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疼醒的。脑袋上像裂开了一道缝,某些液体凝固在头顶,结成了块,变得硬邦邦的。

我昏昏沉沉地坐起来,觉得头重脚轻,身体失去了应有的平衡。我的手在周边徒劳地摸索着,这里的空气是潮湿的,似乎有些泥土的芳香。

四周是无尽的黑暗,我失去了方向感,感觉大地在旋转,以一种不易觉察的速度旋转。

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吧,不必担心,梦总会醒的,睁开眼时我还会在那个不算太大却很温馨的小屋内。我在等醒来的那一刻,梦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呢?我没有经验,也未曾留意过,顺其自然吧,我只需耐心等待,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时间缓缓地流逝着,不快也不慢,按着以往的习惯迈着四方步向前行走。而我却一点点失去耐心,我的内心焦躁起来,像烧起了一把大火,无法平静下来。

时间在黑暗面前不堪一击,我的头脑彻底混乱了,搞不清刚刚过了是一个小时还是十个小时。

渐渐地,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在自欺欺人,我根本不是在梦中,残酷的现实其实就摆在面前——我被人关在一间漆黑的小屋里。

一间密室里。

我依稀记起最后一刻的情景,一道白光让我暂时闭上了眼睛,紧接着一个坚硬的东西砸在我的脑袋上。后面的事我完全没有印象了。

我摸了摸头上的伤口,那地方血肉模糊,已经分辨不出伤口到底有多大。此刻我的头脑是木木的,像是昨晚喝光了一瓶二锅头。

我到底被关了多久呢?我摸了摸曾经光滑的下巴,现在多了些硬茬,有些扎手,按我的经验应该不会超过八个小时。没想到胡须还有如此功能,呃,做男人真好啊。

必须承认我低估了方炜,他早就知道我躲在车里,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始终用短信与外界联系。他开车到了荒郊野岭之处,然后抽冷子向我出手,那时我还在美滋滋地做我的侦探美梦呢。

袭击我的人是谁?我猜是张平,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他说过再见面时会杀掉我,现在,他可以承兑诺言了。

其实在出租房里我和方炜摊牌的时候,他就动了杀机,即使我不自投罗网钻进他的车内,他也会找机会干掉我。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早死早托生嘛。

口腔内如沙漠般干燥,我的舌头艰难地移动着,四处寻找水源。我竖起耳朵,试图搜集各种信息,就算是死我也要知道自己死在什么地方。

没有任何声音,小屋仿佛与人间隔离,或许我早已死去,从被袭击的那一刻起,其实小屋是我的棺材。

可能我被埋在山林里,离地面五六米的样子,难怪空气中有股泥土的味道。我会常年禁闭在土层里,肉体会逐渐腐烂,最后变成一堆白骨,供蚂蚁们享用。

没有人会发现我,这里不会盖起摩天大楼,也不会改建成湿地公园,我将永远留在泥土中,与大地融为一体。

会有人寻找我吗?何美丽大概会做一些尝试,她当然要索回她的工资,房东大概也会找我。对了,还有王哲,他的一千元定金连个响都没听到,他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大骗子。

当然,最担心的人是柳飞云,他现在可能已经急疯了。

我闭上双眼,在这里眼睛成了多余的器官。我试图站起来,可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为了保存体力,我躺下来,坚硬的石头弄疼了我的后背,我侧过身,让右侧的胳膊承受这一切吧。

我躺了很长时间,头脑逐渐清醒了,我知道自己还没有死,也没有埋在土地里。方炜把我关在小屋里,打算活活饿死我。

求生的欲望被唤醒,我要活下去,哪怕只是短短的一个小时。

我慢慢向前爬,虽然我早已不辨方向。刚爬了几步我就顶到一面墙上,伤口疼起来,眼前一片金色的星星。

我跪在墙下,展开双臂摸索起来,墙体是木质结构,相当粗糙,木板间有一定的缝隙。我感到很幸运,自己还在地面上,如果他们把我关在地下室,恐怕我现在已经崩溃了。

我沿着木墙往前爬,这次我变得谨慎起来,脑袋再没有和其他物品相撞。我在小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回到想象中的原点。

现在我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小屋大概有十三四个平方,呈长方形,高度应该超过两米,四面是木板围成的墙。小屋应该不是新建的,白天我肯定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

屋内还有某些物品,但目前无法分辨。眼下只有耐心地等待天亮了,我的心逐渐平静下来。衣服兜里空空如也,手机、钱包以及工具包都不见了。方炜很小心,他不会给我任何逃脱的机会。

