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福翠尔(JacquesFutrelle,1875-1912)泰坦尼克号的沉没造成了许多悲剧,其中之一便是作家杰克·福翠尔的死。福翠尔创造了凡·杜森教授(S.F.X.VanDusen)这个号称“思考机器”的人物,因为他擅长逻辑推演,精于破解不可能的犯罪。凡·杜森在知名的密室谜案《逃出十三号牢房》(TheProblemofCell13)中大放异彩,该小说于一九〇五年连载于《波士顿美国人》(TheBostonAmeri)。凡·杜森宣称他可以在严密的监视下,从最牢不可破的监狱中逃走。于是众人纷纷较劲,看谁能提出逃狱的办法。福翠尔的逃脱方法,可说是所有小说中最天才的一个。我在本书中并未选摘那一篇故事,一来因为它经常收录在其他选集中,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那篇并不是犯罪故事,而是一个极高的挑战。在那之后,常有人——通常是报社记者贺金森·哈奇(HutsonHatch)——拿各种奇奇怪怪的不可能犯罪去问凡·杜森的看法。以下这篇首刊于《周日杂志》(SundayMagazine,一九〇六年九月号)的作品虽然较不为人所知,但是依旧精采万分。

破晓时分,汉克船长靠在丽蒂安号船首的栏杆,望着云雾半掩的灰绿色海洋上一道掠过的深色条痕。那是一艘线条优雅流畅的汽艇,汽艇的驾驶盘前坐着一名男子,昂然地看向前方。汽艇越过一道大浪,晃了一下,等稳下来后,又继续疾驰。汽艇的舵手动也不动地坐着,完全无视于飞溅在脸上的水浪。

“这船跑得真快。”汉克船长思忖道,“天啊!它要是一路这样奔向波士顿港,应该一下子就会到啦。”

汉克船长好奇地看着汽艇,直到船被雾气淹没,消于无形,然后才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正要进港的汉克船长离波士顿港还有两三里远,此时清晨六点,天色依然昏灰。在汽艇消失几分钟后,汉克船长听到两百码外传来一声尖长的哨音,他勉强在晨雾中辨识出一大艘船舰的轮廓——看起来好像是艘战舰。

几分钟前消失的汽艇这时又出现在汉克船长面前了,这回汽艇以全速驶向波士顿港,船身急刺而过,几乎从领航艇的船首下钻过去,引发了一阵阵的惊呼。后来大家一起用餐时,当时值班的领航员表示说:“妈的!就这样给我钻过去了!老子这辈子没看过船擦身这么近的,而且连漆都没刮到。那汽艇近到不能再近,我连痰都可以吐到上面了,我跟那开船的讲话时,他眼睛抬都不抬一下——只是自顾自地往前开。我送了他几句操他妈的,让他学个教训!”

汽艇在波士顿港里的表现一样令人结舌。航行的路线已经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而且以不要命的速度东钻西窜,全然不将海雾、其他船只和大船掀起的涛浪放在心上。汽艇仅差分毫便要撞上一艘拖船;还与货船擦身而过,并引来一阵叫骂,一名渔夫把压箱的三字经全搬出来用了。最后汽艇终于来到一片空荡的海面,全速冲向码头。众人一致公认,波士顿港里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船。

“大概是开路船吧,”一名爱开玩笑的老人在码头上看着汽艇说,“如果那个白痴不减速,连码头都穿得过去。”

汽艇上的男子依然我行我素。汽艇的马达在突来的寂静中轰天作响,众人又突然纷纷大声出言警告,眼看那船就要撞上去了。接着大约翰出现在码头的索缆边,他的大嗓门是海内外出了名的,大约翰如雷的声音一响,众船队莫不纷纷拜倒。

“你这个白痴!”他对那名无动于衷的男子喊道,“快关掉马达,把船掉过头!”

