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班,方炜就被叫到酒吧办公室里,彭师傅递给他一支烟,两个人闷头闷脑地抽起来。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大大小小的烟圈撞到墙壁上,立即粉身碎骨。烟缸是一个掉了瓷的咖啡杯,里面插满烟头,尼古丁把过滤嘴染黄了,软塌塌的,长满了老年斑,相当丑陋。烟缸底部有层黑水,那是咖啡杯的眼泪。

“我想让你帮个忙。”彭师傅掐灭烟,忽然说道。

“您说。”

“今晚你有事吗?”

“没事。”

“你在员工餐厅里等我。”彭师傅不再说话了,像是下了逐客令。

方炜识趣地出了办公室,迎面遇到了王哲,王哲约他晚上喝酒,方炜回绝了。“你交女朋友了?”王哲问。

“比那事重要。”方炜没透露半点口风。

每个人都有秘密,高高在上的彭师傅也不例外。

心里一旦有事,时间就过得格外快,不知不觉中时针指向五点半。方炜换好衣服枯坐在食堂里,看着端着托盘熙来攘往的人群,十分别扭,好像是穿着正装走进了澡堂子。

“久等了。”彭师傅走进来。

“我刚刚到。”

“走吧。”彭师傅和几个熟人打过招呼,转身走出食堂。

彭师傅的高档越野车相当宽大,像个重型坦克,开起来稳稳当当,有所向披靡的意思。遇到凸起的井盖,越野车会主动冲过去,有困难也要上,否则要越野车干吗,物尽其用嘛。

“你会开吗?”彭师傅问。

“我没驾照。”方炜说。

“有时间去学学吧。”彭师傅似乎有些遗憾。

两个人在快餐店里简简单单吃了一顿肉饼,然后把车开到市中心。彭师傅闭口不提那件事,方炜自然也没问。车子停在一条热闹的街道旁,彭师傅领着方炜进了一家酒吧。两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服务员笑脸迎上来,彭师傅要了一杯咖啡,方炜点了一杯果汁。

年轻的服务员笑得不那么自然,有些奉承、讨好的意味,方炜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方炜有一点优点,他能沉住气,就算是天塌地陷,他也要喝完手中的果汁。彭师傅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就陪您干坐上一晚。

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音乐响起,彩灯闪耀,客人逐渐多了起来,中国人和外国人黑压压地一起拥进来,起初不起眼的座位开始抢手了,来晚的倒霉蛋只好摩肩接踵地挤在吧台前。

应该讲这家酒吧的面积不算小了,装饰风格丝毫不逊色于星级酒店,洋酒的种类和数量甚至超过了酒店。显然,这里的老板是个行家里手。

调酒员是个高中生模样的小伙子,此刻有点手忙脚乱,大汗淋漓。是个生手。出于职业惯性,方炜差一点站起来去帮忙。彭师傅笑眯眯地看着他,终于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他只说了一句,很干脆:“这家酒吧是我开的。”

方炜立刻想到了门口那辆进口豪华越野车,靠固定的工资能买得起?鬼才相信。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彭师傅问。

“挺好。”方炜故意环顾四周,然后模棱两可地答道。

“我的大部分积蓄都投进来了。”

“是吧。”方炜不作表态,他不清楚彭师傅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完全没道理,完全不符合逻辑。

彭师傅接着说,好像他和方炜从同事关系一下子变成了知己:“你一定看出来了,那个调酒员是个新手。”

“在您的手底下,新手很快就会变成熟手。”他这句话绝不是恭维客气。

“我不仅需要熟手,我更需要自己人,”彭师傅忽然道,“酒吧可以做花账,这事你应该清楚。”

方炜当然清楚,调酒员在酒吧销售账目上做些手脚还是比较容易的。对方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方炜心里已经明白七八分了。“您可以让王哲过来帮忙,他调酒的技术非常不错。”

彭师傅盯着方炜的眼睛说:“我觉得你更合适。”

“我?”

“没错,是你。”

“我工作时间并不长。”

“这与工作长短没关系。”彭师傅摆摆手说,“你刚入职时我就观察你了。”

“您的意思是让我辞职来这里上班?”方炜索性把话挑明。

“你晚上过来几个小时就可以了。”

“让我考虑考虑吧。”

“没问题。”彭师傅笑了起来,“薪资方面我会给你个交代。”

这个话题很快就结束了,两个人又开始愉快地闲聊起来。

一周以后,方炜开始了两头奔波的生活,他需要钱,所以这份兼职工作他是不会放弃的。彭师傅给他开出了一份诱人的薪水,比薪水更诱人的是他成了彭师傅的“自己人”,在不经意间他会得到某些隐秘的照顾。

起初他以为会很累,其实他错了,两份工作反而比一份工作更省心,白天和晚上加起来他只工作八个多小时,剩下的时间就是聊聊天,喝喝茶,日子过得倒是很舒坦。

彭师傅的酒吧生意兴隆,方炜每月都会有额外的奖金,数目不菲,他买了一辆摩托车,开起来威风凛凛。

兼职的时间一长,方炜和王哲自然而然地疏远了,生分了。其实并不是方炜忽略了朋友,问题出在王哲身上,那段时间王哲像是变了个人,性格越来越沉闷了,起初他还和方炜一起吃饭闲聊,后来他干脆直接拒绝,连借口都懒得找一个。方炜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总是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方炜寂寞了,他只能把精力全部投入两份工作中。他现在明白了,钱这东西就像是大鱼大肉,没有吧,想;多了吧,也他娘的没啥意思。

彭师傅整天见不到人,酒店不去也就算了,他连自己的酒吧也不去,也不知道他整天在忙些什么。

酒吧主管王明洋实际在履行经理的职责,他总是对方炜笑,却不愿多说什么,两个人的私人关系不近也不远,看样子他好像不知道彭师傅外面的生意。

方炜现在的精力正逐渐朝着酒吧倾斜,因为那里的生意越来越好。自从花大价钱请了一支比较知名的地下乐队后,每天的销售额翻着跟头往上走。每晚八点准时开始上客,通常是方炜低头擦完杯子,再抬头时酒吧里已经站满人了,黑糊糊的一堆脑袋,一个连一个,场面颇为壮观。

