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一片广阔的产业都市的废墟在窗外无限延伸。那些建筑物几乎没有一幢是外观完整的。被烧焦的建筑物的残骸、破落的墙壁不由让人联想到古老的墓地。要是刮来一阵强风,那些残存下来的墙壁怕是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发生倒塌的连锁反应,一个接一个倒下去,整条街恐怕都会完全化为瓦砾。

眼前的这条街道,过去建筑物大多有四五层,和柏林的市中心街区一样,道路两旁高楼林立。可是如今,就连一幢还有房顶的建筑都找不到了。随处可见的废墟,甚至很多都无法辨认出曾经那里是建筑物。在一片瓦砾废墟中,有一处孤零零地立着一根烟囱。可能是什么施工项目留下的吧,到处都散落着被烧焦了的变形的铁质物体。在那些瓦砾和施工残留的废料的缝隙中,有一个用破木板围成的小屋一样的东西。从外面晾着的衣服还有升起的屡屡青烟,总算是勉强能知道是有人家居住的。

市民身上裹着深色的衣服,迈着看起来很沉重的步伐走路。北德国人,他们的性格本来就称不上是开朗的那种,可是再加上这种阴沉的表情,早已经超越了所谓的阴郁。简直就像是去阎王殿走了一遭似的。

只有马路被收拾得很干净,轰炸留下的痕迹也被重新修补过,整条街道显得意外宽敞。过往的车辆很少,大多数都是橄榄绿色的车,那些是英军的卡车或是四轮驱动车。重要的交叉路口处还有英军的装甲车驻守。偶尔还能见到一两辆马车经过。

森四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声都没吭就变成一片废墟的汉堡市,列车也驶入了汉堡的中央车站。让人惊讶的是,月台的房顶居然还完好得保留了下来。是偶然才幸免于难的昵,还是这里并未被列入轰炸范围呢,不管怎样这里恐怕是汉堡仅存的几个还有房顶的建筑物之一了。

格温斯基说道:“列车好像只能到这里了。倒是有去柏林方向的列车,可是目前南段铁路还没有修复。看来我们不得不想想别的办法了。”

“就全权交给你了。”森四郎说道,“比起那个,你没发现这个车站里到处都是英国士兵的影子吗?难不成又要发动什么战争了吗?”

“这个车站驻扎了占领了德国的英军司令部。”

列车响起了高亢的汽笛声,司机拉下了制动。森四郎坐在座位上,身体不由得晃了晃。刹车的声音后没多久,列车就完全停了下来。早上九点十分从格罗森布罗德出发的列车,经过两个小时的行驶后到达了汉堡车站。

格温斯基向车站的工作人员打听之后知道,果然没有通往南部的汉诺威、格廷根方向的列车。途经易北河的桥坍塌了,还没有修好。到格廷根的路程,据说也有好几处交通不通的地方。高速公路网方面受害还较少一些。

正如格温斯基猜的一样,如果非要坐火车去南部的话,就只能分段换乘了。不过,从格廷根到前方的丘陵地带,总算是有火车运营的。据说有一列火车经由卡塞尔到法兰克福一带。

格温斯基说道:“等我们到了格廷根后,坐当地的公交车或者是搭个便车吧。”

出了月台后便是广场,只见车站前的广场上英军制服和车辆来来往往。车站的主楼正面挂着一面巨大的英国国旗。好像在炫耀占领军英军司令部的存在似的。入口两侧都堆着沙袋,有戴着钢盔的英国士兵在那里站岗。

从那些哨兵面前走过的时候,和一个英军的将校擦肩而过。那人戴着贝雷帽,留着黑黑的胡子。军衔应该是大尉吧。手里提着一个黑得发亮的手提包。

将校看到格温斯基时不禁停下了脚步,注视着格温斯基的脸,那表情好像在说哎呀,这不是那谁吗?

森四郎佯装不知,继续向前走着,半路又假装若无其事地回过头来看了看。将校的目光依旧追随着森四郎和格温斯基。森四郎回过头来,一边走一边跟格温斯基说道:“刚才那个将校,你认识吗?他好像一直在看你啊。”

格温斯基头也没回地答道:“我也注意到了。觉得眼熟,可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是个不错的家伙吧?”

