于安藤商会的事。”

“我跟你说,这位渡边君和我们是亲戚呢。”

“咦?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也吓一跳呢。”

“我们亲戚里头还有年轻小伙子?”老婆婆安藤诗织以戏谑的口吻说道。她的眼神透露着少女般的好奇心,整个人却散发出看破一切的豁达。“什么样的亲戚?什么样的亲戚呢?”她连声问道。

我在脑中迅速画出家族关系图,依循着图面说道:“安藤润也先生的堂姊是我的外婆。”

“好复杂的关系。”安藤诗织噗哧一笑。

“你讲得太复杂了啦。”爱原绮罗莉朝我肩膀一推,我差点没摔倒。

“能让我见一见安藤润也先生吗?”我望向庭园深处的平房说道。安藤诗织听言,垂着眉答道:“很可惜,除非你死了,否则是见不到的。”

“咦?”

“润也已经死了。”安藤诗织说道。爱原绮罗莉也跟着轻描淡写地说道:“咦?我没告诉你吗?”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我被带进屋内一间面对庭园的和式房,坐在一张人桌子旁,安藤诗织与爱原绮罗莉并排坐在我眼前。我坐立难安,感觉自己正被五十多岁与七十多岁的两位妇人品头论足。

“请问安藤商会经营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买卖呢?”

“好问题。”安藤诗织微笑着说道。

我完全不懂这个问题好在哪里,她很明显是在调侃我,但不知为什么,我完全不觉得不愉快,反而感到心情轻飘飘的,彷佛正受到一名充满魅力的年轻女子称赞。

“这问题一点也不好啊。渡边君。”爱原绮罗莉断然否定。

“润也的工作不是贩售东西,而是花钱。”安藤诗织一边说,一边以吸管喝着杯中的可乐,这举止让她看上去更像年轻少女了。

“一般我们所谓的工作,指的不是赚钱的手段吗?”我问道。

“但是他的赚钱手段只有赌马和赌自行车赛。”安藤诗织毫不避讳地坦承道。

“真的是这样赚来的吗?”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不相信我?”爱原绮罗莉将她的粗大手臂亮到桌上说道。和我妻子佳代子相较之下,这又是另一种恐怖。不过,佳代子的恐怖是让我必须担心生命安危的恐怖,而爱原绮罗莉的恐怖却带着几分如玩具般的可爱。

“润也的钱是靠着挑选他有把握赢的场次,透过单胜的赌注,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

“加倍再加倍,久了也是一笔大钱。”

“是啊,而且这些钱并不是靠偷拐抢骗得来的。赌博的人都是自愿掏钱出来赌,所以赚这样的钱算是名正言顺吧,赚得心安理得。”

“确实如此。”我颇认同这个看法。安藤润也所做的事无关诈欺或偷盗,只是靠赌马和赌自行车赛来赚钱罢了。说得极端一点,这样的作法感觉起来比募款,找人乐捐还要名正言顺得多。虽然因为赌马而家破人亡的例子所在多有,但那不是安藤润也的错,是赌马的错。“那他的钱都花在什么地方?”

我只是顺口问问,安藤诗织听了却是露出苦笑,扬起嘴角的她,看起来像是在微笑,也像是在强忍泪水。她轻轻抚着头发说道:“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花钱的管道是最大的问题?”

“润也二十多岁时,我们发现能够透过赌马赚钱,当时我问他想拿这些钱来做什么,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

“他怎么说?”

“他说,要为世人贡献一份心力。”

“真是太崇高了。”一旁的爱原绮罗莉说道,但她显得有些兴致索然,说完便拿起手边的洋芋片放进嘴里大口嚼了起来。

“为世人贡献一份心力?”

“换成另一个说法就是:‘拉好翻起的裙子’。”

“拉好翻起的裙子?什么意思?”这突兀的话让我傻住了。砸大笔的财富去拉好翻起的裙子?这是某种业界的黑话吗?

“润也常说,如果看到女生的裙子翻了起来,就很想帮她拉好。”安藤诗织回答。

“那过去帮她拉好不就成了?”

