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安娜问。

“哈桑有……关系。”罗娅答道。

哈桑打断她的话:“先别谢我们;你的旅程才刚开始。”

“什么旅程?”

“安娜,听仔细了,”哈桑说,“日出时分,你会坐上一辆公交车;那辆车会带你去巴扎尔甘。”

“巴扎尔甘?”

“那是座小镇,属于马库市,临近土耳其边界。有个打扮成阿訇模样的库尔德男子在那里等你。他有辆车,还为你准备了伊朗护照和足够你穿过边界的盘缠。”

“伊朗护照?他怎么弄到的?”

哈桑未做回答,继续交代旅程:“公交车会开到边检站,你在站前等他。进入土耳其以后,他会载你行驶大约35公里到达多乌贝亚泽特。到那之后,你把里亚尔兑换成里拉和美元。”

“干吗要换成美元?”

“土耳其人也用美元,他们超爱美金。”哈桑说。

“到了多乌贝亚泽特,你要买一张到安卡拉的车票,再去那里的美国大使馆。使馆会联系你父亲,并为你弄一本美国护照。然后你就可以飞往美国了。”

安娜手捂着嘴巴,听得惊呆了;尽管她很愿意相信噩梦即将终结,可现实不得不让她保持谨慎:“是谁安排的这一切?”

“我们都有份,”哈桑说,“你公公、你父亲……”

“公公?”

哈桑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你受的苦够多了,你不属于这里;我们都知道你没杀努里。”

安娜直直地盯着他:“你是不是知道是谁干的?”

哈桑犹豫了一下:“有了怀疑的对象,只是苦无证据。”

他是否和我怀疑同一个人?安娜琢磨着哈桑的话,仿佛看到了自由的曙光。自由如此之近,只有一步之遥,可现在还不能沉醉其中,还有未了之事。

“我有证据,不过在我家里。我得回去拿。”

哈桑把车停到路边。他转过身,瞪着双眼:“你知道谁杀了努里?”

“我在伊文监狱时把这事想了个透;没错,我知道是谁杀了努里,而且要揭发出来。”

哈桑盯着安娜,似乎有话要说,这时罗娅插嘴道:“你疯了吗?别浪费时间了!你必须在他们发现你不见之前离开伊朗,你得先到我家躲着,天亮后再上公交车;这才是我们的计划。”

“罗娅,我必须在临走前了却这事。”

罗娅摇摇头:“你不能回谢米兰的家;革命卫队监视着呢。”

安娜叉起双臂:“一直都在吗?二十四小时不间断?”

罗娅扫了一眼哈桑。

“那倒不是,”他坦承道,“不过随时可能出现。”

安娜下巴一努:“你就是革命卫队的,必要时你可以引开他们。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就几分钟而已,然后再去萨梅迪家。”

罗娅依然在摇头:“不行,不可能。”

“听我说,”安娜坚决地说,“我……我知道努里跟我出了些问题,但并非一向如此。起初,我们相识那阵子……刚来伊朗那会儿……”她声音哽咽,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她紧咬着双唇,再开口时,又变回了先前刚毅的口吻。

“我要……我想把事情弄清楚;为了努里,为了我们共同的记忆,为了曾经的他,为了我们曾经的海誓山盟!”

“绝对不行,”罗娅说,“都已经安排好啦!你公公会带着车票来我家,他想跟你道别。”

“告诉我,”哈桑说,“谁杀了努里?你安全离开后,我去给他报仇。”

安娜的心一紧:先是在伊文监狱,后来在医院里,她有了大把的时间去整理思绪,如今却一刻也不得闲;之所以要寻求正义,其实并非仅仅出于对努里的怀念,失子之痛也是一大动力;那个孩子并非爱的结晶,她对此心知肚明,如今却不知为何渴望保住孩子;她原本打算将自己从未享受过的关爱都倾注给孩子,但杀害努里并将谋杀罪嫁祸于她的那个人却剥夺了她释放母爱的机会!

当然也可以把报仇之事交给哈桑去做。她现在已经相信哈桑愿意替她寻求正义,但万一他不能兑现承诺呢?在伊朗,家庭是摆在第一位的,许多时候甚至是伊朗人固守的唯一原则;我怎么能肯定哈桑一定会采取行动呢?又怎么能确定公公会让他下手呢?危机来临,不和的家庭也会团结起来一致对外,那个结果太难说了;如果要揭露真相的话,一定得是我亲自才行,即便为此要在伊朗多待几个小时!

