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电话铃声,吵醒了副官室那群刚刚躺下的人。外边还是一边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今村立马接起了电话。山胁揉了揉酸胀的双眼,看了眼手表。现在才是凌晨两点。三个小时前,外务省正式以公函的形式致电瑞典和瑞士公使馆,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一颗悬着的心好不容易找到了安置地,他心想这回终于能睡个觉了。于是,山胁就在副官室的接待席上和衣躺下了,可谁成想才刚刚三个小时就出事了。估计又是有什么突发事件了。挂了电话,今村转身对山胁说:“近卫师团出现了兵变。步兵的第二连队现在已经占领了皇宫。”

山胁突然站了起来,说:“还是为那件事?”

“详细情况还不清楚。”

“刚才的电话是?”

“侍从武官打来的。”

今村一边忙着整理军装的领子,一边飞快朝走廊方向跑去。估计他这又是到门口的陆战队那儿去强调加强警戒去了吧。米内大臣那边没事吧?山胁走到窗边,外边一片漆黑。静得异常,没有任何响声。不过目前暂时看来政变虽然还是发生了,但是到目前为止至少海军周边还是一切正常的,也许是厄运还没到来吧。军队那边也许除了早就蠢蠢欲动的近卫师团以外,其他可能还没事。不过也不一定。

山胁感到头皮阵阵的发麻,一股无名的恐惧从心底油然而生。这股恐惧从心底慢慢向身体的四周扩散,从发梢到脚尖无一遗漏。山胁静静地闭上眼,仿佛已经能听到恐惧在“沙——沙——”,一寸寸侵蚀皮肤的声音,仿佛自己掉进了蟑螂的世界,满眼都是蟑螂,成群结队的蟑螂向自己扑过来,但是自己却毫无招架之势。

强忍着内心恐惧的山胁拼命地想:“在结束战争前,我们到底能不能,到底能不能压住这群叛臣贼子。”

现在是斯德哥尔摩十四日下午六点整。今天,大和田刚刚出院。坐着轮椅回到了武官公宅,现在还躺在床上。大和田手边放着一份日本公使馆刚刚送过来的通知,是一份加急情报。

“遵照天皇陛下御旨,现正式颁布诏书,日本同意接受《波茨坦宣言》。”

大和田把静子从厨房喊了过来,静子就直接拿着锅铲,进了寝室。大和田把那张写有关乎日本命运的纸,在静子面前晃了晃,轻描淡写地说道:“结束了。我们现在能回日本了。”

静子读完那份文件,紧紧地握着大和田的手,饱含深情地久久与他对视。

“这一天,时至今日才来到。是不是那情报到底还是没有送到日本?”

“不知道。德克特尔和森四郎确确实实是到了伯尔尼。可是那之后的情况就不知道了。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

“说不定,也许那两人在途中遭遇不测了。”

“别瞎说。”

“都是我,让他们去冒险。”

“那俩可不是一般人。你放心好了,他们肯定会顺利平安的。我想呀,他们肯定会信守承诺,完成任务。然后去寻找他们各自人生的精彩。”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吧!”

静子问道:“那我现在该干什么呢?”

“烧掉文件。”大和田回答道,“秘信、情报,全部的全部,一个不留全烧掉。等这些文件全都焚烧完了,我这武官的生涯也就到此结束了。”

“我本来是这样想的。等你出了院,咱就去田间别墅那边休养段时间。在乡下,晒晒太阳,偶尔去采采蘑菇什么的,这样你的病也能好得快些。可是,我们现在还能有这个时间吗?”

大和田微微笑了笑,握着静子的手说:“估计到强制遣送之前,应该还能让我们待上一段时间,我看看能不能同他们协商协商,把我们软禁在自家别墅里。”

“一个月也好,真想去乡下住段时间。”

“静子。”

“嗯?”

“辛苦你了。这次战败,估计在日本军人就没有立锥之地了。今后的日子可能会更苦。”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静子站定转过身来,把锅铲在手里转来转去。“我没觉得辛苦呀,即使今后有什么,那么也是一个新的开始。你难道不期待将来会是什么样吗?”

“国家都倒下了,还能有什么开心的事呢?”