“问题在于做这件事,有时候得赌上性命。”她说完这句话,突然笑了出来,“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其实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为世人贡献一份心力。一开始,我们打算捐款给慈善团体或残障者协助团体,事实上也试着散了几次,但我们发现这样的作法根本没办法彻底改善这留世界。”

“是吗?”

“捐款当然多少帮助到了一些人,收到钱的团体都很高兴,因此重获新生的人也不少,不过我们也遇过负责人一收到润也的庞大捐款便丢下团体卷款潜逃的状况。嗯,这中间发生了不少事情。”安藤诗织以吸管将杯中剩余的少量可乐喝干之后,望着杯底好一会儿。她与安藤润也相处的数十年到底过着什么样的人生,我无法想象,但当她说到“发生了不少事情”,口吻虽然轻松,却听得出来这句话所隐含的重量。

人生是不能被简化的。

我想起井坂好太郎说过的这句话。人生若经过简化,反而被省略的部分才是最重要的,而那应该就是安藤诗织口中的“不少事情”。

“润也他认为只要拥有庞大的金钱,一定能改变这个世界,所以要将钱用在好的地方。”

“好的地方是指什么?”

“这又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就像我刚刚说的,我们一开始多半将钱花在捐款上,后来我们觉得光这么做是不够的,三十多岁那段时间,我们俩前往全国各地旅行,一边上赛马场或自行车赛场赚钱,一边寻找花对钱的管道或需要金钱救助的人。”

这是一对或可说优雅、或可说好事的夫妇的旅行。

“当时的我跟润也真是太狂妄自大了,对吧?”七十多岁的安藤诗织责备起三十多岁时的自己。

“旅行中发生了些什么事呢?”这不是为了找话题和她闲聊,我是真的很感兴趣。她转头望着屋外的庭园说道:“我年纪大了,差不多都忘光了呢。”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忘了,只见她接着轻叹了口气说:“不过倒是遇过几件有趣的事。”看她的神态,彷佛已逝的安藤润也正站在庭园中提醒她从前发生过哪些事。

接下来,她说了这样一段故事。

安藤润也与诗织在刚开始旅行的时候,曾在关东近郊某个小镇待了一星期。当时那附近有个政治团体的集会,他们想和该集会的主办者谈一谈。某天夜晚,他们在闹区的小巷里遇见一名站在路边揽客的烟花女子,当然这样的景象并不稀奇,但当安藤润也看见有个小孩一边喊着“妈妈”一边朝那女人走近,不出得停下了脚步。

女人大约二十多岁,身材娇小,脸上的妆虽浓,却带着稚气。此时已是深夜,小孩一脸睡意,蹭在女人的身旁喊着“妈妈”。

“乖,到大哥哥们那边去。”女人的困扰神情中带着一抹罪恶感,努力想将小孩推开。

“喂,快过来睡觉,别打扰妈妈工作。”数名年轻人讪笑着硬是将小孩抱起,朝着停在路旁的箱形车走去。

安藤润也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开口问道:“诗织,你觉得他们在干什么?”

“我猜呢,”安藤诗织根据眼前的景象发挥起想像力,“那位妈妈缺钱,所以在路上揽客。而当妈妈在接客的时候,那几个年轻人就负责帮她照顾小孩。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会不会是那几个年轻人要她出来卖身?”

“或许吧。”

“好,我们去证实看看是怎么回事。”安藤润也说着朝路边的女人走近。一开始女人以为有客人上门,露出既开心又紧张的表情,但当她见到诗织跟在安藤润也身旁,脸色顿时一沉,问道:“干什么?”

“你是为了钱才这么做吗?”安藤润也问道。

“不然呢?”

“为了还债?还是赚生活费?”

