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我开始了崭新的一天。我在厨房里热了一袋巧克力奶,吃了一套巨无霸三明治以及两根香蕉。吃完早餐,我坐在马桶上看了一会儿手机新闻,这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之后我在楼下慢跑了两圈,和遛弯的大妈闲聊了两句,与可爱的狗狗们打了声招呼。

我回到房间换了一套黑西服,戴上无框眼镜,拿起装满各种小工具的手包,检查一下衣缝中暗藏的小刀。诸事完毕,我离开了舒适的小屋。

我开着装甲车般的SUV来到了一家粤菜酒楼,在二楼找到了正在看报纸的柳飞云,他每天都会在这里消磨时间,一顿早餐他至少要吃上一个小时。

“吃好了吗?”我问他。

“你来了。”他放下报纸,为我倒了一杯菊花茶,“一起吃吧。”

“我在家吃完了。”

“很好,那就再见吧。”他又把报纸举起来。

我探身把报纸抢过来,压在屁股底下,周围的食客们纷纷扭头看着我,好像我是闯进文明世界的野蛮人。

柳飞云一点都没生气,他看了看手表,说:“想让我陪你去调查?”

我点点头,心想这家伙可能真有点特异功能。

“我可没有经验。”他难得谦虚一回。

“没关系,你当我的助手好了。”

柳飞云从手提包里取出笔记本,哗啦哗啦翻了几页,然后锁紧眉头。我知道他在计算书稿的进度,我说过,这个人已经走火入魔了,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要把手头上的小说稿完成。

“我可没工夫整天陪你调查。”他说。

“是呀,你把时间都浪费在喝茶上面了。”我举手叫来服务员结账。

出了酒楼,我们直奔皇都大酒店,委托人的真实背景我们必须要了解一下,如果王哲缺乏诚信的话,我肯定会转身就走。至于预付款嘛,一分钱也别想索回,这是欺骗的代价。

酒店门口的停车场空空荡荡,几个外国小孩踩着滑轮相互追逐着。皇都大酒店主楼像沧桑老人的脸,疲惫、衰老、淡泊。

高大威猛的行李员帮我们拉开玻璃门,一股浓厚的异域香水味和淡淡的外国狐臭味飘在半空,我屏住呼吸小跑起来,靠在大堂里侧的熊猫雕像旁一口接一口地喘气,柳飞云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个穿西服的中年人若无其事地从我身边走过,不经意间看了我一眼,我冷笑一声,此人肯定是酒店的内部保安,他大概以为我要窃取国宝吧。

酒店内部富丽堂皇,金光闪闪,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们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拐进豪华奢侈的大堂酒吧,坐在长长的吧台前,里面没有一位客人,服务员正傻乎乎地对着钢琴发呆。

“怎么样,”我对柳飞云说,“你对调查工作有没有什么建设性意见?”

“我是你的助手。”柳飞云认真地说,“我没意见。”

我美滋滋地笑了笑,然后用力咳嗽一下,吧台内猛然窜出一个黑影,吓得我险些从椅子上翻滚下去。

“早上好。”又矮又胖的调酒员满面笑容地朝我们打招呼。

“打扰你吃早餐了。”我抱歉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胖调酒员一脸惊异。

“是你的工作服告诉我的。”我学着柳飞云的方式,指了指调酒员袖口上的鸡蛋皮,建议道,“下次让服务员给你在门口放哨。”

“好的。”胖调酒员表情尴尬地把出卖他的鸡蛋皮打掉。

柳飞云佩服地朝我挤挤眼睛。

“请问你们喝点什么?”

“我先看看吧。”我接过酒单看起来,从白兰地到威士忌,从利口酒到各类软饮,没有一项是我能消费得起的。我矜持地把酒单放下,真想骂街。

胖调酒员返回里屋收拾他的早餐去了,我趁机对柳飞云低声说:“是你付账还是我付账?”

柳飞云立刻睁大眼睛,惊讶地反问道:“你说呢?”

我的心顿时凉了一截,我为什么非要带他过来!

胖调酒员从里屋转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对浑浊的小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我点了两杯最便宜的金汤力,趁对方调制酒品的当儿,我悄悄捏了一下钱包的厚度。

没过多长时间两杯金汤力便轻轻地推到我俩面前,清澈透明的液体中浮着黄橙橙的柠檬片,杯壁处冒着亮晶晶的气泡,赏心悦目。可一想到它的价格,我的心脏就一阵阵地抽搐。

我浅浅地品尝一小口,违心称赞了几句,胖调酒员的笑容更灿烂了。

“我向你打听一件事。”我放下杯子,开始进入工作状态。“王哲在上班吗?”

“你认识他?”

“我们是很熟的朋友。”我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你早说呀。”胖调酒员走到收银台旁,把那张金汤力的结账单撕掉了。

我刚才为什么不要一杯XO呢?愚蠢呀。

柳飞云又笑起来,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小心思,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王哲今天晚班,大概要五点半才来换班。”胖调酒师转过来说。

“席丽丽在班上吗?”我继续问。

“在楼下的咖啡厅,早上我见到她了。”

我用吸管搅了搅金汤力,金酒特有的松子味道飘出来。“酒吧的生意如何?”我随意问。

“马马虎虎吧,晚上乐队演奏时会好一些。”

“这里住的全是外国人?”

“差不多吧,中国人比较少。”他说,“请问你怎么称呼?”

“李晓峰,请多关照。”我递给他一张名片,然后像日本人那样欠身致意。

他礼貌地看着我的名片,问:“咨询公司是干什么的?”

“啥都干,解决一切疑难杂症。”我模棱两可地回答。

“这样呀。”他一头雾水地把名片放进上衣口袋里。

我和他聊了十多分钟,柳飞云专心一意地品尝他的饮品,一个字也没说。

“好,我们现在去找席丽丽。”我把杯中物一饮而尽,起身和胖调酒员握手告别,“你怎么称呼?”