静子边往外走边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晚饭吃什么。你来决定吧,是土豆泥,还是炸土豆条?”

“那就,土豆泥吧!”大和田回答道,“别忘了拿瓶白兰地出来。”

皇城一夜的混乱渐渐平息了。据东部宪兵司令部送来的消息来看,一切都清楚了。大势已定。

这漫长的夜晚终于熬来了天明,现在是十五日早上七点。秋庭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皇宫方向,可是他的脑海里却一遍一遍回放着这一夜的种种场景。诚如蒲生说的那样,首先下手的就是以军务局为首的那群副官。当然具体人员也还是井田、田中、椎崎这几个最近几天被反复提及的名字。他们首先冲进竹桥的近卫兵团司令部,残忍地枪杀了森师团长。并且还一并杀害了当时正好在场的第二总军参谋白石中佐。好像都是田中这浑蛋下的毒手。不过,上原大尉和洼田少佐也有份儿。师团长被杀害之后,古贺、石原等人和近卫师团的参谋就假借师团长的名义发布了虚假命令。接到他们假命令的近卫步兵第二连队和近卫步兵第一连队马上动身行动。近卫步兵第二连队即刻封锁了皇宫的所有城门,进而占领了那儿。第一连队的部分士兵占领了位于内幸町的广播局。

但是,东部军并没有任何动作。因为东部军的参谋根本没有听信井田的蛊惑。不仅如此,东部军的田中司令官亲自动身去规劝近卫第二兵团,并且终于控制住了那儿的场面,当场解散了他们。东部宪兵队的大谷司令官也就假命令的事件亲自向第一连队的士兵进行了解释说明。第一连队也就这样被解散了。当然妄图抢夺玉音广播磁带的计划也就这么破产了。现在的广播局由板桥宪兵分队把守,现在已经是严加戒备。

黎明时分,首相府邸遭到了袭击。几十人的袭击部队手持机关枪,狂扫乱射。万幸的是,首相却在他的私宅里,平安地躲过一劫。同样,位于青山的枢密院议长的私宅也没能躲过这次劫难,但是平沼议长却幸免于难。当然,木户内府的宅院也饱受了这伙强盗的暴行,木户内府也是九死一生,捡了条命。这三件事并没有特定的执行人和部队,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都是受了田中少佐的指示。

凌晨刚过五点,陆军大臣的府邸就传来大臣自杀身亡的消息。据说当时在场的人是阿南的妹夫竹下少佐和叛乱的积极推手井田中佐。听到这个消息的大城户宪兵司令官现在已经紧急带着部下赶往现场了。

政变以失败告终了。剩下的工作就是抓捕叛乱的主谋了,谁都别想逃。现在,所有的事发现场都被宪兵团团围住,任他们插翅难飞。这样,剩下的扫尾工作应该就不难了吧!

秋庭又想起一件他一直担心的事。

米内大臣没事吧?虽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消息说位于白金的那栋临时府邸遭受危险,但是按理说不应该的。田中是不会放过米内大臣的。很有可能矶田和负责警卫的陆战队保卫工作做得好。

这时,有人敲门。是曲町分队的曹长。按理说接到阿南自杀的消息之后,他现在应该是马上赶往大臣府邸的,可是……

“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向您汇报下。我听说陆军大臣自杀后,东部宪兵队有个叫鲛口的大尉赶到了现场。”

“他也是叛乱分子之一。竹下中佐也应该在场吧?”

“是的。并且,我听当时正好在场的人说,竹内中佐对鲛口大尉说了句话。”

“说了什么?”

“好像是竹内中佐向鲛口大尉转述的大臣的临终遗言。自杀前,阿南大臣说,干掉米内。”

“干掉米内。”

“据说鲛口大尉听了这句话,就迅速离开了。”

秋庭看了眼手表,上午七点八分。按正常形成的话,现在正是米内离开白金的临时府邸的时间。秋庭抓上帽子,迅速站了起来。

海军大臣的临时府邸位于白金的三光町。五月份的大空袭,把本来位于市区海军省大楼里的大臣府邸一并焚毁了。米内托熟人借了现在这位白金的房子暂时住着。那之后,海军省就把这当成了他们的公馆。

