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田市郎大佐从武官室办公室的窗口里观察着下面的街道。道路的右侧停着一辆小轿车。这车是他从早上开始留意的时候就已经停在那里了。在道路的另一侧,卖鸡蛋的商店的旁边也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估计要是没错的话应该是莱德罗夫的手下。

格温斯基站在大和田的旁边,把窗帘稍稍拉开了一点,说:“他们现在是完全不伪装,直接明着来了。”

大和田也盯着车子的方向说:“估计是已经到了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的地步了。”

“我昨天还因为那份驱逐出境的文件和您生气,真是不对。”

“现在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库利科夫。”

“我明白,武官。所以今天就离开斯德哥尔摩。”

大和田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下午一点二十五分。那艘船是从下午一点开始就可以登船了,不过在接近出发时间的二点的时候到达也就可以了。并且这样的话,出国手续和海关检查也能迅速地完成。估计现在大家应该都是在排队。要尽可能避免格温斯基毫无任何防备暴露在大家面前太长时间。

道路的那头传来救护车的响声,越来越近了,时间也是正好。

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个……”

是妻子静子的声音。大和田回过头来,格温斯基也转过身了,离开了窗边。

妻子站在那里看起来有着些许的不安。又显得非常落寞。当然是在情理之中。自从格温斯基成为武官室的雇员的这三年以来,她和他处的一直跟一家人一样。格温斯基每天到武官室来,在自己的办公桌面前一坐就是三小时,还经常一起吃午饭。并且去年和前年都是大家一起在避暑山庄度过的。

因为格温斯基本来就是波兰情报机关的成员,也就是大和田他们这些武官很好的老师,对他们来说好像是叔父一样可以信赖的依靠。静子也经常就一些自己还不怎么习惯的欧洲生活和礼仪的事情来请教他。可是就是对他们来说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现在马上就要离开斯德哥尔摩了。静子当然是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静子说:“库利科夫,大衣开线了。我帮你缝缝吧。我会缝的和那些专业的裁缝一样好,保证看不出来。”

格温斯基说:“谢谢。竟然让夫人为我做这样的针线活。”

“没有关系。再说了我也并不讨厌裁缝的工作,并且是这么点的缝补算不上什么的。嗯,还有时间吗?我准备了红茶。”

静子平时都是穿和服的。今天却穿着一件鲜亮的夏季礼服,外面配了一件薄薄的针织小开衫。估计是因为今天有武官偕同家属茶话会的缘故。

格温斯基愉快地说:“当然有时间了。夫人,那我就不客气了。”

“嗯,库利科夫,我去端来。”

救护车的警笛声在窗户下边戛然而止了。静子立马露出一副担心的表情。

大和田说:“不用担心,一切按计划进行着。”

“嗯。”静子到旁边的房间去了。大和田又悄悄地掀起窗帘一角继续观察着。白色的救护车停在了建筑的前面。警笛停了,但是救护车上的回旋灯还是照常转着。那两辆小轿车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门咚咚地响起来了,大和田回过身来,看见一个雇员露出了脸,那张脸上缠满了绷带,手上也是用三角绷带吊着。

他说:“急救人员来了,现在开始吗?”

大和田说:“嗯,去吧。在医院里尽量把动静搞得大一些。至少保证演好十五分钟,别露马脚。”

“是。”

雇员进了另外一间房间。他其实是个以军令部顾问的身份来武官室的商人。人虽然在武官室工作,但不是军人。

自从和英美开战以来,来自欧洲各地的日本商社的员工大都转移到斯德哥尔摩来了,成了武官室或是大使馆的雇员。在海军武官室里也安排了三名这样的民间人。刚才的这个日本人就是其中之一。

静子双手端着一个银色的盘子回来了。盘子里放着红茶的茶壶和两个茶杯。

“请。”静子把盘子放在门旁边的桌子上。

格温斯基走到桌子旁边,端了一杯茶。静子也端了一杯给站在窗户旁边的大和田。谢谢,大和田简短地说了一句,端起来就开始喝,同时他也没忘观察楼下的情况。

救护人员从大楼里抬着担架,分毫不差地走了出来。担架上的人完全被床单蒙住了,无法看到面容。当然,也就分不清是日本人还是白种人。

救护车的车门一关上,那个警笛又立马响了起来。路过的行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辆救护车。救护车在石板路上发动了起来。

大和田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两辆小轿车。

路头上的那辆车急忙追着那辆救护车开走了。停在另一侧的那辆车也发动了。

响着警笛的救护车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那两辆车也追着去了。现在,路上已经没有看起来比较可疑的车了。

大和田回过头对格温斯基说:“都走了,我们出发。”

格温斯基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对静子说:“夫人,多谢款待。”

静子显出一副很担心的表情看着格温斯基的脸,伸出了手。

“小心啊,保重。库利科夫。”

格温斯基抓着她的手,看起来好像是要握手的样子,但是猛然弯下腰,吻了静子。静子对这么郑重其事的礼节好像还有点不适应,还是她期待着能有个更加亲密的告别礼呢?