“张庆海。”对方的手肉乎乎的,像熊掌。

我们顺着楼梯往下走,我对柳飞云说:“看样子张庆海和王哲的关系不错。”

柳飞云同意我的观点。

回到奢华的大堂,柳飞云从值班经理的办公桌上取了一张店卡,然后坐在大堂中央的沙发里,取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

我坐在他旁边,探过身,隐隐听到一阵轻音乐,然后是一长串英文,他耐心听完后客气地说:“麻烦你让席丽丽接电话。”

没过多会儿,一个甜美的声音传过来:“请问哪位?”

“张庆海在吗?”柳飞云尽量压着声音说,之后他把电话放在我耳边。

“你拨错了,他在楼上的大堂吧。”我听到席丽丽脆生生地说,“你知道那里的电话号码吗?”

“我知道,谢谢你。”他挂掉了电话。

“原来你也是说瞎话的高手。”我讽刺他说。

“别废话了,赶紧办事吧。”

我从工具包里拿出半个手掌大小的超薄数码相机,走到咖啡厅的接待台前,拿起一份菜单,佯装翻阅。一个比我高半头的服务员迎面走过来,我把菜单还给他,离开了咖啡厅。

我们回到车里,我把席丽丽的照片输入电脑里,我一共偷拍了三张,都很清晰。

应该说席丽丽是个美女,她长着一张鹅蛋脸,眼睛显得幽深长远,眉毛被修饰得弯弯的,棕褐色如丝般的细发呈波浪状蓬松地掩住奶白色的后颈,她的嘴唇又薄又红,上下一抿好像就能挤出糖水来。可能出于工作原因,她几近素颜,那张脸像蜡烛一样白皙透明。

王哲这小子真是命好啊。我感叹一声,然后擦了擦嘴角。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这个人是席丽丽还是詹广才?换句话说,詹广才是不是控制着席丽丽的身体?

我觉得自己疯了。

我取出放大镜在照片上寻找破绽,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我的结论是此人正常无异,王哲的精神方面一定是出了某些问题。

“你看出什么名堂了?”我问柳飞云。

“你的偷拍技术还是不错的。”他说了一句废话。

“我是说席丽丽有什么问题。”

“王哲这小子真是命好呦。”柳飞云的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

我猜自己的脸红了,于是我赶忙合上电脑,启动汽车离开酒店。我准备在向王哲摊牌前顺道去调查一下詹广才那边的情况,以便堵住王哲的嘴。

按照王哲填写的资料,我们去了车祸现场,随便照了两张相片,之后问了问周边的小商小贩,没有找到那次车祸的目击者,大家都显得很冷漠,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当然了,对于如此结果我并不意外,这是一个人情味淡如水的畸形年代。

我们去了张贴寻目击者启事的餐馆,问老板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士站在对面的马路边,老板说没注意,倒是偶尔看到其他人站在那里。

“去医院看看吧。”柳飞云第一次提出意见。

去第四医院途中我故意在市区里转了又转,没发现有人在后面盯梢,那个该死的跟踪者到底躲在哪儿了,真急死人了。

第四医院像个老旧的招待所,死气沉沉,患者们都是匆匆忙忙的,脸上挂着苦相,唉声叹气。

柳飞云托医院里的关系打听到了詹广才最后的状况,他除了颅骨裂伤外,胸腹部受创严重,胸腹主动脉破裂,肝、肠、肺均有裂伤,出现多处骨折,由于失血过多导致抢救无效。还有一堆专业用语,我也没听明白,总之这个人被撞得很惨。

我们绕到医院后面的太平间,想象着一具尸体走来走去的样子,想着想着我便在太平间的门口笑弯了腰,路人们不解地看着我。

“这太荒诞了吧。”我忍住笑说。

“是有一点。”柳飞云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的。

我们离开医院,找到了创智中学,学校不算大,方方正正,教学楼像研究所似的。我把车停到路边,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刚踏进神圣的学校,不出所料地被看门的老大爷拦住了。

“嘿,你们两位找谁?”老大爷的态度很不友好,好像我是专搞破坏的国民党潜伏特务。

“我来开家长会。”我面不改色地说。

柳飞云板着脸,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我继续往里走,这个时刻绝不能流露出半点迟疑,要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就是学生的家长,此刻我的表情是紧迫的、焦急的、恨铁不成钢的、有些神经质的。

老大爷一扭身回屋了,我顺利地进入了教学大楼。刚进门下课铃便响了,几十个祖国的花骨朵儿猛地冲了出来,如汹涌的潮水,我们像小鱼小虾般头重脚轻地退出去,躲在大树后静观其变。

学生们终于散去,我们回到教学楼,站在橱窗前,欣赏同学们的各类绘画作品。橱窗最后面是一张黑白照片,此人很年轻,大概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脸庞略胖,头发黑亮,一双清澈的眼睛,嘴角上挂着友善的微笑。

这个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照片下面是一段很煽情的话,文笔稚嫩但相当感人,看着看着我的眼眶里变得火辣辣的。我慌忙拿出手绢,鬼鬼祟祟地观察一下四周,然后将那两滴不争气的泪水抹去。我竟然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掉眼泪,真是怪事。我瞟了一眼柳飞云,他正在看橱窗里的一篇获奖作文,没有注意到我。

我把手绢折好,放进口袋里,接着往下看,文字的落款是初一二班全体学生。毫无疑问,照片上的人就是青年教师詹广才。好人为何总是不能长寿?

我取出照相机把詹广才的模样留下来,其实这完全出于职业习惯,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在走廊里转了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知不觉中到了初一二班门口。教室里乱哄哄的,学生们在课桌间无忧无虑地追逐打闹,搞得我也想进去跑跑跳跳。

“你们好。”我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到一位年长的教师,他戴着一副老花镜,嘴角自然而然地往两侧撇,天底下大概没什么事能让他高兴起来。

“您好,我是詹广才的朋友。”我挺起胸,理直气壮地说。

“哦。”老教师显然有点不知所措,口气顿时软了下去,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好像他就是那个该死的肇事司机,“詹老师的事你知道了吗?”