上午七点三十二分,在房子前院里,米内的专车发动了。矶田在墙外听见车子发动的声音,自己也钻进他们自己的车里。开车的上等士兵,也随即发动了引擎。他们那辆车也是东部宪兵队的专用车。

在米内的临时府邸有一支陆战队的小分队在此警戒。宪兵队没能进到房子里面去。虽然矶田他们诚恳之至,但是好像这伙陆战队并不领情,断然拒绝了矶田他们的请求。即使如此,这三天矶田他们就在门外的大街上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丝毫没敢掉以轻心。今天也是一样。开车的上等兵加上自己和另外一名上等兵三个人,守卫大臣的专车。

等到大臣那辆绿色专车从里面开出来,矶田他们的车也紧接着在那条被烧得破头残尾的白金住宅街上跑起来。车子经过了樱田大道,到了马上就要过古川桥的节点。因为架桥的原因,道路到了这里突然变得非常窄。这时,矶田发现在正前方,停着一辆车。桥不宽,但是也是双行道。可那辆车偏偏停的不左不右正好堵住了去路。为了过桥,大臣的车子已经放慢了速度,正在徐徐前行。看这样子是得和前边那辆车擦边才能过去了。

就在大臣的车子马上就要接近大桥的时候,矶田突然发现那辆车里有个人影在动,并且好像车上还不止一人的样子。突然,矶田对开车的上等兵拼命地吼道:“超过去,去撞大桥上的那辆车。”

“啊?”开车的上等兵不解地说了句。

“快超过去,抄到大臣的车前面去。”

小司机猛的一脚油门,车子就发疯一样地狂奔起来。先是跑出了原来的车道,继而一气越过大臣的车子。小司机好像又是怕又是震惊,又一个急刹车。那辆停着的车里,呼啦啦下跳下来几个人,全都身穿军装。总共三个,手里好像是拿着枪。矶田也掏出枪,紧接着一个响亮的上膛。

“撞上去!”

“是……是”小司机低下头,闭上眼,挺直了放在方向盘上的胳膊。即刻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这声音丝毫不亚于大炮的声响。

两辆车就这样撞到了一起。矶田的车子,一个剧烈的晃动后,也戛然间止住了。矾田跳下车,朝他们冲去。那三人中的其中一人,就势朝大臣的专车冲了过去。矶田对准那个男人一阵猛射,那个男人扭动着身体,滚到了桥边。剩下的两个人,躲在车后边,以车为屏障向矶田射击。矶田一个巧妙闪躲,并且射击过程中,他看清了对方的脸。是他。那是张熟悉的面孔。淡淡的眉毛,还有那总让人觉得偏执和不悦的面容。是东部宪兵队的鲛口。那家伙两手端着枪。

可是,就在下一秒。矶田突然觉得胸口受到了猛烈的冲击,紧接着这种冲击被无限扩大,紧接着又是一个。

耳边想起了接连不断的枪声,但是矶田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已经不听使唤了。动弹不得,也使不出劲。那个扣扳机的手指也不能动弹了。膝盖再也承受不住身体的重力,慢慢地身体倒了下去,是的,矶田倒下了。跪在地上,双手还端着枪。

这时,桥的前方突然又出现一个人影。那个人跳下车,冲自己飞奔过来。他好像在叫喊着什么,好像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矶田!矶田!”那个人确实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啊……”矶田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张大了嘴,想要回应那人一句。但是,没想到没等到他回答,鲜血从他的嘴里里喷了出来。那些喷出来点点血腥,如雾霭,如冰花,染红了整片空气。鲜血的腥味就这样弥漫在空中,久久不散。

矶田扑倒在路面上。

大桥上,依旧是枪声不断,硝烟弥漫。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划过,又倒下一个。这次是袭击方的一个军官,仰面朝天地倒下了路面上。在汽车这边的那个男人转过头来,是鲛口。秋庭连开数枪。鲛口背后中弹,他的后背紧贴在汽车上。

又一枪。鲛口突然一个趔趄,就再也站不稳了。刚才他背靠的位置,即刻出现一片血带。鲛口张开了两手,趴倒在路上,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秋庭迅速跑到鲛口身边,把他的枪夺了过来。这时,宪兵队的车后边跑出来两个宪兵,是那两个上等兵。他两人立马去查看那两个倒在地上的袭击者。桥的后方,那辆绿色的车这时发出阵阵的轰鸣声,那是引擎震动的声音。是大臣的车。秋庭粗略地扫了眼,没发现弹痕,连玻璃都没碎一点。

