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也君很会玩猜拳哟。”社区女管理员说道。

突然听到这么孩子气的一句话,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你说的猜拳,就是剪刀石头布那个吗?”

“他猜拳从没输过。”

“从来没有?”

“对润也君来说,十分之一左右的机率就等于百分之百。”如今应该已超过七十岁的安藤润也,竟然被她叫成“润也君”。

“十分之一怎么会等于百分之百?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是真的,对他而言,十分之一就等于百分之百。”

她的褐色头发不晓得是天生还是染的,但皮肤自得很自然,应该没化妆。当然,臃肿的身材与过多的赘肉都诉说着她的年华老去,但不知为何,她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年轻的朝气。她自称从前是明星,以玩笑话来说,这实在一点也不好笑,但我并不打算求证这句话的真实性。

不知不觉间,我随着她走进了她家,也就是后方那栋木造小屋。屋内充满木头的暖意,墙壁也是由光泽鲜艳的茶褐色木头堆量而成,整栋平房只隔成两间宽敞的大房间,北边是水槽等厨房设备,屋内深处还有一座不算小的壁炉,烟囱钻入墙壁之中。

房间正中央有座相当大的下嵌式桌炉,我在桌边坐了下来。

“这里是社区的集会所,所以有张下嵌式桌炉比较方便。”她端了茶水过来。窗户很大,从我所坐的角度看得见外头岩手山的连绵山峦笼罩在冰冷空气中,这景色依旧让我联想到色彩淡雅的日本水墨画。这里的天空比刚刚在市区里看见的要清澈得多,此时我才察觉雨停了,雾消云散,露出了蓝色天空。

“人家说山上的天气说变就变,原来是真的。”她突然说道。

“咦?”我吃了一惊。

因为这正是我想说出口的话。

她若有深意地朝我微微一笑。我和她四目相交,霎时觉得浑身不对劲,连忙拿起她端来的茶喝了一口,绿茶的甜香在我口中扩散。

“你知道安藤润也的财产有多少吗?”她说。

“我只听说多得吓人,不是成千上万而是成亿上兆。”

她没承认也没否认,接着又问:“你知道他的钱是怎么赚到的吗?”

如果直接坦白说不知道,实在有些没面子,于是我说:“是不是炒股票?”

女管理员摇了摇头。虽然是中年妇女,动作却像个少女,“猜错了。我刚刚不是给过你提示了吗?不,那几乎已经是答案了。”

“你指的是十分之一等于百分之百那件事?”

“就是那个。”

“什么意思?”我才问出口,脑中顿时浮现了井坂好太郎说过的话,“该不会是靠赌马和赌自行车赛赚来的?”

“正确答案。为了奖励你,和我上床吧。”女管理员妖娆地扭动着身子。

“奖励却用命令口吻,会不会有点奇怪?”

她哈哈大笑,开心地拍着手。我有种受到戏弄的感觉。

“可是赌马和赌自行车赛,真的赚得了钱吗?”

“只要是机率大于十分之一的赌注,润也君一定会赢。换句话说,不超过十匹马的赌马只要押单胜,他就不会输。”

“可是押单胜的话,赔率有时还不到两倍,这样赚不到多少钱吧?”

“这就叫做积沙成塔、滥竽充数、双拳难敌四手。”

我很想告诉她这三句谚语的意思都不一样,但我忍了下来,默默地喝着绿茶。

“举个例子来说好了。我问你,如果把一张报纸对折二十五次,会变成多厚?”她突然出了道数学题。

这个伯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个性让我有些招架不住,但我一样忍耐着,在心中想像将纸对折二十五衣的景象,回道:“大概五公分吧?”

“错,答案是比富士山还高。”

“什么?”我先是一阵错愕,但马上想起小学时也有同学考过我这个问题,“是真的吗?”

“假设报纸的厚度是零点一公厘,连续二十五次乘以两倍,你不妨算算看,结果大概是三千公尺左右。”她笑着说道:“同样道理,就算赌的是单胜的赌马,多玩几次,赚的金额同样很可观。”

“这就是安藤润也赚钱的手法?”