我的手在身体上摸索着,检查一番,皮鞋少了一只,上衣袖子磨出了一个大口子,大概身上还有些轻伤。但这些已不再重要了,我现在要做的是养足精神,准备逃离这个人间地狱。

我重新躺下来,尽量调匀呼吸。气温很低,我不得不缩成一团,像动物冬眠的样子。一阵阵刺骨凉风从木板的缝隙处吹进来,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起来,牙齿间不间断地碰撞,发出脆脆的响声。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无数次旭日东升的模样,恐怕只有这样我才能挺过这无情的黑夜。我用各种办法打起精神,如果现在睡过去,就别想再醒过来了。

我睁大眼睛躺在地上,突然,我听到了某些细微的声音,很轻,但离我相当近。我慢慢坐起来,竖起耳朵,寻找声音的来源。

那声音又响了一下,我后背冒出了冷汗,因为我听出了声音来自小屋内。

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一直在冷静地观察我!

“是谁?”我战战兢兢喊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我像是对着空气说话。我又喊了一声,小屋里回荡着我发狂的声调,我的声音嘶哑、压抑,听上去毛骨悚然,仿佛是鬼在叫喊。

我是不是疯了?

可能是在极端条件下出现了幻视幻听,我曾在某本医学书里读过。我自我安慰般地松了口气,再次躺了下来,不过这回我的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绷的状态,黑暗总是给人无穷无尽的想象。

我的注意力始终停留在左前方,我总觉得那里有一个神秘可怖的东西,或许是死神吧,它在等待时机带我离开。

密不透风的夜色把我团团包裹起来,风停了,死一般沉寂。世间好像只剩下我一个,孤孤单单地活着,心却死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呼吸声,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结了,因为那不是我发出的声音。

我的左前方确实有个人,是方炜还是张平?如果要杀我为什么迟迟不动手?

这里可是个分尸的好地方,没有人会打扰他们,也不必担心会留下痕迹。

“喂!你是谁?”我又喊了一声。

对方没有回答,呼吸声却愈发沉重起来。会不会是另一个被囚禁的人?我很快便否定了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如果方炜想置我于死地,就不会留给我任何与活人接触的机会。既然如此,对面是个什么东西呢?

我朝前爬了半米,然后停下来观察对方的反应。老实讲我还没有适应黑暗,所有的感觉器官好似都失灵了,我无法判断对方的具体位置。

我像受惊的动物般爬爬停停,一边爬一边留意四周的动静。或许我该老老实实地等待天亮,可我实在无法控制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渐渐地,我觉得自己已经靠近那个东西了,我清晰地听到对方呼吸的声音。我停下来,几次深呼吸后,试探性地把手伸进黑暗中。之后的几秒,我的心跳突然加速,血液倒流,我遇到了最恐怖的事——

我摸到一团毛烘烘的长发!

我根本感受不到对方的体温!

小屋里还有一个人,或者说有一个鬼。长发披肩,两只黑色的眼睛阴森森地盯着我,咧着大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在黑暗中闪着幽光。

我猛然跳起来,狼狈不堪地向后退,直挺挺地撞到墙上,腹内翻江倒海般的疼痛。倒地后我迅速换了个位置,尽量调匀呼吸,观察对方的动向。或许我是在做无用功,那个东西可以在黑暗中看到我。

“你到底是人是鬼?”过了一阵,我嘶哑地问道。

我的话似乎被沉重的夜色融化了,没有人回应我。我退到墙角,双手剧烈地哆嗦起来。忽然间我觉得小臂上黏黏糊糊,用手一摸,有些温热。

难道是下雨了,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屋顶,头顶上死气沉沉。我用舌头舔了一下手臂,闻起来有些腥味,但真正的味道是咸的,那应该是我的血。

现在才感觉到疼,想起来真有些后怕,刚才短暂的接触时对方用锋利的指甲把我抓伤了,我怀疑流出来的血已经不再是红色的了。

我猛吸了几口,然后把血吐掉,虽然是自己的血,可我还是觉得有些恶心,嘴巴里一股怪味道,嗓子眼似乎被堵住了。现在真想喝口清水呀。

对方终于有了动静,它在一点点靠近我。虽然我看不到,但我感觉它也是爬着过来的。

我怕极了,在这间诡谲的密室里有一个披头散发、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正一声不吭地朝我慢慢爬过来!