大臣的车马上就要通过枪击现场了。坐在后面的是米内大臣。车子驶过来,秋

庭看见大臣虽满脸紧张,但是平安无事。秋庭敬了个军礼,米内大臣微微点了点头。车子从桥上驶了过去。朝霞关方向开去了。秋庭扑到矶田身边,放下枪,双膝跪地,把矶田扶了起来。

矶田的帽子掉在了地上,露出一个圆圆的光头。胸口正剧烈起伏着。

“矶田,矶田!没事吧?”

矶田微微地睁了睁眼,好像知道是秋庭来了。脸上露出幸福祥和、轻松安然的表情。

“矶田,没事的。马上送你去医院,这点伤不要紧的。”

“少佐……”矶田的声音断断续续,呜呜咽咽,极其微弱,几乎就光剩下喘息声了,“大臣,大臣……”

“没事。大臣已经顺利的过去了。”

“少佐……”

“嗯?”秋庭把耳朵贴在矶田的嘴边,“你说什么,矶田?”

“干得漂亮,你夸句……你夸我一句……矶田,你干得不错。”

“干得漂亮,干得漂亮,矶田。你小子干得不错。”

“谢……谢……”矶田虽然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吃力,但是脸上的表情却释然了,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能和少佐在一起工作,矶田,很幸……”

话就到这为止了。矶田的眼睛动了一下,接着就翻白了。喷血也止住了,只是那鲜血还在流,一直在流。

秋庭不由自主地抱住矶田的头,撕心裂肺般地喊了声“矶田”。

矶田的血已经染红了秋庭的军装,可是秋庭还是一直抱着他的头,一直抱着。仿佛时间就此凝固了,秋庭没办法接受矶田的死。他需要时间。这期间,那两个上等兵把倒在地上的那两个军官抬到路边。一个好像已经死了,另一个还有气。之后,其中一个宪兵走到秋庭的身边,说:“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救护车。马上就来。”

“是吗?”秋庭少气无力地动了动嘴唇,“你们受伤了吗?”

“只是轻微的擦伤。”这个上等兵又补充了句,“是矶田曹长用身体挡住了他们射向大臣的子弹,是他拿自己的命保住了大臣的车。”

秋庭轻轻地放下了矶田的身体。矶田就那样静静地、安详地躺在路上。开始有稀稀落落的人群围了过来,不过他们也只是远远地眺望着古川桥的这个枪击现场。

秋庭问了句:“鲛口,怎么样了?”

“没有性命之忧。”上等兵回答道,“子弹只打穿了他的肩膀。”

“是他打死的矶田吧?”

“应该是。”

秋庭目光直直地盯着远方,像个木头一样。他弯腰捡起自己和鲛口的枪,但是眼睛还是直勾勾的。拿着那两把枪,朝鲛口那边走去。

鲛口正靠着汽车坐着。准确地说应该是靠汽车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看样子好像是左肩受了伤,但是眸子里依然透着尖锐与锋利。

秋庭站在鲛口的面前,鲛口嘲讽地笑了笑,说道:“少佐,自从你回到东京的那一天起,我就看你不顺眼。我打心眼里不喜欢你。”他的语气、腔调还是丝毫不输气势。

“彼此彼此。”秋庭朝下蔑了他一眼。

“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干掉。省得你坏我们的好事。”

“我也是。在你们开始你们那件愚蠢之至的蠢事之前,我就应该把你们都告到上边去。”

“愚蠢?”

“不是吗?”

“没觉出来。”鲛口说,“为什么要接受那样屈辱的讲和?我们要做的是要向世界人民展示我们大和民族的伟大。是要告诉世界人民历史是由我们日本人创造的。”

“是吗?那你们做到了吗?”

