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抵达瑞典南部的赫尔辛堡时,已是傍晚的六点十五了,比预计得晚了一些。

出了车站,森四郎一行人跟着向导朝着码头走去。一同下车的乘客,大概有一半以上都跟他们一样,朝着同样的方向走去。

车站前的广场充当了联运船只的码头。正对面停泊着一艘渡轮,看起来最多不过五百吨位的样子。正是开往海峡对岸的城市,丹麦的赫尔辛格堡市仅隔5公里,与哥本哈根相距44公里,是一座重要的港口城市。">的渡轮。

森四郎一行人上了渡轮没多久,渡轮就出发了。渡轮在海港中调头,缓缓驶出了厄勒海峡。

厄勒海峡在附近这一带,最多不过五千米的宽度。因此,从赫尔辛堡到对岸的赫尔辛格,也不过十分钟左右的路程。

海面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森四郎也不知道这是波罗的海和北海的水温差造成的,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气象原因。只是,水路显得越发狭窄了。横渡海峡的途中,森四郎在心中默默祈祷,但愿不要和其他船只相撞就好。

渡轮渐渐停了下来,森四郎向船舶后部的甲板上走去。海雾变得更加浓厚了,渡轮被包围在一片深浅不一的白色中。甚至连太阳的方向都无法辨别。海雾那细微的颗粒,沾湿了森森四郎的脸颊。好不容易才在右首边看到一丝黄色的亮光,应该是别的渡轮开着的雾灯吧。可是不久,连这微弱的亮光也消失在雾气之中了。只听见渡轮不时响起的汽笛声。

森四郎斜靠在栏杆上,拿出了一支烟。叼在嘴里正要找火柴时,只听耳边“嗖”的一声,有人划了根火柴递了过来。森四郎回过头一看,正是格温斯基。森四郎用手护着火苗,把头凑过去点着了烟。格温斯基也点了支烟。两个人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弥漫着雾气的海面。格温斯基吐了个烟圈说道:“雾可真浓啊。”

森四郎应声道:“这是个航运繁忙的海峡吧?来往的船只这么多,没问题吗?”

“正是因为这种大雾天气,来往船只才会更加小心行驶啊。”

“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什么事?”格温斯基看了眼森四郎。

森四郎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武官?拯救日本对你来说,难道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格温斯基耸了耸肩说道:“武官对我有恩,曾两次出手相助。第一次还是我逃亡到瑞典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我是难民,是武官帮了我,给我日本护照,还让我在武官室工作。去年,我被盖世太保盯上的时候,武官又一次帮了我,我才能逃到伦敦。”

“就算是武官先生,也不可能是出于所谓的好心去毫无目的地帮你吧。他是看中了你作为间谍的价值,帮你算是一种投资。”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能给武官提供有价值的波兰方面情报和我自己本身,这两者根本也是不可能分开来谈的。”

“你要是能这么想也不错。”森四郎又点上一根烟,“可是报恩这种事,方法有很多啊。你为什么要选择为拯救日本出一把力?”

“就因为日本是武官先生的祖国。”

“可那不是你的祖国。”

“这又有何妨?”格温斯基望着雾气蒙蒙的海面说道,“正因为爱国这一信条,让我们彼此敬佩。如今的我,只想对武官先生那份爱国情,献上自己的绵薄之力。仅此而已。”

“也就是说,与其说你爱的是祖国的真切的样子,还不如说是,”森四郎在头脑中搜索着合适的词语,“还不如说你喜欢的是祖国这个概念,是吧?不管所谓的祖国是波兰也好,日本也罢,都一样,对吧?”

“或许是吧。或许我所爱的不是实际的祖国,而是祖国这个概念吧。这么说好像有点奇怪啊。”

“为了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奉献自己的人生和爱,这有什么意义吗?”

“你这么想啊。不过我觉得比起让我去爱那些眼前的女人,还有热腾腾的饭菜之类的,这件事情要有意义得多。”

森四郎往格温斯基身边凑了凑,从正面盯着他问道:“就为了祖国,为了这么个概念,让你深陷险境,甚至不惜付出生命,你都觉得是有意义的吗?”

格温斯基迎着森四郎的目光答道:“值得男儿舍身付出的,除此以外难道还有别的吗?”

“所谓的祖国,就能让人不惜放弃生命了吗?”