中国人和外国人的生活习惯归根结底是不同的:中国人因为没座位转头就走;外国人却因有座位转头便走。

生意火了,人手缺了,彭师傅不露面,方炜只好给他打电话。彭师傅在电话里说,去找张平吧。找他?方炜犯嘀咕了,张平是后面的厨师,平时做些炸薯片、烤牛排什么的,这个人不爱说话,没事时就知道蹲在后院抽烟,满脸都是皱纹,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他见方炜永远只是点点头,两个人最多在抽烟时才闲聊几句。

“找他能解决人手问题?”方炜问。

“他也是老板。”彭师傅说。

哦,原来酒吧还有一个老板。这个老板倒是很低调,整天躲在冷冰冰的厨房里自得其乐。方炜不自觉地笑了两声,然后挂上电话走进厨房。

厨房里亮亮堂堂,白瓷砖擦得像镜子,一点油烟味都没有。方炜推门走进后院,张平正蹲在那儿抽烟,他望着天发着呆,烟抽得津津有味,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个怪人,方炜想。

“张老板好。”方炜取出烟,并排蹲在他旁边。

张平连忙摆摆手,嘴里喷出一团浓浓的白烟,说:“你还是叫我名字吧,我听得顺耳一些。”

“前台人手不够。”方炜直截了当地说,“你们该考虑招些人了,我快吃不消了。”

张平看了方炜一眼,然后把烟头扔到地上,碾了两脚,说:“你去问彭师傅吧。”

“我刚挂上电话,他让我问你。”方炜有点生气,“你们别跟官僚干部似的,一有事情就相互推诿。”

张平扑哧一声笑出来,那笑容有些古怪,显得很不自然。“你说吧,缺几个人?”

“服务员、调酒员各一名。”

“行。”张平爽快地答应,“下周一肯定到位。”

方炜没想到对方如此痛快,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个人蹲在院里闷着,冥思苦想接下来的话题。

“酒店那边效益如何?”张平终于挤出一个话题。

“还算可以吧,但不如旺季生意好。”方炜又点上一支烟,说,“客房几乎空了一半,搞不好要裁员了。”

“新建的酒店多了,竞争也就激烈了。”张平感叹道,“我们那个时代过去了。”

“张老板也干过酒店?”

张平又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方炜扭过头,没敢看。“王明洋和张庆海你认识吧。”他说。

“当然认识。”方炜说,“王明洋是主管,张庆海是朋友。”

“他俩都是我的徒弟。”张平平平淡淡地说,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王明洋那小子是个机灵鬼,上手快得很。张庆海却是个榆木疙瘩,怎么教他也学不会,要是放在厨房,恐怕他早就挨揍了。”

“这么说你当年是彭师傅的领导。”

“我差远了。”张平也点了一支烟,接着说道,“我是他的副手,也就是王明洋现在的位置,那时候酒吧人少,根本不用管理,主管也就是一个摆设而已。”

“你们那批人都走光了吧。”

“可不,就剩下彭师傅和我的那两个徒弟了,酒店是吃青春饭的地方,越老越不吃香,到一定岁数管理方就不跟你签合同了,出了酒店大门才发现两眼一抹黑,干啥都不行,一切都得从头再来。”

“这么说我也得趁早重新择业了。”

“你不用操心,有彭师傅的饭吃,就有你的饭吃。”

方炜又问:“你平时怎么总是最后一个到酒吧?”

“我还有一家公司,就在旁边的那家酒店里,做些代理买卖,有时间你去看看。”

“行,等休息时我过去参观学习。”方炜说,“我有个事不明白。”

“你说。”

“你为什么不请个厨师,哪有老板亲自下厨的。”

“这个你就不懂了。”张平又笑起来,“我喜欢做饭,有趣得很,不做饭的人是体会不到的。”张平两只手配合做了一个炒菜的动作。

老实说,方炜没看出到底哪里有趣。“你当年在酒店也算是进入管理层了,怎么会想到离开呢?”

张平的脸忽然毫无征兆地沉下来,笑容转瞬即逝,嘴角抽搐了几下,许久才蹦出四个字:“一言难尽。”

“我到前面去了。”方炜识趣地站起来,结束了这个让人扫兴的话题,“招聘的事你别忘了。”

张平哼了一声,又点燃了一支烟。

那一晚生意非常好,扎啤桶用掉了十个,方炜手忙脚乱地撑到酒吧关门,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

乐队演绎完最后一曲后,疯狂的客人们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杯子,愁眉苦脸地离开酒吧。方炜倒了一杯果汁,坐在角落里休息。张平穿着一尘不染的厨师服走过来,问了问营业收入,然后转身要走。

“你不打算请我们吃夜宵?”方炜拦住他问。

张平愣了一下,笑得很勉强,他说:“改天吧,今晚我还有点事。”

方炜知道他在敷衍,凌晨两点除了睡觉还能有什么事?他想不明白彭师傅为什么要和这个怪人合资开店。

酒吧收尾工作不用方炜操心,他骑着摩托车回到酒店,洗了一个热水澡,在门口的大排档吃了一盘炒饭,喝了一瓶啤酒,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宿舍。

宿舍分三个房间,八个上下床铺,上铺和下铺是有区别的,当然不只是空间上的区别,老师傅睡下铺,新来的员工睡上铺,这不成文的规矩从酒店建成那天就形成了,一直延续至今。

今夜宿舍格外安静,只有两个人睡在里屋,呼噜声此起彼伏,热热闹闹。方炜进了里屋,关上房门,头还没碰到枕头就睡着了,大概五分钟后,他被粗暴的推门声和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吵醒了。