“不,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许还是不碰到他比较好吧。”

“是英国的情报人员吗?”

“啊,是吗?”格温斯基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我知道了,我们不用管他了。”

广场的另一侧停着十几辆公交车。应该是地方公交的车站吧。森四郎跟在格温斯基的后面,向着乘车的队伍走了过去。广场附近站着很多穿着简陋的德国人。大多数好像是卖东西的。怀里抱着旧衣服、手提包、鞋子,还有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走过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大声打招呼叫卖,只是抱着那堆破旧的东西,毫无表情地杵在那儿。

一位中年女性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排空酒瓶;-个女人手里拿着两个锡制的勺子,有人经过就伸出去要钱,另外一个老妇人正在卖眼镜,看样子怕是她自己用的老花镜吧,还有一个老人手里什么都没拿,也没有往地上摆什么,只是双手手心向上摊着。他没有穿鞋,只是在脚上裹着一些破布条。

在广场的一个角落里,站着几个穿着艳丽的女人,几乎每个人都戴着围巾,大概是站街女吧。有个男子一直在拍摄广场的照片。穿着便服,背着很大的双肩背包,不知是战争特派员还是随军摄影师。他的表情好像脱离了广场,显得无忧无虑的。

森四郎在广场上越走越心烦,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因为什么心烦。森四郎不禁想到,一月份的柏林和如今这里的样子比起来,简直和天堂一样。这条街在战争中已经遭受了多次大轰炸了。若说起战争的受害程度,柏林简直和这里无法相提并论。格温斯基注意到森四郎的变化,说道:“英美的占领地还是要稍微好一点的。由于赔偿可以从各个占领地强征,据说苏联把德国东部的铁路线的钢轨都扒了下来运回了苏联。”

走着走着遇到了一个老人。老人手里拿着一台光学视差式照相机,和刚才那个照相的男人用的是同一个型号,当然是德国制造,这是德国在世界上引以为豪的精密机械制造和光学技术的精华。和旁边卖的其他东西相比,他的相机可以说是最像样的商品了。森四郎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格温斯基也发现了,当即停下了脚步。那个德国老头把相机递到森四郎面前,用请求的眼神看着他。可恶,森四郎在心里暗暗骂道。看看,果然被缠上了吧。格温斯基在一旁说道:“要口袋还有富余的钱你就买了吧。”

“多少钱?”森四郎问道。

老头格外开心说道:“二十,二十。”

“二十马克?”

“二十磅。”

森四郎把手提箱放在脚边上,接过了相机。虽然不怎么喜欢照相,可是和那边的空酒瓶比起来,买个相机还是不错的。

森四郎拿过相机看了看,虽然有几处伤痕,但还是不错的。要是在巴黎遇到有喜欢这个的,也可以转手卖出去。

“这个相机相当不错呢。”老头说道,“怎么用都不会坏。莱卡质量特别好。”

森四郎觉得脚边好像掠过一个黑影似的东西。等他察觉到时,一个少年早已拿起了他的手提箱飞奔着逃走了。看起来也就十岁左右,很瘦的—个孩子。森四郎把相机塞到老头手里,赶紧去追那个少年。

“喂!”

森四郎愤怒地追着那个小偷。少年从广场一下子拐进了一个小胡同,在瓦砾的缝隙间的一条狭窄的小路。森四郎心想小家伙你可别小看了老子,什么逃命之类的,我可比你厉害多了。你最多也就练了三四个月,老子可是从孤儿院长大的,十多年呢,不停逃命逃过来的。

在一堆瓦砾的山上,森四郎追上了少年。他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脖领,少年的衬衫就好像被水打湿的报纸似的,一下子就破了,那脏兮兮的后背暴露无遗。森四郎上前一步,抓住了少年的手腕。少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少年挣扎着想挣脱。两个人目光相对。少年的眼中没有丝毫像人类表情的东西。羞耻和恐惧就不用提了,就连对森四郎的敌意和憎恶感都没有。那双眼睛里有的只是对生命的强烈渴望,只是对活下去的渴望。就和狩猎的时候看到的野兽的眼睛一样,里面没有其他的任何感情。

森四郎不禁松开了抓着少年手腕的手。少年一下子爬了起来,跳过瓦砾山逃走了。手提箱也安全回到了森四郎手里。回到广场后,格温斯基看着森四郎的手提箱说:“不要把视线离开你的行李。我还以为你对于这种旅途的常识非常清楚呢。”