它大概会扯断我的脖子,然后掰开我的脑壳,吃光里面白花花的脑浆。或者咬碎我的胳膊,吸干里面的鲜血,最后我将成为一具干巴巴的尸体。总之,下场不会很体面,当然后面的事我是不会知道的,任凭对方随意处理吧。

声音离我愈来愈近,我的全身已经绷紧了,像一根被冰水冻住的棍子。我脱下仅有的那只鞋,用尽全力向前投去,我可不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鞋子幸运地击中对方,脚步声出现了混乱,对方退了回去,危险暂时过去了。一只鞋竟然起到了如此之大的效果,我实在想不通,方炜为我设了一个怎样的局。

我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墙角,焦急地期盼天亮。万幸的是对方没有再次扑过来,我又多活了几个小时。

手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就算是被切断大概也不会有任何疼痛。我不停地搓揉,如果天亮之前遇到袭击,我好歹也要抵抗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我通过木板间的缝隙朝外面张望,天边终于露出了一些微光,我体内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麻木的手脚好像也有了反应。

曙光在一点点扩张,黑色被驱散了,天际变得朦朦胧胧的,神秘的紫气笼罩着大地。几朵形态各异的云彩从天边慢悠悠地飘过来,它们被染成柔和的粉红色,真是漂亮极了。

两行热泪滑下来,我第一次觉得日出是如此弥足珍贵。万物复苏,惊恐不安的夜晚终于过去了。

太阳终于从山后面露出了头,圆圆的,像个鸡蛋黄。我的身体暖和起来,血管里汩汩的流动声都清晰可辨。

屋外的一草一木逐渐显现出模糊的轮廓,屋内的光线也充足起来。我立刻睁大眼睛,我要在第一时间看清楚那个披头散发的是个什么东西。

对面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一动不动地缩在我的对面。小屋中央躺着只皮鞋。我爬过去把皮鞋套在脚上,然后站起来,僵硬的关节噼叭乱响。

那团东西有了动静,身体慢慢舒展开,我不禁笑起来,原来是一只野狗。它的毛发是棕黄色的,身体大概有一米长,肋骨隐隐可见,估计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它长得不算难看,只是身体脏兮兮的,像是刚从泥里钻出来。

它蜷成一团趴在地上,脑袋枕在两只前爪上,头顶上的大耳朵耷拉着,两只眼睛无神地看着我,那样子怪可怜的。

昨晚我险些被一只野狗活活吓死,回想起来,我笑了好一阵,说实话,那笑声像哭似的。野狗眨了眨红红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

我无意中瞥见手臂上的伤口,紫黑色的血已经凝固了,变成了硬茧,摸上去还有些疼。什么时候受的伤呢?我费力地想了想,对了,是被这个狗东西咬的。

我文质彬彬地对着野狗说:“混蛋,你怎么能咬人呢!”

野狗终于抬起了脑袋,它没有自我辩解。

“你有狂犬病吗?”我恼火地问。

野狗垂下脑袋,爱搭不理地瞟了我一眼,准备重新回到睡眠状态,继续做它的春秋美梦,丝毫没有忏悔的意思。

算了,没时间跟它生气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从这里逃出去。我转过身,打量这间禁闭木屋。小屋不算大,顶棚却很高,其结构非常简单,全部是用木板搭建而成,四面没有窗户,显得异常压抑,阳光只能从缝隙处渗透进来,在地板上形成一道道不规则的白线。除了一把木制椅子外,屋内没有任何物品。随处可见的灰尘说明这里已经被遗弃多年了,可能是猎人建造的临时落脚点。

我的心往下沉。

我朝外面张望,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大树,每个方向都是同样的景观,小屋可能处在树林的中央

。树与树之间弥漫着浓稠的雾气,看上去很不真实,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三四只鸟儿自由自在地从头顶上飞过,让我既羡慕又嫉妒。

宽大的木门无比坚固,我使出全部力量踹了几脚,木门纹丝不动,继续坚守岗位。

我在小屋里转了几圈,试图找到某些破绽。那只野狗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样子它没有帮忙的打算,我猜它除了咬人外其他的什么都不会。

四面墙体和上面的顶棚都相当牢固,逃出去的可能性比较渺茫,我颓然地坐在地上,万念俱灰。毫无疑问,木屋就是我的坟墓,我万万没想到自己接手的第一件案子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莫名其妙地卷进来,然后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方炜这个混蛋,居然使用了这个残忍的手段。我忍不住高声骂了几句,声音在树林间回荡着,几只鸟儿慌慌张张地腾空而起。

必须要节省体力,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定要想办法出去,跟他算清这笔账。我看着那只野狗,百思不得其解,小屋里为什么会有一只狗呢?它是什么时间进来的?如果它是后进来的,那说明屋内有条通道。

希望重新燃烧起来,我又开始搜寻,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寻找,决不能放过任何一个逃生的机会。

我花费了很长时间却连一个虫洞都没找到,最后我蹲在野狗面前,客客气气地询问道:“你他娘的是怎么进来的?”

