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初夏的阳光直射在石台阶上,格外刺眼。

这好似薄纱又澄净明亮的光,轻轻摇曳出些许光彩。幸福的夏日之光吹散了人们表情里、脚步中所有不愉快和全部的忧郁的气息。一切显得幸福而又美好。

大和田市郎,驻瑞典的帝国海军武官,正从一栋大楼里出来向大街上走去。这夏日的阳光让他不禁眯起了眼,他深呼吸,闻见了一股不知是什么地方传来的甘甜的花香,于是轻轻闭上眼睛,继续深呼吸。

大和田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在这个现如今悲惨与灾难不断交织的世界上,竟然还能时不时有着些许美丽的光景。是啊,大战进行最激烈的现在,偶尔也是会有美好的景象出现的。

这时从左边的十字路口方向传来了很大的杂音。好像是汽车的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大和田回过神来,朝发出响声的方向望去。那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好像是想朝左边的路上转弯,和相反方向来的几辆车差点儿撞在一起,这几辆车子不得不紧急刹车。

有个人从十字路口处穿过人行横道,正往这边走来。是位穿大衣的中年白人。

他叫格温斯基,是在武官室工作的波兰人。

格温斯基留意着后方朝这边跑过来,不想就撞到了大和田。身材高大的格温斯基简直就是扑在身材矮小的大和田身上了,让大和田冷不丁打了个趔趄。

“啊!”格温斯基高声尖叫起来,但同时也很快就止住了步伐。由于吃惊眼睛瞪得大大的。大和田伸手抓住了格温斯基的衣服,格温斯基也迅速地伸出双手扶住了大和田,两人在石阶的过道上抱成了一团,这样两人才总算没有跌倒。

大和田重新站好后,用俄语问道:“出什么事了?你脸色都变了。”

格温斯基回了回头,朝那辆轿车消失的方向看了看,说:“今天又被盯梢了,估计是德国的间谍部门干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和田边说着,边朝道路的西边看了看。那辆汽车已经开走了,和别的车混在一起,已经分不出来了。

这两周里,格温斯基总是报告自己被跟踪。不管是往返于武官室,还是因为私事外出的时候,每次都有人尾随其后。但是,看今天的样子好像是不同于往常。

大和田问:“他们开始下手了吗?”

格温斯基喘着粗气说道:“今天这群家伙跟得特别紧,还有那辆车好像是早就埋伏好了似的。我感觉和往常不同,所以情不自禁就跑起来了。”

“估计他们又有什么企图了。”

“他们应该快容忍不下去我这颗眼中钉了吧。”

一辆汽车停在了石阶的边上,是武官室的沃尔沃。这辆车的司机是相川,日本人。因为大和田要外出,所以相川把车从里院开到路上来了。大和田用手向相川示意了一下,意思是说让他稍等一下。相川点了点头。

大和田对格温斯基说:“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你该离开这个地方了。现在这个局势对你非常不利。”

格温斯基摇摇头说:“我也说过很多次了。待在这个中立国,对我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并且对武官您来说,也有好处。”

“那前提也得是先能确保你的生命安全才行。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离开这儿的打算?”

“是,除非说是瑞典政府把我驱逐出境,那就另当别论了。”

“只有下了驱逐出境的命令,你才走?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打算去哪儿?”

“唉,要是接着干现在的工作的话,可能会去瑞士吧。也可能是伦敦,在他们那亡命政府的情报局干,也可能加入波兰军。”

“我现在必须得出去一趟,回来再跟你说。现在已经不是慢慢悠悠地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要是您想赶我走的话,免谈。”

“不是赶你走,让你逃出去。”

“行了,不管怎样,还是等您回来咱们再谈吧。”

这里是斯德哥尔摩高级住宅区的一角。位于克门德鲁大街五层大厦的前方。在这栋楼里,有帝国海军驻瑞典的武官室。第四层是武官的办公室,上面一层是大和田市郎夫妇居住的公馆。

格温斯基一边留意着道路的左右,一边打开了武官室所在的那栋楼的大门,很快便消失在里面。

大和田市郎在亲眼看着格温斯基走进大厦之后,才上了武官室的专车。

格温斯基是波兰人,现在的身份是大日本帝国海军驻瑞典武官室的工作人员。他的外表上看起来像白俄罗斯人,现用名米法埃罗·库利科夫。他持有日本护照,他护照上的名字是用汉字书写的“栗子三晴”。