“我已经知道了。”我沮丧地说,“我只想看看他曾经带过的班级,再摸摸那个讲台。”

“没问题,请跟我来吧。”老教师热情地领我们进入教室。

原本喧闹的教室变得鸦雀无声,无数双小眼睛紧紧盯着我

,仿佛我是闯入羊圈里的恶狼。老教师清清嗓子要给学生们作介绍,我及时拦住了他,此刻我的内心是很脆弱的,绝对受不了这个场面。

我站在讲台前,把手搭在两个桌角上,同学们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很滑稽,于是我赶紧弯下腰,把脑袋伸进讲台里,用手摸来摸去,除了一根露在外面的铁钉外没发现任何隐蔽的机关。詹广才老师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这完全不符合侦探小说里惯用的情节。

我从讲台里灰头土脸地爬出来,老教师和五六个中学生正好奇地看着我,他们大概没见过如此悼念朋友的人。此时,柳飞云举着学生的铅笔盒仔细研究,好像发现了一个传世宝贝。

“好了,”我拍拍身上的灰尘,说,“你忙吧,我们回去了。”

老教师把我们送到教学楼门口,他盯着我说:“你真的是詹广才的朋友?”

“有什么不对吗?”我露出不悦的神态,心里却有些打鼓。

“哦,”老教师咂咂嘴,婉转地说,“詹广才好像没有朋友。”

我转了转眼珠子,搪塞了一个理由:“他认识的人都在外地工作,很少见面,只是偶尔写写书信。”

“怪不得呢。”老教师是文化人,信以为真了。

“我俩也有很长时间没联系了。”我索性来个顺藤摸瓜,“他现在还是单身吗?”

“经常有个女同志打电话找他,不过他们是什么关系我就不好说了。”老教师一五一十地说,“反正搞得神神秘秘的,看样子不像是普通朋友。”

“神神秘秘?”我不明白老教师为什么使用这个字眼。

“詹老师只要接到她的电话就会支支吾吾地说几句,然后捂着话筒跑出去。”老教师说,“如果是正常的男女关系应该不用如此紧张吧。”

“可是,”我立刻找到他言语间的漏洞,“您怎么知道电话是女同志打来的?”

“这个嘛,”老教师不自然地说,“我们的办公室很安静,是男是女隐约能够听出来。”

原来如此,看不出老教师还挺八卦的。

我们在台阶上握手,我随意地问了一句:“他的葬礼您去了吗?”

“当然去了,葬礼很庄重,詹老师安静地离去了。”

“入殓前您看到他了吧。”我唐突地问。

老教师睁大眼睛,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眼神变得犀利起来,他显然又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了:“詹老师走的时候很安详,像是在思考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那就好,那就好。”我笑笑,五官随之动了动,“举办葬礼时我在外地出差,来不及赶回来,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真是遗憾。”善良的老教师长舒一口气,眼神又变得柔和起来。

“对了,把詹广才撞倒的肇事司机抓到了吗?”我问到重点。

老教师叹了口气,说:“好像还没有,据说那辆车没有车牌号。”

“就这样吧,感谢您的接待。”我再次握住他的手,热情而庄重地告别道,“也谢谢您平日对詹广才的关照。”

“不必客气。”老教师手上的粉笔末全落到我的手掌里,“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来找我。”

老教师热情洋溢地把我送出校门,看门的大爷趴在玻璃前盯着我看,他一定认为我这个学生家长大有来头,搞不好是教育系统的人,得罪不起。

我朝看门大爷点点头,然后告别了老教师,回到车内记下几条笔记,这是我多年来养成的好习惯。目前我确认了两点:其一,是詹广才有个神秘的女友;其二,是送入火化炉的就是詹广才本人。

我突然有个想法,他的神秘女友是不是席丽丽呢?婚外恋?第三者?这个世间最不堪的事让我有了一种呕吐感,我连忙摇下窗户,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稳定住情绪。几秒钟后,我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如果这种假定关系存在,席丽丽怎么可能开车撞死詹广才?

两个人有没有可能因爱生恨,席丽丽驾车撞死了詹广才?

我想这种可能性是有的,詹广才大概要逼席丽丽离婚或者捏住了她的短处,席丽丽被迫铤而走险,最终谋杀了他。出事的那条街道可能是詹广才必经之处,席丽丽只要有足够耐心,就能等到最恰当的时机。

为了防止被摄像探头记录,车牌照肯定是她事先摘下来的,只要有备用螺丝,五分钟就能搞定。瞧,多么险恶的美女蛇啊。

另外还有一个佐证,席丽丽改变了辞职的决定,这正说明她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她现在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勒索她的人已经彻底消失。

可是有件事我想不通,席丽丽得手之后为何每天都要去出事的街道?如果不是她的多此一举,王哲也不会找到詹广才这条重要线索。

还有,席丽丽为什么要在午夜偷笑?为什么会叫而不醒呢?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去了詹广才教书的学校,这完全不是一个杀人犯的作为。如果我是杀人犯,我恨不得在家里挖一条地洞,在里面躲个三年五载的。

我点了一支烟,冥思苦想起来,当烟头烫到手指时我也没想出子丑寅卯来。也许席丽丽根本不认识詹广才,两个陌生人被王哲硬生生地捏合到一起。王哲在办公室给我讲的离奇故事完全经不住推敲,缺乏起码的逻辑关系。

或许王哲才是那个午夜偷笑、叫而不醒的古怪之人。对嘛,一定是这样的,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我嘻嘻哈哈笑了两声,把烟头掐灭,准备启动汽车。

老教师当天参加了詹广才的葬礼,对推入火化炉的死者确认无疑。如此,詹广才死而复生的情节必定是王哲的臆想,他主观认定席丽丽与詹广才相识,这一切都是他凭空编造出来的。

什么借尸还魂,我居然相信了他的鬼话。

“让王哲滚蛋吧。”我自言自语道。

“把钱也还给人家?”柳飞云说了一句要命的话。

我拧动车钥匙,轰隆一声,我启动威风凛凛的装甲车,按事先规划的路线行驶着。我们的最后一站是詹广才的家。

车子在詹广才家的胡同口停了下来,要想进入他家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可现在已经没意义了,我不想再无谓地浪费时间了。况且我也不能再说瞎话了,今天已经严重过量,再说下去鼻子会长长的。