白色的灯光把他的眼睛弄疼了,他坐起来用手搭在额头前。“谁呀?把灯关上。”劳累一天的方炜不高兴了。

“你小子是鬼吧。”一个黑影走到方炜面前,“整天神出鬼没的。”

方炜眯起眼睛,他看到一个矮胖子,手里提着半瓶白酒。“哟,是张庆海呀,都几点了还喝酒。”

张庆海一屁股坐在方炜的床上,屋内顿时充满了混浊的酒气。张庆海打了一个酒嗝,吵吵道:“你起来,咱俩接着喝。”

“我喝完了,再说明天我上早班。”方炜躺下了,把被子盖在脸上。

张庆海莽撞地把被子拉下来,口齿不清地说:“不喝你就别想睡。”

方炜叹了口气,坐起来举起酒瓶咚咚喝了两口,然后倒头便睡。张庆海倒是信守承诺,坐在对面的床铺上继续喝起来,一边喝一遍唠叨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

方炜忽然说:“你认识张平吗?”

张庆海一下子愣住了,脸上露出了一种非常不自然的表情,好像这个名字给他带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酒洒在地上,他却毫无察觉。

“奇怪,你是怎么会知道这个人的?”张庆海问。

“我听彭师傅无意中提到的。”方炜没敢提张平。

“哦。”张庆海好像松了口气,“那家伙是我进店时的师傅。”

“原来你也有师傅,我以为你是自学成才的。”

张庆海说:“这个人偏心眼,他只教王明洋,害得我险些没法转成正式工。”

方炜笑起来:“是不是因为王明洋脑袋瓜好使?”

张庆海的脸红起来,然后又白了,他气急败坏地说:“告诉你吧,王明洋比我强不了哪去。”

“那就怪了。”方炜不解地问,“你们是师兄弟,人家都是主管了,你怎么连个领班都没捞上。”

张庆海仰头喝了一口酒,说:“领导以貌取人,这事没法说,一说就生气。”

啪的一声,灯关上了,张庆海上床睡觉了,这倒霉的话题他再也不想继续了。

方炜在被窝里乐了一阵,又问:“你师傅张平当初为什么要离开酒店?”

“我跟他干了一架,因为一个女人。”张庆海气哼哼地说,说完后呼噜声就响起来了。

张平办起事来还是很麻利的,周日他带来两个新员工,都是熟手,方炜肩上的担子轻了。酒吧还是一如既往的火爆,外国酒鬼不顾死活地往里挤,要不是营业面积有限,酒吧的收入还得翻上一番。

各大洋酒公司把这里定为重点终端客户,隔三差五就有业务代表回访,每次来都会带来各式小礼品。方炜感觉不错,他越来越喜欢这里了。

周末,彭师傅终于露面了,他的行迹像神仙一样飘忽不定。他笑容满面地在酒吧里环视一圈,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各位辛苦,今晚我请客。”

彭师傅请客从来都是讲究排场的,大酒楼,大鱼和大肉。其实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花钱,实实在在地花钱,花钱有时候比吃饭重要。

彭师傅说:“你们随便点,不要看价钱。”

彭师傅说:“吃完了我带你们去卡拉OK。”

彭师傅说:“卡拉OK之后去泡温泉。”

总之,只要彭师傅一出现,员工们就知道该过年了,个个精神百倍,干劲十足。相比之下,张平就没有如此魄力,从没听说过他请过谁,就连抽烟也要坚持AA制。

生意好了,彭师傅出现的次数也就越来越频繁了,方炜他们几乎天天过年,酒吧里欢歌笑语,花花绿绿的钞票哗啦哗啦响。

他们忽略了一点,在这个时代,做事不能太高调,调门高了麻烦就来了。

有一天傍晚,酒吧出事了。

那天刚开门,酒吧街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外地游客,偶尔有人探进来半个脑袋,看乐队还没来,便缩了回去。服务员们忙着开业准备,会计收拾钱柜,调酒员擦着杯子,一切都像平时一样。

方炜那天修摩托车去了,比往常去得晚,他刚在更衣室换衣服,听到新来的服务员朱芳在门外叫他。

“我在换衣服,马上出去。”

“你稍微快点,吧台有客人。”

方炜一愣,今天反常了,朱芳可不是毛毛躁躁的小丫头,看来外面来的绝不是一般的客人。

方炜匆匆忙忙地换上衣服,跟在朱芳后面走到前台。酒吧里的空气异常紧张,预示着将有事情发生。

酒吧台前坐着两个人,一胖一瘦,他们穿着款式相似的黑西服,袖口挽起来,露出半截深色的衬衫。两个人都扎了耳钉,乍一看以为是双胞胎兄弟。吧台上摆着两杯温水,他们一口都没喝,好像怀疑里面有毒似的。

瘦子板着脸,一言不发。胖子则是笑眯眯的,对每个人都很友好。

方炜弯腰钻进吧台里,站在两个人面前。

“请问你是老板吗?”胖子客气地问道。

“老板没在。”方炜回答。

“他什么时候来?”胖子又问。

“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也可以。”方炜看了一眼瘦子,然后对胖子说。

“实在有些说不出口。”胖子腼腆地笑了笑。

“这里没外人,您尽管说吧。”方炜鼓励他说。

胖子看了看四周,探过身子低声说:“兄弟最近手头有些紧,想向贵地拆借一些,不知是否方便。”

方炜笑起来,他觉得眼前胖子很有趣。“您想拆借多少。”

“随意吧。”胖子扭捏地捂住嘴,嘻嘻地笑了两声,“当然是多多益善啦。”

“你看,”方炜耐心地解释道,“酒吧最近生意是不错,又是乐队又是蹦迪的,看上去倒是热闹,其实离回本还远着呢。这里的租金你们应该清楚,酒吧装修和各种相关费用都高得离谱,你说我们哪里有盈余。”

瘦子动了一下,他的黄眼珠骨碌碌地转向方炜。

“真是不好意思,让您两位白跑一趟。”方炜继续说道,“这样吧,今天晚上的酒水免单,我们算是交个朋友吧,您看如何?”