他这个人看起来是一副很冷淡的样子,实际上是很有幽默感的、身材高大的斯拉夫人。

格温斯基能够拿到日本的护照全是仰仗帝国海军的佐官——大和田市郎大佐。大和田曾作为驻爱沙尼亚的武官在爱沙尼亚的首都塔林工作,就是那个时候通过驻波兰的武官认识的格温斯基。

大和田从海军总部接到的指示是,调查苏维埃联邦的海军动向。而这与同样是热心于收集苏维埃情报的波兰方面的情报机关不谋而合,利益正好达成一致。

当时,格温斯基的掩护身份是大学物理学老师。实际上他是波兰军事情报机关的干部,负责组织构建从波兰东部到波罗的海三国的间谍情报网,并统帅这支队伍。大和田看到他收集的情报很有价值,就一直和他保持联络,并把他那里当做自己最可靠的情报来源。

一九三九年九月,波兰悲剧再次发生。伴随着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和瓜分波兰密约的签订,德国攻进了波兰。接着苏联军也在东部地区趁火打劫,进驻波兰。波兰,这个仅仅在世界地图上以独立的姿态持续了二十年的国家,就此消失了。

波兰政府逃往巴黎,并在此之后辗转逃到伦敦。格温斯基的故乡被立陶宛兼并,而立陶宛也在第二年的夏天被苏联吞并。

一九四零年夏天,德国在占领区波兰加紧对犹太人的迫害,并且愈演愈烈。格温斯基的妹妹在华沙时与一位犹太大学的教授成婚了。现在妹妹一家前来投奔哥哥。但是,在苏联占领下的国家同样也实行对知识分子的迫害,这些知识分子陆续被送往西伯利亚。格温斯基无论如何也想要把他妹妹一家送往美国,而这需要能通过苏联和日本的证件。

但是,日本是德国的同盟国,救助犹太人这种被看做与德国作对的行为是根本指望不上的。苏联也和日本签订了日苏中立条约,和日本之间的事情都是尽可能地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去处理。要想拿到过境用的护照,看来平常的方法是行不通的了。

格温斯基来到爱沙尼亚的塔林求助于大和田大佐。询问是否有办法能把他妹妹一家送往美国。

大和田考虑了一会儿回答说:“在立陶宛的首都维尔纽斯有日本的领事馆,那里的代理领事是杉原千畋先生。他是我在哈尔滨时的俄语老师,也是我很敬重的人。现在只能求求他试试了。位于拉脱维亚里加的日本领事馆是万万不能碰的。”

格温斯基把从大和田那里拿到的一封简单的介绍信交给妹妹一家。妹妹一家来到维尔纽斯见了杉原代理领事。据说杉原代理领事听说是大和田介绍来的,基本上没怎么询问具体情况,就发放了过境护照。询问被占领地区对犹太人的迫害问题,那也是在发给护照之后进行的。

由于拿到了日本的过境护照,所以再去办理苏联的过境护照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格温斯基妹妹一家终于在一九四零年的七月末得以平安出国。可是,这件事很快就被躲藏在各地的犹太人传开了,进入八月份,维尔纽斯的日本领事馆被前来求护照的数千名犹太入围个水泄不通。

之后不久,波罗的海三国被并人苏联。位于波罗的海三国的日本领事馆也就关闭了。

一九四一年夏天,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成为一纸空文。德国开始进攻苏联。在德国闪电般的进攻下,格温斯基曾经居住的波罗的海三国一带也迅速沦为德国的铁掌之下。格温斯基甩掉德国秘密警察的追捕,逃往斯德哥尔摩。

在斯德哥尔摩,格温斯基再次见到了成为驻瑞典武官的大和田。前一年,爱沙尼亚被苏联合并。大和田作为驻瑞典武官转移到斯德哥尔摩。

大和田看了格温斯基的窘况,立刻把他安排进了武官室,并把他当做白俄罗斯人来对待,发给了他日本护照。格温斯基还是继续从事波兰间谍情报机关的指挥工作。这与武官室的利益也是一致的。