“做到了。我们做到了。你们那样低贱的讲和能得到什么?只不过就是苟且偷生罢了。像个奴隶一样卑贱。像条狗一样肮脏。那样残喘活命的话,倒不如和他们来场殊死决战,即使我们全都灭亡了,那也能让世界人民记住我们大和民族的坚贞不屈,至少我们的灵魂是美丽的。但是,东乡和米内竟然选择苟且偷生,生生把我们民族的尊严与骄傲放在了洋鬼子的脚下。”

“愚不可及,你把这些鬼话留着上军事法庭上讲吧。”

“哼!”鲛口轻蔑地笑了笑,“军事法庭?军队都解体了,还会有军事裁判吗?你们别想制裁我,因为你们根本就没有证据,你们也不可能有证据的。哈哈……”

秋庭盯着鲛口看了会儿,说道:“那样的话,你不也就得像狗一样地活着了吗?多可悲呀!你肯定不愿意吧?”

“你想干吗?”

那两个上等兵站在秋庭的身后。秋庭却毫不理会任何人,接着对鲛口说:“我是担心,你将来该怎么样在被占领下的日本苟延残喘。怎么样,要不要让我为你留下你那圣洁的灵魂?”

“你想干什么?”

“我想给你机会,让你自行解决。”

鲛口眼睛的那股强硬的光芒停滞了,真的吗?眼睛里闪现出一丝绝望。秋庭蹲在鲛口的面前,把枪塞到鲛口的手里。

“枪里还有子弹吧?”

“不知道,”鲛口颤巍巍地说道,“好像刚才我都打进那个下级士官身上了。”

“一发就够了,只要还有一发,就够你用的了。”

鲛口抬头看了看秋庭,哆哆嗦嗦地抬起胳膊。秋庭右手握着枪,直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鲛口犹豫不决地握着枪,眼睛直直地盯着秋庭,眨也不眨一下。他好像正在拼命想要搞懂秋庭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空气在这两人之间凝固了,时间也就此止住,一直到数秒之后。最终,鲛口一把抄起枪。

说时迟那时快,秋庭“砰”的一枪。不偏不倚,正中眉心。紧接着,鲛口的头撞在汽车上,鲜血呈柱状,从那个红洞里喷了出来。又一枪,这次是胸口,那个地方立马鲜花怒放。秋庭像是发狂了一样,接连扣响扳机,子弹雨点般地疯狂窜出来,连成了一条线。枪声接连不断。鲛口的身体就像一张弹簧床一样,上窜下动,颠来颠去。直到枪膛的子弹全部打光后,秋庭还是不停地扣扳机,不停地扣。他把所有的子弹都打进了鲛口的身体。等到秋庭收了手,鲛口也就伸直了腿,慢悠悠地倒下了。

良久之后,秋庭狠狠地吐了口气。转身对身后的上等兵说:“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两个小战士,傻傻地眨了眨眼,随后又机械地点了点头。

米内出了海军省,就径直朝皇宫赶去。现在叛乱已经被镇住了,他要进宫看看陛下的状况。米内走后,今村把山胁叫来。山胁走到今村的办公桌前面,今村拉开抽屉,在里面翻腾着什么东西。山胁纳闷地想:“不会又是找手枪吧?”不应该呀,按说今后应该是用不着了。

今村费劲地在抽屉里倒腾着。说道:“实际上,我这里还有个私藏的小金库。”

今村把那东西从抽屉里拿出来,竟然是个罐头。好像还是以前荷兰的东西,一盒咖啡豆。

今村拿着朝山胁晃了晃,说:“虽然到战争真正结束我们还得摸爬滚打一阵。但是,事到如今,晚上应该是可以好好睡觉了。不过,我担心从今往后副官室又要忙上一阵了。所以今天下午茶的时候,咱们就好好煮一壶咖啡,先喝上一杯。”

山胁把罐头拿在手里,盯着看了起来。边看边说:“这是真东西?我可是有时间没喝过真正的咖啡了。”

他抬头看看墙上的挂历。今天是八月十五日。这时间,虽没有三年零八个月那么长,但差不多也有一年了。

中午时分,日本国土全境开始播送终战的诏书。这是天皇亲自念的,虽然这次广播的声音十分赢弱,但是还是字字清晰可辨。

战争结束了!终战了!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

山胁终于在陆军第一医院的后面,找到了他们。他们在榉树底下乘凉呢。一个女的站在轮椅旁边,轮椅上的人是森四郎。那个女的正和森四郎亲密无间地聊着。起初,山胁以为那女的是个护士。不过他立刻想到,森四郎是和一个叫小川芳子的歌手一同穿过“满洲国”逃过来的。宪兵队是不是已经应森四郎的要求把小川芳子放了呀。山胁远远地打了声招呼,朝两人那方向走过去。