野狗懒懒地翻了个身,将臀部对准我。

怎么办呢?这样下去我连一天都坚持不下去。

“有人吗?救命呀!”我有失体面地大喊起来,希望有奇迹出现。

我听到树林里的回音,好像还有个人在拼命呼叫。野狗的好梦被我搅黄了,它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躲开了我,它的后腿受伤了。

“你别乱跑,我看看你的腿。”我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它还真停下了,像听懂了我的话似的。

我靠近它,试探地摸了摸它的后腿,它下意识地闪躲一下,好像没有要咬我的意思。我壮着胆子抓住它的后腿,看到有一根尖树枝深深地扎在肉里面,伤口周边血肉模糊,估计已经许多天了。

“我可以帮你把树枝拔出来,你可不准咬我。”我和野狗商量道。

野狗木呆呆地看着我,也不知道它听明白没有。

“你看那是什么?”我灵机一动,指着屋顶说。

就在野狗分神的一刹那我迅速拔出了那根树枝,干脆利落,一气呵成。它叫了一声,我听出那是欢快的叫声。

野狗转过身用它干涩的舌头舔了我一下,向我表示感谢,我摆摆手,意思说这不算什么。我在木屋里又转了几圈,那条知恩图报的狗跟在我屁股后面,像个忠诚的保镖。

“你跟着我也没用,我们俩谁也出不去。”我对它好言相劝道,“你看你还是躺下省省体力吧。”

野狗不听忠告,依然摇着尾巴跟着我。我蹲下来揪住它的耳朵左右摇晃,它好像更高兴了。

“既然是共患难的关系,我还是给你取个名字吧。”我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干脆叫你阿黄吧,你愿意吗?”

阿黄脆脆地叫了一声,它显然接受了这个大众化的名字。“阿黄、阿黄、阿黄!”我蹦蹦跳跳地叫着它的名字,阿黄像脚踩弹簧似的飞来飞去。没多久我们便熟络起来。

我俩在狭窄的木屋里追逐打闹,被囚禁的恐惧感一散而光。玩累了,我们便躺下来休息,阿黄伸着红舌头吐着热气,我枕在它的后背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满以为醒来时会躺在自己的双人大床上,可无情的现实迎面给我一记耳光,我的旁边是新朋友阿黄,四周是简陋、坚不可摧的木板。

“阿黄,我们会死在这里的。”虽然口干舌燥,但我还是忍不住说起话来。

“阿黄,你说今天会不会下雨?”

“阿黄,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

“阿黄,你有女朋友吗?”

“阿黄,干脆咱俩拜把兄弟吧。”

……

阿黄专注地看着我,我们四目相交,我知道它全听明白了,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这话一点都没错。

我的肚子咕咕叫起来,阿黄的肚子也打起鼓来,我俩虚弱地躺在一起,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太阳一点点沉下去,我拍打着木板,希望有人能把我们搭救出去。两只手肿得像刚出蒸锅的馒头,我基本上绝望了。

我抽抽搭搭哭起来,越哭越伤心。我不怕死,但这种死法我无法接受。阿黄也跟着哭起来,它的声音忽长忽短,让人心碎。我抱着它的头,它的脸上湿漉漉的,阿黄真的哭了,其实它什么事都明白。

我紧紧地抱着它,它的两只前爪扣在我的脖子上,脑袋贴在我的耳朵上,吐出的热气把我的头发弄湿了。

我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一幕,我生命的尽头居然跟阿黄在一起。

“阿黄,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我安慰它说。

“阿黄,明天我们就会得救的。”我自欺欺人地给自己打气。

我抱着阿黄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很温暖,像抱着一个火炉子。

夜半时分我被梦惊醒了,我梦见自己漂在小溪里,周围是穿梭的鱼群,远处是轰隆作响的瀑布,阿黄的脑袋贴在水面上,它的泳姿不雅但却非常实用。

我勉强坐起来,摸了摸干瘪的嘴唇,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口腔里像是着了一把大火。大限即将来临,我叹了口气,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不明不白地离去了。

阿黄比我更渴,我摸了摸它的舌头,那个终年湿热的器官现在变成了石头。它一动不动地压在我身上,生命体征在慢慢消失。

它被我吵醒了,硕大的脑袋拼命钻进我的怀里,像受到惊吓的孩子似的。

我突然明白了方炜的意图,他故意放进来一只受伤的狗,是想让它活活吃掉我,这样一来,我就彻彻底底在地球上消失了,最终小木屋里只会剩下一只被饿死的狗和一堆分辨不清的白骨。

阿黄身上插入的树枝估计就是方炜干的。

我抚摸着它的脊背,它的尾巴像钟摆似的摇来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下定决心,把它摇醒。

“阿黄,你干脆吃了我算了。”我用力摇晃它,说,“吃了我你还可以多活几天,也许你会得救的,我们俩不要一起死,那样一点意义都没有。”