格温斯基作为瑞典武官室必不可缺的情报提供者、合作者,一晃就是三年。身为波兰军事情报军官的格温斯基的使命是拖垮苏联和德国,加速两国失败的进程。日本虽是德国的同盟国,但是却并不与此产生直接的利益冲突。这也是他能一直留在武官室工作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虽说如此,格温斯基还是提前向大和田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我不能把我手中的全部情报都提供给您,这一点还望您见谅。如果是对德国利好的情报,我是不会将其交给您的。我也不准备从您这里获取有关德国方面的情报。只要是和咱们双方的利益是一致的,我们一定尽力协助。”

大和田对此没有异议。

从武官室出发后经过一段缓坡,只用了三分钟的时间,就到达了位于海湾上的船上餐厅——弋阳露丝,那是他们约好的地方。这里正好位于外交饭店的正对面,在斯德哥尔摩可以算得上是屈指可数的风景独特的好去处了。

大和田大佐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五分钟到达船上。在岸上的停车场里,大和田见到了那辆常见的银色的宝马车。当时他就明白对方已经到了。大和田在服务生的引导下进入客厅,坐在船尾的位子上的那位就是今天要见的人了——前瑞典的德国国防军的武官,法兰兹·莱德罗夫中校。看样子只有他一个人。他也和大和田一样没穿军装,都是一身西装打扮。

莱德罗夫中校认出大和田后,马上就站了起来。餐厅里只有很少的几位客人。身材不是很高大的大和田径直朝莱德罗夫的方向走去。

莱德罗夫说:“大和田武官,还劳烦您亲自来,真是过意不去。”

大和田也回应道:“离得很近,您不用在意。”

莱德罗夫虽是按照该有的礼节规规矩矩地迎接着大和田,但是看他那表情却并不坦然,估计要谈的事情应该是很严肃的话题。

大和田与他进行了一番郑重其事的握手之后,两人就座。大和田与靠窗坐的莱德罗夫正好斜对着。服务生往大和田的酒杯里倒满了摩泽尔的白葡萄酒。大和田端起酒杯朝莱德罗夫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口。

莱德罗夫的长相可以说是最具雅利安人特点的了。他是位仪表堂堂、威武端庄的德国军人,也是在当地的外交官夫人中很有人气的一名武官。他是德国国防局间谍机关驻斯德哥尔摩地区的部长。他的立场,其实在位于斯德哥尔摩的轴心国的武官那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当然那些个同盟国头头估计也早就知道了吧!但是,现在在这个中立国瑞典的首都,同盟国方面和轴心国之间一直是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和和平的关系的。所以双方都避免直接接触,参加派对时也不同席落座,互不干涉对方的事情。这在位于斯德哥尔摩的外交官和武官之间已然成为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莱德罗夫中校也是如此,表面上并不从事间谍活动,只是履行武官的职责。

出于三国同盟的亲密关系,大和田和莱德罗夫之间,经常会有不定期的情报交换。今天也是莱德罗夫方面发出的邀请,并且是昨天突然发的邀请函。

其实大和田早已隐约觉察到是什么事了。

莱德罗夫自前年上任以来,已经多次向大和田提出,要求将格温斯基交给他们。理由是说怀疑他是同盟国方面的间谍。他每次提出要求,大和田都会予以断然拒绝。莱德罗夫也很执拗,一直没有松口。大和田估计莱德罗夫应该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了。

所以今天跟踪格温斯基的密探才会故意暴露出来,准确地说应该是故意出来示威的。说不定还会采取绑架甚至是暗杀的手段。这几日的事态已在不知不觉中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在大和田端起酒杯喝着那杯甜甜的摩泽尔时,莱德罗夫中校开了口。“还是库利科夫的事。”莱德罗夫直截了当,继续说着,“无论如何都希望您能把他交给我们,我不希望看到敌国的间谍在我们的街道上自由自在地晃来晃去。”

大和田也干脆地回答道:“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是我们武官室的雇员。”

莱德罗夫眯了眯眼,露出往常没有的严肃表情。

“那我也就再重复一遍,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是苏联间谍机关的一员。他把我国的机密经由赫尔辛基传到苏联。”

大和田也用清

晰明亮的声音回答说:“间谍,根本是不可能的。他确实人脉很广,我们经常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苏联和波兰方面的情报。并且你们德国的间谍机关也从中得利了。我给你的那些有关苏联的情报,很多就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很多,是吗?”莱德罗夫用鼻子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那也就是说我可以这么想,既然通过他能得到苏联方面的情报,那么德国的情报也可能通过他传递出去。”