榉树树荫下的森四郎,用明快的语气说道:“我听说战争结束了。”

山胁说:“是啊。昨天结束了。刚刚中午的时候正式对外公布的。”

“她是我女朋友。也是我的旅伴。原来住在莫斯科,叫小川芳子。”森四郎介绍了一下他身边的女人。

小川芳子客客气气向山胁问好。芳子有着雪白的肌肤和姣好的面容。不过倒不像是日本人,更像外国人,山胁暗暗地忖度,难不成她就出生在苏联?纤长的手指上戴着枚琥珀戒指。

森四郎也给芳子介绍了山胁,说他是海军省的书记官。山胁说:“看起来你好得差不多了。”

森四郎回答说:“再过两周就能出院了。”

“好好养伤吧,现在也不用担心空袭了,说不定再过两天宪兵队就把你们放了。”

“何出此言?”

“军队已经解散了。”

“这听起来倒是很不错。”森四郎笑嘻嘻地说,“不过,可惜呀,武官的情报到底还是没派上用场。也许我们来之前,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不是。”山胁说,“不管情报多早送过来,昨天的停战也是不可能提前的。”

“什么意思?”

“不管是什么情报,都要取决于接受方的感受和认识。如果对方执意不接受的话,那么不管是什么样的情报也只不过是杂乱之音罢了。还好,从前些日子开始,在日本也终于形成了能接受大和田武官情报的认识。政府和海军的上层领导的眼光也终于达到了大和田武官的水平。”

“还是说嘛,到最后还不是没起到作用?武官的一番心血也就白费了。是吧?”

“不,不是这样的。战争即使在昨天才得以结束,像大和田武官这样的人也是功不可没的。虽然选择昨天这个时候结束战争是迫不得已,但是这一切也是武官心血的结晶。正是有了他们的付出,一切才得以瓜熟蒂落,顺利落幕。”

“你们知识分子说话还真不是一般的拗口。”森四郎边摇着头边说,“不过,我的事倒是无所谓。其实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波兰人。从斯德哥尔摩到苏联这一路上是他连哄带骗,还时不时在我屁股后连踢带踹的,我这才坚持下来的。可是他却在越过苏联国境线的时候死了。他为了日本,做了我们日本人都没做到的事。可是,到头来一切却是白费劲了。我这心里不痛快呀。”

“我觉得他还活着。活在我们每个人心里。森先生你们送来的情报验证了我们对时局的看法。支撑着我们度过了这最黑暗的一周。”

“你少安慰我。”

“这可不是安慰,是大和田的情报坚定了海军高层主张谈判的决,心。也是通过大和田的情报,使他们坚定了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信念,同时也为他们说服主战派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诚然我们还是遭受了第二次的原子弹爆炸,并且苏联也向我们宣战了。这些本来看来可以避免的事情都还是发生了;但是,单凭武官的情报是不能使当时的日本信服的。武官的分析也不可能有人认同。同样,要是没有原子弹爆炸和苏联的对日宣战这些实际情况,日本的高层领导也不可能认识到大和田武官的情报和见解是多么难能可贵。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回过头来,我才想到这一切实际上是紧密相连的。情报预言了未来的事情,后续发生的事情证实了情报的准确性。情报和事实达到了高度的一致。所以在准确的情报和铁的事实面前,日本也终于认可了大和田的‘争取和平才是唯一的出路’的分析。待到这些情况终于获得高层的理解后,才决定于昨天结束战争的。所以也就是说,日本真正有了接受大和田情报的准备的时候,才是获得重生的时候。”山胁说着说着突然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于是话锋一转,“过几天,我想听听你从斯德哥尔摩穿过苏联边境这一路上的事,肯定是场不同寻常惊险刺激的旅行,说出来说不定还能见报呢。”

“什么见报不见报的。我可没兴趣。并且,没几天日本就被占领了吧?我这一路上可是没少惹麻烦。就差偷抢拐骗了,好不容易才回到日本,我可不想再被送进警察局。”

“有这么夸张?”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好吧,你就珍藏在你的心里吧。”

森四郎就缄口不谈了,看来他是真不想说这件事。谈话一度中断了。小川芳子问道:“战争结束后,我们怎么办?”