胡同口有两个农民兄弟摆摊卖菜,还有一个磨菜刀的手艺人推着自行车吆喝着,声音悠长响亮,相当亲切,让我依稀回忆起了甜蜜的童年往事,这里与我成长的环境差不多。

一只喜鹊在挡风玻璃前蹦蹦跳跳,我朝它摆摆手,它对我笑笑。

三三两两的路人透过车窗往里面看,大概是我的豪华车太过显眼了,我的虚荣心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

“我看还是回公司吧。”我建议道。

“随便。”柳飞云无所谓地说。

我把车载音响打开,驾车离去了。

刚驶出不到一公里,我猛然把车子刹住,后面顿时响起一阵阵急促的喇叭声以及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紧接着是肆无忌惮的污言秽语,他们把我的七大姑八大姨统统骂了个遍。我实在想不明白,我的那帮穷亲戚们招惹谁了。

“你想要谋杀呀。”柳飞云的脑袋狠狠地碰到前挡风玻璃上。

我没有回话,现在我想着另一件事。

我调头回到詹广才家的胡同口,跳下车左右张望,寻找刚才那几个路人,那些人早已不见了。我扫兴地回到车里,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击我在学校里照的那张不甚清晰的照片,仔细研究。

合上电脑,我靠在车座上,两眼发直,后背凉飕飕的。刚才我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我似乎看到詹广才了!

他就走在人群中央,还若无其事地朝我点了点头。可这又怎么可能呢?他的身体明明已经被火化了,熔化成灰烬,埋在墓碑里。

莫非王哲的说法属实,詹广才根本没有死,或者说,他是死不了的!

他从太平间里偷偷溜出去,在暗中操控着席丽丽的身体,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去车祸现场。送葬当天躺在棺材里的詹广才其实是有知觉的,当王哲推动他身体时,他便有了微弱的反应,只是其他人没有注意而已。在被推入火化炉的前一刻他跳下手推车,在一堆尸体中从容离开现场,埋在詹广才墓碑里的应该是别人的骨灰。

我把一支烟塞到嘴里,点了几次竟然没办法将其点燃。

“詹广才果真没有死。”我胆战心惊地说。

“你没事吧。”柳飞云拿过打火机,替我点上烟。

“我刚才看到詹广才了,他还跟我打招呼呢。”我手指间的香烟一直在抖。

柳飞云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怎么没有看见。”

“这件事奇怪了。”我纳闷道。

我必须冷静地想一想,这情节未免太过荒谬了吧,一个被医生宣布死亡的人居然没有死,还有滋有味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想到这里,我嘎嘎地笑了两声,那声音听起来十分瘆人。

我从储物箱里取出王哲填写的资料,说:“再去一趟4S店吧。”

“好,我同意。”柳飞云没有自己的主见。

我们很顺利地找到了那家4S维修店。现在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席丽丽撞的是人还是狗,这件事非常重要。

我大摇大摆地进了修理间,寻找王哲的那辆小车。几个工人正趴在机器盖子前埋头修理,谁也没理会我。这很好,我背着手走得更慢了。

六七辆半新不旧的车子吊在半空,我伸着脖子逐一查找车牌号,最后在犄角旮旯处找到了王哲的车。车已经修好了,我围着车子转了几圈,一点损伤也看不出来,修车师傅手艺真是高超哟,可我该怎么办呢?

就在我盯着车子发呆的时候,一个小工走过来,他问我在干什么。

“我朋友让我看看车修好没有。”我随口一说,随后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修好了。”小工指了指等候区,说,“您办完手续就能提车了。”

“修事故车你们一般不追究原因吧。”我把手插在兜里,做出准备离开的动作。

“我们只管修车。”小工老实巴交地说。

“假如是肇事逃逸呢?”我不知深浅地问。

小工一愣,听出这个问题格外敏感。“我们不直接与客户接触,是否是逃逸车就不清楚了。”

“哦,”我随意指着那些吊在半空的车,说,“也就是说,这些车都有可能撞过人。”

“肇事逃逸车只会去街边小店,那里不会有人多问。”

“明白了。”我吹着口哨离开了车库。

客户等候区里人头攒动,有钱人越来越多了。我远远地观察接待台,琢磨这里的报修程序。过了一会儿,我得出结论:除非是车主,否则根本不可能拿到车辆的维修记录。

那个接待员比何美丽还要认真,即便是大侦探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亲自过来,也是白搭。

“现在该怎么办?”我一下子没了主意。

“给王哲打电话吧。”柳飞云提议道。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王哲,我在4S店……对……把维修单找到,应该是粉颜色的……好好找一找,我等你,尽快吧。”

说真的,我对自己很失望,这算是哪门子调查员呀?

柳飞云溜进维修区找工人聊天去了。王哲是半个小时后赶来的,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看得出他已经对我产生了不满情绪,好像我应该是无所不能的超人才对。

我没有跟王哲计较这些,现在最重要的是拿到维修单,这张维修单将决定之后推理的方向。我们鬼鬼祟祟地回到车里,粉红色的维修单就在王哲手里,我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此刻我非常紧张,因为这是我接手的第一件案子。

王哲认真地看着维修单,两条眉毛搅了搅。我微微侧着身,竭力克制着把那张单子抢夺过来的念头。

王哲叹了口气,把维修单递给我,我把它压在方向盘上,从头到尾仔细读起来。必须承认,我是个车盲,关于汽车的维修保养我基本不懂,故此,这上面的字对我而言如同外科大夫的诊断单,完全不知所云。

“是席丽丽吗?”我紧张兮兮地问。

王哲说:“我没看明白。”

“妈的。”我说,“我也是。”

我俩在车里生闷气,个人恼个人的。

柳飞云回来了,他看看我俩的表情,又瞧了瞧我手中的维修单,还没等我开口,他便说:“千万别问我,维修方面的事我也是一窍不通。”