胖子大笑起来,脸上的肉很不老实地上下乱颤,颇有喜感。方炜也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用余光瞄着瘦子,确切地说是瘦子插在兜里的手。

“没关系。我们第一次共事,互相还不够熟悉,来日方长吧,”胖子摆了摆他那只又白又嫩的手,宽宏大量地说,“这样你看行不行,你和老板再商量商量,我们哥俩明天这个时间再来。不着急,我们不着急。”

胖子举起杯子猛喝了几大口,然后用胳膊捅了捅瘦子,起身便走。瘦子的一双贼眼珠子始终冷冰冰地瞪着方炜,他心有不甘地跟在胖子后面,手一直插在兜里。

方炜把他们送到门口,胖子让他留步,并热情洋溢地和方炜握了握手,他的手像刚出炉的热面包,软软的,酥酥的,一点硬茧都没有。

回到酒吧,服务员立即把方炜围起来,七嘴八舌地问会不会有事。方炜说没事,让他们忙自己的去。朱芳远远地看着方炜,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有什么事?”趁没人注意,方炜问道。

“那两个人我知道。”朱芳紧紧张张地说。

“说说看。”

朱芳说那两个人在这一带很有名气,后来出了人命案,两个人双双蹲了监狱,出来后老实一阵子,现在又开始折腾了。朱芳说他们曾经住一个大院,高中毕业后她就搬走了。

方炜说没事的,他们翻不了天。

音乐响起,方炜安排妥当后进了后厨。张平这次没有抽烟,他坐在案台上好像是正等着方炜来。

方炜打了一个手势,两个人默契地走到院子里,张平破天荒地递给方炜一支烟。两个人默默地抽了几口,方炜才说话。

“听说了吧。”

张平点点头,像受气的小媳妇似的闷声说:“我知道了。”

方炜说:“我可一点面子也没给他们。”

张平说:“你做得对,一分钱也不能给,这个头可不能开,否则以后的麻烦事会没完没了的。”

方炜说:“你最好联系一下彭师傅,我们也要做个准备。”

张平说:“他场面上的朋友也不少,肯定没事。”

两个人再也没多说一句话,方炜回吧台工作了。那一晚太平无事,客人像潮涌一样,挡都挡不住。打烊时方炜留了一个心眼,他向保洁大姐要了大门钥匙,他决定晚上留在酒吧过夜,防备那两个地痞来砸店。

朱芳想留下来,最终还是让方炜撵走了,方炜说你就别凑热闹了,真要是有了事还得分心照顾你。

午夜两点,方炜把灯关掉躺在沙发上,街面上偶尔传来脚步声,但都是匆匆而过,那是正大光明的脚步声。夜静极了,远处传来洒水车的声音。方炜的眼皮像挂了两块秤砣,渐渐支撑不住了,就在恍惚迷离之际,他忽然听到了开门声。

方炜一下子就醒了,浑身的肌肉一块块绷紧了,果然来了。可是有一点他想不通,那两个人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撬开大门?

他一骨碌爬起来,抓起事先准备好的菜刀,贴着墙根走到大门旁。奇怪的是大门完好无损,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几秒钟后他明白了,对方打开的是后门,他刚想到这里,一个黑影就从后面无声无息地转出来。顶灯忽然亮了,方炜的眼前一片花白,他急速向后退,左手挡住灯光,右手横刀护住胸口。

“别慌,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

方炜眯起眼,看到张平那张古怪的脸,顿时火冒三丈,像吞下一个巨大的火球。“深更半夜的你来干什么?”

“是彭师傅让我来的。”张平似乎还有些不情愿。

“你为什么不从正门进来?”

“我怕把你吵醒。”张平理直气壮。

“你就不怕把我吓死。”方炜重新躺到沙发上,没好气地说,“把灯关上。”

张平说:“彭师傅已经找人打招呼了,应该没事了。”

张平说:“咱俩聊会儿吧。”

张平说:“就一组沙发,我睡哪儿呀?”

其实方炜一句话也没听见,他早就进入梦乡了。张平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傍晚胖子和瘦子准时来了,他们说来就一定会来的。胖子还是坐在那张吧椅上,要了一杯温水,瘦子的手依旧插在兜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炜。

“我们又来了。”胖子乐呵呵地说。

“欢迎欢迎,来的都是客。”方炜热情地说。

胖子问:“昨晚你没走?”

方炜实话实说:“我怕你们砸店。”

胖子惋惜地叹了口气,说:“要是真砸店你也拦不住。”

方炜点头同意:“我就是求一个心理平衡。”

胖子说:“你们老板发你多少工资?”

方炜说:“一点也不多,恐怕都不够你们两顿饭钱。”

“这样吧,”胖子爽快地说,“你跟着我干吧,怎么样?”

“恐怕不妥吧。”方炜露出遗憾的表情,他指了指吧台说,“我只会干这个,出了大门我就是一个傻子。”

胖子不说话了,他举起水杯咕咚咚喝了几大口。瘦子像个蜡像似的坐在旁边。两个服务员紧张地看着吧台里的方炜。

“我们改日再来。”胖子放下杯子说。

“两位慢走。”方炜满脸堆笑。

“对了,”胖子忽然停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你老板倒是认识不少人。”

“所以他才能当上老板。”

瘦子干笑了两声,露出两排丑陋的黄板牙,他的声音很嘶哑,好像是气管被刀子割开了,听上去非常恐怖。

当天晚上彭师傅来了,他在打烊后开了一个小会,中心思想是让大家多加小心,注意个人安全,他说酒吧在明处,即使有过硬的关系也不得不防。开完会照例去吃饭,但这一次大家显然没了情绪,全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张平为了活跃气氛讲了几个段子,但笑声却像挤牙膏似的。

