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一条长长的河流,在无限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不管怎样的人、怎样的事都只能占有一个瞬间。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到后世不过是短短几行文字,多少强健有为的人物到后世也只是一个血肉全无的苍白符号。民国史上的人物,比如孙中山,就是四个字:"推翻清朝";比如袁世凯,就是三个字:"做皇帝";比如张勋,就是两个字:"复辟";比如曹琨,也是四个字:"贿选总统"……

在人生短暂、时间无穷的对比面前,只能符号般存在的历史人物还有一大悲哀:吝啬的历史只给他们留出寥寥文字倒也罢了,这寥寥文字还时常把他们刻画得走形走神,甚至面目全非;而且,空穴来风的轶事说不定比正事有名,无据可证的野史往往比信史知者广泛。一个人认真地、付出辛劳地做得很好的事,不一定能在后世留下痕迹;一些并未为之殚精竭虑的、甚至完全是因为某个机缘而触发出的事,哪怕不大,却搞不好就被久久传播。

于是,真相被遮蔽了,人物被扭曲了。

生于1852年的福州人林纾(林琴南)似乎就是这种情况的一个例子。即便是非文史专业出身的人里,也有不少知道林纾这位横亘晚清和民国两个时期的文化名人,这绝不是因为他是晚清最出色的古文大师之一--晚清文言文学状况,有几人愿去关心了解?

林纾的有名,就在于两件与他那些优秀的文言诗文无关的事:一个是他不懂任何外文,却居然是一位影响极大的翻译家;二是他在新文化运动中反对正在兴起的白话文,是抗拒历史潮流的文化守旧派代表。

不懂外文而成大翻译家,这种天方夜谭的事是怎么做到的呢?

靠的是和人合作。

1897年春,林纾夫人刘琼姿病逝,林纾哀痛不已,家人劝他到朋友魏瀚处散心。在魏瀚家中,林纾结识了留法归来的王寿昌。为让林纾从悲痛中解脱出来,极佩服法国文学的王寿昌向他介绍了小仲马的名著《茶花女》,说你的文笔那么好,我们可以把这部名著合译出来。

在王寿昌手捧法文原著绘声绘色讲述、林纾走笔如飞形成方块字文章之中,大名鼎鼎的"林译小说"和"大翻译家林纾"出现了。林纾透彻地领悟了原著精神和风格,且调动自己精深的古文造诣和活跃的才思,使浅近的文言译文忠于原著,语句流畅,富于感情,引人入胜。这部译作成书后初印一百本,分送林、王、魏三人亲友,不料迅速流传开来引起巨大轰动,多家书局连连翻印还供不应求,一时洛阳纸贵,有"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严复语)之誉。

《巴黎茶花女遗事》翻译成功获得满堂彩,这一良好开端促使他继续与王寿昌、魏易、曾宗巩、陈家麟、力树萱、王庆通、毛文钟等多位通晓外文的人合作,在此后的近二十年中,先后翻译出外文著作一百八十种以上。许多中国人第一次读到并喜欢上莎士比亚、狄更斯、司哥特、笛福、欧文、雨果、大仲马、小仲马、巴尔扎克、易卜生、塞万提斯、托尔斯泰、孟德斯鸠等西方大师的名著,就是林纾的翻译之功。

由于他不懂外文,译作中错译、误译之处当然不少,还翻译了一些不值得翻译的三四流著作;而且因合水平不一,其译作在是否忠于原著方面也质量不均衡。但是,那是一个国门初开,国人对外国文化正如饥似渴的时代,平易浅近的文言林译小说成了中国人看世界的一个窗口,当时的大量青年学生为林译小说而着迷,后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成了民国文化界和新文化运动的中坚。

在鲁迅的整个学生时代,他都和林纾翻译的小说相伴,林译小说每出必买,并多次在和弟弟周作人的通信中谈论。而钱钟书走上研究外文道路,就在于林译小说的巨大影响,他读了林译小说,钦服之余又深感不过瘾,觉得如果看的不是译文而是原文该多好,就勤奋学习外文,后来成了学贯中西的大学者。

翻译西方小说,对于林纾来说是十分成功的,只是林纾对此难免有"以末技扬名"的悻悻,因为就文章水平论,即便别人说他的浅近文言译文再好,他自己觉得真好的,还是他的古文诗文。

翻译外国文学作品的经历为他赢得了"不懂外文的大翻译家"这个趣称。这个绝无仅有的特例,很能吸引人们眼球,增强了他的传奇性,百年之后,林纾对此也许还是有些自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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