黑暗中阿黄没有一点反应,但我知道它全听懂了。

我卷起袖子,把小臂伸到它的面前。“你要是能出去,就去给我报仇。”我开始胡言乱语。

阿黄低沉地呜呜几声,然后喘着粗气。

我在黑暗中抱着阿黄的头,迅速掰开它的嘴,把手硬塞进去。“痛快吃吧,肌肉不少哩,保证合你的口味。”我近乎耳语道。

阿黄拼命摇头挣脱我,好像我要害死它似的。

“听话,快把我吃了。”我用最后一丝力气喊起来。

阿黄哆嗦起来,它痛苦地叫了一声,然后跑开了,在离我最远的地方再次呜咽起来,完全就是小孩的哭法。

“真是个大笨蛋,连人肉都不敢吃。”

我爬过去,阿黄一下子闪开了,我们开始了追逐,直到我动不了为止。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连喘气的力气都快用尽了。

通过木板缝隙我呆呆地看着天色的变化,时间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丝毫意义了。阿黄躲得远远的,其实它多虑了,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抓不到它。

“阿黄,过来吧,我不逼你了。”

阿黄戒备地盯着我,它在犹豫。我不再说话了,现在我只想静静地躺着。临死前应该想些什么呢?此时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大脑逐渐失去了功能。

阿黄一声不吭地卧在我身旁,上半身压在我的胸口上,我猜它可能会先走一步。

天已大亮,我的身体干枯了,像蜡像似的。阿黄慢慢僵硬起来,我的呼吸愈发地困难,眼前的景物模糊了,失去了焦点。

“再见了。”这大概是我留下的最后三个字。

我闭上眼,但即刻又睁开了,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令我奄奄一息的身体重新焕发出活力,或许我死不了!

我发疯似的脱去外衣,用牙齿把西服的内衬咬开,一把拇指大小的工具刀掉在地上,我兴奋得险些晕死过去。

我怎么没有早些想起来呢?为了防止意外,我会在经常穿的衣服里藏入某些特殊工具,如刀片、铁丝以及刀子之类的,其实我根本没打算会用上它们,这些隐秘的东西只是寻求心理安慰而已。

我全身颤抖着拾起工具刀,在手心里搓来搓去,爱不释手。这是一把多功能的进口刀子,是我半年前买来的,当时只是当个成人玩具,它可以开启葡萄酒,也可以裁纸,最重要的,它有一把伸缩小锯。以前我总觉得它很滑稽,现在却成了我逃出去的唯一希望。

“阿黄,我有办法了。”我兴奋地喊起来,比蚊子拍打翅膀的声音大不了多少。

“阿黄,你要坚持住。”我用力摇晃它的脑袋,阿黄已经不太清醒了。

“阿黄,你他娘的给我睁开眼!”我凶巴巴地把它的眼皮拨开。

它勉强动了动身体,像孱弱的老人似的。我推开它,挣扎着爬到缝隙最大的木板前,这不到两米的距离耗费了我大量的体力,我休息了好久才勉强支撑起身体。

我把小刀塞进木板间的缝隙里,忽然一下虚脱了,整个身子直挺挺地砸在地上,牙齿掉了一颗。我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再次撑起身体,靠在木板上,我知道这样下去是无法锯开木板的,必须想个办法补充体力。

我看了看阿黄,它像球般的蜷成一团。

我之前看过很多纪录片,人在处于绝境的时候可以不顾一切,吃掉身边的活物,甚至残杀同类。

那时候他们已经不再是人了。

我不同,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失去理智,我不能牺牲其他生命来延长我的寿命。

生命是神圣的,不容任何人践踏。

死,也是有尊严的。

我举起小刀,定了定神,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拨开橡木塞的螺丝转,对准我的左臂,狠狠地割开一条约五厘米的口子,鲜红黏稠的血液一下子涌出来,比我预想中要多得多。

疼痛难忍,无法用语言形容。

我顾不上许多了,把手臂放到嘴边,大口大口地吸吮起来,嗓子里是火热的,我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在我体内流淌的具体位置。

浓稠的血顺着我的嘴角滴下来,我及时用另一只手接住,这是我最后的精华,决不能白白浪费掉。

我吸了很长时间,血液源源不断地涌进嘴里,牙齿被染红了,我猜自己现在的形象一定是毛骨悚然的。

我逐渐恢复了体力,尽管可能只是心理作用。

阿黄被那股独特的味道唤醒了,它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我,它的眼神是惊恐的。

我站起来,三步并两步地跨到阿黄身边,它想跑,却被我按住了。我牢牢地捏住它的脑袋,把血肉模糊的胳膊送到它的嘴边。

“喝吧,喝下去就能活下来。”我强行掰开它的嘴,说,“放心,我不会怪罪你的。”

