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护士换班期间,扎里夫蕾跟安娜道了声再见。安娜皱了皱眉,心下念道:以往她总是道晚安的啊,或许只是一时口误吧。

“明早见。”安娜回道。她吃完饭,想着怎样熬过睡前漫长的时光;感觉身体已经好些了,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可随着身体的恢复,她又感到一丝恐惧——因为一旦身体好转,就会被遣回伊文监狱!还是假装并没痊愈为好。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康复之后,才意识到这病床硬得硌人,躺上去极不舒服,连枕头也跟石块一样,好不容易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正梦到在芝加哥大道乐园慢跑时,她感到有人拍自己的胳膊;她无动于衷,以为还在梦中,肯定是有人想和她一起慢跑,虽然她这一辈子根本没跑过步;是努里吗?那人又拍了她一下,她正想说“别烦我,我在慢跑呢”,就听到真的是有人小声喊她的名字。

“安娜,安娜!醒醒!快点!”

说话声很轻微,却十分急迫。她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夜班护士站在床边。她干吗小声喊我的名字?安娜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护士凑近说:“安娜,你知道我是谁吗?”

安娜睁大眼睛,盯着那个护士;那人里面穿着白色披风,一副修女打扮;然后紧紧盯着护士的面庞。虽然光线昏暗,可她还是一下就反应了过来:站在床边的人并非夜班护士,而是罗娅!

安娜猛吸了一口气:“你怎么……这是怎么回事?”

“嘘,”罗娅竖起一根手指,“救你出去。”

“几点了?”

“凌晨三点。你能走路吗?”

安娜舔了舔嘴唇:“应该……应该可以。”

“那就好;我给你带了一件护士服,快穿上。”

安娜一下子睡意全消,心里怦怦直跳。她挪到床沿,然后站起身;虽然最近常常走着去卫生间,可这会儿依然感觉站不太稳。罗娅抓住她的胳膊,递给她那件白色护士服,帮着她穿上。

“还有这个。”罗娅拿出藏在自己披风里的头巾,帮安娜披到头上,然后系紧;最后,她又交给安娜一双橡胶底鞋子,并帮她穿上。鞋子太紧,不过罗娅说:“将就将就吧。”

“你怎么弄到这些……”

“以后再说。”罗娅轻轻说道。

“只有一分钟时间!仔细听好了:我先出这间屋子,不过会给你留着门;我出门后先左转,沿着走廊一路走到尽头后再右转,接着又是一条走廊,远端有扇门通往外边;你数到二十,然后才出来。这是最危险的环节,千万别跟任何人讲话,一个字都不要讲。如果有人跟你搭话,你就点点头,自顾沿着走廊往前。我在外面的花圃后等你。如果你十分钟内不出现,我就得走了。明白了吗?”

安娜点点头:

“没问题,出发吧。”

于是罗娅打开门,走出房间。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之后,一片死寂。

安娜的嘴唇发干,双手颤抖不已。罗娅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她渴望逃离,可万一被人拦住了呢?万一被人认出来呢?接着她想起应该数数才对。她估计现在大概应该数到十了,于是又数了十下。

她走到门边,拧了下门把手。正如罗娅所言,门没上锁。她深吸了一口气。被带到这儿来后她从未跨出病房一步。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护士办公室在走廊的右端,左端则是几扇紧闭的门。视线之内,空无一人,没有护士,没有医生,也没有看守——毕竟正是深夜。

安娜迟疑不决地往左跨了一步。她多想跑起来——全速冲过走廊,闯过出口!不行,这会暴露!她屏住呼吸,缓缓地沿着地面中央的一条蓝线前行。

经过一段仿佛无尽的时间后,她到了走廊尽头,然后右转。眼前是另一条走廊,远处有个身影穿过一扇门后消失无踪——那肯定是罗娅!领着她朝着外边,走向自由。

安娜紧随其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碘酒味儿,还有一种黏糊糊的类似胶带的气味。紧闭的一扇门后有人在小声嘀咕:那是在祈祷吗?虽然她尽量轻手轻脚,可还是听得到自己在油毡上的脚步声。

走了一半,前面大约还有一百英尺;继续前行,通往外边的那扇门出现在视野中。现在距出口只有八十英尺了。每一步似乎都有一个街区那么长,不过她开始觉得自己能度过这一关。她加快了脚步。只剩六十英尺,只有这一段距离了。

这时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停一下!”然后听到身后的关门声。

“姐妹,来帮个忙。”

安娜放慢脚步。是谁在喊?可能是个护士,甚至可能是照顾自己的那个夜班护士。可罗娅说过不能停,也不能跟任何人搭话。可如果不停下的话,那个护士会怀疑我吗?安娜没搭理她。离自由之门仅五十英尺了。五十英尺而已。