嘿嘿,这个人精。

维修店里车来车往,我的车有些碍事,工作人员敲敲车窗,示意我把车挪开。我刚拐出行车道,王哲的埋怨就如约而至。

“你连维修常识都不

懂吗?”他说。

请注意,我是私人调查员,不是汽修工,我无法回答本专业之外的问题。当然了,我依稀听出了他的真实意思,他无非是想索回他那一千块钱,他后悔了。说实话,这件事他是无法如愿的,连一点门儿都没有。我要把案子办到底,跟钱没有丝毫关系。

我拉开储物箱,从里面拿出一盒极品好烟,抽出一根递给王哲,并殷勤地帮他点燃,然后把整盒烟塞进他的口袋里。

我的行为有些低三下四,但现在恐怕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王哲抽了几口,他大概已经意识到我现在成了他的影子,想甩都甩不掉喽。

“干脆直接去4S店问问吧。”我提议道。

“那是下策,工作人员会以为你有神经病。”王哲说。

“你酒店的同事有没有懂车的?”我问王哲。

“倒是有一个,他以前好像干过汽修工,应该挺懂行的。”王哲想了想说,“不过详情我暂时不想对他讲,你俩别说漏嘴了。”

“你先给他去个电话,”我启动汽车,说,“抓紧时间,你指路吧。”

在他的指挥下我们到了一栋六层高的豪华写字楼前,他停下车指了指大门,我会意,停好车跟他进了写字楼。我们坐在大厅中央的真皮沙发上,软软的,像坐在棉花堆上。

“我朋友一会儿下来。”王哲嘱咐我说,“到时候你什么都不要说。”

我觉得有些奇怪,王哲忽然变得神神秘秘的,好像我一开口就能坏了他的好事似的。我草草答应,心里却嘀咕起来。我相信柳飞云也有同感。

我们在大厅里枯坐了五分钟,王哲的朋友来了,此人穿着一套面料考究的黑色西服,个头很高,身体健壮,浓眉大眼,整张脸棱角分明,像是用直尺子画出来的。他把资料夹放到茶几上,然后用力拍了拍王哲的肩膀,看得出两个人的关系相当不错。

他俩没有寒暄,直接进入主题。王哲的朋友无意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似乎藏了一把刀,看得我有些发毛。

王哲的说话声很低,他好像在介绍我们,可我一个字也没听到。他的朋友咧嘴一笑,然后微微点了一下头,完全不把我当回事,这让我略感恼火。

两个人举着维修单近乎耳语,我索性仰在松软的沙发上,出神望着头顶上的奢华吊灯。直觉告诉我这两个人有问题。王哲不会是同性恋吧。

大堂的上空响起了似有似无的钢琴曲,舒缓而悠长,我的上下眼皮无聊地斗起气来,你一拳我一脚的,愈战愈勇,完全没有停手的迹象。

我听到衣服的窸窣声,扭头一看,两个人已经站起来,绕过沙发正往外走。我和柳飞云跟在王哲身后,像两个跟班马仔。出了大门,王哲的朋友朝我们招招手,然后转身进了写字楼。

“不是席丽丽。”王哲盖棺定论地说。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朋友说的。”王哲的口气有些蛮不讲理,“他蛮懂行的。”

“是吗?”我无法相信他的说法,“车子没有撞过人?”

“对,不是她。”王哲不打算再讨论下去,“我们吃饭去吧。”

“谁来请客呢?”我厚着脸皮说。

“当然是你。”王哲说,“你收了我的钱。”

“我还照章纳税呢,国家为什么不管我中午饭。”我跳上高大的SUV,说,“我还有事要办,咱们电话联系吧。”

“你们现在去哪里?”

“无可奉告。”我像孩子似的赌气说。

“王哲的朋友有问题。”柳飞云提出了他的观点,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我同意,这两个人肯定有见不得人的事。”我指着写字楼的大门说,“也许是他给王哲下的套。”

“去摸摸他的底儿。”柳飞云建议。

“你有什么具体方案?”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柳飞云的助理。

“顺藤摸瓜。”他简单明了地说。

我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柳飞云的意思。我开着车围着写字楼转了一圈,回到正门停车场,王哲已经不见了,我们下了车再次回到写字楼里。

此时此刻,我开始怀疑王哲去调查公司本身就是个阴谋。跟踪我的那个人该不会是他吧?

我想不出其中的原因,现在只有慢慢调查了。

这栋写字楼有六层,要想找个人如同大海里捞针。“怎么找呢?”我叹了一口气。

“有个办法能找到他。”

“快说。”

“王哲朋友的鞋跟和裤腿处挂着地毯的绒毛,而其他人鞋底却是干干净净,这说明王哲朋友的公司是铺地毯的。”

我听了有些泄气:“这楼里至少有一百家公司吧,怎么找呢?”

“现在还有公司铺地毯吗?”柳飞云自问自答,“有,但很少,我猜地毯一定是铺在公司门口的走廊里。”

“你又在撞大运吧。”我不服气地说。

“眼下只能试试看喽。”柳飞云说,“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可没心思抬杠,我们走到电梯间,电梯门无声无息地关闭,我怪叫了两声,跑过去,里面只有四五个人,但谁也没有伸手拦住电梯门。现在的社会风气非常不好,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我赌气进了楼梯间,一转头,柳飞云不见了。

我回到大堂,看到他正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

“走吧。”我说。

“反正最高才是六层,你权当是锻炼身体吧。”他懒洋洋地说。

我拧不过他,只好独自从下往上逐一排查,第四层和第六层的两家公司门口都有地毯,缩小了范围目标自然越来越近,看来柳飞云又蒙对了。

我乘电梯回到一层,电梯里没有人,我对着镜子拔了两根没有生命迹象的白头发。出了电梯,我看到柳飞云还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于是我把上面的情况告诉他。

他想了想说:“既然对方是王哲的亲密朋友,我想此人可能是王哲曾经的同事,王哲是调酒员,那么他朋友所从事的职业或多或少会与酒类有关吧。”

我说:“六层是美国的科技公司,四层是日本的物流公司,都跟酒没有关系。”

柳飞云想到了一个细节:“那个人与王哲见面时拿着一个资料夹,你说他为什么要拿着资料夹下楼会客呢?”