“由于赛马的参赛马匹常会超过十匹,那种状况他不一定猜得中;再者一次下注太多钱的话,又会影响赔率,所以当初他好像花了不少时间在等待少于十匹马的场次。”

“不过,如果是自行车赛,参赛选手不是最多九名吗?赌自行车赛不是省事得多?”

“就是说啊。”女管理员连连拍手,看来我这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他们喜欢马,所以满脑子只想到赌马,过了很久才发现赌自行车赛省事得多,后来他们也开始赌自行车赛了。”

“他椚?”

“润也君和诗织那对夫妻。他们还有一个小孩,但那孩子很久以前就离开了东北地方,至今音讯全无。”女管理员边说边点头,“我是安藤润也的堂妹,就是他爸爸的弟弟的女儿。不过我爸晚婚,所以我和润也君年纪有段差距。”

我伸出食指张开口,声音却出不来,内心激动不已,一句“其实我好像也是安藤润也的远亲”卡在喉咙,就是说不出口。

“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爱原绮罗莉。我不姓安藤,是因为我婚后冠了夫姓。”

“啊!”我不禁喊了出来。这不是刚刚才在原稿上看到的名字吗?私家侦探草莓在别墅区遇到的管理员就叫爱原绮罗莉。“怎么又是直接拿来用啊……”我喃喃说道。看来井坂好太郎在此处也加入了现实元素,故事中的管理员姓名正是取自眼前这位木屋村女管理员的名字。

“怎么?想和我上床了?”爱原绮罗莉突然说道。我不禁觉得她的身体似乎瞬间膨胀了数倍。

话说回来,井坂好太郎在故事中对爱原籍罗莉的描述是“二十二岁,一头染成茶色的过肩长发、双眼皮的大眼睛、细长的脖子,包覆在米黄色连身洋装下的丰满胸部及小蛮腰部是她的特征”。

然而我眼前的正牌爱原绮罗莉,却是个年过五十的中年妇人,丰满的并不是胸部而是整个躯体,至于小蛮腰那种东西,就算以寻找战争罪证的最高标准来细细观察,在她身上恐怕也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真是可惜。

要是现实中的爱原绮罗莉真如作品中所描述,这趟无聊的盛冈之旅应该多少会变得有趣一些。

“你偷腥了吧?”

我耳畔彷佛响起妻子佳代子的声音,吓得我倏地打直了腰杆。没错,这绝对不是什么可惜的事;相反地,我应该庆幸爱原绮罗莉不是个身材姣好、魅力十足的女性。佳代子精明得很,搞不好她正躲在某个角落监视着我。现在的状况,可说是求之不得。

“你的表情怎么好像见到鬼一样?没事吧?”爱原绮罗莉皱着眉头问道。她的态度流露着一股少女的清纯,宛如担心大人身体健康的小女孩,“你应该有很多话想问我吧?”

“呃,对。你怎么知道?”

她自顾自地笑了,“尽管问吧,除了三围跟体重,我有问必答。”

我露出苦笑说道:“其实,我好像也是安藤润也的远亲。”说实在的,除了外婆的旧姓是安藤。根本毫无证据能证明我是安藤润也的亲戚,这个推测几乎是我单方面的妄想,但我总觉得这么说了,或许能制造一点亲近感。

“咦?真的吗?”爱原绮罗莉朝着我上下打量,“什么样的远亲?”

“我外婆的旧姓是安藤,似乎和安藤润也有亲戚关系。”

“她叫什么名字?”

我觉得自己好像正在接受讯问,不禁有些胆怯。思索了一会儿之后,我想起了外婆的名字。没想到爱原绮罗莉听到我说出口的名字,立刻喊道:“啊,我知道,我见过。”我吓了一大跳。

“咦?真的吗?”