那个女人飞快地爆出一大串波斯语,虽然安娜听不懂,可从语气判断,那人很生气。她可能在说:“你没长耳朵吗?你有毛病吧?”只不过安娜离自由如此之近,一步也不敢停留,还是假装没有听到为好;假如那个女人跟着她走出门,或许罗娅能帮上忙,于是她继续往前走去。

那个女人一直跟在安娜后面喊着,声音越来越近,安娜胸腔子里犹如有只小鸟在不停地扑腾!仿佛那个女人已紧紧跟来!她的双手不禁颤抖起来,只好藏进护士服里,只想着离那扇门只有25英尺了,决不能放弃这一线生机!她竭力抑制住跑起来的冲动。

突然,她身后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男人小声喊了出来。是看守?病人?还是医生?他用波斯语说的,安娜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是在告诉那女人夜已深,人们正在睡觉,别那么瞎咋呼吗?女人回了嘴,声音低沉,却很迫切。安娜想象她挥舞着双臂指向自己。距离那扇门只有15英尺了。她继续往前走去。最后10英尺!

男人回应了那个护士,他那厌烦的口吻听来仿佛是在责怪她。护士又争辩了一次。这时安娜已到了门口。她打开门,冲了出去——终于出来了!这扇门是医院的一个侧门,门外是一条破烂不堪的土路。

安娜向两边张望了一番。聚光灯下,一片开满红花的灌木丛,它的阴影横跨土路。她连忙躲到灌木丛后,看到罗娅就蹲在几英尺远的地方。安娜赶紧解释了刚刚发生的一切。罗娅点点头,叫安娜待在原处,然后站起身,拨开护士服上的枝叶,走到门边踱来踱去。这时追赶安娜的那个女人走了过来。

“姐妹,你到底在干吗呢?”那个女人问道。

“我一直在叫你。”

“姐妹,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罗娅答道。

安娜透过枝叶借着灯光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的脸。那个护士——她穿着制服——疑心重重地扫了罗娅一眼。

“你是谁?”

安娜的心一紧:我身材娇小,罗娅至少比我高四英寸,那个女人显然注意到了。

“她刚出来。你看到她了吗?”

一阵沉默。天哪!罗娅会怎么回应?安娜屏住了呼吸。

终于,罗娅答道:“姐妹,刚才就是我。我刚到外面来。当然,我是没那么高啦。我哥总嘲笑我个子矮。”她咯咯一笑。

那个女人沉默不语,安娜知道她在掂量罗娅是否说了实话。最后,女人嘟囔道:“算了,已经晚了。我不需要你帮忙了。”她转身进去了。

罗娅等了一会儿,然后朝静夜里舒了一口气。安娜也舒了一口气。虽然周围更加安静,安娜却是抑制不住的喜悦——此时越安静,自由就越有保证!

空气从未如此清香,暗夜从未如此静谧,繁星从未如此明亮!安娜飘飘然沿着土路走去。终于自由了——以后再也不会认为自由是理所当然的了!

“罗娅,你是怎么谋划这次救援的?真不敢相信!你……”

“快走。”罗娅加快步伐。

“还不安全。”

安娜跟着她朝街上走去。

“慢着,”罗娅小声说,“到我身边来。若是有人拦着,我就说我们是护士,刚下班。”

不过这时正值午夜,没人拦着她们。出了医院,过了街,静夜中只有她俩橡胶底鞋子落在人行道上的闷响。安娜想起,毛拉们认为女人只能穿橡胶底的鞋子,因为高跟鞋的咔嗒咔嗒声太诱人犯罪了。

安娜紧跟罗娅的步伐,可她走得气喘吁吁。逃出来那会儿是因为紧张而激发的肾上腺素撑着,现在危险过去,才意识到自己身体多么虚弱。

“不远了。”罗娅鼓励道。转过街角,走上一条店铺密集的商业街,商店橱窗里一片漆黑,街道空无一人,唯有尽头处停着一辆车。

“那边。”罗娅指着那辆车说道。

安娜眯起双眼。她依稀看出驾驶座上有个男人的身影。她们继续前行,到了车边,罗娅猛地拉开车门。哈桑坐在驾驶座上,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敲打打。看到安娜,他停了下来。

安娜笑了。看来哈桑去伊文监狱见她时说的都是实话,是他帮助自己逃离的。

“坐后面。”他轻轻说道。

“快。”

安娜乖乖上了车,罗娅则坐在前边。哈桑迅速启动引擎;随着一阵尖锐的地面摩擦声,车子消失在了德黑兰的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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