标准答案只有一个,他到这里只是办事而已,他刚才去了六层的科技公司,或者四层的物流公司,总之,他的公司不在这里。

那么,他究竟去了哪家公司呢?

“上网查。”柳飞云站起来说。

回到车里,我打开笔记本,上网查询这两家公司,真是高科技呀,也就是几秒钟的工夫,两家企业的信息一目了然。

我逐个打开企业主业,找到业务介绍,一项一项地查询,我在日本物流公司那里找到了线索,该公司刚好有一批次洋酒到岸,现已运送到郊区的库房内。

嘿,终于找到你了。

“去一趟吧。”柳飞云竟然成了项目总指挥。

我们按照网站上标注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偏远的库房,周边是农村,一路上鸡飞狗跳的,连条像样点的柏油马路都没有。库房门口是气派的银色栅栏门,上面有个黄色的警示灯转来转去,两名保卫站在两侧,一条恶狠狠的狼狗拴在门内侧的柱子上。日本人的物流公司建得比区政府还壮观,一幢幢独立库房如同世界级的篮球馆。

我正琢磨着如何混进去,一辆厢式货车出现在反光镜中,我灵机一动,尾随着这个庞然大物开到物流公司门口。货车停了一下,随后栅栏门便开了,货车慢悠悠地启动,我紧跟其后。

保安阴险地盯着我的车,伸出手示意我停下来。我摇下玻璃,随口说了一句日本话,保安一愣,我轰大油门开了进去。

那一句非常标准的日本话是我从日本电影里学到的,具体是什么意思我根本就不晓得,我猜保安一定以为我是刚刚派下来的日本籍管理人员呢。

“干得漂亮。”柳飞云心悦诚服地翘起了大拇指。

我开着车在库房里穿梭,按照门口的路标我轻易地找到了酒水库房。我停下车,思索着如何才能拿到送货单,这可比说句日本话要难得多。正在我冥思苦想之际,一辆货车缓缓地驶过来,按了两下喇叭,然后直接开进了酒水库房。

这次我没尾随进去,因为没必要了,货车车厢印着一串漂亮的英文。我用笔草草记下,之后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这家公司,网页打开,我看到一家洋酒代理公司,业务做得很大,为市里的各大酒店供货。乖乖,这得挣多少钱啊。

企业网站很简单,我只找到了一张照片,是企业内部会议的场景,七八个职员围在一张椭圆形会议桌前,他们穿着职业正装,正假惺惺地讨论着什么。

我取出放大镜,发现一个熟人的面孔,我兴冲冲地取出照相机,调出我在写字楼大堂偷偷拍下的照片。呵,果然是同一个人,王哲的朋友就在其中,他坐在中央,像一个大领导。

运气真好。

“糟糕,我们被盯上了。”柳飞云忽然提醒我说。

我记下这家公司的地址,然后迅速合上电脑。在后视镜中出现了两个保安,正悄没声地靠近我的车,他们可不像是正常巡逻的模样,我注意到他俩的脸,全是一副邀功请赏的丑陋表情。两个保安分得很开,哈着腰离我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摸到车门了。

显然他们轻敌了。

我挂上倒挡,瞅准时机猛地向后窜出去,轰的一声,沙石卷上了天。两个保安狼狈不堪地跑起来,那速度估计连狼狗都追不上。

我得意洋洋地将车开到侧门,那里没有电动栅栏门,退路我早就侦察好了,想拦住我可不容易。一条看门狗冲我狂吠,我从容地摇下车窗,喊了一句全国人民都熟知的外语单词:“八嘎!”

看门狗立刻就蔫儿了。

洋酒代理公司在市中心,很好找,写字楼前停着一排排黑牌照的高档轿车,看样子倒腾外国货远比办调查公司有前途。我大概也像柳飞云一样,入错行了。

“你在车里等我。”我说。

在库房智斗保安和怒骂看门狗后,柳飞云对我有了敬畏之心。

我在车里乔装打扮一番,行李厢是我的化妆室。我找出一副变色墨镜架在鼻子上,之后试了几顶帽子,比来比去觉得还是礼帽比较适合我,我套上一件棕褐色风衣,脖子上系一条颜色鲜艳的丝巾,最后喷了几下异国香水。我跳下车,感觉自己像个归国华侨。

洋酒公司在三楼,规模不算大,前台倒是很干净,站在里面的接待小姐相当漂亮,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

接待小姐被我身上浓厚的香水味镇住了,我没费多少口舌就被请进了会客室。一位销售员热情地向我介绍各类产品,随后急切地问我是哪家酒店的,计划提多少货品。我猜他本月的奖金已经打算押宝在我身上了。

我如愿拿到了企业宣传画册,厚厚的一本,我随意翻了翻,沉甸甸的,我估计普通客户是拿不到的。之后我要求参观一下公司,销售员同意了,只要不让他跳楼,他现在什么都会答应。

公司里有五六名职员,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里的表格,连电话声都听不见,敬业得有点假了。

公司总共有三个单独房间,一问是会议室,另外两问是领导的办公室,王哲的朋友就在其中的一间里,他正在接听电话。我们隔着玻璃对视了一下,他没认出我。当然了,现在我这身打扮,就算是我亲妈也未必能认出来。

我向那位销售员告辞,说改日再来拜访。他索要名片,我说没有,他立刻肃然起敬,这年头没有名片的肯定是大老板。

回到车里,我把宣传画册交给柳飞云,然后把公司的情况叙述了一遍。王哲的朋友叫方炜,他是洋酒代理公司的销售经理。我可没瞎猜,这些都是宣传画册里介绍的,太缺乏挑战性了。

