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先生住在一栋废屋般的屋子里。

说是废屋,也不是脏房子或破房子。

那的确是栋老建筑物了,所以没办法像刚落成似地美观清洁,而且处处破损,但谷崎先生个性一丝不苟,确实地打扫每间使用的房间,而且也勤于修缮,所以这部分和一般房屋没有任何不同。

可是在谷崎先生心中,那栋屋子是栋废屋。

“从一个家的角度来看,它会经死过。”

谷崎先生如是说。

“公寓和预售屋或许又不一样,不过家这种东西,是属于盖它的人吧。盖它的人生活在里面的时候,家也是活着的。”

谷崎先生在三年前以中古屋的状态买下那栋房子的。

出售的是土地,建筑物只是附带在上头。不,与其说是附带,更是个多余的东西。等于是那片土地上头有栋老房子,必须要拆除的房子。那类老房子一般都会先拆掉,铲平之后再出售,但不晓得是卖方急于出售,还是房仲业者的问题,这部分谷崎先生也不清楚。

“拆除费用经过协商,对方折价给我了,我没有拆掉它。一开始我觉得好像赚到了,但房子似乎需要大翻修一番才住得了人,结果翻修比拆除花了更多钱。即使如此,我觉得还是比重新盖一栋房子划算。”

那是一栋相当古老的房子了。

可是谷崎先生认为跟老不老旧本身没有关系。

“不管是经过百年还是千年,只要一直有人住在里面,家就是活着的。哦,这当然是一种比喻,我可不是说家会像漫画里头那样拥有意识,或是有什么东西附在上头。建筑物就是建筑物。只是即使同样会损坏,有没有人住在里面,损坏的程度也是天差地远。”

只要使用,东西就会损坏。

房子也是物品,会渐渐地损坏。

扶手会磨损、墙壁会脏掉、柱子出现刮伤。地板和天花板也是一样。就连门窗也是,会渐渐变得难以开合,铰链等金属零件生锈,玻璃破掉。

“这种状况是无从防范的。不管再怎么神经质地注意,物品还是会老旧劣化,而且建筑物跟其他东西不一样,不能装进箱子里面宝贝地供起来放嘛。喏,不是有为了保护历史建筑物,在周围盖起更大的建筑物罩起来的方法吗?如果不那样做就没办法,而且那种情况的话,就进不了屋子。”

因为曝露在风吹雨打中,即使不去管它,外观也会自然损伤。

内部也是一样的,只要在里面生活,就会破损或出问题。

“所以资产价值会不断下滑,这是可以接受的,本来就是这样。可是呢,要是住在里面,漏雨什么的就麻烦了。吃饭的时候如果不断地有雨水滴下来,别说讨厌了,根本就是大麻烦。所以我加以整修了,屋顶和其他地方也是。厨房、浴室、厕所这类用到水的地方,要是不时常维修就不行了。”

是不断的维修、损坏、维修啊——谷崎先生说。

“简而言之,就类似于生物的新陈代谢。就像老细胞死去,以新细胞来填补。生物上了年纪也会衰萎,但活着的时候就会代谢,家也是一样。”

老了就会破损、衰败,但有人住在里面的时候,多少会进行维修,损伤的程度也不同,坏掉了也会修理,谷崎先生说就是这里不同。而据他说,最大的不同就是肮脏这回事。

“会脏掉啊,因为是住在屋子里面,使用屋子嘛。不管怎么努力打扫,屋子还是会脏掉。头发体毛会掉落,也会沾上油脂,人本身就是脏的嘛。嗳,总之就是留心清洁,打理好门面地生活。”

所以谷崎先生认为有人住的家是活的。

因此家染上了住在里面的人、还有盖它的人的生活方式与性质。

“不,这也不是多深奥的事。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不同嘛。有人每天擦走廊,也有些懒人一年连一次都不打扫吧,所以这跟房屋的破损程度无关。”