“在他的伤好之前,你们暂时先待在这里。之后的事,只要海军还在一天,海军方面就会尽量给你们安排好的。”

森四郎说:“能不能把我们当做同盟国军方面的人,把我们送进同

盟国军市民的暂时收容所里。”

“收容所?”

“应该有吧。”

“大多数同盟国军方面的市民,已经乘坐战时交换船被遣送回国了。但是应该还剩下一些。”

“我们呢,”森四郎抬起头浓情蜜意地看了看芳子说道,“要到巴黎去。”

小川芳子满脸幸福地看着森四郎,他们双手紧握。

山胁问:“你们要到巴黎去,为什么要进收容所?”

“过两天日本被占领,到时日本人就应该很难出国了吧。但是,如果说我们是同盟国军方面的人,我们肯定会被优先送出去。”

“你们是想假装同盟国军那边的人,我估计这会很难。”

“难是难,不过你是没见过我们外出‘旅行’的本事,不知道吧?如果说我们马上就想去巴黎的话,我会马上做给你看。保证你心服口服。”

山胁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把森四郎的要求简单明了地记下了。到底能不能办成,确实是不敢保证,但是还是要尽最大的努力来实现他们的愿望。同时还包括一些书面证明文件。

“顺三,老公。”远远地医院那边传来叫喊声。

山胁回头一看,是真理子。她抱着孩子正朝这边走来。她们从疏散地那儿回来了。

“是我妻子。”山胁扔下这句话,就朝真理子那儿跑去了。

山胁温柔地抱起纯子,大脸贴小脸,轻轻地叫着孩子的名字。纯子好像也认出山胁来了,肉嘟嘟的小脸上绽开了笑容。山胁开心地逗着孩子,捏了捏她那肥乎乎的小腮帮,孩子立马咯咯地笑起来。小手也跟着上下扑腾着。山胁顺势把纯子高高举在头上,说着:“来,爸爸,举高高啰。”

站在旁边的真理子说:“我听到广播,估计战争也该马上就结束了,于是就带着孩子回来了。现在,应该不用疏散了吧。”

山胁一边逗着纯子一边回答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又能在一起生活了。但是,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给你打电话了,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喂——喂——”真理子在旁边着急地跺起脚来。

“干吗?”

“我说你别光抱你女儿呀,好歹也抱一下你妻子吧。”

山胁无奈地笑着,右手抱着纯子,腾出左手来揽着真理子。真理子身上那股久违了的温暖和柔软立刻传到了他的身体里。

真理子把头靠在山胁肩上,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就不用那么忙了吧。”

“海军都没了,我也就失业了。但是,十九号我还要出趟差。去马尼拉的同盟国军司令部,去谈受降的相关事情。这是高木少将的命令。”

“要很长时间吗?”

“不,也就两三天的事。”

“我以前就一直在想,你的这位高木少将还真是爱使唤你。”

“我也有同感。他这人很像大贯先生。还有啊,他还说,要和我一起研究如何振兴日本的方案呢。”

“你就跟他说,我得在家伺候老婆,把这事给我回了。”真理子突然一改刚才的顽皮淘气,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个受了伤的人呢?”

“走,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就是替你哥哥送信的人。”

“我哥哥?从哪儿?”真理子抬了下头,眼睛睁得圆圆的。

“柏林。不过这个人是直接从斯德哥尔摩过来的。”

“他在柏林遇见我哥了?”