男子毫无反应,汽艇直直朝大约翰及他手下所站的码头冲来。大伙见状,纷纷四下逃窜。

“真是蠢蛋。”大约翰无可奈何地说。

船撞上来了,木片四碎,轰然之后只剩马达卡搭卡搭地旋响。大约翰奔到码头尽处向下张望。汽艇的行速将船身一半推到一艘救生艇上,救生艇侧歪着,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男人被摔到前面,面部朝下,静静地趴在救生艇上。脏污的海水不断地拍打在他身上。

大约翰率先冲到救生艇上,他小心地爬到堆挤成一团的男子身边,将他的脸翻过来。大约翰看了男子瞠大的双目一眼,然后转身对聚在码头上探头探脑的人群说:“难怪他不肯停下来,”大约翰沉声表示,“这蠢蛋已经死了。”

众人纷纷伸手相助,一会儿之后,尸体已经搬到码头上了。男人身穿制服——外国海军的制服,年纪约莫四十五岁。他身材壮硕,有着海上男儿的黝黑肤色。他那深黑色的的山羊胡子,在死灰色的脸上看来格外令人惊心。男子的头发略为霜白,左手背上有字母D的蓝刺青。

“是法国人。”大约翰笃定地说,“他身上穿的是法国海军船长的制服。”他不解地望着尸体,“波士顿港已经有六个月没有法国军舰出现了。”

警方不久便赶到了,随行的是犯罪调查局的主管马洛礼探长,还有验尸员克劳医师。探长去询问渔夫及那些目睹撞船事件的人,而同时克劳医师则忙着检查尸体。

“必须验尸。”医师站起来说。

“他死多久了?”探长问。

“差不多八到十个小时吧,死因看不出来,目前看不到枪伤或刀伤。”

马洛礼探长细细检视死者的衣服,上面没有姓名或裁缝的标记,布料是新的;鞋子的制造者姓名被人用刀削去了;口袋里空空的,连张纸片或铜板都没有。

接着马洛礼把注意力转移到汽艇上。船身和马达都是法国制的,船身两侧的深长刮痕将船名刮掉了。探长在汽艇内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条手帕——一条女人的手帕,角落上有EMB的缩写。

“啊,本案涉及一名女子!”探长自言自语说。

警方将尸体小心地挪到媒体看不到的地方,因此死者的照片并未刊登出来。记者哈奇和其他人猛发问,马洛礼探长约略回答说,死者是法国军官,案子或许有些内情。

“我没办法全告诉你们。”他精明地说,“不过我已经有完整的推论了。死者是被谋杀的,受害者是法国军舰船长,他的尸体被人放到汽艇上——汽艇也许是战舰上的设施——然后就开动汽艇。我不能再多说了。”

“你的推测哪算完整,”哈奇随口说,“还不知道死者的姓名、死因、动机和他的船名。手帕为什么会在船上?尸体究竟为何会被放到船上,而不干脆直接丢到海里?”

探长低声咕哝,哈奇转身离开,自己跑去查问。在短短六小时内,哈奇便透过电报,得知波士顿港过去六个月来,方圆五百里都没出现过法国船只。这件谜案变得越来越难解了,哈奇有成千上万个问题,却连一个答案都找不出来。

事件发生第二天,号称“思考机器”的凡·杜森教授也注意到汽艇案了。这位科学家仔细聆听哈奇的转述,情绪似乎不太高兴。

“尸体验了没?”他终于问道。

“预订今天十一点验尸。”记者答道,“现在已经过十点了。”

“我应该过去看看。”凡·杜森说。

克劳医师非常欢迎著名的凡·杜森教授来提供协助,而哈奇和其他记者则焦虑地等在路边。验尸两小时内就验完了,凡·杜森好奇地研究死者制服上的勋章,让克劳医生去跟媒体宣布骇人的发现——死者不是被谋杀的,而是死于心脏衰竭。死者胃部没有毒药,也未受刀枪之伤。

接着媒体便开始穷追猛打地一连串发问:是谁把船名刮掉的?克劳医师不知道。船名为什么会被刮掉?医师还是不知道。鞋子的制造者姓名怎么会被撕掉?医师耸耸肩。手帕跟本案有何相关?克劳根本无从猜起。知道死者的身分吗?目前医师还不晓得。尸体上有没有什么疤痕可以指认死者身分?没有。

