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距B市有几百公里远,是以产煤闻名的地级市。那海涛十年前曾因换押犯人来过这里,当时他对这里的记忆就是脏,空气脏、城市脏,天空灰暗。但随着这几年大小煤窑的纷纷关停,襄城的天色也逐渐“亮”了起来。

那海涛和另一名侦查员一前一后,随着襄城公安局宁大队长往村子里走。冬日的乡村冷冷清清,村间的路上看不到几个人。

“老宁,还有多远?”那海涛问。

“不远了,就是前面那个小楼。”宁大队四十岁上下,人高高大大的,一脸的粗糙朴实,“邓楠在家是老二,他上面还有个大哥。”宁大队说。

“他家一共几口人?”那海涛又问。

“一共三口人,但邓楠和他大哥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就一个老太太。在你们来之前,我就把附近的几处公用电话都摸到了,已经上了技术,你放心吧,一切都安排好了。”

“嗯,这次有劳了。”那海涛说。

“哼,你跟我客气什么啊。要不是前年你给我的那个贩毒线索,让我一举破获了乔建华贩毒案,这个大队长的职务我还不定要等多少年呢。”宁大队憨厚地笑。

那海涛也笑笑,算是默认了宁大队的感谢。两年前,那海涛在一个案件的审讯中,通过深挖余罪,获取了一伙嫌疑人在襄城市贩毒的重大线索。他干净利落脆,不但拿下了口供,还梳理出了襄城贩毒组织的整体名单和犯罪链条,会同襄城刑警队一举破获了案件,公安部为此给予了表彰。当时的老宁还是刑警队的探长,因为这个案子荣立了个人二等功,之后被破格提拔为刑警大队长。警察有句老话,天下公安是一家。要想在办案中顺风顺水,就得在平日工作里与同行们积累感情,到关键时刻才能形成合力重拳出击。老宁一直觉得欠那海涛一个人情,所以这次看他亲自出来办案,自然是要亲力亲为全力协助的了。

“这次的案子又不小吧?”宁大队问。

那海涛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哎……你们搞预审的啊,有时还真不如我们刑警,抓人办案身体上虽然累点,但不用累心累脑子。”宁大队感叹,“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就听师傅们说过,原来在襄城啊,也有一个厉害的预审员。”

“你说的是‘老鬼’吧。”那海涛说。

“哎,你也知道啊。”宁大队惊讶。

“当然知道了。”那海涛笑,“干预审的谁能不知道襄城的‘老鬼’,据说他不但审讯思路犀利刁钻,而且审讯手段也异常老辣,到他手里的嫌疑人,基本没有能扛过三个小时的,比我师傅‘七小时’还厉害。但可惜啊,英年早逝。”那海涛摇了摇头。

“是啊,我听老警察们说啊,他是有一次在审讯中头痛难忍,舍不得打车,就大黑天的骑车去医院看病,结果骑到河边一没留神掉了下去,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后来在法医鉴定的时候说他是突发脑溢血。哎……就为了省俩钱,一代‘名提’就这么去了,可惜啊……”宁大队说。

“是啊,我也是这么听说的。可惜啊,一个预审圈里的神话就这么没了,连个徒弟都没带出来。”那海涛叹了口气。

三个人都穿着制服,一前一后地在村子里走。路上行人不多,偶尔遇到的一些村民都交头接耳地轻声议论,猜测着到底是谁家出了事引来警察。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邓楠家的门前。宁大队上前叩响了大门。

“谁啊。”里面传来了一个老人的声音。

“我们是公安局的,找你儿子。”宁大队单刀直入,一点不作掩饰。

“啊?公安局的?”随着疑问声,门吱扭一声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太太。“你们说找谁?找我儿子?”老太太问。

“是啊,找您二儿子邓楠,他在家吗?”宁大队操着当地的口音说话。那海涛和同事则闭口不语,以防老人多心。

“他不在啊,一直就没回家。”老太太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三个人。

“您看我们能进去说话吗?这在外面也不太方便啊。”宁大队说。

老太太看了看不远处围观的一些村民,往屋里伸了伸手,算是一种默许。

三个人进了屋,老太太招呼他们坐下。屋子里阴冷潮湿,桌椅摆放凌乱,看样子确实是老人独住。

“哎,你们是派出所的吗?”老太太说。

“不是,我们是刑警队的。”宁大队回答。

“啊,刑警队的……你们找我儿子干啥?”老太太皱起眉头。

“嗯,是这样,我们有个案子,需要找你儿子做证。”宁大队说,“但是这个案子跟他没啥关系,他只是证人,我们不会抓他。”他强调。

“他不在家,一直就没回来。”老太太摇头。

“没回来吗?”宁大队皱眉。

“没回来,他跟他哥一直在外地打工,这么多年了都没回来过。”老太太加快了语速。

那海涛看着老人的表情,默默地想,先不要说邓楠一个月前从B市到襄城的订票记录,就是单从老人现在急于摆脱干系的表情,也说明这话里有虚。

“那怎么有人说邓楠前一段时间回来过呢?”那海涛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口音,直接询问。