为什么要调查他,其实我俩谁也说不清,我总觉得他和王哲之间有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出于职业习惯,干脆捎带着调查一下,尽管这次是免费的。对于那具行走的尸体,我必须要搞清楚,我说过,这与钱无关。

“看看谁出来了。”柳飞云忽然说。

我抬起头,看到方炜从写字楼里走出来,他拦下一辆出租车,转眼间就不见了。我当然不会放过眼前的机会,驾驶着SUV不远不近地跟着出租车。我的跟踪技术是一点点磨炼出来的,一般人是甩不掉我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大白天跟踪一个素不相识的销售经理,大概是我鬼迷心窍了吧,天晓得。

出租车拐进一条小巷子,待我转进去的时候,方炜已经下车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开过去,好在他并没有注意我。

他进了一家茶馆,或许是约了某位重要

客户。

“你对自己的伪装有信心吗?”柳飞云问。

“当然了,方炜这家伙绝对不会认出我。”我信誓旦旦地说。

“你进去看看。”他说。

我把车停好后,也进入了茶馆,选择了较偏僻的角落。我要了一壶花茶,装模作样地喝了两口,然后侧过身,把变色墨镜放在茶几上,从镜片中观察方炜。

方炜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点了一杯咖啡,眼下正用小勺搅拌呢,小资味道十足。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茶馆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矮胖子走进来,径直坐在方炜对面。此人对服务员摆摆手,然后欠着身低声说起话来。

这个矮胖子我见过,他就是张庆海,是那位慷慨的调酒员,看到他我便想起了味道甘甜的免费金汤力。

他俩说起话来很随便,我估计方炜也曾经是皇都大酒店的调酒员,这三个人的关系想必相当不错。只是他们的见面方式未免过于鬼祟了吧,在远离单位的茶馆里有必要嘀嘀咕咕吗?

我结完账,走出茶馆在车内继续观察,跟踪者要不停地变换方位,这是我们这个行当的黄金法则。

我看到柳飞云在车里向我打手势,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事情变得愈发有趣了,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在外面盯梢。

这个人坐在一辆高档车里,鼻子几乎要贴在玻璃上了,显然他是个缺乏经验的雏儿。

他在盯方炜还是张庆海?我的好奇心被高高地吊起来,感觉无比爽快。

既然有了替代者我就可以松懈一下了。我在车里换了一套深蓝色的运动服,脑袋上换了一顶棒球帽,换回无框的眼镜,拿出镜子照一照,至少年轻了五六岁。

我刚换完服装,就听到车子的启动声,我赶忙回到驾驶座。张庆海已经出来了,方炜还在茶馆里,从通体玻璃可以隐约看到他。

“跟住他。”柳飞云说。

接下来的事就像是警匪片那样,张庆海乘坐的出租车在前,跟踪者的豪华车在后,我则落在最后,坐山观虎斗。方炜没有出来,现在我们顾不上他了。

三辆车停停走走,穿过市区,到了一片居民楼前,张庆海付费下车,跟踪者一直尾随到单元门口,然后掉头走了。

我仰头看了看这栋破旧的老楼,张庆海极有可能住在里面,或许秘密就藏在他的房间里,等着瞧吧。

豪华车围着小区转了两圈,也不知车主在找些什么,我耐着性子跟着他,一圈接着一圈。突然,跟踪者下车了,进了一家五金店,过了一会儿,他竟然拎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走出来。

呃,这是要杀人啊!

我顿时来了兴趣,真正的案子被我等来了,我的心怦怦乱跳,血液在体内汩汩地流动着。SUV变得难以控制,因为我的手在方向盘上颤抖不止。

“你现在马上下车。”我对柳飞云喝道。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书生,看不了血腥场面。”

“别开玩笑了。”柳飞云把手机对准那个人,拍下一张照片,说,“快跟紧他。”

“我们需要提高办事效率,你去酒店找你的大学同学调查一下那三个人的情况,我来继续跟踪这个人。”我建议道。

“可能会有危险。”

“我还没傻到为了一千元去玩命。”我侧身把车门推开,说,“只是盯梢而已,别搞得大惊小怪的。”

柳飞云很不情愿地下了车,我启动SUV紧紧地跟住那个人。说实话,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此人恐怕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所以我让柳飞云离开,在暗中调查,这样总比两个人拴在一起强吧。

豪华车停下了,那个人拉着一个旅行箱,进入一家快捷酒店。我紧跟进去,在他进电梯后我才靠近前台,在填写住户登记时我看到柜台里的另一张单子,登记员还没来得及把它输入电脑里,入住单上有名字,那个人叫张平。他要了一间钟点房,在三楼,一共四个小时。

我要了他隔壁的房间,付完押金,便上楼了。

刚到房间我便给柳飞云去了电话,把张平的名字告诉他,让他马上去调查这个人。柳飞云叮嘱我要小心行事。我笑起来,说我可不愿死在那把平庸的菜刀下。

挂断电话,我听到张平的房间传来哗哗的水声,大概他在里面洗澡吧。我把房间门打开一条缝,将椅子搬到门口,坐下来,随时注意旁边的动静。

便捷酒店生意惨淡,走廊里静悄悄的,三楼或许只有我们两个房客吧。忽然间,我打了一个冷战,这里可是个杀人的绝好场所。

我应该没有被发现吧?

我神经质般地给柳飞云发了个短信,把酒店的详细地址告诉他,如果我被杀,警方至少会知道第一现场在哪里。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个怕死的胆小鬼。

我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猛然听到一声短促的叫声,随后再没动静了。我走到窗边往下望,外墙没有旋转扶梯,他不可能从那里爬出去。

我在洗手间里洗了洗脸,清醒之后脑袋里冒出一个想法,这个叫张平的家伙不会在房间里割脉自杀吧?