谷崎先生说,所以有的家虽然没有死,却破烂不堪。就算破破烂烂,活着的家还是活着。可是不管打扫维修得多完全,没有人住,家就会死。

“不,该说是死吗?没有生活的建筑物还是不一样的。说是生活,也不是有没有人睡在里面的问题。像别墅这类的房子,一年只会用上几天,但别墅并不是死的。而办公室那类地方,有人使用的时候还好,可是一旦没人使用了,就会一口气变了个样。我是这么觉得的。”

没人使用的建筑物不会脏。因为没人使用,照道理来看,不应该会脏。可是那种建筑物绝对算不上干净。当然,放着不管,也会堆积灰尘,严密地来说,也不算不脏,但好像也不是单纯地累积灰尘而已。没人使用的建筑物,还是会逐渐毁坏。

“喏,像是倒闭的旅馆,经常会有玻璃破掉,不是吗?那不会是因为经营不顺,关门的时候老板自暴自弃自个儿打破的吧?是路人恶作剧打破的,或是被暴风雨刮来的东西打破的,总之是自然地——或许不自然,但总之会在不知不觉间破掉呢。”

那并非破损,而是腐朽——谷崎先生说。

“那完完全全就是腐朽啊。虽然也是因为没有人修理,但它已经治不好了。活着的时候受了伤不是会好吗?伤口也会愈合。就算会留下疤痕,伤口还是会合起来,血也会止住。可是死掉的话就治不好了,就是一样的道理。人类上了年纪日渐衰老,跟死掉之后腐烂完全不同,就跟这一样,没有人住的建筑物荒废的模样,或者说破损的程度,也完全不同。”

的确,没有人气的建筑的荒废程度真是非比寻常。短短几个月就能变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建筑物这东西,有人使用的时候姑且不论,如果不再有人使用,就不过是死掉的树木和沙石、这类非生物的组合罢了。在自然界中,这类东西注定要慢慢分解,化为尘土消失。从这个意义来说,这种样貌或许才是自然的。

“不,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生物本来就是违背自然天理的啊。生物透过代谢,巩固个体,透过复制,保存后代,这样的形式是违背朝着消灭逐渐扩散的宇宙形貌的。哦,我不是专家,就算你深入追问,也答不出来。”

谷崎先生笑了。

“提起宇宙,就好像科幻一样,不过代换成世界来说也是可以的。世界很没有道理呢。嗳,原本井然有序的东西,渐渐变得混乱无逻辑,这才是自然的。反过来是不自然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从来就不会整齐排列。生物是自然创造出来的不自然,所以我认为文化是模仿那种不自然而形成的。而家,我也觉得是生命的类比,是在抗拒自然之中诞生的。而没了那类活动,变得顺其自然、自然而然的话,就……”

变成了废屋……

这是谷崎先生的主张。

所谓废屋,就是死掉的家。

可是谷崎先生住在那栋死掉的家里。照道理来看,有谷崎先生住在里面的话,家应该就还活着才对。

可是谷崎先生住在废屋里。

谷崎先生说那是废屋。

“该怎么说呢?”

谷崎先生露出烦恼的表情。这阵子他似乎经常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嗳,家是生物的说法就像我刚才说的,完全是一种比喻。纯粹用木头和水泥拼凑出来的东西里面,不可能有生命,有生命才是荒谬没道理。只是它的存在形式很像生物罢了。活着死了这种说法,也只是指类似那种状态。家和真正的生物不同,怎么说,家本身并没有自主性,或者说独立性。”

意思是家看起来像是活的,但家本身并没有要活下去的意志吧。

“唔,我也不是很清楚。嗳,物体没有意志,这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没有的,可是,假设家就像生物一样的话,那么建筑物本身就不过是肉体了。灵魂这类东西存不存在,我当然不知道,不过如果有的话,家的灵魂应该就是住在里面的人了。生物是只要死掉,灵魂就会脱离,对吧?不,我并不清楚。而家则是相反,是因为灵魂脱离了,所以成了尸体。”

废屋就是失了魂的空壳子吗?