“除了祖国,还能有什么吗?还能有什么值得让男人付出生命的?还能有什么值得让男人赌上这一辈子的?我说的不是那种无所谓的小打小闹,而是在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的那种赌博。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森四郎摇了摇头。

“你的信念真是很让人敬佩啊。听了你这一番话,我深切地觉得我自己真是个废物。不过话虽这么说,我并不因为自己是个废物而觉得有多么可耻。”

“你试想想,你要是生在波兰那个鬼地方,不断地被周围的大国侵略,变得四分五裂,整日被他国掠夺,甚至连用本国语言受教育都是被禁止的,只有革命和战争是唯一的希望是什么样子。你要是生在这样的国家,你就会觉得祖国这个词,听起来是多么美好的一个词语。在这个词语里,蕴藏了无尽的能量,让人为之振奋。”

“真是不凑巧,我从小就是个孤儿。”

“孤儿又怎样?就算是孤儿的你,也是在人的怀抱中成长的,学着说话,也能接受教育。”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凡事都要先考虑自己的生存。在考虑作为一个日本人的骄傲和不幸前,我必须要活命,要保证自己的生存。我时常为了一顿饭而陷入绝境,那时候我觉得为了吃一顿饱饭死了也值了。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格温斯基把视线从森四郎身上移开,把香烟蒂远远地弹到了海中。那一星火光,在海水中消失了。

格温斯基的侧脸上隐隐泛出一丝怜悯之意。但应该不仅仅是因为怜悯森四郎不幸的经历吧。比起这个,格温斯基所怜悯的必定是森四郎无法理解自己和大和田武官的爱国信条,怜悯的是森四郎那少得可怜的感受力和想象力。格温斯基又点了根烟。这次是森四郎划了根火柴递到了格温斯基面前。汽笛声又响了起来。

在斯德哥尔摩市西北部的卡罗琳斯卡医院的候诊室中,大和田静子已经等了十多个小时了。这十多个小时,她无时无刻不出于无比的焦急和担心之中。相川先生那边,已经被宣告抢救无效死亡了。车祸后被夹在驾驶席缝隙中的相川,在被送到医院的一个小时后,就停止了呼吸。

至于大和田,被送往急救室后到现在为止还一直在接受紧急手术。身体左侧皮肤大面积破裂、挫伤、骨折。头部也有很大的裂缝。手术已经进行了很长的时间,但听说一直处于无意识状态。医生说如果病情有所稳定或者恶化,会再行通知。

在急救病房候诊室的一角,静子紧紧攥着手帕,承受着巨大的苦痛和不安,仿佛随时都会昏倒一般。还有两个武官室的工作人员,也守在一旁的长椅上一言不发地等待手术结果。

突然候诊室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静子抬头一看,是两个穿着警服的警察正大步朝这边走来。其中一个在两个小时之前见过面,是斯德哥尔摩市警察局的副局长。他们应该是有什么要跟静子说吧。静子刚想起身相迎,副局长连忙扶住她让她坐着别动,然后摘下帽子说道:“现在还没有什么线索。但从目前来看,这绝不是一起单纯的交通事故。”

静子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副局长说的话:“不是单纯的交通事故?”

她声音软弱无力得甚至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副局长说道:“我们查到,那辆卡车在事故发生前,在鱼市场被盗。肇事者依旧下落不明。据目击者说,事发后肇事者强行上了旁边的一辆小轿车,并挟持司机逃离了现场。这辆被劫持的小轿车的司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报案。”

“您的意思是?”

“那辆小轿车有可能是他的同伙,在那里专程帮助加害者逃跑的。”

“也就是说是一场有预谋的事故?”

“这么想的话,就比较符合情理了。发生交通事故的日本的武官,如果说是单纯的交通意外有些不合常理,我们怀疑这起事故有什么政治目的。我们现在仍在全力侦破中。”

静子想问是谁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医生林德伯格从警官后面走了过来。他正是大和田手术的主刀医生。

静子勉强站了起来。武官室的工作人员也站在了静子旁边。

林德伯格拍了拍静子的肩膀,露出微笑对静子说道:“让您担心了,夫人。您丈夫算是保住了一条命。他暂时还处于昏迷状态,不过不要紧的。”

“真的吗?”