刚才的水声和惨叫声……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骇人的场景:张平赤身裸体站在洗浴间里,温水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来,到了地板上却变成了红色,他被红色的液体围住了。他的手腕切开一条口子,血淋淋的红肉掀起,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的白骨。浓稠的血从伤口里喷射出来,将白瓷墙面染成另一个色彩。

浴室里雾气腾腾,张平的脸模糊起来,腥味却越来越厚重。他从水池里拿起菜刀,朝自己左臂狠狠剁去,一下接一下,又稳又准,像超市里生鲜柜台的剔骨师傅。砍了几下,他住手了,因为菜刀深深地卡在骨头里,无论如何也拔不出,牢牢横在他的小臂上,如同饰品一样。

这时张平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慢慢地倒在血泊中,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细细的水柱拍打着他的身体。渐渐地,他闭上了眼,开始无忧的长眠。

血已流尽了,浴室的地板上转眼间变得干干净净。

我猛地一激灵,仿佛亲眼看到了浴室里那具白惨惨的尸体,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眼皮底下失去生命,这种感觉非常不爽。我顾不上多想,拿起工具包冲出了房间,希望现在救人还来得及。

客房门是老式钥匙孔结构,我用两根特殊的铁丝便把锁拧开了,前后不超过三十秒钟。客房的结构和我那间一模一样,床上没有人,被褥被打开了,床铺上还算是整洁,可见张平只是草草躺了一下。

浴室门虚掩着,我慢慢将其推开,合叶涩涩地呻吟一声,怪吓人的。地板上有些水迹,尸体却不见了,我抽动鼻子,似乎没闻到恐怖的血腥味。

见鬼,尸体哪去了?难道像詹广才那样,偷偷摸摸离开了酒店。

浴缸被白色的塑料帘子遮住了,张平可能躺在那里面。浴缸里盛满了水,他浮在水面上,两只眼睛木木地盯住天花板,一动也不动,他身下的水渐渐变了颜色。

我踮着脚靠近浴帘,从浴帘的缝隙处向里张望,我的精神高度集中,屏住呼吸,张平应该就躺在里面。

老实讲,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尸体,我会不会晕倒?下一秒就清楚了。

事实上我很镇定,因为浴缸里没有尸体。既然张平没有死,那他躲在哪里了?

我很快就知道了,他就在我背后,像幽灵一样。

我还知道另一件事,一把锋利的菜刀此时就横在我的颈部,只要张平用力向下一剁,我的脑袋就得搬家。圆圆的脑袋掉入浴缸时,或许我还有知觉,一定像过山车似的,晕头转向的,相当刺激。

我真是善解人意呀,自觉自愿地走到浴缸前,张平连清除血迹的环节都省去了。

下一步他会干啥呢?肯定是分尸呗。他会把我的尸体大卸八块,裹上一层又一层的保鲜膜,装进那个旅行箱里,四个小时后下楼结账,把旅行箱放入车内,找个荒郊野岭的地方把尸骨埋于地下,一百年也不会有人发现。

我是用假身份证在快捷酒店登记的,那张身份证伪造得天衣无缝,就算是事后立案调查也绝对不会联系到我头上。

为什么要用假身份证呢,我这个不知好歹的蠢货。

柳飞云肯定会报案的,可那时张平早就远走高飞了。

好了,分尸的事不用我操心了。事实上就算我操碎了心也是枉然,张平自有他的一套,是先剁胳膊还是大腿他想必早就考虑好了,我只要积极配合就是了。

其实他应该先把电视机打开,调到一个歌舞频道,这样就能最大限度掩饰住碎尸的声音了。我看张平还是没什么经验。

另外他选择的工具也不够妥当,就算是再锋利的菜刀也很难完成这样的任务,用菜刀切肥瘦相问的五花肉还可以,要想切割人肉嘛,不合适。

他应该选择锯,最好是电锯,通上电源,齿轮滚动起来,血肉横飞的,多快好省,好莱坞电影都是这样拍的。如果用普通锯条就费力多了,尤其是大腿根部的骨头,至少需要一个小时。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是钟点房,他有近四个小时呢,时间绰绰有余,根本不用着急,他可以先沏杯好茶,然后再干活。

干活的时候他要先把衣服脱了,免得过会儿下楼时被人注意到。当然,关于细节方面就不必提醒他了,就连一个入门级悬疑小说爱好者都明白这个道理。

把我的尸体装进旅行箱后,他要擦拭掉我留下的指纹,注意,必须要处理干净,这很重要哦。

我溜门撬锁的工具包最好和我的尸体埋在一起,毕竟那是我谋生的工具,怎么也要留个念想儿,这不算过分吧。

还有,如果我们换个位置,我会打开窗户,将血腥味散去,同时将浴室打扫干净,敞开浴室门,把行李箱就大大方方搁在行李架上,然后拨通送餐电话,随便叫上些食品,让送餐员进入房间,清清白白。

另外,我绝不会提前退房,要像普通客人那样住够四个小时,这是人之常情,越到关键时刻越需要冷静。

拉行李箱经过一层大厅时要镇定自若,最好在客用沙发上休息一下,抽支烟,让监控摄像头完完全全记录下来。

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在客房里神秘消失了,神不知鬼不觉,完美的密室杀人。

不过在我看来,张平还是留下了一个巨大漏洞。他进入酒店时行李箱是空的,离店时却是充实的,不论他如何掩饰,一百多斤的重量明眼人还是能看出来的,这不起眼的环节能要了张平的命。

其实这是很好解决的,如果换作我,我会提前把装满水的塑料袋放入行李箱里,登记入住后把水统统倒进马桶里,失去作用的塑料袋随行李箱带出。尽管水和尸体在重量上是不一样的,但推拉行李箱时的细微区别一般人看不出来。谁会想到有人拉着一旅行箱清水入住酒店?

我料定张平最终会栽在旅行箱这个细节上。

很遗憾,我爱莫能助了,我已经变成了一摊肉水,没办法再替他出主意了,只好随他去吧。

何美丽的工资还没有结清,抱歉了,你可别埋怨我,都怪张平这个瘪犊子。

我开始后悔了,柳飞云的嘱咐我完全没有听进去。

可是,有件事我始终想不通,如果不把它搞清楚,我会死不瞑目的,连阎王殿里的小鬼们都看不起我。

那件事是——

我为什么要去死?

换句话说,张平为何要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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