格温斯基直起身子对静子说:“有了武官和夫人,我感到在这斯德哥尔摩生活得非常愉快。虽然我曾经因此觉得很对不起我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同胞。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好处。等战争结束后,我们再相见。”

“嗯,一定的。库利科夫,一定会的,在哪里见呢?”

“在那和平的世界。”

“手帕和洗漱用品没忘带吧?”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格温斯基从静子手里接过大衣,穿在身上。

这时门开了,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进来,是相川。他的专职工作就是开车和法语翻译。战前,他曾在巴黎的御本木商店做事,今年三十岁。

大和田离开窗边,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和格温斯基一起朝走廊的方向走去,突然被另外一个人给叫住了。他也是武官室的雇员,负责处理一部分密电。

“大佐,今天早上东京方面发来的电报,已经译出来了。”

大和田说:“简要说一下主要内容。”

“是。”那个人看着手里的文件,说了起来,“因对瑞典武官室的工作人员白俄罗斯人米法埃罗·库利科夫的身份有怀疑,要求立即解雇此人。并提交相关的报告。”

大和田在那里想着,莱德罗夫的准备真是万无一失。堪称德式经典的完美无缺。估计这就是那家伙所谓的外交途径吧。

大和田和格温斯基边朝楼梯方向走着,边对那个人说:“回电,就说已经按照命令解雇了库利科夫。密电的内容你自行组织吧。”

“是。”

在将要出大楼内院的时候,大和田为了小心起事,又确认了一遍道路上的状况。

那两辆车追着救护车去了,现在还没动静。不过那么显眼的把戏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揭穿。说不定就是五分钟或是十分钟的时间。如果没有其他的监视的话,就能平安到达码头了。现在能做的就是祈祷码头那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大和田朝司机点点头,司机相川就发动汽车,把沃尔沃开到了街上。这时武官室的工作人员又跑了出来,就是刚才念密电的那个男人。他敲了敲驾驶员旁边的玻璃,用手打了个暂停的手势。看样子是有急事,难不成又是什么急电。大和田摇下车窗问:“这次又是什么事?”

工作人员气喘吁吁地说:“刚刚,冈本公使来电话了。”

“冈本公使打来的?”

冈本季正公使是驻瑞典外交官,那可是位一本正经的外务官僚。他和大和田不怎么合脾气,不到不得已的时候,大和田是不会和他联系的。那他这次打电话来是要干什么?

工作人员说:“他说,公使馆接到了东京方面的密电,要求立即上交库利科夫所持有日本护照。所以要求他本人立即到公使馆去,或是由大佐您将护照送至公使馆。”

这是想要把库利科夫置于“无国籍”的状况。也就是说,东京方面到目前为止是完全没有认可一直以来由大和田送给他们的那些来自库利科夫的有关苏联、德国的情报。那么准确重要的情报却得不到丝毫的重视。

大和田轻轻地叹了口气,说:“等我的车走后,给他回电说我没接到电话。好吗?”

“是。”

司机再次发动了沃尔沃。大和田看了看手表,那是格温斯基心爱的手表。指针指向了下午一点三十一分。

昨天,大和田把自己面见雅阁布森的事情告诉了他,并力劝他离开此地。那么强硬固执的格温斯基也在一个小时后,生生地被他给折服了。但是,格温斯基却表示说他想继续给大和田送情报。

格温斯基离开斯德哥尔摩后,将会前往伦敦。将在那里以正式的情报军官的身份在亡命的波兰政府和军队的领导下工作。在亡命政府那边的话,估计同盟国军的情报就很容易能拿到手了,只要对波兰的利益不产生影响的话,格温斯基表示会把其中一部分的情报送给大和田。

这是格温斯基不请自愿的。昨天他俩就格温斯基离开后的情报的传递工作进行了布置。格温斯基指定了驻瑞典的波兰武官布鲁杰斯克为斯德哥尔摩的联络员。来自伦敦的情报将经由布鲁杰斯科转交给大和田。情报原则上规定是使用俄语,并且应该是打印出来的。署名是格温斯基的别名米法埃罗·库利科夫。

谈完之后,大和田从金库里拿出一百磅的金子递给格温斯基,说是作为活动经费和报酬,被他拒绝了。他说如果一定要送的话,他想要大和田那块心爱的怀表。那表是瑞士产的,是到爱沙尼亚上任之前,海军学校的同班同学送他的。大和田欣然地把表递给格温斯基。格温斯基也把自己的手表摘下来,说是你用我这块吧,硬塞给了大和田。格温斯基的那块手表的背面刻着一些字,是波兰语。

