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那间小破屋里的还是那两个秘密警察。

年长的那个正对着桌子坐着,年轻的那个坐在门旁边的木椅子上。

年长警察在前天询问的时候,说他叫格尔路德。其实这个名字森四郎以前就有所耳闻。他就是被那伙儿反法西斯运动的人称为“打铁匠”的秘密警察的一个头儿。听说他刚到巴黎上任的时候,曾把一个被逮捕的政治分子的手指,放在铁床上剁碎了,但是真假就不知道了。

森四郎往前走了走,在桌子前方的椅子上坐下了。

格尔路德突然开口问:“会说英语吗?”

森四郎用英语回答说:“比德语说得流利。”

“那就用英语。”格尔路德转用英语问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语气既不是没有人情味,也不是带有胜利的示威,大概是切入正题前的铺垫吧!

“这个问题,昨天那个年轻人已经问过无数遍了,你们难道还不相信吗?”

“信你的话,估计得需要些想象力。”

格尔路德把目光转向手边的文件上,那是昨天和前天审问森四郎的文件。审问人全都是那个叫埃利菲的年轻警察。

其实审问本身并不是多么粗鲁的事情,时间加起来总共也不过五个小时。这样对森四郎来说多少是有点失望,不过他也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点变化,用以打击四郎嚣张的气势,这也完全不是没有可能。森四郎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审问变成拷问,他也没打算供出自己和那伙反法西斯分子的关系。和阿尔贝鲁的交往也是从战争开始就已经有了,但是阿尔贝鲁参加了反法西斯运动,是后来才知道的。

格尔路德拿起文件,一字一句地读起来:“姓名,森四郎。一九一零年出生于日本横滨。三十四岁。住在巴黎十八区。没有家庭和亲人。持有日本和土耳其的护照。”

格尔路德抬起头,他的表情是分明在询问以上内容有没有错误。森四郎点点头。

格尔路德说:“应该把你当做日本人看吧!”

“如果是按照血缘的话,估计应该是日本人。”

“估计?”

“我昨天说了,我是弃婴。没有父母,我也不知道父母是谁。”

“森,你这个姓氏是哪儿来的?”

“在孤儿院里,他们随便起的。”

“四郎,这名呢?”

“一样。在日语里是第四个男孩的意思。我呢,就是那年第四个被捡来的孩子。”

“你是凭日本护照进入法国的吧,我们在你的公寓里发现了它。”

“那护照已经失效了。战争开始的时候,日本大使管曾张贴过告示的。”

“失效的理由是什么?”

“估计是想把我赶出巴黎吧!”

“这边的护照失效后,你又拿到了土耳其的护照?”

“非法滞留的话,会很麻烦的。所以必须要有这样的书面文件。”

“国籍也能这样轻易地变来变去吗?”

“您这是要询问问题呢,还是准备要进行说教呢?”

格尔路德并不在乎四郎那充满讽刺的话语,接着说:“在你房间发现的土耳其护照并不是伪造的。你为什么能成为土耳其人?到底是什么原因?”

“你们去土耳其大使馆问问不就结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估计你们已经调查过了吧。”

“是的。”格尔路德点了点头说,“我们确实是去过位于柏林的土耳其大使馆,不过他们说他们并没有义务回答我们,并且还要求我们,对持有中立国土耳其护照的土耳其公民给予应该有的待遇。”

“哎呀!还挺难得的。但是这本来也就是他们发放护照的人该做的事。”

“我们也查过你那个‘男爵’的称号。”

“那可不是我自己说的。”

“但是确实是有人这么叫你。我们也就这件事询问过日本的大使馆。”

“结果呢?”

“在日本,并没有叫森四郎的人持有男爵的爵位。好像是没有森男爵世家。”

“这又不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确实是有人这么叫我,但是我只不过是把这当成他们对我的昵称。”

“日本大使管的回答还附加了这么一句。也说不定会因为别的原因而统称为男爵。比如说华族或是贵族家的男孩,就有人称之为男爵。但是对于你到底属不属于这一类,他们说不亲自到日本去查询,他们也不敢确定。”

“我说了,我又不是自己称自己是男爵的。你们真没有必要这样确认来确认去的。”

格尔路德根本无视森四郎说的话,继续说:“我们也通过现如今留在巴黎的日本人调查过你的事情,询问他们知不知道森四郎这么一号人物。”

“我和留在巴黎的上流社会的日本人没有交往,估计没人认识我。”

“回答分成了两类。不过我们倒是觉得越来越不清楚你到底是谁了。”

“嗯?”