此后的几天方炜一直睡沙发,酒吧安然无恙。张平自然是天天陪同,牢骚不断。周一是方炜的休息日,彭师傅让他踏踏实实地回去休息,酒吧的事不用管了。

方炜在宿舍里睡了一整天,晚上约了王哲和张庆海一起吃饭。王哲明显消瘦了,眼神变得直直的,眼眶里略显干涩,像是缺乏润滑的部件。他把酒戒了。

三个人东拉西扯地聊到半夜,基本上是各说各话,话题有的乏味,有的刺激。朋友就是这么回事,距离远了,相互之间就像是隔上了一层纸,看不清对方了。

张庆海毫无悬念地喝多了,方炜和王哲把他搀回宿舍,扔到床上,半分钟不到他就像死狗一样没动静了。王哲没回家,他打算和方炜聊到天亮,两个人还没找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方炜的电话就响了。

那是凌晨三点。一个重要的时刻。

电话是彭师傅打来的,他通知方炜明天不用去酒吧了。他的口气很平常,慢条斯理的,但方炜知道,一定是那边出事了。方炜问彭师傅是不是在酒吧。彭师傅说他刚到酒吧。

实际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酒吧被砸成稀巴烂,灯箱和大门已经无法分辨了,吧台里的洋酒没有一瓶是完整的,地面上全是玻璃碴子,亮晶晶地泛着寒光。

酒吧门口停着两辆警车,两个警官正在与彭师傅交流,一名警官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张平也在现场,他还是老样子,蹲在角落里抽烟

,肩膀很有节奏地颤动着。

据目击者说,凌晨两点半左右有两辆面包车停在酒吧门口,七八个穿黑衣的大汉举着铁棍冲到酒吧前,见东西便砸,打砸的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车牌照被遮盖,因为时间较短,目击者没有看清任何一个人的面貌特征。

警察完成笔录,用警戒线将酒吧拦起来。彭师傅招呼方炜、张平去吃夜宵,他说酒吧至少要歇业十五天,让张平通知其他员工,除此之外他没再提一个字,好像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方炜第二天向主管提交了年假申请,他要休息了。

午夜十二点,一辆半新不旧的绿色吉普车停在枣林社区门口,没有人下车,两个钟头后车子开走了。这个场景一连重复了三天,没有人见过驾驶者,吉普车像幽灵一样每天按时到达,准时离去。

凌晨的街道湿漉漉的,静悄悄的,与白天完全不同,简直就像是换了一张脸。

清洁车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爬行着,车顶上闪烁着黄灯,不紧不慢的,相当颓废。空驶出租车盲目地穿街过巷,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清晰悦耳,司机们探头探脑,左顾右盼,有的唉声叹气,有的牢骚抱怨。路边的烧烤摊遍地开花,啤酒瓶横竖不一地躺在地上,一群群闲人坐在小马扎上尽情地消磨时间,空气中弥漫着肉香和辣椒末的混合味道,这是城市的另一个味道。瘾君子和性工作者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黑夜是他们的保护色,这是属于他们的时间,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生命……

枣林社区里驶出一辆轿车,车速很快,转眼间已经进入环线。吉普车立刻动起来,紧紧地跟在那辆车后面。两辆车相距四五十米,转过几个街区,小轿车停在一家夜总会前,两侧车门同时打开,下来五个人,在服务人员的簇拥下进了前厅。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白白的胖子,由众人簇拥着进入一间豪华包厢,胖子坐在中央,其他四个人服服帖帖地坐在他旁边。他们点了两瓶威士忌,半箱苏打水,音乐响起,两个身穿紧身休闲服的点歌妹款款走进包厢。

柔色的灯光让人迷醉,男男女女渐渐躁动起来,有的对唱歌感兴趣,有的对洋酒感兴趣,有的对身体感兴趣。总之是各人忙各人的,互不干扰,格外和谐。

隔壁的包厢里没有音乐,也没有性感诱人的点歌妹,包间门半开着,一个人全神贯注地盯着走廊。账款已经提前付清,此刻他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他。

那辆吉普车是方炜租的,枣林社区的地址是从朱芳那里得到的,还好胖子没有搬家,方炜足足等了三天,他才离开居住的小区。

胖子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午后他都会在院里散步,有时候坐在车里抽根烟,或者听上一阵收音机。方炜躲在暗处迟迟没有动手,因为他比较忌惮与胖子形影不离的那只一米来长的狼狗。

方炜在等待一个机会,胖子离开狗的机会。

机会终究被他等来了。傍晚,两个凶神恶煞的中年人去了胖子家,没过多久杂货店的伙计送去了一箱啤酒和几盒小菜。那两个人中没有瘦子,不过方炜并不特别担心,他已经有了找到瘦子的办法。半个小时后,又有两个另类打扮的人进了院子,他俩大概也是胖子的兄弟。

方炜耐心地等在门口,他相信那几个人不会一直喝到天亮,男人喝到一定份上就开始不老实了,就开始朝着动物的某些方面转变。果然,凌晨时分几个醉醺醺的家伙开着车出去了,方炜跟在后面,他准备今晚动手。

车停在夜总会门口,方炜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不远不近地跟了进去。他把帽沿压得低低的,就算是胖子突然回头也不会认出他。胖子怎么能想到方炜竟然敢单枪匹马地来找他算账呢?