森四郎觉得心情更烦躁了。

“刚才有点愣神了。可能是我尽力想把这些烦心的事都忘了吧。”

森四郎把手提箱夹在两脚之间,掏出钱包取了二十英镑。老头周围那些卖东西的见了都围了上来。森四郎从老头手中拿过相机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找到了去汉诺威的巴士。因为要绕回易北河上残留的一截桥,因此到诺汉威需要大概三个小时。要是到了诺汉威的话,应该也会有去格廷根的巴士吧。森四郎他们上了这辆巴士。

巴士开车后格温斯基说道:“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个英军将校,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和所属,可是你应该也有那种感觉吧。应该是情报人员吧。难不成是野战将校?”

森四郎觉得不可思议,说道:“也就是说,那个人你曾经见过?”

“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他肯定知道我是亡命波兰军的情报将校。”

“你是在哪儿见过这个人的?”

“伦敦。”格温斯基答道,“在海德公园和一个跟政府走得很近的人密谈时看到的他。我想他可能事后调查了我的事,调查究竟是什么人在和英国政府内部的人在秘密联系吧。不过也有可能是我们高估了那家伙的能力。”

“那个人应该和我们这次的安排没什么关系吧。”

“小心点为妙。出德国前,我们尽可能不要拿出护照了。”

森四郎看了眼手表。二十六号十二点差五分。照这个样子,还有三天应该就能出德国了。森四郎看了看手提箱,心想换洗的衣服应该还够吧。

在斯德哥尔摩的医院,大和田静子正在和卡罗琳斯卡医院的事务长谈话。

事务长跟静子说:“不是的,夫人。就只有这些。急救队员马上用剪刀剪开了武官的衣服,然后放在了袋子里,但是并没有私自带出或做任何处理。”

静子不相信,继续说道:“可是他口袋明明装了九个便笺的。上面密密麻麻地打满了希腊字母。那个东西怎么可能不见了呢?”

“夫人,的确是没有。是不是留在了事故现场?”

“警察说没有。”

事务长有些生气地摇了摇头。

“总之,您先生的随身物品都在这里了。”

事务长把装有大和田随身物品的纸袋留在病房后就走了。纸袋里面渗出血来,留下红褐色的血点。

静子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这件事她怎么都想不通。

大和田浑身缠着纱布,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睡着了。他现在还不能说话,可是已经恢复了意识,静子昨天晚上也确认了这一点。据林德伯格医生说,肋骨和大腿骨的骨折暂且不提,挫伤和撕裂伤大概有两周的时间就能好。大和田的病情目前已经稳定了,暂且不用担心了。但是林德伯格医生说即使伤痊愈了,也不能保证能不能完全恢复到健康入水平,以后还能否继续做职业军人也是未知数。

比起这个,让静子更担心的是电报的去向。大和田连夜打成暗号的电报。那个电报现在究竟在哪儿,难不成从大和田的上衣口袋中消失了吗?这可是关乎帝国存亡的重要暗号电报啊。

当然日语原文的电报在武官室的金库里有备份。静子要是想把原文重新打成暗号情报,送到电报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这是自己作为武官妻子该做的事吗?武官如今受了重伤,身为妻子这样做合适吗?

最终静子下定决心不这样做,这也是因为静子深深受到了日本传统习惯的感染。她简直就像是从坚贞淑德之妻这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从静子接受的教育来讲,这样做无疑是僭越了身份的,是属于不该做的事情。

静子看着大和田缠满了纱布的脸想着,你啊,就是为了防止发生这种事情,保险起见才做了两手准备吧。即使电报不能从斯德哥尔摩顺利送到海军中央,也会有同样内容的电报从瑞士送到的。为了这个,才让森四郎和格温斯基作为密使前往伯尔尼的。现在只希望他们平安到达伯尔尼。只有他们平安到达伯尔尼,那封暗号电报即使没有寄出去也能把受害降到最小限度。

那两个人,现在究竟到了哪里?

静子把视线移到了大和田病房的窗户上。庭院另一边的病房中,有一个老人正在听收音机。说起来,听说英国大选的结果,丘吉尔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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