“你这是什么逻辑?那我问一句,他能得到关于你们德国政府和军队的什么情报呢?而且你们的情报管理那么严密,你们可是在这斯德哥尔摩受到最高评价的间谍情报机关啊,根本就没有担心情报泄露的必要。”

“库利科夫的存在,就让我们不能松懈。我想,如果这次的谈话得不到任何实质性进展的话,那我们可能就会单方面采取些措施了。”

“好啊!”大和田将身体往桌子上前倾了一些,说道,“这里可是中立国的首都,中校大人。您看不顺眼的外国人应该是不止库利科夫一人,在这座城市里估计少说也得有数百人吧。中校之所以能在这里从事间谍活动,那是因为在这座城市同盟国和轴心国的人们都可以自由行动的。难不成,您是想破坏这里的秩序吗?如果您要是真这么做的话,我相信这里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个战场。同盟国方面也肯定有着和中校一样的决心和热情来采取某些行动。这是不是很值得期待啊?”

“我们的要求很小,只不过是希望您能把库利科夫交给我们罢了。”

“他持有我们大日本帝国政府颁发的护照。如果按国籍说的话,他也应该算是日本人。我们帝国海军的武官室雇用了他,并且打算继续雇用下去。”

“这么说,无论如何您都不打算放人了?”

“我无法答应你们的要求。”

“他可是从事敌对我们德国间谍活动的。你们的国家和我们的国家又是同一阵营,这不就是等同于敌对日本吗?”

“他在我们武官室主要就是干俄语翻译的工作。”

这时候,一位高高的服务生走了过来,站到了桌子的旁边。他是来询问点餐的。

莱德罗夫简短地向服务生说了句:“不用了,看样子这杯酒喝完这顿饭就该结束了。”

服务生听后耸了耸肩就朝厨房的方向走去了。

莱德罗夫中校把脸继续转向大和田,说:“实际上今天我再次向您重申这件事情是有原因的。”

“哦?”

“德国方面与我们联系了,前几日,他们在里加逮捕了一名拉脱维亚的间谍,他供出自己的联络人是一名叫做格温斯基的波兰人,说现在在斯德哥尔摩。我们判断这个叫格温斯基的男人和在您武官室工作的叫库利科夫的俄国人实际上就是同一个人。”

“证据呢?”

“年龄、体貌特征一致。并且,在我们的掌握范围内除他之外,没有人像是苏联方面的间谍。”

“你的证据好像不大可靠吧。”

“如果武官您这么确信的话,那不妨先把他交给我们。我们只进行询问和身份的核实。嫌疑解除之后,会立刻把他送回武官室的。”

“恕难从命。关于他的身份,我们已经核实过了。还有如果是格温斯基的话,我认识这个人。他和库利科夫并非同一人。”

莱德罗夫中校听了这句话,一侧的眉毛陡然上扬。

“您认识那个叫格温斯基的波兰人?”

“嗯,我当时是驻爱沙尼亚的武官,和那个男人有过几次接触。是波兰人,在大学当教授,在波罗的海三国和波兰东部一带活动。”

“他不是苏联方面的间谍吗?”

“好像他是把苏联和德国两方面的情报传给英国。我当时也花钱在他那儿买过几次关于苏联方面的情报。”

“那个男的现在何处?”

“大概在你们亲卫队管辖下的某个收容所里。他在拉脱维亚的里加被你们的秘密警察逮捕了。你到你们本国去查一下吧。格温斯基是一九四一年被逮捕的,应该有记录的。简单地讲,说库利科夫是格温斯基那简直就是借口。”

莱德罗夫吃惊地眨了眨眼,声调好像也弱了几分,说道:“格温斯基的事情我一定会按照您提供的信息去查实的。你说是一九四一年抓的是吧?”