方炜没有锁车门。

胖子进了一间包厢,方炜就待在隔壁,他很有耐心,一点也不急。今晚胖子在劫难逃,他以为人多就安全了,其实他错了,人越多越不安全,因为每个人都有了依赖感,人如果只想着依靠别人,就离死不远了。

方炜不想闹出人命来,但他一定要给胖子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让他记住不是所有酒吧都可以砸的,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欺负的。

彭师傅对他的年假颇有异议,他担心方炜会去捅娄子,他说他会找人摆平此事,不让方炜插手。方炜相信彭师傅说到做到,不过他并不想等彭师傅出手,既然事情出在自己手里,他就一定要亲自解决,这是他多年遵循的原则,更何况朱芳给他提供了胖子的住址,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变调的歌声飘在半空,像一声声闷雷摧残着旁观者的神经。卡拉OK是毁灭人类创造力的发明,在这里没有创新,只有模仿,久而久之,大家麻木了,山寨算了。居然还有人在搞创作,让人费解,难以接受。

方炜刚才在洗手间里转了一圈,里面没有服务员,这很好,只要胖子离开包厢,他就在这里收拾他,即便是两个人同时出来他也不会手软。

隔壁的门开了,音乐声突然大了一下,然后便归于沉寂。一个人影从房门口走过,方炜迅速站起来,看到一个瘦高的背影进了卫生间,显然不是胖子。方炜继续坐在沙发上,他要等一个更好的机会,没有机会他绝不会轻举妄动,只要一动就必须制住胖子。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隔壁的音乐声中止了,方炜听到胖子爽朗的笑声和点歌小姐撒娇的扭捏声。一定是胖子开始发放小费了,方炜忍不住想笑。

他没想到胖子只玩了半个小时,也许是小姐不合口味吧,既然如此,只能再继续寻找机会了。方炜在屋里沉了一会儿,随后跟了出去。

起雾了,天地间朦胧起来,像一幅水墨画,让人心旷神怡。胖子的小轿车已经启动了,红色的尾灯像一对眼睛。

方炜并不急,这种天气谁也不会开得过快。接待小姐过度热情地把他送出门,嗲声嗲气地让他下次再来。方炜笑了笑,他才不会来这种地方。

小轿车动起来,很慢,大雾好像把车轮子缠住了。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方炜又笑了笑,真是天赐良机,胖子绝对不会想到今天会栽在他的手里。

方炜拉开车门,一个箭步窜上去,打着汽车,准备跟上去。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侧门和后门几乎同时被拉开了,两个男人不紧不慢地上了车,方炜还没看清对方的脸,就觉得脖子上一凉,一把锋利的刀架在他的肩膀上。

“开车吧。”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人客客气气地说,那语气和胖子如出一辙。

方炜启动汽车,后面的人喘着粗气,只要他乱动,那把刀子就立刻能割开他的喉咙。

“小子,我警告你,最好把刀子拿稳些。”方炜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别他妈废话,开好你的车。”后面那个人恶声恶语地说。

“好好好,你千万别紧张。”方炜扑哧一声笑出来。

坐在副座的人侧着身,阴着脸一声不吭,方炜觉得他的目光把自己的脸灼疼了。

“你倒是说句话呀。”方炜转过头说。

“你死到临头了话还挺多。”那个人终于说话了。

“是我还是你?”方炜反问道。

“你说呢?”那个人命令道,“现在开车。”

胖子的车加快速度,一只胖手从车窗里伸出来,在雾气中轻飘飘地挥了挥,方炜能想象出此刻胖子脸上得意的表情。

“这是去哪里呀?”方炜问。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方炜说:“原来你们早就发现我了。”

旁边的人说:“你第一天到小区门口转悠时就被我们发现了。”

方炜问:“那你们怎么现在才动手?”

旁边的人冷笑了两声,说:“我们在等一个好时机,小子,你还嫩点。”

方炜说:“你们不会打算活埋我吧。”

旁边的人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前面的车转了几个弯,朝郊区方向驶去,路两侧不见行人,偶尔有几辆运货的卡车轰隆隆地飞驰而过。

“我可以抽支烟吗?”方炜指了指口袋。

旁边的人小心翼翼地取出烟,替方炜点上一支,塞进他嘴里。“抽吧,反正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与你的观点不同。”方炜把烟灰弹出车窗,语气平淡地说。

“哦?”对方显然有些惊讶,他用威胁的口气说,“别打歪主意,你脖子上的刀子比你踩油门的脚快。”

“两败俱伤的蠢事我不干。”方炜又笑了两声。

“那你有什么打算?”

方炜板起脸,认真地说:“我打算先控制住后面的人,然后再来收拾你。”

“你究竟有几只手?”对方被逗笑了,愉快地咳嗽两声,说,“你觉得你有机会吗?”

“只要能控制住后面拿刀的手,你们就败了。”

“我不信。”对方把手伸进口袋,戒备地说。

胖子的车转了一个弯,轿车红色的尾灯在雾气中消失了。吉普车内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变得杀气腾腾。

一辆大货车远远地驶过来,方炜突然刹住车,喊了一声:“动手吧!”

接下来,方炜手中的烟头弹在旁边人的脸上,对方下意识地躲闪,脑袋撞到车窗上,咚的一声响。同一时间,他脖子上的凉气消失了,架在肩膀上的刀子竟然离奇地平移开了。方炜迅速用右手捏住握刀的手,左手伸进上衣口袋里。

喀吧两声骨节响,刀子滑落在座位上,紧接着是一声惨叫,后面的人两根手指头折断了。方炜马上松手。

这时旁边的人从口袋里抽出一根尖尖的钢管,朝方炜的腹部狠狠扎过来,眨眼间钢管已经触及到方炜的外衣,正不顾一切地往方炜身体里钻。

外衣已经被刺破!

就在这时,方炜的右手转过来,按住了对方的手腕,钢管向前的冲力锐减。方炜左手多了一根尖细的竹签,竹签一下子刺进对方的手掌心,钢管立刻脱手,迎面驶来的卡车掩盖了尖锐、刺耳的叫声。

竹签是方炜的武器。

前后不到三十秒,方炜脱离了危险。他启动车子,转过弯,看到胖子的车停在路边。方炜按了一声喇叭,前面的车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开起来。方炜长出了一口气。

方炜取出一支烟,递给后面。“多谢了。”

“甭客气,我也没干什么。”后座上居然有人说话,是第四个人的声音。

“前面路口你就下车吧,再走下去就不好打车了。”

“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下面的事我自己就能搞定。”方炜也点上一支烟,说,“把他们的手机拿走,找个垃圾箱扔掉。”

“你一个人能行吗?”