阿黄不听,我便打它,起初是象征性的,后来我生气了,抡起拳头拼命揍它,打得它汪汪乱叫。

我没有丝毫手软,它不喝血就死定了。

最终它伸出舌头把我小臂上的血迹添干净,我看出它完全是应付差事。我又打了它几下,然后用力挤了挤伤口,血液再次涌出来。

“全给我喝光。”我命令它道。

阿黄混浊的眼睛流下了泪水,我伸出舌头将它的泪珠舔干净,和人类一样,也是咸咸的。

我放下它,撕下一块布把伤口包扎好,然后走到木板前开始我的工作。尽管还像踩在一团棉花上似的,但比起之前的状态要好多了。

我用锯条一下一下地切割木板,阿黄安静地蹲在我旁边,像在为我鼓劲打气。

应该说我遇到的难度比想象中要大得多,锯条的面积过小,要想锯断厚厚的木板需要大量的时间,可是,我已没有太多时间了,太阳落山时可能就是我生命的终点了。

我尽量抛去一切杂念,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中。单调的锯木声折磨着我的神经,我咬紧牙关一寸一寸地切割,生的希望就掌握在我的手中。

阿黄撑不住了,它又卧下来,缩成一团,仿佛一条棕色的长围脖。此刻我可没时间照顾它了,我在跟死神赛跑,输掉比赛的代价不言而喻。

现在我才知道时间是如此宝贵。

太阳在不停地变换位置,我真希望它能暂时停下来,喘口气,歇歇脚。

我麻木地重复着我的动作,锯条深入其中,但离真正的脱逃还差得太

远。无论如何我决不会放弃,我知道如果一动这个念头,马上就会倒下。

嘴里是黏糊糊的,干渴难耐,残留的血腥味令我一阵阵眩晕,我只有想到方炜才能继续下去,他是我唯一渴望见到的人。

太阳偏西,光线渐暗,我锯开了一半,力尽了。我解开绑在小臂上的布条,用力挤了挤伤口,血液已凝固住了,恰好把那条口子堵上了。

眼前忽然黑了,无论我如何睁大眼睛,依然看不到任何东西,我仿佛坠入了另外一个空间,那里的一切对我来说是陌生的。

大限到了吧。死神终于走过来,紧紧扣住我的脖子。

耳朵发出嗡嗡的鸣响,血液不再流动,心脏一点点萎缩,像个干瘪的萝卜。

尽管这个情节我想过无数次了,我本以为自己会坦然处之,但真正到来的时候我还是畏惧的。

死,真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东西,任何稳妥的准备都是无用的,当那一刻到来时,大多数人仍然还是会惊慌失措的。

可是,除了等死还有什么办法呢?

“阿黄,来世再见了。”我大喊一句。虽然这样说,我内心深处仍然不想离开,我实在是不舍呀。

“阿黄,你要坚持下去呦。”我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阵微风。

我觉得眼睛湿了,我一愣,然后意识到阿黄在用它的舌头舔我的眼睛,它真是一条懂事的好狗。

“别舔了,我会失明的。”我沮丧地说。

阿黄不听我的话,它执著地趴在我身上,用它那硬邦邦的舌头拍打着我的脸。我仰面倒在地上,它则趴在我的身上。

“如果我能活着出去,我会养你一辈子的。”我情不自禁地说。

阿黄不为所动,我知道它并不求回报。

过了好一阵,我的眼睛奇迹般地恢复了光亮,但比起以前还是有差异的。我已经很满足了,多亏了忠诚的阿黄,尽管我知道短暂的失明很可能是饥饿导致的。

我抱着阿黄躺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继续我的工作。在这之前我又在小臂上割开一个口子,用我的血来补充体力。

木板的大部分已经锯开了,我的手指为此磨出了两个大血泡。以这样的进度我是无法脱身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一丝懈怠。

人在关键时刻会迸发出无限潜能,这话我信。

我进入了一种无比疯狂的状态,现在我是为这根木板而活着,逃出去的念头反而越来越淡。

太阳迅速下坠,我的两根手指磨破了,血肉模糊。我把手指放进嘴里,把血吸干,然后继续手上的活儿。

我唠唠叨叨不停地和阿黄说话,尽管我完全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阿黄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它是一个优秀的聆听者。

“喀吧”一声,我的锯断了,最后的希望也折断了。

我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马上就要被锯开的木板。等我缓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

我咬紧牙关爬起来,退出一段距离,深呼几口气,然后拼尽全力向前冲去,用膝盖去撞那块木板。

我跌在地上,整个一条腿顿时失去了知觉,然而我顾不上休息,爬起来继续向前冲。我失去了理智。连续失败了三次,木板终于被我撞开了,曾经坚不可摧的禁闭室出现了一个方形口子。