“应该是党卫队的杨德鲁少将亲自逮捕的。”

这是大和田从格温斯基那里听来的。他在逃往斯德哥尔摩的时候,把自己的身份证和护照都放在了办假证的地方。谁知几经辗转这个证件又被谁拿来用了,后来这个人不幸被抓捕了。德国的官僚做派死板认真,肯定会有格温斯基被抓的记录。也就是说格温斯基这个人被逮捕了,而且已经切切实实地被送往某个收容所了。如果是相信德国方面的记录的话,那么在斯德哥尔摩是不存在格温斯基这个人的。说不定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人已经是不存在的了。

莱德罗夫盯着大和田的眼睛看了会儿。看样子估计是已经失去硬气理由的他在拼命地想如何把话题继续下去吧。

“但是,我们还是不准备改变要彻底调查库利科夫的方针。”

“我们的友好同盟关系来之不易,你不能为了不破坏我们之间的友好关系,收回你们的这套方针吗?”

“我们正是出于想要继续维持友好关系的目的,才向您提出这个要求的。”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解除嫌疑之后,立即释放这样的约定还不够吗?”

“在我看来你们的怀疑来得毫无根据。”大和田再一次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声音。

“总之,我们的希望已经传达给您了。下一步我们只能是采取我们能够采取的措施了。”

“这话怎么讲?”

“我们首先还是想通过外交途径进行努力。”

“比如说?”大和田刚想进一步询问,莱德罗夫已经站了起来,戴上了帽子。

“劳烦您亲自走一趟真是不好意思。武官,我先告辞了。”

莱德罗夫没有给大和田深入询问的机会,船室的客舱响起了靴子的声音,他离开了。

在确认莱德罗夫的车确实是消失在街上时,大和田马上向餐厅的公用电话走去。莱德罗夫的话像是下了最后通牒了。他所谓的外交途径大概是通过驻柏林的日本大使馆来施加压力,或是通过动用驻德大使大岛浩来下发直接命令,没收格温斯基的护照;或是通过驻德海军军官小岛秀雄少将来迫使解除与格温斯基的雇员关系。

不管是哪一个,只要是等到正式的指示、命令下发下来的话,大和田再想要逆转就难了,如果那样的话……

对大和田来说,失去这个人就等于在斯德哥尔摩失去了一只耳朵。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他落入德国警察之手。把他当做宝贝一样来使用的时期恐怕已经到头了。

在现在的欧洲,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东部战线的德国军队连连败退。西部地区的反攻也为时不远了。根据格温斯基的情报,同盟军已经在英国本土做好了大陆反攻的准备。包括波兰军的一个师团在内的约三十个师团已经随时准备着大陆反攻的开始。远处的亚洲太平洋战场上也是……

对格温斯基,估计是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其实从一开始,东京就没有对格温斯基带来的情报的价值表示认同。当时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签订的事事前已经向东京方面发去电报,可是并没有受到重视。德国进攻苏联的情报也没有被他们所认可。当时格温斯基分析给大和田说,即使进攻战争开始,德国也不可能攻陷莫斯科。这是基于德军并没有准备过冬装备的情报信息分析得来的。一九四一年十一月,情报传来说,苏联的冬季武装军已经整装待发。这也是东部战线大规模反攻的征兆。

在斯德哥尔摩,大和田听到日军偷袭珍珠港新闻的那天,德国的广播里传来东部战线已经进入休战的消息。德军的进攻在距离莫斯科十几公里的地方被迫停止了。其实,战局也就是从那天开始逆转了。

这之后,关于东部战线的战况,格温斯基送来的情报也远比柏林大使馆和武官室送来的情报准确得多。而他们那边只会是把德国外务省或是军部公布的信息囫囵吞枣地送过来。身为大使的大岛浩根本就不能把自己的想象和真正的情报区分开来,只知道用强硬的口吻向东京发送他所谓的“情报”。

实际上大和田也为此受到了来自东京的训示。说是关于东部战线的情报与来自柏林的情报相差甚远,怀疑他们是不是中了英美方面的圈套了。但是,到底谁的情报是准确的,事实自然会一一予以证明。

自己虽然是从格温斯基那里买来了情报,但是军部并不予以认同。对此大和田只能自己把苦水咽下去。结果是他们的错误一个接一个地得到证明,随之而来的是日本也逐渐被逼入绝境。现在不管怎么看,日本的选择已经不多了。

大和田再次想起了这件事。

是该对他放手的时候了。

大和田现在准备立刻实行那个早已想好的方案了。

电话在对方的内线里转接了两次,终于接通了他想要找的那个人。

大和田先说:“是雅阁布森副部长吗?我是日本海军的武官大和田。我有急事要马上见您。”