“罗娅,哈桑,你们的好意我懂;但是这事必须由我来做,没时间争论了。”

“这一点我们倒是想得一致,”哈桑说,“不过这么做你可能被逮住啊!这一次他们不会再让你逃掉了;你一定要冒这个险吗?”

安娜抖了抖双脚:“我本来就以为逃不出伊文监狱了,可你们把我救了出来;如果真主或其他哪位神灵真想让我离开伊朗,我就能离开。”

哈桑和罗娅用波斯语嘟囔了一阵;安娜觉得哈桑想让她去,而罗娅一直在摇头。

安娜插嘴道:“哈桑,如果我在家找到了要找的东西,还需要你帮个忙。”

安娜和努里的房子笼罩在一片空旷的暗夜里,大门上贴着一张封条,这让安娜怀疑他们的物品是否已被收缴。若真如此,她想要找的东西可能就不在了。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跨出车门,急匆匆地走到门前。门未锁,这使她更加迟疑。房里有人吗?或许革委会让人住了进来,这些人可能就睡在她的床上。

她轻轻打开门,挤进去,站在门廊边。房子看似废弃,门廊空无一物,屋内漆黑一片,一丝住人的迹象都没有。可谁敢肯定呢?她鼓起勇气,把门推开一点,然后向哈桑和罗娅示意。

院子里的小泳池里落满了梧桐叶,叶子随着水波晃晃悠悠,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清理了。一阵哀伤袭遍她全身:想象败落景象是一码事,亲眼见到则是另一码事。不过她很快就挺起胸膛,打起精神——以后哀伤的机会多的是。她走到前门,想打开它,可门锁着。她转过身,哈桑和罗娅正看着她。罗娅摊手露出询问的表情。

安娜和努里常在梧桐树下埋着的小盒子里放一把钥匙。她走到树旁跪下,扒开泥土,取出盒子,拿出钥匙,急匆匆地赶往门边。

一进门,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不过安娜反而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因为这意味着这儿没人住——如果有人住的话,肯定会把垃圾清理掉。她环顾四周,家中的器物在暗夜里若隐若现,一切都显得那么凝重。安娜踮起脚尖绕行,不愿开灯破坏这份凝重。

走进起居室时,她轻呼一声。即使灯光昏暗,她还是看到里面一片狼藉。屋里被翻了个底朝天:书橱横倒;墙角处散落了一地精致的瓷器碎片,镶框的照片、烛台和小饰品都已被人掠去,连沙发垫也无影无踪。

安娜走进厨房,看到大多数抽屉东倒西歪地敞开着,精美的银器和威基伍德瓷器都不见了。她走过刀架,发现切牛排的刀具也不见了,无疑是被拿去当作她的罪证了。泪水顿时涌上眼眶:难道这一切都应该毁掉吗?她转身对哈桑和罗娅说:“我要上楼了。一会儿就好,你们在这儿望风,防着卫队的人来。”

进了卧室,她差一点开了灯,接着就停下动作。她的手指还放在开关上,为自己几乎犯下致命错误而颤抖不已。罗娅说得太对了,她要做的这件事并不一定能行,而时间又如此宝贵。

她脱下护士服,换上牛仔裤和T恤衫,然后抓过门后挂钩上的罩袍。她打开保险箱——万幸的是,密码没被人改掉——黑灯瞎火地摸索了一番。里边空无一物,对此她倒是毫不惊异。

“安娜,快点。”罗娅在楼下小声叫道。

安娜望了眼窗外。天幕已开始泛灰,黎明将至。她关上保险箱,走出卧室时,把罩袍搭在楼梯扶手上,然后爬到三楼,直奔壁橱而去。她抓住把手,扭了一下,橱门一下就开了。她紧蹙双眉,心里一紧:不是应该锁着的吗?

她往里瞟了一眼。五层架子上摆放着亚麻布、毯子和冬服。不知为何,这些东西逃掉了被搜剿的厄运。她想来想去,又把这团思绪扔到了一边。她挪开顶层的毯子,仔细查看了一下橱柜后面,发现只有一面光滑的墙壁。第二层也看了一遍,还是没什么异常。翻到第三层,才看到自己要找的东西。那是一块嵌板,平平地嵌入墙壁,只略微露出轮廓,与墙壁漆成同样的颜色。原来是个秘密隔间,难道又是个保险箱?可努里从未跟她提起过。

安娜忍不住露出胜利的微笑。她想起公公被抓走那天,拉蕾从萨梅迪家的秘密保险箱里拿出一瓶酒,同时又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之中泄露了某个秘密,于是不再言语。安娜还想起刚从建筑学校毕业的拉蕾四处炫耀她怎么帮忙设计了他们在谢米兰的家。这个保险箱一定也是拉蕾的主意。

不过安娜很快抑制住了自己的兴奋,她用手沿着隔板框摸了一遍,想找到那个能打开保险箱的门闩或裂缝。可嵌板周围太过平滑,保险箱是锁着的,也没有密码输入板。她皱了皱眉。

这时哈桑急切地喊道:“安娜,我们该走了。”

“你能在厨房里找把刀吗?一把小刀,但是刀刃要锋利的那种?”