“嗳,就是尸体啊。所以别的人搬进来,就等于是新的灵魂进入了那具尸体。虽然也有非常契合的情况,但住不惯的状况应该也不少。我想应该是有投不投缘这回事的。喏,器官移植也是,会有不适合的情况吧?输血也是,血型要是不合就完了。”

每个人感觉不同,即使是同一栋房子,住起来会觉得舒适与否,也要看住的人。或许不可能有什么房子是任何人来往,都能住得惬意的。

“首先就有外形或者说样式的问题吧,简而言之就是格局。现在不是有什么无障碍、没有高低差的房子吗?那种房子对于老年人或行动不便的人来说非常舒适。所以有那样的家庭成员时,就不会盖出有一堆楼梯的房子,或是到处是高低差的房子吧?会依据屋主状况去设计,但对其他人来说就不一定方便了。嗳,虽然这么说,除非构造太特殊,否则我想是不会有别的人住不了的怪房子。虽然或许是会有浴室太小或厕所太大这类不满啦。”

不管什么样的家,都没有多大的差异——谷崎先生说。

“方位、立地条件这些差异很大,而且无从改变,但此外的构造我想没什么差别。虽然采光这类条件应该是形形色色。现在啊——也不算现在,从以前就是这样了,各方面的规格都是老早就已经制定好的,对吧?以榻榻米或门窗的尺寸为基准,从房间大小到天花板的高度都已经决定好了。不可能配合房间的尺寸做榻榻米。就是因为是可以铺上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才叫做十叠间。所以大部分的家,大部分都是规格品。很少有从头到尾都是客制化的房子。嗳,所以我总觉得是人类去配合那些规格。”

人类出生在规格品中,在规格品中长大,所以这或许是没办法的事。就像放进箱子里面种植的西瓜会变成四方形一样——或是像古时候的中国人让女人缠小脚穿小鞋一样——人会变成符合规格品的样貌也是不得已的事吧。

“而那些规格的制定,是根据众多的过去经验所导出来的最大公约数吧。”

所以不可能不方便——谷崎先生说。

“像日式房屋,就符合日本人的样貌,或者说理当会符合。嗳,生活形态改变的话,这部分应该也会跟着改变,事实上就改变了,对吧?现代人盖的房子就是现代的家。从这种意义来说,老得与时代脱节的家,就是不符合现在的规格了。榻榻米的尺寸现在也变小了,不是吗?我也听说每个地区尺寸都不太一样。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那也是……”

时代和文化培养出来的规格,所以不可能难用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吧。

“所以啊,”

谷崎先生说:

“没有太大的差异。都是些小差异。每一栋房子都是符合规格尺寸,依样画葫芦的家。就算是量身订做,也不可能从地基开始改造起。顶多是像西晒要用窗帘还是百叶窗来挡、壁纸要用什么颜色和花样、地毯要长毛还是短毛、灯具的亮度要多少,可以依喜好改变的,都是这些附加的部分。还有像肮脏或是磨损的程度这些地方。”

常使用的插座会沾上手垢,完全没使用的插座会累积灰尘。楼梯和走廊也是,根据行走的人的步幅和体重,磨损的部分会不同。墙壁和柱子的肮脏程度也会不同。这些细节的累积,构成了家的个性——谷崎先生说。

“也就是住的人的个性。”

的确,如果换个人住,这类个性也会完全改变吧。

如果习惯用手扶墙壁的人长期住在屋里,手触摸到的高度的墙面就会泛黑吧。即使有同样习惯的人住在里面,身高不同的话,脏掉的部分也会不同。

“这些一定会不同。可能会有人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实际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细节,正是家的个性。使用的人的生活习惯会为规格品染上色彩。所以我觉得一个家是盖它的人与住它的人一起创造出来的。而这样的家住进了别的人,嗳,也会感到格格不入,相互扦格吧。可是啊……”

谷崎先生说,家还活着的时候,还有办法改变。

“说还活着也很古怪,不过呢,人类也是,就算心脏停了,也不是马上就死了吧?心脏停止、脑死,死也有许多种,就算完全死亡,就局部来看也还活着。以一个人当然是死了,但从细胞、器官这种程度来看,是还活着的。我觉得家也是一样的。身为灵魂的屋主还是盖它的人,这些过去住的人就算不在了,家的各个部分还是活着。如果是这个阶段的话……”

