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一月的一天晚上,安娜问道:“论文调研做得怎么样了?”

努里不想谈论文的事,因为进展不顺利。事实证明,淡化水方案比他预想的难得多。一方面,在一个充满岩石土层的山村建一个淡化水工厂并不现实。就算可以建成,水处理完,现有的设备却无法将水从工厂输送到村民家中,水井或蓄水箱也不行。他可能得放弃这个选题,只是不想这么早就承认而已。

几天以后,伊朗一家报纸发文抨击了阿亚图拉·霍梅尼,从而引发了什叶派穆斯林最神圣的城市库姆的大规模示威。数名示威者被杀。一个多月后,更多的反沙阿示威者在伊朗第四大城市大不里士发起了暴动,政府花了两天时间才恢复秩序。

努里去参加了学生组织匆忙召开的一次会议。仅仅是到会就证明了他的决心:积雪深达6英尺,而且大雪每天都下个不停。这样酷寒的冬季在芝加哥还是第一次。有些街道上,努里的脚掌几乎与车顶齐平——这些车到明年开春才会被挖出来。安娜开玩笑说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

会上,学生们制定了计划,以展示他们与伊朗革命战友们同心同德、并肩战斗的决心。他们一致认为,要恢复宪政,光靠写信、请愿和发表宣言是不够的,整个体制——还有沙阿——都要被推翻才行。

“我们必须净化伊朗,根除腐败和压迫。”一个学生说道。

努里表示同意:“我们要赋予工人和农民权力,伊朗的财富要让人民分享,不能只是少数特权人士的囊中之物。首先要——”

“但那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另外一个学生插嘴道,“我们要剔除自己所受到的西方影响,剔除帝国主义思想。只有建立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基础的政府,才能实现这一目标。”

“不!”另一个学生抗议道。

“我们要建立一个以伊斯兰法为基础的国家,也就是伊斯兰共和国。”

努里皱了皱眉:“等等!”他猛地举起手说,“不能全盘抛弃;沙阿是恶人,应该被推翻,但他修建了公路,为许多村子通上了水电,还发展了教育。我们要确保这一套进程继续下去,才能富民强国。”

“那他从毛拉和农民手中窃取的土地又该怎么办?”一个学生喊道。

“那也算富民强国吗?他所谓的改革没有任何成果,只带来了痛苦。与此同时,他和自己的亲信拿着我们的血汗钱中饱私囊。凡是忤逆他们的,都被投入监狱,饱经折磨,还有更糟糕的。”那个学生激愤地说道。其他人也随声附和,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大喊大叫。

努里想起安娜曾说政治与宗教互不相容。他抬高嗓门,压过吵闹声,说:“我不是在替沙阿辩护,只是想说——”

“不是在替沙阿辩护?你父亲就是石油公司的高管,”一个学生愤愤地说。

“他就是个国王的跟班。”

努里大吃一惊:这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学生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继续说:“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谁吗?我们会严查每一个与会者。”

努里咽了下口水,说:“你总不会因为我的身世而谴责我吧。我们这里许多人家里都很有钱,但有其父不一定有其子。”

“那就证明给我们看,”一个学生喊道,声音里带着鄙视。

“证明你不是中情局或萨瓦克派来的奸细。”

努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令他吃惊的是,学生领袖马苏德开始替自己说话。他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努里不是奸细。”他转向其他人说。

“他虽然出身特权阶层,却明白一定要有所变革。”他把目光转回努里身上:“你说得对,我也是富家子,我父亲也在政府任职。”他转向大家,“如果你们信任我,就必须信任他。我们必须同心协力,摧毁沙阿所带来的邪恶与压迫,还人民以自由。当然,我们珍视自己的伊斯兰传统,就像我们珍视波斯文化一样。无论是毛拉还是马克思主义者,工程师还是工人,穷人还是富人,我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

他的一番话似乎安抚了众人,争吵平息了。他们转换了话题,开始讨论春天的计划。到那时,中西部所有地区的伊朗留学生都将聚集到戴利广场,举行一次大规模示威。有些学生被安排去组织校园游行活动,有些负责撰写演讲稿,还有些则负责派发传单。会议结束时,与会者虽个个精疲力竭,但人人斗志昂扬。

回到家,努里跟安娜谈起这次会议。

“我还是弄不明白,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家庭背景!”