哈奇在脑中想了几点评论,然后轻手轻脚地把凡·杜森从其他记者身边拉走。

“那家伙真的是死于心脏衰竭吗?”他老实问道。

“不是,”凡·杜森简单地答道,“是毒药。”

“但验尸员不是才特别提到死者胃部没有毒药吗?”哈奇问。

教授没回答。哈奇努力克制住追问的冲动。凡·杜森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百科全书。几分钟后,他用高深莫测的表情看着哈奇。

“本案绝非自然死亡。”他说,“所有事实都指向他杀。哈奇先生,麻烦你帮我把案发当日所有本地及纽约的报纸找来——我不要案发次日的。请你把报纸寄来或送来给我,然后今天下午五点再过来一趟。”

“可是,可是——”哈奇结结巴巴地说。

“我在知道所有真相之前,什么都不会说。”思考机器打断他说。

哈奇亲自把凡·杜森要的报纸送到从不读报的凡·杜森手上,然后离开。那是个非常难熬的下午,令人焦心而难耐。哈奇准五点钟便冲进凡·杜森的实验室,这位科学家半埋在报纸堆中,突然之间站了起来。

“是谋杀的,哈奇先生。”他忽然大叫说,“用一种绝妙的手法杀害的。”

“那男的——那男的是谁?他是怎么被杀的?”哈奇问。

“他的名字叫——”凡·杜森刚刚开口,又顿住了。“你们办公室里应该有《美国名人》这本书吧?拜托打电话过去叫他们把朗罕·杜德利的记录弄一份给你。”

“他就是死者吗?”哈奇很快地问。

“不知道。”这就是答案。

哈奇跑去打电话,十分钟后,哈奇回来,却发现凡·杜森已经打扮好准备要出门了。

“杜德利是位船主,五十一岁。”哈奇念着抄下来的笔记,“他以前是一般船员,后来变成船公司老板,但规模不大。他的生意做得相当成功,十五年后变成了富翁。他有一定的社会地位,部份得归功于他一年半前娶的老婆。她叫爱笛·贝汀,是著名的贝汀家族的女儿。他在北岸有不动产。”

“很好。”这位科学家表示,“现在咱们去查查看这家伙是怎么被杀的吧。”

两人到北站搭火车到北岸的一个小镇,那地方离波士顿三十五里。凡·杜森在镇上问了一些人,最后两人坐上一辆笨重的马车。马车在黑暗中行驶半小时后,两人才看见灯光。哈奇听到右手边某处传来海洋喧闹的拍浪声。

“等我们一下。”马车停下时,思考机器命令车夫说。

凡·杜森走上台阶按铃,哈奇跟在后面。一分钟后门开了,灯光洒泄了出来。一名日本人站在两人面前——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实在很难猜出他的年纪。

“请问杜德利先生在吗?”凡·杜森问。

“他没那个福气。”日本人答道。

哈奇听到这种诡异的回答,忍不住笑了。

“那杜德利夫人呢?”凡·杜森问。

“杜德利夫人正在换衣服。”日本人答道,“请进。”

凡·杜森将名片交给日本人,日本人便带他们到会客室。日本人客气地帮他们摆好椅子,然后就走了。一会儿后,楼梯上传来丝裙磨擦的声音,接着一名妇人——杜德利夫人——进来了。她并不漂亮,不过身材修长动人,还有一头乌黑如瀑的黑发。

“你是凡·杜森先生?”她瞄了名片一眼问。

凡·杜森深深鞠躬,但动作挺笨拙的。杜德利太太坐到长椅上,两名男性也坐到自己的座椅。众人一阵沉默,后来杜德利夫人率先打破僵局。

“凡·杜森先生,如果您——”

“你有几天没看报纸了对不对?”凡·杜森突然问。

“是的。”夫人答道,然后疑惑地半带着笑容问:“怎么了?”

“你能告诉我你先生人在何处吗?”

思考机器习惯性虎视眈眈地斜眼看着她。夫人脸上闪过一抹嫣红,而且在凡·杜森的紧迫盯人下越来越红。她眼中尽是疑问。

“我不知道。”她终于回答,“我想应该在波士顿吧。”

“舞会那晚之后,你就没再见过他了吗?”