谷崎先生说,家还会复生。

“说复生也很奇怪呢。嗳,不管怎么说都很奇怪。我要重申,这只是打比方。刚复生的时候,到处都有问题。可是总会慢慢染上新的住户的风格,重新染色成功的话,就是适合了,也就是以一个家来说又复活了。唔

,或许体质会改变,但生命可以延续下去。我觉得是有这种家的。就像我刚才说的,不管什么样的家,应该都没有多大的差异。像是出租公寓,都是忍受着这些不适合的部分住下去,这么一想,也不是没法在里头生活吧。所以是有家换了主人后,继续活下去的。”

谷崎先生说他的家不一样。

“喏,人类即使心跳停止,如果立刻进行急救,很多人都可以重新复生吧。可是如果丢着不管,本来救得了的也救不了了。心脏停止之后如果过了一两天,不管再怎么进行人工呼吸还是心脏按摩,都不可能复活了,完全死了。就算在尸体身上进行电击,也是白费工夫,不是吗?即使对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进行延命措施也没用啊。”

谷崎先生的家……

“就像只剩下骨头一样。”

他的意思似乎不是只剩下建筑物的骨架。谷崎先生的家的确是栋老房子,但有屋顶、有墙壁、也有地板,其实是一栋宏伟的建筑物。

“从文件记录来看,好像是昭和十年左右盖的,所以已经有七十年或更久的历史了——前提是如果中间没有改建的话,不过好像真的没有。昭和四十一年的时候,曾经换过一次屋主,可是只是买下来而已,我想对方没有住在里面。”

谷崎先生说屋内的设备很老旧。

电表和水管规格与现今不同,而且没有牵瓦斯,所以谷崎先生判断昭和四十年以后没有人住。

“这一带天然瓦斯普及得相当晚,好像是昭和五〇年代左才铺设的。过去都是用桶装瓦斯。我买下的时候,这个家里没有瓦斯管呢。所以我向瓦斯公司的人询问,要是有人住的话,应该会牵才对吧。换句话说,直到昭和五〇年代,这里都是空屋。然后昭和四十一年买下这块土地的人,好像一直到平成都拥有它,也就是二十年之久。因此我想第二任屋主没有住在这里。后来换了几个屋主,但都只是金钱交易,名义变更罢了,没有人活用这个家。”

这里离镇上有些远,附近也没有车站,算不上立地方便。

“现在就这么荒凉了,这栋建筑物刚盖好的时候,我想一定不便到了极点。可是,以昭和初年的感觉来看,或许也并非如此吧。这里在经济高度成长期间没有被开发,泡沫经济时期也被放置不管,或许是块没有利用价值的土地。”

房子盖起来以前,这一带好像是一片荒野。

“不,这后面——或者说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就已经是山地了,对吧?那里现在多少有些田地、民宅,也有县道和国道,但那些全都是这三十年之间建设的,这个家远比那些都要来得古老。所以不是车站盖好之后才开发,路开通后才出售的土地。但也没有好几代都居住在此的痕迹。到底是什么人出于何种经纬买了这种土地,盖了这种房子呢?那个人在这里住了三十年左右。为什么把它卖了?”

谷崎先生说,这部分完全不清楚。

更重要的是,盖这栋房子的人,以及在这里生活的是哪些人,完全没有资料留下。

“这里以前应该是荒野,要不然就是森林或田地,嗳,或者什么都不是吧。然后盖这栋房子的人买下了土地,住在这里吧。到这里应该都没错。因为在这里的这个家,就是最好的证据。只要详加调查,应该可以知道更多,但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目前我只知道屋主的名字。”

好像是一个叫做桑原昭太郎的人。

“不晓得他是什么人。我知道桑原先生以后的土地拥有者,几乎都是企业。可能是认为这块土地有什么用途吧。然而实际上并没有利用价值。地价多少有些波动,但从来没有暴涨过,而且又碰上这场不景气。最后一任地主或许是觉得就算拥有这种土地也没用,所以贱价出售了。因为连我都买得起了。”