“信在我口袋里。”

真理子从山胁衬衫的口袋里把信封拿出来。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枚硬币。真理子把硬币握在手里,久久盯着安藤大尉的照片。

“我介绍森四郎给你认识。”山胁说,“走,过去问问他和哥哥见面时的情景。”

说着他就朝森四郎那边看了一眼,正好森四郎他们也在看着他们笑。

“走吧。”山胁抱着纯子,朝森四郎他们走去。真理子用手理了理头发也跟了上来。

森四郎把当时在柏林和安藤大尉相见的种种,仔仔细细,无一遗漏地说给真理子听。森四郎说的时候,真理子不时地询问。一直说到森四郎脑子里一无所有为止,真理子这才不得不停住了发问。

森四郎把该说的话,该传达的事情都传达完后,真理子把那只握着硬币的手,紧紧地捂在胸前。恍惚间,真理子的眼睛好像湿润了,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山胁问道:“那枚硬币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真理子眨了眨眼睛,抬头看了看山胁,说:“这是我母亲他们家传的护身符。即使当初移民美国,身无分文时,也没用这枚硬币。说是怕花掉这枚硬币的话,自己的好运也会随之而散的。就这样一直传了下来。哥哥当初参加空军飞行大队的时候,我把它缝在了哥哥的飞行帽里。现在,哥哥又……”

森四郎说:“大尉说这枚硬币还是应该放在真理子小姐您这儿。那时候,我听大尉那话的意思是,他好像还有一个在旅店当服务员的恋人。”

真理子好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应该让我哥拿着的。我已经足够幸运了,也很幸福。他倒是应该永远带着它着。他每天都生活在危险里。”

森四郎又说道:“按照赌博上的说法,大尉应该是那种运势极旺的人。就算是没有这护身符,他也能够处处逢凶化吉。”

“谢谢你,谢谢你这么说。”

“我说的是实话,我还和大尉约好了要赌牌的呢,我可是记着这事了。”

真理子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决堤而下。她猛然间转过身去,背对着山胁他们。

许久,沉默就这样继续着。除了这榉树的树荫下,其他地面还往外冒着热气,日光很强,东京还是正夏呢。远远的天边飘着白白的云彩。晴空万里,一览无余。南边的天空上,还飘荡着大片大片的积雨云。

忽然间,山胁吓了一跳。因为天边传来飞机的声音。片刻的震惊后,山胁又立马恢复了平静,因为他悄悄在心底对自己说,“已经不再有空袭了”,厚木飞行队的骚动也已经得到妥善处理。所以,从现在开始飞机就不是危险的代名词了。

西北方向,突然出现一个明亮刺眼的东西。好像是架单翼飞机,飞得很低。看那奢华程度,估计应该是美军的。

但是,还没等他自己多想,他就明白了。那是日本的零式战机,是零式舰上战斗机。还是那再熟悉不过的银色,装饰得稍微有点古朴的零式飞机。不过,只有一架。从医院的左边朝右边飞去。

应该不会是单独擅自来袭吧?

看那样高度顶多也就五百米,这一会儿的工夫飞机已经飞到山胁他们的正上方了。连螺旋桨的转动都看得一清二楚。

山胁的身体转了个方向,一直目送着飞机。就在这时飞机突然升高了,越升越高,在飞机飞行路线的偏西的方位,那是太阳所在的地方。

太阳光太强了,山胁不由自主地把眼眯成了一条缝。

现在只剩下飞行的声音,渐渐地连声音也消失了。那飞机仿佛是被太阳给吸进去了。

刚才,真是飞过去一架飞机吗?自己真的看见零式战机了吗?

一切宛如梦幻,山胁看了看身边的人,森四郎、真理子还有芳子都盯着飞机离去的那个方向。

山胁又抬头看了眼飞机消失的那个地方,那么熟悉。几年前,自己就是这样在横须贺目送两个飞行员的。他们是真理子的哥哥安藤大尉及其好友乾一空曹。两个人的面容在自己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终于,去年夏天的一幕飘到了他两人的面影之上。那是在海军大臣办公室里,米内大臣命令自己着手研究终战计划的事。及川总长和米内大臣吟诵的那位诗人的那一节诗。接下来到底是什么?难道说自己的工作就是对那首诗的完结?

“啊?”真理子看着山胁,“什么?”

森四郎和芳子也用怪异的眼神盯着自己。是不是自己刚才做了个什么怪异的动作?还是说露出个奇怪的表情?

山胁对真理子说:“没什么,只是突然很想再重新读读以前的英语读本啊。”

被烧得满目荒凉的东京,在这个下午显得无比地安静、恬适。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那里悠闲地飘来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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