“不对,我想是那天晚上一点半以后,才没再见过他。”

“他的汽艇在这里吗?”

“我真的不知道。我想应该是吧。你问这做什么?”

思考机器紧盯着她看了半分钟,哈奇实在是坐立难安,甚至是不忍——不忍看到夫人的焦虑,不忍听见他同伴冷漠的语气。

凡·杜森继续追问:“舞会当晚,杜德利先生左腕上面附近的部位遭到割伤,所以上面贴了一块薄膏药。你知道膏药是不是他自己贴上去的?如果不是他自己贴的,那又是谁贴的?”

“是我贴的。”杜德利太太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是谁的膏药?”

“我的——就放在我的化妆台里。怎么了?”

凡·

杜森站起来在地板上来回踱步,他瞄着门厅的门。杜德利太太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哈奇,正想开口时,凡·杜森停到她身边,用瘦薄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腕。杜德利太太并没有反抗,只是露出好奇的眼神。

“你可有心理准备,要听坏消息了?”凡·杜森问。

“怎么了?”她骇然问道,“干嘛这样卖关子——”

“你先生死了——被谋杀的,是毒杀!”凡·杜森冲口说道,手指仍按着她的脉搏。“你从房间拿来敷在他手臂的膏药片上沾满了剧毒,毒性立即渗入他的血液里。”

杜德利太太没有尖叫,只是抬眼瞪着凡·杜森一会儿。她脸色渐白,身体微微发颤,然后跌回长椅上,昏死过去了。

“很好!”凡·杜森得意地说。当哈奇站起来时,他突然下达命令:“把门关起来。”

哈奇照办。等他回来时,凡·杜森正弯身俯看昏去的杜德利太太。一会儿后,凡·杜森离开夫人,走到窗边往外看。哈奇看着杜德利太太逐渐恢复血色,最后睁开了眼睛。

“别太激动。”凡·杜森平静地指示她说,“我知道你跟你先生的死没有关系,我只是需要你帮点忙,让我找出凶手罢了。”

“噢,天啊!”杜德利太太叫道,“死了!他死了!”

泪水自她眼中淌下,两位男士怀着尊重的心情,任她哭了几分钟。最后杜德利太太终于红着眼抬起头,但嘴角带着坚毅的神色。

“只要我能帮得上忙——”她开口说。

“我从这扇窗看到的那个是船屋吗?”凡·杜森问,“就是门边那个矮长有灯的建筑。”

“是的。”杜德利太太表示。

“你说你不清楚汽艇现在是不是在船屋里,对吧?”

“没错,我不清楚。”

“你能不能问问那位日本仆人,如果他也不知道,派他过去看看好吗?”

杜德利太太站起来按下电钮,一会儿后日本人出现在门口。

“大阪,你知不知道杜德利先生的汽艇是否还在船屋里?”她问。

“不知道,太太。”

“你能不能亲自过去看看?”

大阪深深行礼后离开房间,轻声将门关上。凡·杜森再次走到窗边,坐下来望着外头的夜色。杜德利太太问了些问题,凡·杜森逐一回答,就在她了解当初找到她先生尸体的细节——也就是大众所知道的细节时,大阪回来了,打断杜德利太太的询问。

“太太,我在船屋里没看到汽艇。”

“这样就可以了。”凡·杜森说。

大阪再度行礼退下。

“杜德利太太,”凡·杜森柔声问道,“我们知道你先生在面具舞会上穿了法国海军装,请问你当时穿什么?”

“伊莉莎白女皇的服装。”杜德利太太答道,“袍子很长,很重。”

“你能给我一张杜德利先生的照片吗?”