“我骗你做什么?她是润也君的堂姊,年纪大我很多。你外婆是润也君的父亲的哥哥的女儿,我是润也君的父亲的弟弟的女儿,大家都是堂兄弟姊妹的关系。”爱原绮罗莉说得口沫横飞,在我听来简直像是一长串咒语。她接着又说:“我想起来了,你外婆还说过我的坏话呢。她说模特儿这种工作只有年轻的时候才能做,骂我真是不长进。对、对,我想起来了。啊啊,真是气死我了。”

没想到我真的是安藤润也的亲戚,我难掩讶异之余,另一方面,外婆当年的口无遮拦,却要由如今的我来承担,也让我有些无奈。

“这下子我明白了。”她说道:“呃,你也姓安藤吗?”

“不,我姓渡边。所以我是一直到最近才发现自己可能和安藤润也有亲戚关系。”

“渡边君啊,你有什么能力?”

“咦?”我抬头望向爱原绮罗莉,发现她的表情不太一样了。虽然态度还是个和善的中年妇人,但眼神锐利了些,宛如正在质问学生为什么偷东西的女老师。

“我有什么能力?呃,该怎么说呢……。我的职业是系统工程师,所以我会设计软体和撰写程式。喔,还有,我在念书时打过网球。”说完这句话,我不禁对自己的平庸有些自卑,本来想自暴自弃地补上一句“还会搞婚外情”,却听见爱原绮罗莉先开口说道:“还会搞婚外情。”我一惊,愕然望着她。

总觉得这不太像是偶然,于是我半猜测半开玩笑地问道:“难不成你会读心术?”但一问出口便后悔了,自己怎么会问出这么荒谬的问题,我对自己失望不已。

“我不会读心术。”爱原绮罗莉慢条斯理地回答,果然像个正在教导学生的老师,“只不过,我有时会猜到别人下一句要说的话。……该说是猜到吗?或是知道呢?总之那句话会很突兀地浮现脑中。太久之后的我猜不到,只猜得到数秒或数十秒之后要说的话。”

“怎么办到的?”这意料之外的话题彷佛将我抽离现实,我的脑袋像是覆上了一层薄膜,虽然还是能够思考,但此时的思考和自我意识似乎是分开的。

“算是一种特技吧。”

“预测的特技?”

“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再说这个特技毫无用处。我老公常嘲笑我是‘一句话预言家’,还说这种超能力根本赚不了钱嘛。”

听到“超能力”,我只觉得,如果是爱看漫画的小孩也就罢了,身为堂堂的大人,不管再怎么爱看漫画,也不可以这么认真地说出这三个字呀。

“我不是说过,安藤润也也有超能力吗?”

“你是说把十分之一变成百分之百的那个特技?”

“他靠那个能力在赌马和赌自行车赛上赚了大把钞票,可能的话,我也想拥有他那样的能力。”爱原绮罗莉语带自嘲,接着她凝视着我说:“所以渡边君,我想你应该也具备某种特殊能力哦。”

“我吗?”我下意识地往自己的胸口一带掏摸起来,宛如在寻找钱包。一边摸,一边心想:“我有超能力?在哪里?”

你们都听过《幻魔大战》吧?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过世的加藤课长的这句话。我带着苦笑在心中想像着,搞不好我被逼上绝路之后,真的会产生什么特殊的能力。

“别傻了。”我自言自语。

为了让胡思乱想的脑袋冷静下来,我试着转移话题,于是指着后方墙上的一张陈旧海报问道:“请问那是谁呢?”事实上我从刚刚就注意到那张海报了,上头是个年轻少女,穿着看起来比什么都没穿还猥亵的大胆泳装,站在夏天的海滩上。少女的眼睛又大又漂亮,仿佛看一眼就会被吸进去,加上滑嫩的肌肤与魔鬼般的身材,令人心跳加速。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我呀。”爱原绮罗莉若无其事地说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照片了,看起来比现在年轻一点点吧?不过,基本待征应该都没变啦。”

“基本特征?”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说的基本特征,指的是“都是人类”和“都是女性”吗?但是海报中的女子和她完全看不出来是同一人,我忽地察觉,井坂好太郎很可能是在看了这张海报之后太过震惊,再加上“怎么不是遇到海报中这个美女”的沮丧心情,才写出小说中那般设定的爱原绮罗莉。

“这个巨大变化搞不好才是真正的超能力。”我不断交替望着海报中的美女与眼前的爱原绮罗莉,低声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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