为纪念祖国再建一周年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七日

波兰第二旅团

可以想象出这块表对格温斯基来说意义之大了吧。这可是金钱买不来的。

离开武官室五分钟后,大和田他们乘坐的沃尔沃就到达了王官前面的码头。

海盗之星二世号已经停靠在岸边了。通常只有货船是停靠在码头,客船的话一般会停靠在斯德哥尔摩的发祥地,像是格拉姆斯坦,好让乘客可以饱览北欧风光。海盗之星二世号全身涂成了白色,如同白鸟一般,是很漂亮的一艘船。它唯一的瑕疵就应该是腹部画着一面大大的瑞典国旗。只能用那黄蓝交织的国旗来表明中立国瑞典身份的象征。其实这是战争开始之后,另外加上去的。估计是怕它也成了德国U形艇或是同盟国军潜水艇的猎物吧。虽说是不得已涂上去的,但是那国旗的尺寸也未免画得太大了,实在是很煞风景。

在乘船用的旋梯下面,有几个帐篷。大概是为了进行海关和出国检查临时搭建的,但是却并没有人在排队。帐篷周边的百十来号人估计是来送行的吧,男男女女的头仰得高高地望着甲板的方向,手还不停地挥着。虽说是战争时期物资短缺,但是还是挂起了十张纸带。

沃尔沃刚一停下,就立马有两个人靠了过来。一副制服制帽的打扮,可能是出入境的管理官员吧。大和田下了车,他们便问道:“请问库利科夫是哪位?”

大和田指着格温斯基说:“他是。有事吗?”

“我们受外务次官的指示,确保将库利科夫准确无疑地驱逐出境,我们负责将您送上船。”那个人说道。

“出国手续也不用办了吗?”

“去船上办吧!请快点。”

司机从后备厢里拿出格温斯基的那两只箱子。

格温斯基轻快地拎起那两个箱子,对大和田说:“你看都这样了,连握手都不行了。”

大和田说:“反正还会再见,那种形式上的东西不要也罢。”

“保重。武官。”

“你也是。”

格温斯基朝那两个人点了点头。这两人便左右两边一边一个好像是要把他架起来似的。三人迅速朝旋梯的方向走去。三人一上船,就立马看不见了。两分钟后那两个人下了船。他俩落地的瞬间,旋梯就开始朝上卷了,好像格温斯基就是最后一名乘客似的。

大和田看了看格温斯基送的手表。离船开航的两点,明明还有十分钟。但是船好像是现在就要出发了。汽笛声在小岛的岸

边回荡着,铜锣也响了,马上要起航了。送行的人把手挥得更厉害了。大和田也在甲板上寻觅着格温斯基的身影。感觉好像是在人墙的后面闪了一下似的。

传来了汽车紧急刹车的声音。大和田转过身去。又是那辆再熟悉不过的宝马。莱德罗夫中校从后席座位上飞快地跳了下来。

轮船已经慢悠悠地离岸了。数张被剪成细条的纸带在随风起舞。

莱德罗夫中校看都没看大和田一眼就朝岸边飞奔过去。那架势简直就是恨不能一头扎进水里。

汽笛又再次响起,船离岸已经有十米的距离了。船头开始转向了。

莱德罗夫回过身来,用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大和田。估计这次同盟关系该是出现裂痕了吧。莱德罗夫中校和武官的关系也肯定是就此僵化掉了吧。得用多长时间才能修复这次的裂痕啊。

莱德罗夫在大和田的面前停住了脚步,用那种强忍愤怒的口气说:“那个波兰人逃走了吧?”

大和田表情很严谨地摇了摇头。“不是,是瑞典政府下发了驱逐他他出境的命令。我也接到来自国内要求解雇他的指示,所以他只能离开了。”

“我是向您请求过将他交给我们的,不是吗?”

“瑞典政府的命令是要求他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所以除了乘坐这条船走,别无他法。”

“要船的话,我也能安排。”

“那现在您想怎么样?难不成您是想把他从这艘中立国的船上强行拉下来不成?”

莱德罗夫眉间的皱纹窝成一团,满脸不悦地说:“大佐,您对身为盟国的德国所做的一切,我一定会铭记在心。”

这时又有一辆黑色汽车飞驰过来,又是一个急刹车,看起来就是刚才停在武官室旁边的那两辆。当时追着救护车就跑,现在估计是明白过来自己被耍了吧。

四五个男子随即从车里走出来,看见大和田后,估计他们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还有几个人和刚才的莱德罗夫一样,冲着远去的船跑了过去。剩下的人,都是满脸的阴森恐怖。

大和田边看着远去的海盗之星二世号边想,这伙莱德罗夫的手下得到的指示难道仅仅是单纯的监视?还是说也得到了绑架的命令,甚至如果绑架不成的话,暗杀也行呢?

不管怎么说,德库特鲁·格温斯基,你在平安到达伦敦之前,可千万不能马虎大意,说不定在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有一个战场是围绕着你的,你应该也明白。

这时候,莱德罗夫已经进了自己的车,宝马的车门被有力地带上了,发出了低沉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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