“成功了!”我嘶哑地叫了起来。

我的嘴凑到出口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闻到了自由的味道。我把没伤口的胳膊伸出去,捡起一片叶子,放入嘴中,味蕾感受到无比美妙的滋味。

我扭过身,把阿黄拍起来。“阿黄,你自由了。”

阿黄糊里糊涂地站起来,摇了摇尾巴,一脸疑惑。我抓住阿黄的耳朵,把它的脑袋按进洞口,大小刚刚合适。

“快离开这里吧。”我对它说。

我推着它的屁股,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阿黄推出去。我高兴极了,这可能是我二十多年来做的最伟大的事情。

“去找你的同类吧。”我朝着洞外喊。

阿黄看起来一点也没有重获自由的喜悦,它狂躁地在洞外叫,不停地走来走去,围着小木屋转了几个圈,最后它竟然企图从洞口爬回来。

“混蛋,离我远点。”我生气了,把折断的小刀扔了出去,正好打在它的脸上,它呜咽了一声。

我坐下来,用后背顶住洞口,彻底断了阿黄爬进来的念头。它用坚硬的鼻子拱我的背,像挠痒痒似的。

我叹了口气,洞口太小,我是无法逃生的。其实就算出去又能怎样,我绝对走不出这片树林。

阿黄还在叫,我不理它,一动不动地堵住洞口。过了一会儿,叫声消失了,阿黄渐渐走远,它终于离开我了。

“永别了,阿黄。”我看着手掌中的狗毛,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随后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太阳终于落山了,天色昏暗下来,幽灵出没的时候到了。

黑暗再一次将我包裹起来,阿黄的离去让我觉得格外孤独,我闭上眼试图昏睡过去,尝试了许久,我发现自己格外地清醒。或许是潜意识在作怪,我知道只要一闭上眼就永远不会醒来了。

等死的滋味是无比痛苦的,像一杯苦酒,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必须一口喝下去。我强迫自己数数,刚刚数了一会儿我就失控了,我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决定了一件事——

我要杀死自己!

没错,我要死在自己手里。

或许这是懦弱的表现,可现在我别无选择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的流逝,我要提前结束它,让痛苦得到终极释放。

但是,如何自杀却是个现实问题。

为了驱赶阿黄我已经把刀子扔出去了,不可能再捡回来。小屋内除了那把破椅子外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工具。我不禁有些绝望,原来自杀比逃出去还要难。

我手脚并用爬到椅子旁,把那把椅子摸了个遍,连个像样一点的棱角都没发现。我打算把椅子拆开,磨制出锋利一些的木屑,我试了试,失败了,我早已没有那样的力气了。

我回到原处继续用后背堵住洞口,我要防备着阿黄冷不丁钻回来,尽管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树林里有了一些动静,声音忽大忽小,好像在朝小屋靠近。可能是野兽经过,也可能是小鬼前来索命,老实讲我并不害怕,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我产生恐惧感了。

有个东西围着小屋乱转,我透过木板缝隙向外张望。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我猜外面那个东西是黑色的,也许是野兽吧。

它有时停下来向里面张望,有时烦躁地在屋外徘徊,那绝对不是人类的脚步声。我屏住呼吸,时刻判断着它的位置。

或许是阿黄回来了吧。我内心深处相当矛盾,我很希望它能回来,但理性告诉我,它无论如何也不能回来,回来就是死路一条。

脚步声停在我的面前,我和它只隔着一层木板。我把椅子拖过来,堵在洞口前,我可不想被什么东西吃掉。

我闻到一股怪味道,不像是阿黄身上的气味。我不死心,轻轻说了一声:“阿黄,是你回来了吗?”

外面传来低沉的“呜呜”声,显然不是阿黄的声音。

“滚开,离我远点!”我突然吼了一声。

外面的东西受到了惊吓,向后退了几步,然后扭身钻进了丛林中。它竟然被我吓跑了,我咧开嘴无声地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我又开始思索自杀的办法。

我在古书上看过咬舌自尽的故事,忠义谏臣在皇帝面前自尽的例子几乎每个朝代都曾经发生过,但那是不是作者的想象就不得而知了。咬断舌头会不会立即死去,我全无把握。如果不能死,那无疑是个残忍的酷刑。

我用牙齿咬住舌头,上下用力,并不觉得疼痛,现在我只要用拳头猛击下腭,半截舌头就能咬下来。

我尽可能伸长舌头,用牙齿牢牢咬住,然后我的右手握成拳头,骨节朝上,在空中划了一个圈,示范了一下。

我必须用尽全力,否则的话将前功尽弃。我把椅子挪到我的胸前,将外衣铺在上面,我希望那半截舌头落在衣服里,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就算是死我也要好好保护它,不要受到尘土的污染。