安藤润也的语气非常平淡,那段时间,他常挂在嘴上的就是:“缺钱虽然是严重的问题,但并不可耻。在人生的各种烦恼之中,能够以金钱解决的都算是单纯的。不道当然还是必须严肃对待就是了。”

然而这种单纯的烦恼却毁了许多人的一生,这一点让他觉得很悲哀。

女人一阵错愕,也起了戒心,正打算躲开,一如安藤夫妻所预期,箱型车内那几个年轻人察觉不对劲,下了车过来将安藤润也与安藤诗织团团围住,“别打扰她做生意。”

根据那群年轻人的说法,女人欠下了大笔债务,不得不白天上班、晚上卖身来还债。至于这群年轻人,则是金融业者雇来监督女人的。“即使早晚工作,她赚的钱连付利息都不够呢。”一名年轻人笑着说道。

“这样啊。”安藤润也只是这么回答,诗织便猜到他想帮女人还债。果不其然,安藤润也接着说道:“那我来替她还吧。”

那群年轻人哈哈大笑,“你知道她欠了多少吗?这笔债是她那个失踪老公之前做生意失败欠下的,金额高达八位数,光是零就有七个呢。”

“咦?这样就够了吗?”安藤润也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安藤诗织心下了然,立刻从皮包取出一本存折递了出去。

年轻人接通存折翻开一看,瞬间瞪大了眼,“真的假的?”他们的语气中充满了兴奋。

“就用这些钱抵她的债吧。”

“你是傻子吗?”

“不过呢,既然我能够满不在乎地拿出这么大一笔钱,你们应该也猜得到我不是普通人物吧?”

“咦?”年轻人显得有些胆怯。

“如果你们将钱私吞,或是继续找她的麻烦,我会花钱请人把你们揪出来,给你们苦头吃,我看起来像不像有这个能力?”

“像、像。”一边的安藤诗织盘起胳膊,频颊贴头。

“有钱能使鬼推磨,比你们更凶恶,更精明的人,都会乐于接受我的雇用。这样你们清楚了吧

?”

在场的年轻人和那个女人都愣住了,甚至傻疑自己遭到了戏弄,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在这莫名其妙的场面中,唯独安藤夫妻脸上带着微笑,安藤润也继续落井下石:“不然这样好了,你们当中只要有人猜拳蠃得过我,我就把那本存折送他。”年轻人一听,更是千知所措。

在安藤润也的催促下,既错愕又半信半疑的几名年轻人在深夜的路上不明所以地和安藤润也玩起了猜拳,但不管怎么猜都是安藤润也赢,年轻人脸色苍白,怀疑自己遇到了猜拳妖怪。

“后来怎么样了?债主接受条件了吗?”我上半身凑向前,兴致勃勃地问道。

“应该是接受了吧,我记不了呢……”安藤诗织歪起脑袋说道。

“忘了!?可是他身怀巨款一事一旦传了开来,不回被坏人盯上吗?”

“坏人呀,这字眼的概念还挺模糊的。”安藤诗织开心地眯起双眼,仿佛听到的是天真无邪的孙子所提的问题,“不过,润也在这方面手腕还满高明的。遇到可怕的人,就花钱找更可怕的人来压制,或是让好几个可怕的人互相制衡。钱可以拿来救人,也可以拿来威胁人哦。”

“这就是你们三十多岁时所做的事情吗?”

“是啊,我和润也就是在这样的摸索行为中度过了三字头的年纪。”

“四十岁之后呢?”

“这个嘛……”安藤诗织若有深意地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存心让我着急,一会儿之后才说道:“四十岁之后,还是在摸索行为中度过。”

“那不是一样吗?”

“是啊,人生永远都是在摸索。”

我不禁点头同意。接着我话题一转,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问:“想请教一件事,我有一个朋友是作家,名井坂好太郎,他前一阵子过来拜访,听说只见到了爱原小姐,却没能来到这儿见您一面,请问是什么缘故呢?”

“啊,我想起来了!”爱原绮罗莉伸手一拍,张大口说道:“的确有这号人物,我把他赶走了。”

“为什么?”我问。

爱原绮罗莉的回答非常简单。

理由有二。第一,井坂好太郎来社区拜访时,安藤润也正好病情恶化,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换句话说,时机实在太不巧,不是不让他们见面,而是没办法让他们见面。

“原来如此,那样的情况确实没办法引见。请问第二个理由是?”

“那个男人满嘴破英语,左一句‘That''sright.’右一句‘Excuseme.’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善类。”

“是啊。”

“我最讨厌那种人了。生理上就无法接受。”

原来真相如此单纯。“我有同感。”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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