杜德利太太离开房间,很快拿了一盒照片回来。哈奇和凡·杜森一起看着照片,没错,就是汽艇上的男子。

“这样就行了。”凡·杜森终于说,然后作势离去。“几小时后,我们会揪出凶手,你可以安心了,你的名字绝不会扯进这件案子里。”

哈奇瞄了同伴一眼,觉得凡·杜森温柔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邪意,不过从他表情上却完全看不出来。杜德利太太送他们到门厅,大阪站在前门口,两人走出去后,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哈奇正要下台阶时,凡·杜森却在门口停住,重重地来回走动。哈奇讶异地回头看,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凡·杜森举手要他噤声,然后突然一倾,将耳朵贴到门上。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敲门,开门的是大阪。大阪顺着凡·杜森的指示来到门外,然后悄悄地尾随凡·杜森从阳台来到院子,他似乎一点都不讶异。

“你家主人杜德利先生是被谋杀的。”凡·杜森低声对大阪说,“我们知道杀他的是杜德利太太。”哈奇看到凡·杜森继续说道,“不过我刚跟她说她没有嫌疑。我们不是警方,不能逮捕她。你能跟我们到波士顿跑一趟,别让这边任何人知道,然后把他们夫妻吵架的事告诉警方吗?”

大阪平静地看着一脸期望的凡·杜森。

“我本来以为不会有人知道,”他终于说,“既然你们知道了,我就去吧。”

“我们把马车调远一点去等你。”

日本人又进屋子里了。哈奇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跟着凡·杜森上马车。马车走了一百码后停下来,几分钟后,一道黑影自夜色中向他们行来,凡·杜森看着迫近的影子,轻声问道:“是大阪吗?”

“是的。”

一小时后,三位男士上了开往波士顿的火车。大家坐定后,凡·杜森转头看日本人。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舞会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他问,“还有他们夫妻到底为什么起冲突?”

“先生爱喝酒。”大阪用生涩的英文勉强解释,“一喝酒,就打太太。我看过先生打太太两次。一次是两人在日本渡蜜月之时,我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帮他做事;还有一次在这里。舞会那天晚上,先生醉得很凶,跳舞时还跌到地上。太太很气,她以前也为此发过脾气。他们有些吵架的话我听不懂,两人已经意见不合好几个月了。当然了,那都是两人私底下的事。”

“那他手臂上那个贴了膏片的伤呢?是怎么来的?”凡·杜森问。

“就是他跌倒割到的。”日本人接着说,“他伸手去抓木椅,结果被上头的木雕割到手臂。我扶先生站起来,太太叫我去她房间拿贴片,我从她的化妆台拿来,太太就把贴片贴到先生的伤口上了。”

“这句话就可以将她定罪了。”凡·杜森仿佛在下结论地说道。他顿了一下,然后表示:“你知道杜德利太太是如何将尸体放到船上的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阪说,“老实讲,杜德利先生贴了膏片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清楚。我只知道先生怪怪的,然后就走出房子了;太太也是,之后有十分钟左右都不在舞厅里。”

哈奇直盯着凡·杜森,还是无法从他脸上瞧出端倪。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哈奇听到火车煞车员高喊“波士顿到站”,便机械性地跟着凡·杜森和大阪走出车站上了计程车。他们立即前往警察总部,三人进马洛礼办公室时,马洛礼刚好正要回家。

“让我告诉你吧,马洛礼先生。”凡·杜森冷冷地说,“汽艇上的男子不是法国海军军官,亦非自然死亡——他叫朗罕·杜德利,是有船阶级的百万富豪。杜德利是被谋杀的,而我刚好知道是谁下的毒手。”

探长吃惊地站起来,打探着面前的凡·杜森。他太清楚这位思考机器了,对他的话绝对不敢存疑。

“凶手是谁?”马洛礼问。

思考机器关上门,门锁“咔”地一声锁上了。

“是那边那个男的。”他冷静地转身指着大阪说。

空气一下子凝住了,接着探长走过去伸出手。身手灵活的大阪突然一跃,像蛇般攻窜过来;两人激烈地扭打了一会儿,接着马洛礼摊倒在地上,手腕被人拿住——那是柔道的招数——大阪同时朝锁住的门边冲过去。当他挣扎到门边时,哈奇已刻不容缓地举起椅子朝他头上砸下去,大阪连哼都没哼地当场挂掉。