“放心吧。”方炜停下车,说,“下车吧,完事后我请吃饭。”

行李厢门打开了,一个黑影跳下车,消失在浓浓的雾色中。

“你们没想到我有这手吧。”方炜笑着对两个手下败将说。

那个人是张庆海。

为了防备意外情况,方炜在进歌厅前给张庆海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尽快赶到歌厅,躲在吉普车的行李厢内,如果有情况发生,不要慌张,见机行事。所以他没有锁车门。

其实方炜并没料到看似多此一举的准备最后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也没想到自己和张庆海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如果张庆海没有在第一时间拼命控制住那只握刀的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方炜出了一身冷汗。他欠张庆海一个人情。

两辆车先后驶出了公路,吉普车开始颠簸起来,大约离市区十余公里的荒野地段,方炜停下让两个打手下车。

那两个失败的袭击者灰头土脸地离开后,方炜继续跟着轿车向前行,又走了五公里的样子,胖子的车终于停下了。方炜的车停在侧后方,他在雾气中看到轿车的尾灯闪了两下,一声车门响,车子熄火了。

方炜下了车,慢慢地走过去,他在想象胖子见到他时的表情,那一定是非常有趣的情景。他一脚一脚地把雾踩散了,周围安静得让人觉得很不真实。他靠近轿车,模模糊糊看到驾驶室里坐着一个人。

再走近,他看清了,是胖子。

方炜突然站住了,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胖子一直坐在车里,那刚才那声车门响,该如何解释?还有一个细节被方炜忽视了,胖子为什么始终没给他的两个手下打电话,按常理,他应该确认局面是否被控制住。

胖子大大咧咧地把车开到郊区,完全不顾后面的情况,他是疏忽大意还是另有计划?

方炜是否中了圈套?

方炜猛地回过头,他看到一个人形离自己越来越近,像鬼魅一样从雾中飘过来。方炜还没有看

清楚,脑袋和腰部就同时遭到了攻击,手法很老到,只一下,方炜就倒下了。

胶皮靴子狠狠地踩在他的脸上,两个人站在他身边。车门打开,胖子笑嘻嘻地下了车,走到方炜面前。

“我有一点比你强,就是兄弟多。”胖子慢吞吞地说,“所以你的手段只能使一次,而我可以使用多次。”

方炜想说话,可嘴里全是烂泥巴。

“你败在我手里一点也不丢人,哈哈。当然了,你有些自不量力,自讨苦吃。”胖子拍拍他的肚子说,“你现在还想翻盘吗?”

谁也没想到方炜会在如此困境中发起反击。其实,最不可能的时机才是最好的时机。

方炜知道,错过这个机会就再不会有机会了。

他要反击,必须迅速。

方炜抓住踩在脸上的腿,旋转一百八十度,那个人没有准备,跌了出去。方炜刚爬起来就觉得后背一疼,另一个人发起了攻击,他磕磕绊绊地靠近胖子,颈部又挨了一拳,他借势扑到胖子面前,举起拳砸中胖子的鼻子,鲜血四溅,胖子没来得及躲闪。

身后的拳脚又急又猛,方炜身上火辣辣的,他没有回头,也没有闪躲,他的全部精力全在胖子鼻子上,其他的部位他完全不感兴趣。

方炜像是胖子的影子,胖子退他便进,胖子倒他也倒。他拳拳不离鼻子,一拳、两拳、三拳……

起初胖子的鼻子是鼻子,后来就不能叫做鼻子了。

后面的打手一刻也没停,而且手段越来越凶狠。方炜连头都没回,好像那些拳头都是打在别人身上。

这是一个奇怪的场面,三个人同时动手,却有两个人被打。

打到第十拳时胖子崩溃了,他尖叫着让大家停手,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鼻子在地上打滚,他的鼻子已经被方炜打烂了。

方炜一个箭步跨上去,揪住胖子的脖领,他的手背上掀起一层皮,胖子脸上的状况可想而知。

“把手机扔过来。”方炜对那两个人说。

两部手机同时扔过来,方炜没有接,他抬起脚把手机踩碎,然后拽着胖子走向吉普车,途中顺手把轿车的钥匙拔下来。

方炜调转车头往回走,他告诉那两个目瞪口呆的人,车钥匙放在公路的入口处,能否找到就看他们的运气了。

吉普车很难沿着一条直线行驶,方炜的后背像被挖走了几块肉,他几乎是站着开车。胖子一改往日风采,他捂着冒血的鼻子有失身份地哇哇乱叫。

“别叫了。”方炜被他的叫声弄得心烦意乱。

胖子立刻噤声,继而开始低声哼哼。

车子开进城,方炜问瘦子的住址,他今晚要一网打尽,否则就不好办了。胖子老实巴交地说了一个地址,然后吵吵要去医院看急诊。

“这点伤就去医院,今后怎么带兄弟。”方炜挖苦道。

胖子毫不在意,仍然要求去医院。

“地址是不是真的?”方炜把车开到医院门口。

胖子懦弱地连连点头。

“要是有问题我就再砸烂你的鼻子。”方炜说,“马上滚蛋,以后别再欺负人了。”

胖子连滚带爬地进了急诊室,方炜笑了两声,开车走了。

瘦子的家很好找,在城北的一片待拆的平房区内,墙壁上是一个大大的“拆”字,原住户几乎都搬走了,只亮着几盏孤零零的灯,偶尔传来几声狗叫。这很好,动起手来不用担心打扰邻居。

方炜把车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步行进去,他只拿了根竹签,车上那把刀子他并不喜欢。门牌号清清楚楚,方炜很容易就找到了瘦子家,那是一个独门大院,院墙很高,没有攀登点。方炜围着院墙转一圈,又回到了门口。他把脸贴在门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没想到一下子把院门撞开了,门没有锁。

半夜三更的不锁大门,显然这是个圈套。

是不是胖子通知了自己的手下,院子里可能埋伏了更多的手下?