“也许他们比你想象的更有组织性吧。”

“就算这样……”

“这并不奇怪。如果我在国外念书,我也会仔细了解我所遇到的每一个美国人。就是四处打听打听。”

“可谁会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呢?”

“谁都有可能知道;也许有人在大学的招生处工作,或者也许有人认出了你的姓氏。”安娜皱了皱眉。

“你父亲很有名吗?”

努里耸耸肩,换了个话题。

“你对示威怎么看?我该参加吗?”

她的回答令努里大吃一惊。

“必须参加啊。我也陪你去。”

努里紧盯着她。

“你好像很惊讶啊,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支持你?”

真没想到安娜居然会这么支持自己!“我……不太确定。”努里停顿了一下,“你真的觉得这样……公开地反对沙阿好吗?万一给伊朗那边引起麻烦怎么办?”

“努里,有时候我们别无选择;你得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我为你骄傲。”安娜乐呵呵地说。

“对了,你们可以上我这儿来开会。”

“真的吗?”

安娜笑了:“跟他们说,我这儿绝对安全。”

努里把安娜搂进怀里,感慨自己该多么爱她,多么需要她啊!开始吻着她的脖子,突然很想要她,就在此时,此地!正当努里要脱去安娜的毛衣时,安娜小声说:“有件事我们得谈谈。”

努里吻着她的脖子没有停下:“你的皮肤好甜。”

“不,我说真的。”安娜把努里推开;虽然力气很小,但颇有效果。努里一阵挫折感:“什么事?”

“咱们得稍作调整。”安娜说她需要人帮忙一起收拾屋子,她不可能既做所有的家务,又有时间去学习;她自己做饭、购物、打扫厨房,但努里得洗衣服和打扫屋子的其他部分。

“就这些呀?”努里松了口气。

“你要成为获得解放的妇女啦,”他开玩笑道。

安娜瞥了他一眼,仿佛没听出努里语带双关。

“不管解没解放,我都太累了。就连我父亲都说我看起来精神不济。我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如果课业不重的话,我会很乐意包揽家务活,让我们的家……”她比画着,“……变成完美的庇护所。但现在……我真的是力不从心哪。”

努里歪着脑袋。初见时,安娜唯一的目标就是取悦自己,自己的一切都是大事,都算不上麻烦。然而,自打从马里兰回来之后,她有些微妙的变化,不再对自己言听计从;而且,一直保持得一尘不染的房间,也不如以前整洁了。努里心想,只要她觉得舒服,气色更好,这些都没关系。真的,今晚安娜看上去确实好多了:那明亮的双眸,那金子般炫目的头发,还有那令他着魔的浅笑,着实令人陶醉!努里拉近她,感受着她甜美的体香。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安娜钻进他的怀抱,用波斯语喃喃自语般说道道:“谢谢你,宝贝儿。”

接下来的几周,伊朗留学生制作了传单和标语,撰写了马苏德要在示威当天发表的宣言。虽然他们拒绝了在安娜的公寓开会,但因为努里主动提出起草宣言,而由于安娜的英语更地道,所以最终安娜的功劳最大。

戴利广场的游行就定在伊朗新年的前一天,而新年正好是开春那天。三月的芝加哥阳光明媚,但依旧春寒料峭。虽然安娜很讨厌翘课,但为了和努里在一起,也顾不得了。努里拿了几个纸袋,安娜在纸袋上戳了小孔,以便露出双眼。他们带上传单,乘公交到了卢普区。到达广场时,那里早已聚集了不少人。努里估计到场的学生超过了200名。

安娜瞪大眼问:“这些人都是从哪儿来的呀?”

“伊州南部、印第安纳、爱荷华、威斯康星,连密歇根都有人来。”努里回答说。他和安娜穿过人群朝马苏德和伊利诺伊大学芝加哥分校的伊朗学生团体走去。

“嘿!”努里喊道。他不能喊马苏德的名字,因为萨瓦克可能在监视他们。

马苏德转身看到努里,挥了挥手。努里抓着安娜的胳膊,往前挤了挤。

“马苏德,这是安娜。她帮忙写了宣言。”

马苏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你好。”安娜招呼道。

“好大的场面。你是怎么召集到这么多人的?”