约莫一小时后,大阪才苏醒过来。这期间探长已经把他身上六、七处瘀伤搓揉过,并搜过大阪全身了。探长没找到什么,只有一个小瓶子。他打开瓶塞凑过去闻,结果被凡·杜森一把抢走。

“笨哪,会死人的!”他大叫说。

大阪坐在马洛礼探长办公室的椅子上,手脚都被绑起来——这是探长基于安全考量所做的安排。大阪不再面无表情了,他脸上透着恐惧、叛逆与狡猞。他听着凡·杜森的陈述。思考机器靠坐在椅子上,微微望着上方,细长的手指相互紧压。

“二加二等于四,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凡·杜森终于开章明义地说。“然而‘二’这个数字本身,与其他数字都无关,也无法从中看出结果,它是推论过程中一个独立的事实。如果这项事实与另一件事实相加起来,结果就会得到三,依此类推,就可得到最后的结果了。如果把每项事实考虑进去,得到的结果一定不会错。因此任何问题都可以透过逻辑来解决;因为逻辑是一种必然性。

“这件案子的各项事实在分别单独考虑时,看起来也许像是自然死亡、自杀或谋杀;但综合起来,便可以推断出是谋杀。死者的鞋子制造商被撕去,是本案最有力的一个证据,而刮去的船名也是。这表示凶手很细心。”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马洛礼探长说,“我一直认定是谋杀,直到验尸官——”

“既然证明是谋杀,凶手究竟用了什么手法?”凡·杜森继续沉着地说,“克劳医师验尸时我也在场,尸体没有刀枪之伤,胃中无毒。由于知道死者死于他杀,于是我深入追查,结果在死者左臂的小伤口上找到谋害的方法——那伤口上面贴了膏片。死者的心脏阻塞没有明显的病因,克劳医生在检查心脏时,我把贴片撕下来,膏片上飘着异常的气味,我知道毒药是经由伤口渗到血液里的。所以二加二就等于四了。

“问题来了,膏片上是哪种毒?幸好我略懂植物学,从气味上大略猜到是一种仅产于日本的草药,所以是种日本毒药。我实验室的分析员后来证实是日本的毒药没错。这是一种剧毒,除非直接将毒注入动脉,否则毒性发作很慢。贴片上的毒和你从大阪身上拿到的毒是一样的。”

凡·杜森打开瓶塞,将一滴绿色的毒液倒到自己的手帕上。他等了一两分钟,让毒液挥发掉,然后将手帕交给马洛礼探长。马洛礼隔得远远地嗅了嗅手帕。接着凡·杜森拿出从死者臂上撕下来的贴片,探长又闻了一下。

“是一样的。”凡·杜森点了根火柴,将手帕烧成灰烬。他说:“而且毒性极强,未经稀释的话,光闻就能致命。我叫克劳医师验尸后公开表示死者死于心脏衰竭,这是有原因的。这样凶手若看到报纸,就会安心了,何况杜德利确实死于心脏衰竭,只不过肇因是中毒罢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确认死者的身分。哈奇先生打听到波士顿港有好几个月没有法国军舰进港了,汉克船长看到的很可能只是我们自己的军舰。死者死亡时间不到八小时,显然不是从法国军舰上来的,那么他会是打哪儿来的呢?

“我对制服认识不多,不过我仔细检查他臂膀及肩上的勋章后,去查百科全书,知道那制服看起来虽然很像法国军服,其实并不属于任何国家,因为制服做得不对,勋章也十分混杂。

“接下来呢?可能性有好几个,其中之一就是化妆舞会,因为化妆舞会不必穿真的制服。最近哪里举行过化妆舞会?我相信报上应该有刊登,我果然没料错。从北岸来的一份通讯上写说,发现死者的前一天晚上,朗罕·杜德利的府宅曾经举行豪华化妆舞会。

“在解决问题时,一定得将每一项事实当成数学里的每个数字去考量。杜德利!死者手上刺着D字,《美国名人》一书中指出,杜德利娶了爱笛·玛顿·贝汀。船上的手巾上有EMB的字样,曾经当过船员的杜德利是个拥有船只的百万富豪,也许这是他自己在法国制造的船。”