所以等于是无人居住以后,谷崎先生的家被弃置了四十年以上。

“被使用了三十年,被弃置了四十年,以一个家面吾,它已经彻底死了。没法子复活了。不,不管是谁,看到腐烂的尸体,也不会想要抢救吧?而这个家别说是腐烂尸体了,根本是白骨一具了。要让白骨复活,只能仰赖巫术或魔法这类东西了。不,就算是那类东西也没法子的。那是童话传说的世界。现实中是无计可施的,所以即使我像这样住在这里,也一筹莫展。嗳,它还维持着一个家的外观,以某种角度来看,或许可以说它像标本一样,但再怎么说,它死去的时间都实在太长了。”

可是谷崎先生住在这标本般死去的家里。

“不,就像你看到的,这房子外观还满气派的,而且我也在里面生活。我进行了最低限度的整修。不过与其说是整修,更像是重建,或者说增建。”

谷崎先生说,与水有关的设备不得不全面换新。

重牵水管,拉瓦斯管,浴室和厕所设备也是新买的。二楼好像也有洗手间,但室内难以安装管线,必须绕过屋外来供给水源才行。

此外,电线也必须从断路器开始全面重新装设,就连拉电话线,都需要非常麻烦的工程。

“可是还是比重盖便宜。因为房间本身还可以用。幸好我是独居,只要有卧室和厨房,再来一间像样的房间,就足以生活了。不过我的东西相当多。我因为工作关系,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我又不想丢掉。而且还会有工作相关的人会上门来。虽然不算访客,不过因为是工作上的合作对象,我想要让他们在家里过夜,或是就算不过夜,也要有房间可以让他们休息。这样一来,这个家是最适合的。不……”

我以为是最适合的——谷崎先生说,又露出近似苦笑的笑容。

谷崎先生住的家是木造二层楼的洋馆。不,那不是洋馆,该说洋式才正确吗?外观、家具和房间的样式乍看之下就是洋馆,可是那栋屋子似乎不是依据正确的西洋建筑样式兴建的。

谷崎先生推测,这是没有西洋建筑知识的日本工匠利用日本的技术模仿西洋风格的建筑物盖出来的房子。虽然装潢讲究,结构坚牢,施工也十分确实,却有许多地方显得生涩笨拙。

“该怎么说呢?就是有点怪怪的。明明是西式房间,尺寸却是和室的,还有雪见纸门般的窗户、壁宠般的空间。现在已经坏了,但浴室原本是桧木浴槽呢。以洋馆来说,有不少多余的部分。日式房屋的隔间不是可以拆下来吗?把大空间加以区隔使用。视情况也可以拆下隔间房间大小可以变化。还有柱子,欧美没有顶梁柱这种东西吧?墙壁、门和柱子的概念本身就不一样。所以呢?”

谷崎先生说还是不一样。

马铃薯炖肉这道料理,据说是模仿炖牛肉而发明的。把多明格拉斯酱换成酱油,就变成了马铃薯炖肉。听他这么一说,两者的外观和材料的确还满相近的,可是味道截然不同。

“不,马铃薯炖肉已经是日本料理了。是为了配合日本人的口味改造过的料理。喏,像蔷麦面店的咖哩饭,跟正式的印度咖哩完全不同吧?它被重新改造成和风了。可是这个家不一样。感觉是利用日本的食材,勉强重现印度咖哩。虽然相似,却完全不同。”

一楼有七个房间,二楼有五个房间。

谷崎先生把一楼较大的房间当成客厅,隔壁的小房间改造成卧室。浴室换成一体成型的卫浴设备,厕所也改成冲水式。厨房换成系统厨具,整个改头换面了。

“所以重建过的地方是普通的家,也不算普通的家,就是普通的房间。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全都换过了。那个时候才发现卧房恰恰好就是十叠大,橱柜也是日式壁柜的结构,直接就可以改成和室。”