十五分钟后,大和田到达了位于岛上的国会议事堂的会客室。这里与南侧的王室隔着运河遥相张望。这间屋子的屋顶很高,估计是用来作为接待室或是会客室用的。一张长长的椭圆形会议桌摆放在房间的正中央,周边放着十把椅子。

在这间房间里见面是对方的意思。估计是他在这间议事堂还有别的事情吧。

大和田被领到房间三分钟后,雅阁布森就到了。

瑞典外交部的副部长雅阁布森,看起来是一位脸庞瘦削表情相当严肃的外交官。但是,一旦开始交谈,你就会发现他的严肃不是与生俱来的。只不过是出于职务上的需要,不得已做出的伪装。大和田自赴任以来已经和他进行过多次亲密无间的交谈,所以对他的开朗健谈和包容已是相当了解。

雅阁布森刚在桌子的对面坐下,马上就说:“武官,不好意思,只能给你十五分钟。今天已经被美军的领空侵犯问题忙得焦头烂额了。”

大和田说:“您百忙之中,我还前来叨扰,万分抱歉。”

“唉,我这边的事情可是需要谨慎处理。对了,你有什么事?”

“我想请您把一位外国人驱逐出境。”

“哦?”雅阁布森瞪大了眼,“是谁?”

“米法埃罗·库利科夫,白俄罗斯人。估计您应该还记得这个名字。他是在三年前六月,德国开始进攻苏联的时候,以难民的身份进入这里的。这之后,成为了我们武官室的雇员,我国在柏林的大使馆给予他日本的市民权。这之间前前后后的事情还是多亏贵国外务省的大力协助。”

“是他啊。”雅阁布森吃惊的表情不同寻常,“昨天,刚刚接到来自德国国防军武官室相同的申请。”

大和田吃了一惊,马上问道:“相同的申请?德国也申请将库利科夫驱逐出境?”

“嗯,是莱德罗夫武官亲自提出的申请。说是叫库利科夫的这个人并不是日本国民,是和德国有着友好关系的俄斯特拉法人。因为怀疑他针对德国和德国的友好国家从事破坏活动,所以要求将其遣返回原来的国家,也就是把他送回德国占领的地区去。”

“那次官您是如何回复的?”

“我拒绝了。一旦我国将其作为难民收纳了,并且这之后,又成为日本的公民,重新获得了待在这里的资格,就没有将其驱逐出境的理由了。”

“那莱德罗夫能善罢甘休吗?”

“他可是相当地坚持啊,估计弄不好到最后也只能将其驱逐出境。”

大和田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了莱德罗夫中校今天向他下最后通牒的原因。莱德罗夫中校应该是在昨天没能得到用平稳且合法的手段抓捕库利科夫的机会,所以今天来试试这招行不行得通。

雅阁布森问道:“武官也是想要将这个库利科夫遣返到德国占领下的波兰?来向我国要求下发驱逐命令的吗?”

“不是。”大和田摇摇头,“德国方面也曾经要求我将克林罗夫交给他们。但是,我拒绝了。如果把他交给德国那边的话,我能想象他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但是我也不想为此使得我们和德国的关系出现问题。因此,现在能采取的手段只有一个。”

“将其驱逐出境是吗?”

“嗯,他作为俄语翻译是一名不可多得的人才。要是说为他考虑的话,只能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他在这次大战中,已是为我国尽了全力。我想报答他的这份情谊,我要救他。”

“莱德罗夫武官和你,

出于截然相反的理由,却向我提出了相同的请求。”

“他如果是心甘情愿地想要离开的话,就好办了。现在的问题是他自己根本没有离开斯德哥尔摩的打算。他准备一直为我们武官室工作到底,根本不听我的劝告。”

“但是如果是发布驱逐出境的命令的话,他也就没办法了。”

“就是如此。不能再待在这里的话,他就会立即前往安全的地区。”

雅阁布森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摊开。戴上眼镜看了起来。

“明天海盗之星二世号离开斯德哥尔摩。那是我们国家前往中立国西班牙的船。估计出境的命令还能赶上这艘船。你看怎么样?”

“一切按您说的办。”

“这比返回波兰可是要好得多。”

“但是条件是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出境。”

雅阁布森合上笔记本放回公文包里,边摘眼镜边说:“今天下午四点,驱逐出境的文件将会送往武官室。”

“多谢您费心。”大和田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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