马洛礼探长佩服地五体投地的看着凡·杜森;至于凡·杜森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提到的大阪,则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记者哈奇迫不及待地聆听每一个字。

片刻之后,凡·杜森接着说道:“我们去杜德利家,开门的是这个日本人,日本的毒!二加二还是等于四。不过一开始我的注意力全放在杜德利太太身上,她老老实实、丝毫没有戒心地告诉我说,她先生臂上的膏片是她贴的,而且贴片是从她房里拿来的。我怀疑她与谋杀有关,因为她实在太坦白了。

“最后,我用手握住她的脉搏——跳动很正常——然后残酷地告诉她说,她先生遭到谋杀了,结果她的脉搏急速跳动;当我表示杜德利的死因后,她脉搏大乱,然后变弱,接着她就昏过去了。如果她知道先生已死——就算是她下的手——听到死讯时脉搏应该不至于大乱吧?而且我怀疑她哪有那个力气将杜德利的尸体抬到汽艇上。杜德利的身材壮硕,他老婆身上的服饰也不容她搬动尸体,因此杜德利太太是无辜的。

“那么接下来呢?这位日本人,大阪先生。我可以从当时我们所在的房间看到船屋的门。杜德利太太问大阪说,杜德利先生的船是否还在船屋里?大阪说他不知道,后来杜德利太太派他去查看。大阪回来报告说船不在,然而他根本没进去船屋。也许他是从其他仆人口中得知船不在船屋里的,可是这一点还是对他很不利。”

凡·杜森再次停下来斜睨着日本人,大阪与他对望一会儿,然后飘开眼神,不安地挪动身子

“我用一个简单可笑的计策将大阪骗到这里。”凡·杜森平稳地往下说,“在火车上,我问他知不知道杜德利太太如何将杜德利的尸体运到汽艇上。其实到目前为止,大阪应该还不知道尸体是放在船上的。大阪答说他不知道,这个答案等于承认知道尸体是放在船上的,因为尸体就是他摆置的,所以他才会晓得。大阪没有把尸体扔进水里,因为他知道尸体若未被潮水冲走,就会浮起来被人发现。

“杜德利先生受伤后,显然晃出屋外朝船屋的方向走过去。毒性发作了,也许他摔倒了。接着大阪把他身上所有能辨识身分的东西拿走,连鞋子的商标也不放过,然后把尸体放到船上,扭开全速让汽艇航行。他想船应该会迷航,要不杜德利的尸体也会被抛到海里。汽艇在风浪和舵的带动下,来到了波士顿港。我就不谈杜德利太太的手帕怎会跑到船上这件事了,因为方法有好几百种。”

“你怎么知道他们夫妻吵架的事?”哈奇问。

“因为她并不知道杜德利人在哪里。”凡·杜森答道,“如果他们大吵一架,杜德利可能会不告而别,而杜德利太太也漠不关心,至少在我们看到她时,杜德利太太都不大在乎。她大概以为杜德利在波士顿吧,或许是大阪跟她说的。”

凡·杜森转头好奇地看着日本人。

“我说得没错吧?”他问。

大阪没答腔。

“杀人动机是什么?”马洛礼探长问。

“你能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杀杜德利先生吗?”凡·杜森问日本人。

“我不说。”大阪突然大叫,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也许跟在日本的女孩有关吧。”凡·杜森轻松地表示,“他处心积虑安排了很久,像这种谋杀,常常是为爱复仇的。”

一两天后,哈奇去找凡·杜森,通知他说大阪已经认罪,并供出谋杀动机了。故事颇为悲惨。

“对我来说,最不可思议的是,所有间接证据都对杜德利太太非常不利,先是两人大吵一架,后来她又亲自帮杜德利贴药片。要不是你把大阪揪出来,她一定会被定罪。”

“间接证据是最无聊的!”凡·杜森打断他说。

“我绝不会凭着间接证据,认定果酱是狗偷吃的,就算狗的鼻子上沾满果酱也一样。”

凡·杜森教授瞄了哈奇一会儿,然后温和地补充说:“不过,乖狗狗根本就不会偷吃果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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