静子忽然觉得双腿一软。强忍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听到医生那句话的瞬间,静子一下子松了口气。

静子的意识变得逐渐模糊起来,周围一下子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渐渐失去意识,最后感觉到的就是林德伯格医生和武官室的工作人员从背后扶住了她。

在这一天的莫斯科,佐藤大使终于如愿见到了洛佐夫斯基外务次官。佐藤详细地向洛佐夫斯基传达了派遣近卫特使的目的。即希望通过苏联政府进行停战斡旋,以及加强日苏关系这两点。

佐藤最初对于依赖苏联进行停战斡旋的方针持强硬的反对态度,甚至发电报给东乡外相说:“我惊讶于日本外交手段竟如此之天真。”可是在和洛佐夫斯基见面那天,对方的态度似乎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佐藤在那一天给东京连发了两封紧急电报,在其中一封的结尾处,对于会见的印象他这样写道:“本大使就派遣特使目的进行了说明,对方似乎很感兴趣。特别是就帝国希望通过苏联政府实施停战斡旋一点,引起了对方极大注意。对方一直热心并认真听取我方申请,并约定不日后将做出政府方面回复。”

赫尔辛格港口的入境检查十分简单。工作人员就瞥了一眼护照,入境检查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

森四郎一边朝着丹麦国营铁道的车站走,一边跟格温斯基说道:“德国要是也能这么容易就好了。”

格温斯基摇了摇头说:“入境暂且不提,出境的审查估计会十分严格。因为现在正在占领地范围内搜索战争犯罪者。纳粹党还有亲卫队、盖世太保那些人,现在都忙着往外国逃命呢。据说还专门成立了相应的援助组织。”

“说起德国人,在这方面的组织力还真是世界一流啊。我真是由衷地佩服他们。”

格温斯基苦笑着说道:“要是波兰人在这方面能多跟德国人学学就好了。”

格温斯基把手提包递给森四郎,然后去买票了。

大概十分钟,格温斯基买好票回来了。他递给森四郎一张票说道:“在哥本哈根换乘,那里有夜车。明天一早我们就能到尼克宾了。我们在那儿换乘渡轮,坐船到德国的格罗森布罗德。”

一个月来,从柏林到斯德哥尔摩,一路上也是这样过来的。多少还是知道一些了。

森四郎说道:“火车能直接开到船上吗?我半年前乘坐的时候,那个国际列车停运了。”

“那个列车现在还没有开始运营。我们下了火车之后,去坐船。”

“那真是太遗憾了。我还想什么时候有机会坐一下。”

“要是你想坐那种国际列车,可以等到了欧洲以后啊。”

“哦,知道了,”然后森四郎又确认道,“从格罗森布罗德到德国国境线,这段路程怎么办?铁路修好了吗?”

“我刚才问了。汉堡以南的部分铁路已经瘫痪了。好像没有远途列车。看来我们只能不停地换乘了。”

“幸好我没多少行李。”森四郎看了眼自己那只人造革的手提皮箱。

格温斯基扬了扬提着手提包的手,示意森四郎赶快上车。

“关于这次旅行,昨天我已经说过了——”

森四郎接着格温斯基的话说道:“我们不是去巴登—巴登做温泉疗养的。你是想说这个吧?我明白的。”

“希望你明白这不是一次为了愉悦心情的旅行。你要老是抱怨的话,我就缝上你的嘴。”

“我说了,我没有抱怨啊。”

“听好了,别忘了这次旅行的主人是你,而我只是个随从。你别什么都指望我啊。”

“可我怎么也不觉得这是一次为了我自己的旅行啊。”

“那你就偶尔把那枚戒指拿出来看看,好好想想你的承诺。”

“哦,这样啊。对,也是啊,就这么办。”

森四郎把手伸进西服的内侧口袋,摸到了那个坚硬的小东西。作为报酬,从静子那里得到的一枚琥珀戒指。曾在那位厨艺甚好的夫人手上戴过的、品相很好的小号戒指。

在跟静子说想要这枚戒指的时候,她没有露出一丝的犹豫就答应了,马上从手指上取下了戒指。因为她的这一举动,拒绝这次旅行的理由也随之彻底消失了。森四郎想,静子夫人对待男人还真是有一套啊。她本人可能都没有意识到。

森四郎进了列车车厢后看了眼手表。晚上七点二十八分。北欧的夏季,太阳还远远没有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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