谷崎先生说他也曾经想过干脆铺上榻榻米算了。谷崎先生长年住在和室里,不是很喜欢西式床铺。

“可是我还是作罢了。”

谷崎先生说他觉得那样做的话,好像有点过头了。

“这栋废屋是以洋馆为目标而建的,怎么看都是。虽然它已经死了,但我就像是在啃食这栋洋馆尸骸的虫子一样,对吧?虫子在尸骸里造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总觉得……”

谷崎先生说,那像是对死者的冒渎。

“虽然我已经把它弄得够乱了。我觉得把它弄成西式房间,还算是在整修的范围内,虽然只是我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而已。毕竟在这栋废屋里,我本来就是个异物嘛。要是再弄出个和室什么的,好像会被房子排斥——虽然这才是没道理又荒谬的妄想。我说过好几次了,家是没有意志的。它不是生物,而是无机物。而且这个家即便是生物,也已经死了,是尸骸。怎么样都回天乏术了。嗳,即使如此……”

结果谷崎先生撤销了和室的计划。

他说这是对盖这栋房子的人的尊重。

“本来还是该一口气拆掉更好吧。其实也没必要尊重那么久以前,也不晓得是谁的人或是客气。更何况就算尊重,对方也不晓得,根本就是白搭。嗳,在这种尸骸般的废屋看到盖它的人的幻影,就已经被它影响了,输给它了。因为那样岂不是就是幽灵了吗?”

我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幽灵——谷崎先生说。

“像是漫画和电影创作中的幽怨现身的幽灵,我也没笨到会相信那种东西。什么灵魂啊作祟的,那不是自我安慰就是看错了、心理作用,再不然就是用来骗钱的道具。嗳,幽灵这玩意儿简单易懂,所以大家才会想要信其有吧,跟宗教那种东西无关。人们不是都说死后灵魂会脱离肉身,报仇雪恨吗?那样的话,人岂不是不会死了吗?哦,人是会死的。生物全都会死的。”

死了就到此为止了——谷崎先生斩钉截铁说。

“因为死了就到此为止了,所以生命才有意义。就是因为相信死了就完了,人才会拼命活下去。如果死了以后还可以变成鬼出来实现心愿,就没有人要认真活了。”

嗳,不过或许是有不可思议的事吧——谷崎先生接着说:

“喏,不可思议的事,就是不明白的事,对吧?我想世上是有许多这类无法理解的事,可是那是因为人太笨了,才无法理解。人并没有那么聪明,无法理解的事太多了。可是把那些事推到死人头上,那才是对死者的冒渎吧?更蠢了。所以死人是不会变成鬼出来的。生物死了就结束了。”

可是,

“生物般的东西,死了还有后续,因为它们并不是真正的生物。家本来只是单纯的东西。只是这单纯的东西变得不单纯,变得有如生物一般。所以除非把它给拆了,否则它在死后也会留着,一直留着。不光是家,道具物品也有这种情形吧?制造它的人、使用它的人还在的时候,它看起来像是活的,但一旦那种人不在了,道具就死了。虽然死了,却不会不见。它会接收制造以及使用它的人的残渣,直到腐朽都一直存在。”

谷崎先生说他住进这栋废屋以后,清楚地了解到这一点。

“我完全不认识桑原先生,也没见过他。我不知道他的长相和声音,我们素昧平生。而且桑原昭太郎先生一定已经过世了,很久以前就过世了。我和桑原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生活的时代和住的地方都不一样。桑原先生和我的人生完全没有重叠,然而我却在这栋废屋的各处……”

看见桑原先生——谷崎先生说。

“说感觉到……比较正确吧。我并非实际看到他的身影。而是看到例如楼梯扶手上的某个刮痕、门把镀金剥落的样子、沾在墙上的手垢等等,这些是桑原先生或他的家人,总之是过去住在这个家的人留下来的。每次看到这些,我就会感觉到不会见过过去的人——死人的生。可是,我感觉不到家是活的。我刚才也说过了,家如果在死前有新的住户搬进来,家又重生的话,新的屋主的生就会盖过先前屋主的生。喏,不是有因为输血而体质改变的例子吗?虽然我不晓得那是不是真的;但家的情况,的确改变,因为居住的人而改变。可是变成废屋的话……”