好了,现在该说再见了,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我的姿势丑陋无比,还好身处在黑暗的木屋里,没有看热闹的观众,我可以死得从容一些。

我的拳头在空中挥动了两圈,却迟迟下不了最后的决心。一拳下去热乎乎的血液会从舌根处喷射出来,光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失去舌头会是什么样子?千言万语将永远无法表述,吃饭也成了一个大问题,就算是侥幸逃生也是废人一个。

可是,考虑这些还有什么用?我今后不可能有机会说话,当然也不会再吃饭,侥幸逃生更是个伪命题。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一拳下去就可以结束这噩梦般的境遇了,下决心吧。

拳头又在空中挥了一圈,内心又开始犹豫起来,如果死不了该怎么办呢?

时间不能再退回去,舌头掉下来是一件无法补救的事。

我的心软下来,舌头自作主张地缩回去,躲在口腔中,再也不愿冒头了。

还有没有其他的死法呢?我趴在椅子上,冥思苦想。

此时屋外又有了动静,这一次格外杂乱,小屋的四面传来不同程度的叫声,尖尖的,带有恶意的。

可能来了一群野兽,它们闻到了肉味和血腥味,大概是想把我当宵夜吧。我趴在木板上向外看,隐约看到几个黑糊糊的东西在外面乱转。

接下来,我听到牙齿和木板的摩擦声,那可怕的声音能要人命。

声音来自四面八方,看样子它们是决定要在今晚吃掉我。野兽能不能咬断木板,我不得而知,此刻我除了堵住洞口外别无选择。

我用椅子腿堵住洞口,不一会儿椅子动了动,似乎有个坚硬的东西试探性地拱了拱,看来它们也是有智商的,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小木屋的破绽。

我大声吼了一声,想用老办法吓走野兽,但这一次并未起到效果,在几秒钟的沉寂后,那声音更大了,好像故意在向我示威。

现在我能做的只有顶住椅子了,我希望这间被诅咒的小屋可以更坚固些,能够抵御住野兽的吞噬。

初期的试探后外面那个家伙更用力了,它一下接一下地往里拱,我感到有些吃力,越来越顶不住了。我索性趴在椅子上,用体重来减缓那股力量。

如果椅子腿折断,我就完蛋了。我实在不敢设想被那些东西撕咬时的情景,类似残忍的场景我在《动物世界》里领教过。

第一轮猛攻似乎过去了,小木屋屹立不倒,坚固的木板抵御住了野兽们的侵犯,不过我猜想外面一定是伤痕累累。

我还没有死,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野兽暂时退回到树林里,我想它们还会再来,食肉动物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品尝野味的机会的。

趁它们回来前我必须先解决死亡的问题,我可不想被它们咬成碎末,那样连托生的机会都没了。

咬舌自尽的方法我没勇气尝试,还有其他干脆的办法吗?

能不能把自己憋死呢?像溺水那样。

普通人能憋气几分钟呢?大概不会超过三分钟吧,只要我在三分钟内停止呼吸,我就死定了。

好,就这样吧。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准备用手牢牢地捂住鼻子和嘴。我必须抓紧时间,趁野兽回来前解决自己。

我吸入大量空气,觉得肺部充得鼓鼓的,接下来,我开始闭气,用手把鼻子掐住。我心里在默默地数数,时间过得好慢呀。数到六十的时候我感到异常胸闷,那种滋味真是不好受,听说闭气会对身体造成诸多损害,但我现在是求死不是求生,那些损害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数到九十多下的时候我大脑因为缺氧而出现了眩晕的感觉,眼前是一大片金星,耳朵发出了嗡嗡的鸣响。五脏六腑都在颤抖,最艰难的时刻到了,现在需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我的右手无论如何也不能松开。

我要挑战自己的意志力!

数到一百下之后,我开始坐卧不安,死亡的气息一下子席卷而来,把我困在其中。我的大脑同时发出了两个指令:一个是让我咬牙坚持住;一个是让我马上放弃。

不能再失败了,如果失败便再没有勇气了。

我把心一横,决定拼下去,我倒要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勇气。

熬过最难的阶段,我对痛苦的感知逐渐麻木了,整个身体似乎飘了起来。具体的数字模糊了,大概已经超过二百。我不停地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就可以了。

忽然一下,我的眼前漆黑一片,那是真正的黑

色,我知道生命之灯瞬间熄灭了。身体陡然间往下沉,在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中坠得飞快。

我失去了知觉,也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尽管不舍,但灵魂最终还是飞走了。

该说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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