方炜决定冒险,他不想推迟自己的计划。硬着头皮也要上。

院子很大,一张桌子一把躺椅,还好没有狗。正房亮着灯,无声,方炜觉得里面一定有人。

窗帘拉得密不透风,方炜只能推开房门,也许有一群亡命徒在等着他,方炜现在顾不了许多了。

门一点一点地推开,冰凉凉的灯光倾泻出来,停留在方炜血迹斑斑的衣服上。

房间里有三个人,显然不是一伙的。瘦子靠在墙上,手还是插在兜里,表情似乎很轻松。他对面的两个人手持木棍,正以不同的角度逼向瘦子。

方炜的出现打乱了节奏,一个持木棍的人迅速扑过来,想在第一时间将方炜解决掉。对于突发的情况,方炜表现得很冷静,他马上明白了那两个人的身份。

“我也是找他算账的。”方炜指了指瘦子。

对面的人停止了攻击,但脸上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方炜对他耳语了几句,对方才完全松弛下来。

现在是三对一,瘦子被逼到墙角,现在已经没有悬念了,瘦子无路可逃。

“把手慢慢地伸出来。”其中一个人威风凛凛地喝道。

“好的。”瘦子冷笑了两声,然后把手伸出来,他的手很白,手里握着一个东西。

一把乌黑锃亮的枪。

那是一把自制的土枪,一扣扳机就能彻底毁掉一张脸。

这把土枪的出现令局面发生了不可思议的逆转,原本占据主动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后退,而处于绝对劣势的瘦子开始步步紧逼。

头顶上的灯闪了几下,令场面更加诡谲。

三个人同时想到一个解决方案,那就是一个人迎着枪口冲上去,另外两个人从两侧发起攻击。

问题是:谁冲上去?

冲过去的后果大家心知肚明。

瘦子又向前跨了两步,这样下去三个人都得完蛋。

方炜突然冲上去了,他死死抱住瘦子的胳膊,枪口对准了他的肚子,肚子开膛还能缝合,脸一旦毁了就没办法了。

瘦子一下子失去了优势,事实上他并没想到有人会如此玩命,以往只要他亮出土枪,局面就立即得到控制,甚至有人当场跪地求饶。

今晚的情况出乎他的意料,他一愣神,两根棍子就劈头盖脸地抡过来,半空中响起一阵恐怖的声音。

瘦子下意识地侧过身,一根棍子击中了他的肩膀,另一根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头顶,黏糊糊的血一下子遮盖住了他的眼睛。

瘦子忘记了手中的土枪,当他想起来的时候枪已经脱手,现在它在方炜手里。

两根棍子噼里啪啦地落在了瘦子身上,他像狗一样在房间里四处乱窜,嘴里呜呜地求饶。

“行了。”方炜把土枪小心翼翼地放进裤兜里,说,“就这样吧,别闹出人命。”

两个人停手,和方炜一同退出了大院。“你的枪没收了。”方炜出门前说。

方炜上了吉普车,那两个人打了声招呼便消失了。他们是彭师傅找来的人,方炜的耳语就是向对方表明了身份,这些话当然不能让瘦子听到。

路过一条小河沟时方炜把土枪扔了下去,这要命东西绝对不能留在瘦子那里。

回到市区,一身轻松的方炜在洗浴城里泡了一夜,他的神经还处于亢奋阶段,无法入睡。

天色已泛白,小鸟唧唧喳喳地叫起来,卖早点的支起了摊位。方炜出了洗浴城,在路边的早点摊买了两张油饼,然后找家酒店,一觉睡了十二个小时。当他醒来时才感到有些后怕,如果当时瘦子扣动扳机,那么他现在应该躺在医院里了。

方炜让服务员出去给他买了件外衣,有了新衣服后他才到药店买了一些跌打药,涂上药后他打电话给张庆海报个平安。

“你小子还活着呢。”张庆海说。

“我欠你一个人情。”方炜只要一说话,后背就没头没脑地疼起来。

“彭师傅在找你,快急疯了。”张庆海说。

“我知道了。”方炜准备挂断电话,“过几天再聊吧。”

方炜拨通了彭师傅电话,他只告诉对方一切都好,其他的一个字也没说。第二天他俩在一家咖啡厅里深谈了几个小时。

养了几天伤,方炜重新出现在公众面前,他把吉普车简单维修了一下,然后退还给租车行。那间酒吧没有再开起来,因为城市拆迁,彭师傅得到了一大笔补偿金,这是最好的结果,今后不必再与地痞流氓打交道了。

方炜约王哲和张庆海吃了顿饭。张庆海一入席就抱着酒瓶自斟自饮。

“听说你以前在酒楼上班时被毒蛇咬过。”几杯酒下肚,张庆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王哲。

“你是怎么知道的?”王哲纳闷道。

“你老婆告诉我的,”张庆海说,“她说你被动物园蛇馆的馆长用自配药救了,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差不多吧。”王哲可不愿意回忆那段经过。

“听说那天深夜,你在动物园里看到一只大猩猩在笼子外面溜达,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晚上去看看。”王哲没好气地说。

“我才不信呢。”张庆海说。

一顿饭潦潦草草地结束了。王哲真的把酒戒了,所以他隐约了解到那两个人的某些秘密。

年假休完了,方炜没有上班,而是递交了辞职报告。彭师傅马上批准了,方炜办理了离店手续,搬进了一套崭新的单元房。

他买了一些生活用品,把新家重新装饰一番。他穿着一套笔挺的名牌西服,在镜子前照了照,感觉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一切安排妥当后,他提着公文包进了一家洋酒代理公司,里面的展示柜里摆满了他熟悉的洋酒。他敲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一位更熟悉的人在等着他。

“准备好了?”彭师傅笑着问。

“一切就绪。”方炜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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