除非拆掉重建,否则就没法重新染色了——谷崎先生说。

“我刚才也说过了,白骨尸体是没办法复活的。因为是完全没有新陈代谢的状态了。说到变化,只有熵不断增加而已,也就是逐渐腐朽。就这样保留着以前屋主的体质腐朽下去——循着自然法则。而我钻进里面,像个寄生虫似地生活。就像我在废屋里擅自盖起别的家,偷偷摸摸在里面生活。除了我使用的房间以外,仍然是死的。所以我……”

住在废屋里——谷崎先生说。

“我完全没碰没有使用的房间,也不打扫。幸好外观虽然相当老旧,但没有腐烂也没有破洞。屋顶也很完整,所以也没有漏水。在整修厨房浴厕时,也重新修好二楼的洗手台,所以我顺便把二楼的一个房间改成客房,装潢了一下。一楼的两个房间则当成行李房和储藏室,可是那里没有装潢,只是暂时把东西摆在那里而已。一楼有三个房间、二楼有四个房间没有使用,维持着四十年以前的模样。”

谷崎先生说,那些房间只是没有使用,并没有封锁它们,禁止进入。谷崎先生虽然在建筑物上看到桑原先生的残渣,但好像没有感觉到更多事物了。

“所以,只是这个家本身变成一种记忆装置罢了,就像不再使用的硬碟一样。只有和我这个电脑相连,才能读取到里面记录的资讯。这就是……唔,我说的幽灵。所以只要我没有涉入,它就只存在于那里。把这种只是物品,死掉的家,或者说废屋封印起来也没有用。喏,不是有贴上符咒,围上注连绳的禁地吗?我想那种地方就是读到那里的资讯后,会让人不太舒服的场所吧。因为会莫名其妙地让人陷入古怪的心情,才会变成禁地。而我则是明白个中道理,所以没必要特别想办法。”

只是呢——谷崎先生搔了搔头。

“因为这样,嗳,我的家只是一栋废屋,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会发生。完全不会出现怪声或人声,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气息。虽然讲到住起来舒不舒适,是有点微妙。”

我说过好几次了——谷崎先生强调:

“世上没有所谓的幽灵。幽灵不可能存在的,这一点请别误会了。可是,该怎么说,我住在死掉的家中。我的房间以我为核心活着,但此外的房间失去了桑原先生这个核心,已经是尸骸了。我生活在死亡之中,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所以,

有时候,

“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死了,有时候我会觉得好像被死亡吞噬了。我会不会也是尸骸?会不会其实我才是幽灵?有时候我会突然陷入这种愚不可及的情绪。那种时候,”

我会有预感。

谷崎先生这么说。

“我会有种预感……从二楼的没有使用的房间会走出腐烂了一半的小女孩。我会有种预感……没有眼珠的小女孩会张着嘴巴,吽吽叫着冲下楼梯。”

是预感,预感。

“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半点事都没有。不可能发生那种事。说起来,我根本不知道桑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晓得他的家庭结构。我没有想过,也没有想像过。就算想像,也无从确认,对吧?我连加以确认的念头都没有,可是,”

我会有预感。

没有眼珠的女孩会用那双腐烂乌青的小手黏答答地抹过肮脏的灰泥墙壁。会从楼梯的扶手之间直盯着我瞧。会站在正在工作的我的正后方,用好大的声音,

晔哗叫唤。

是一个没有眼珠的腐烂小女孩哦。

要是真的发生那种事,我一定,

不,没那种事。绝对没有。可是,

我有那种预感。

只是预感。

什么事都没发生。

是预感。

那种预感,

让我怕得要命,怕得要死。

只是预感而已。

光是预感,

就让我怕得快疯了——谷崎先生说完,无精打采地走进废屋里头了。之后的事……

我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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