“有人记得确实有森男爵这么一个人,说是和日本的岩平男爵家有关系。”

“我在岩平家经营的酒店干过活,当时还是驻巴黎的办事员。”

“有个日本人说你是岩平家的私生子,也是岩平家流落民间的继承人。”

“真敢想啊。”

“也有人说森男爵是个骗子。”

森四郎沉默了。

“你难道不否认他们说你是骗子吗?”

“我经常赌博。那些输得很惨的人大概会认为我是个骗子吧!”

“你真的骗过人吗?”

“这问题就得看你怎么想了。我曾向很多来巴黎的有钱的日本人提供过很多好梦。但是当他们从那曼妙的春梦醒来的时候,就会觉得我收的手续费太高,那就肯定认为我是骗人的了。”

“你提供什么梦给他们?”

“大部分也就是实现他们和白人女人睡觉的美梦。”

格尔路德眼睛眯了眯,脸上闪过一丝不愉快的表情。

死纳粹,森四郎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

“就是不同人种之间的交配,黄种的日本人和白种女人之间的交配。是不是你们连想想都觉得很招人厌啊。”森四郎说,“是啊。就是你们眼中的这些亚洲大猩猩和白种女人睡觉。也有的男人并不仅仅满足于找妓女,他们想找那些在酒店里的舞女甚至是正经人家的女儿。有一些日本的暴发户就是专门为了这一目的来巴黎的。找我帮忙的话,我是会做的,当然是要手续费的。”

“也就是说你当过皮条客?”

“您怎么说都成。反正我觉得我干的只不过是为他们提供一次好梦罢了。但是,无论是多么美好的梦,总有醒来的那一刻。到那时候,也不是没有家伙说是被我给骗了。”

“这么说的话,你用的是美人计哕?”

“只提供美梦。这么说的话,你不觉得更加华丽和有品位吗?就像是里德或是吉卜赛人的演出,歌剧里面的轻喜剧。”

“我能认为这就是你的老本行吗?”

“不,这只不过是有人求我时,我才干的。”

说着说着,森四郎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往事似的。

恐怕在这里面最有趣的事情就是对一位日本的暴发户所提供的好梦吧。他说想和欧洲的小姐结婚。那个暴发户好像是叫齐藤什么的吧,据说是在三和地区有好几家造纸厂。来巴黎是为了购进新的机器设备。据说在卢浮官里曾问介绍人说那里什么画最有名。听到介绍人对他说大概就是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后,立刻就问那幅画多少钱卖。

森四郎在诹访酒店的介绍下,成为了这个暴发户的导游。这个客人可不好伺候。他给森四郎的导游费只有十生丁,但是在卡巴莱撒钱散得就像玩似的,真是个吝啬的土包子。

森四郎强忍着一肚子的不愉快陪着他。但是在这过程中森四郎也了解到了他的一个夙愿,他想娶欧洲贵族的女儿当继室,无论如何都想在巴黎实现这个愿望。

森四郎便对这个暴发户说他倒是知道一对儿来自立陶宛名门望族的母女。她们一家是在大战之前逃到巴黎来的,现在随身携带的珠宝首饰都已卖尽了,只剩下母女二人在巴黎的平民区过着节俭的生活。

她们想继承曾经在立陶宛所拥有的土地和财产,但是立陶宛政府却怀疑她们的血统,这场纷争已经持续了十年之久依旧没有任何进展。因此她们母女想在最近前往立陶宛,起诉立陶宛政府。但是,诉讼的费用不够,正在寻找能援助她们的人。

那个暴发户便问了,如果我给她们提供诉讼的费用,她能不能把她的女儿嫁给我。这样的话自己也就可以和欧洲的贵族扯上关系了,可以在齐藤这一姓氏之前加上先生或是绅士之类的称呼了。

森四郎抑制住自己欣喜的心情,回答说,立陶宛的贵族,一直很敬仰在日俄战争中与俄国大战的日本人。如果有一个风度翩翩的日本绅士来当她们的诉讼的后援的话,那么结婚也就指日可待了吧。但是,在共和制的立陶宛贵族的称号只不过是个名存实亡的东西。