“安娜,快走吧。”

“快去找。”就连她都被自己坚决的语气震惊了。

哈桑赶紧上楼,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

“用这个。”他把刀递给安娜。

“但要快。”

她打开刀,沿着嵌板顶部的细缝划了一下,可没插进去,她转身对哈桑说,“你来试试。”

哈桑弯腰把头伸进壁橱,端详了一下嵌板,沿着顶部和底部摸了一遭,接着把刀片插到嵌板顶部。这一次刀片进去了。哈桑将刀片从左到右划过,滑动过程中,他们听到“咔嗒”一声,仿佛触动了一个门闩。嵌板朝墙外突出了大约半英寸,安娜拉开嵌板。

保险箱里面像个小金库,里边放着一堆金币、几沓里亚尔、几串项链、几枚戒指和一些手镯;还有几张看似债券或股票的纸张、几个画有图案的天鹅绒袋子、几枚胸针和几副耳环。安娜惊得合不拢嘴。哈桑也紧紧盯着这些东西。努里果然一直在从烈士基金会顺手牵羊!他一直把赃物存在这里。安娜看了哈桑一眼,看到他也在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的反应。

安娜依然在思索,她努力回想着努里为基金会效力了多久——大概四个月,她心想。她把手伸进保险箱,拿出一串蓝宝石项链。她对这串项链有些模糊的记忆,这不是来参加婚礼的其中一位客人戴的吗?她想起拉蕾——还是婆婆——夸过那位戴着这串项链的女士。项链是那位客人以便宜的价钱从安特卫普买的。

手抚着项链,安娜眼眶湿润了。努里竟然变成了一个小偷,变成了先是告密洗劫自己父母及其亲朋好友然后偷窃并贩卖赃物来养家糊口的小人!可悲的是,这正是他这种处境的人的“完美”职业,可能也是他这种人唯一能从事的职业。他知道谁拥有什么东西,告诉基金会对谁下手,基金会便听而从之。安娜想咽口气,却只觉喉咙堵得慌。尽管她很鄙视努里所做的一切,也明白努里在以他所知的唯一方式来维持家人的生计。

“怎么了?”哈桑问道。

安娜没有回答。要怪的人太多了。安娜对努里的所作所为毫无察觉,可她应该察觉的。怪就怪她沉浸于悲痛之中太深,离开伊朗之心太迫切,才没意识到两人的用度从何而来。她以为公公还在供养他们——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她才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毕竟他家的财富也都被没收了,当时他也身陷囹圄,若不是自己太沉浸于个人的绝望之中,或许还能发现基金会给努里的工资根本不够用。

她盯着那串蓝宝石项链。不是还有副耳环跟它配套吗?没错,她想起婚礼那天婆婆对耳环大加赞美时那位女士手摸着耳朵,虚情假意地摆出一副脸红的样子。拉蕾也赞美了几句,说那一套首饰多么巧夺天工,世所罕见。这会儿,安娜到处找那副耳环。它们没在保险箱里,可那是一套啊。努里怎么会分开销赃呢?除非他太急着用钱,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急着用钱。

安娜眯起眼。她知道耳环在谁手里了,只是希望现在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

“哈桑,有辆车来了,好像是革命卫队!”罗娅惊慌地喊道,打破了暗夜的沉寂。

哈桑挺直了腰板,和安娜对视了一下,然后朝保险箱挥挥手,说:“关上它。”他一边下楼,一边对罗娅喊道:“我带他们到房子后面的巷子里。你俩看不见我们后,你就带安娜上车。”他又回头说:“安娜,一定要躺在车后座下面,贴紧车底板,那样别人才看不到你。”

安娜站在屋顶上眺望着窗外。几缕紫色的光线划过灰色的夜幕,不久将变成粉色,明媚的阳

光即将升起。她走回保险箱边,抓起一把赃物,包括那串蓝宝石项链,扔进一个袋子里,然后抓起罩袍,匆忙跑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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