“啊?他没有回来过啊。谁说的?啥时候啊?”老太太反问。

那海涛知道,这是说谎者不自信的表现,故意把问题踢回来,以确定进一步说谎的时机。

“呵呵……”那海涛笑了,“哪个时间回来过,我们怎么会知道?我就是问您。”那海涛又把问题踢了回去。

老太太的表情不自然起来,“啊……他……他真的没回来过。”

“哦,那好。如果他回来了,请您务必让他给我们打个电话,我们找他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是有一些问题要询问他,让他做证。”那海涛说着递过一张纸条,上面留着自己的联系方式。

“我家老二咋的了?咋回事啊?”老太太有些焦急。

“哎,真没什么事,说白了就是别人犯事儿了,他知道一些情况,我们让他去做证。”那海涛解释道。

“哦……”老太太点了点头,“那……你们不会抓他吧……”

“呵呵……”那海涛笑了,“老大妈,我们现在能到家来找他,就不是为了抓他。但有句话我也在这说明白了,他要是明知道我们找他,却躲着不见,时间长了,领导要求变更强制措施了,我们也没办法。”

“啊?啥措施?”老太太不解。

“就是说,现在不抓他,老躲着就要抓了。”宁大队把法言法语解释得通俗,“老太太,赶紧让你儿子回来,在法律这个事儿上可别犯糊涂。”他强调说。

三个人又对老人做了一些政策教育,就告辞离开了。老太太把他们送出了村口,看他们上了车才回头离去。她眼里一片空洞,身影宛如雕塑。

在车上,那海涛给宁大队递烟。

“老宁,你觉得邓楠回来过吗?”那海涛问。

“我看十有八九是回来过的。你看老太太那个紧张的样子,一看就是心里有事。”宁大队一手开车,一手接烟。

“嗯,我看也是。”那海涛笑着说,“那下一步咱们就等着了?守株待兔?”那海涛打着火机,把宁大队的烟点燃。

“放心,咱们来的时候我就布置好了。这村里的两处公用电话都上线了,只要老太太跟邓楠取得联系,咱们就能追到他的去向。”宁大队胸有成竹地说。原来三个人从穿着警服进村之前,就做好了追踪邓楠的外围工作,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打草惊蛇”,故意引邓楠的母亲有所动作,以此追踪邓楠的下落。

“剩下的工作啊,你们什么都不要管。今天晚上我做东,带你们尝尝襄城的清炖羊肉去。”

“哎,晚上就不麻烦了,我们在宾馆吃就行了。”那海涛摆手。

“那可不行,来了襄城不吃清炖羊肉,不喝襄城老酒,这话要是传出去,不让B市同行说我老宁抠门吗?”宁大队笑着说,“咱们晚上要不醉不归,你看现在都过了下班时间了,咱们就先回城吃饭。小那,我得看看你的酒量有进步没。”

“嗨,我这酒量真是不行,再说了,您也不是不知道,我们B市公安局发布禁酒令了,全体民警不能喝酒,您……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那海涛也笑着说。

“哎哟,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件事就不要讨论了。到了襄城就听我的,要不可就是看不起我了。”宁大队故意变脸说。

那海涛苦笑,心想今晚这一场酒战在所难免。正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一看,是齐孝石的号码。

“喂,师傅……”那海涛接通了电话,“嗯,我……”那海涛用手摇上了车窗,“我不在B市,有个急活儿,对,是手里别的案子,出一趟差,几天就回去。嗯,现在在……在德阳,对,德阳……”那海涛口不对心,“啊,什么?哎呀,那好啊。行,我明白了,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马上回去,好,好。”那海涛说着挂断了电话。

宁大队侧目看着那海涛,“哎呀,咋还说起瞎话来了。是领导?”宁大队问。

“嗨,不是,是同事。我搞的这起案子涉密,背靠背。”那海涛回答。

“哦,明白,明白。”宁大队点头。

“老宁,看来我们今晚不能在一起喝酒了。”那海涛说,“刚才同事通知,单位有紧急情况需要我回去,你直接把我们送到长途车站吧。”

“啥?有啥急事一顿饭都吃不了?”宁大队皱起眉头。

“哎,老宁,真的是有急事,我是那种装孙子的人吗?”那海涛看出了宁大队的不满,“反正这个线索交给你了,早晚我还得来襄城,到时候咱再一醉方休。”

“行,有你这句话就行。”宁大队是典型的襄城人性格,豪爽义气,“小那,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这个邓楠要是找不着,你就把我当羊肉给清炖了。”

“哈哈……你这个家伙。”那海涛大笑起来。

刚才齐孝石在电话里通报,研究所李博士的人脸识别结果已经出来了,这本该是个让那海涛欢呼雀跃的消息,而他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襄城的夜降临了,那海涛坐在长途车上对宁大队挥手惜别,突然心生一种伤感。那海涛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能与宁大队这样直爽的朋友吃上几顿饭,喝上几口酒。在稍纵即逝的时光中,许多人都是匆匆过客,唯一能珍惜的也许就是身边那几个亲人。而警察这个高强度的职业,却又阻碍了与家人团聚的时间。那海涛仰躺在长途车的卧铺上,拿出手机,默默地注视着屏幕上方齐欢的大头贴。他闭上双眼,默念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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