森四郎把这个暴发户介绍给她们母女。这时候的事情简直就像是熟透了的苹果自然而然地落地一样,一切来得水到渠成。暴发户对那位小姐大献殷勤,为了能和她结婚花再多的钱都不在乎,对她们母女二人展开了金钱攻势。项链、宝石、黄金的工艺品,还有位于十六区的公寓。

在那间公寓里举行了晚宴。作为她们母女二人保护神的暴发户受到了来宾的一致好评。

当然,全都是森四郎安排的人,大部分是没有什么名气的演员或是依靠保险年金生活的人。

在晚会的现场,首先公开宣布了暴发户和那位小姐的婚事。当四郎把这些话一一翻译给暴发户听的时候,他已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她们准备了一个月的时间。到了她们为了官司动身去立陶宛的时间。暴发户给了她们母女很多钱,在东站将她们送走。暴发户还和那位母亲约好等到一个月后事情有了了结她们就回来。之后,暴发户便一直在巴黎等她们。这期间只收到一封来信说是官司延时了。

暴发户到巴黎来的第三个月时,终于到了他不得不返回日本的时候了。估计是出于担心自己的事业的缘故。他将后续联系事宜交代给森四郎,就回日本了。一个月后,森四郎给那暴发户写信,说那对母女在立陶宛败诉,而且还因假冒贵族后裔的罪名被收监了。

那位暴发户回到日本后,终于明白这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也知道了自己所期待的事情是多么不实际了,所以立刻写信责难森四郎。不过这事情也就到此为止。森四郎将暴发户送给那对母女的礼物全都变卖掉,分给了这场戏里的那些“演员”。

格尔路德打断了森四郎的回忆,问道:“怎么样?不觉得很奇怪吗?”

森四郎也终于走出他的回忆,说:“没有啊,我不这么觉得。战前的巴黎那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啊。”

“因为我们的到来,巴黎的魅力就消失了?”

“虽然巴黎还叫巴黎……”

“柏林也很好啊,完全具有世界大都市的感觉,壮丽雄伟。即使在这大战最激烈的时候,两个歌剧院和一家专门的轻喜剧剧院还是照常开放。其他的近三十家的剧场和两家音乐厅也是一样。就文化水平而言,柏林已是远远凌驾于巴黎之上,你去过柏林吗?”

“没有,我在巴黎住惯了。不想去。”

“如果我们让你去呢?”

“嗯?”

格尔路德用那种充满讽刺的语气说道:“我说我们让你去柏林。”

这个结局还真是没想到。森四郎疑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把我送到柏林去?我和那伙反法西斯运动分子没有关系,你们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

“啊,你和那个反法西斯运动的年轻人的关系确实是核实清楚了。但是有一点疑惑的是,你对我们德国的敌视行为,目前还没搞清楚。我们并不是要把你送进收容所,只是将你驱逐出境就够了。不过,柏林的日本大使馆,说要想确认森男爵到底是什么人的话,就得把他带来交给他们确认确认。”

“喂,又不是我自己说我是男爵的。”

“日本大使馆的意思也是希望能慎重处理。如果你真是日本贵族,或是多多少少和日本的贵族血统有点关系的话,大使馆也会对你采取相应的保护措施。”

“如果我的身份只是我自己宣称的呢?”

“我们会重新进行处分的。”

“驱逐出境?”

“德国国内也不是没有那些行为不安分分子的去处的。”

森四郎说:“明白了,但是我不想接受。要是把我赶出巴黎的话,我就答应。但是我要先回

公寓一趟准备旅行用品,然后从那里出发直接去西班牙或是土耳其。”

格尔路德摇摇头说:“下午两点有一趟去往柏林的火车,埃利菲和你同行。”

看来必须得去了。

“洗漱用品怎么办?还需要换洗衣服。”

“允许你在出发前回去一趟,但是昨天晚上我们去过你的公寓,把你的房间弄得很乱,别介意。”

没事。森四郎想。只要你们没把那个盛牙粉的瓶子全都倒过来就行。那个玻璃瓶里藏着两枚拿破仑金币和十个小粒的钻石。只要你们没碰那里,我就没什么怨言。就算你们把燕尾服扯裂了,小毡帽撕破了,留声机弄坏了,唱片掰成两半了,通通没有关系。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格尔路德站起来说:“那就祝你在柏林过得快乐,一路顺风。”

森四郎刚站起身来,那个埃利菲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的身后,抓住了他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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