“我们有帮手,比如努里,还有其他人。我们——”

一个怀揣大把传单、打扮花哨的高挑金发女子扯了扯马苏德的夹克,插进来说:“马苏宝贝儿,这些标语贴哪儿啊?”

马苏德转过身,看看四周,然后朝克拉克大街的方向指了指。女子笑了,用力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朝他指的那个方向挪去。马苏德转向努里,看到他仍在盯着他那美国女友。两人尴尬地笑了笑,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马苏德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对安娜说:“谢谢你所做的一切。”安娜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跟随着马苏德的金发女友。努里不禁好奇安娜对她做何感想。

“如你所见,我们的盟友遍及社会各界。”马苏德指了指警察,又说:“他们除外。”

努里伸长脖子,看到广场周边站了50多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有些持着盾牌。努里想找出别人所说的奸细。他看到一个电视台的人和几个带着相机的人,但不知他们到底是记者,还是密探。

抗议活动即将开始。学生们戴上纸袋,挥舞标语高喊口号。安娜和努里套上纸袋,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有人递给马苏德一个喇叭。他打开一页纸,开始了演讲。

“我们,伊朗学生联盟,要让美国民众看到穆罕默德·礼萨·沙阿·巴列维的诸多罪行:他建立了一个军政府,残酷地镇压和迫害他的子民;他从原本属于人民的石油收入中窃取了数百万美元;他的秘密警察关押、折磨、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这些人唯一的罪行就是抨击了他的政策!他……”

马苏德每说一句话,人们就纷纷举起拳头高声呼喊,一次比一次声势浩大。努里偷偷瞥了一眼安娜。他有些纳闷:安娜真的赞成这样的做法吗?马苏德说完后,另一个人接过喇叭,接着马苏德的话继续说下去,随后又有第三个人发表了演讲。

人们挨个上台演讲。太阳越升越高,天气也越来越热,戴着纸袋的人们呼吸越来越不舒服。努里和安娜不停地翻腾着纸袋。终于,努里拍了拍安娜的肩膀。

“我实在受不了啦,必须摘掉!”

“不能摘,太危险了。”

“我不管!”他大手一挥,从脸上扯掉纸袋,傲视群雄般地望了望四周。

安娜僵住了,努里知道她在犹豫。不一会儿,他们身边的另一个学生也扯掉了纸袋。努里和他互相点头致意。紧接着又有两个学生也扯掉了纸袋。很快,努里周围的学生都扯掉了纸袋。他们纷纷击掌拥抱,相互道贺。他们都为努里喝彩,努里点了点头。

人们欢呼着向前推进,努里和安娜被人流挤散了。发觉安娜不在自己身后,努里急得转过身;看到自己与安娜间隔了四五个人,便朝她摆摆手,只见安娜努力想挤到自己这边来,同时缓缓地拿掉了纸袋;她双眼湿润,但带着笑意。努里深吸了一口气:安娜用行动表明她多么爱我,多么为我感到骄傲!努里也觉得自己爱她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然而,努里的喜悦没持续多久——广场另一侧发生了扭打。应该是学生和旁观者,努里猜测。仿佛收到信号一般,警察介入了。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喊叫声,接着发生了更多处扭打。警察抓了一些示威者。努里站在人群正中央,走也走不了。警察在逼近,径直往他这里走来。他转过身,正好看到马苏德带着他那衣着花哨的金发女友朝着相反的方向溜去,努里想喊他停下,但没开口;一切都乱了套,马苏德可是他们的领袖,他应该有所行动才对呀!努里转回身,看到一个身材肥胖的警察挥舞着警棍,离自己仅有10英尺!我很快就要被抓起来了!被抓后会怎样?会被扔进监狱,人生就此终结?努里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有些慌乱起来。

突然,安娜挤到了他身边,抓住他的

手,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费力穿过。努里紧随其后,刚开始还跌跌绊绊,很快步子就稳了许多。安娜紧抓住努里的手,两人一起穿过一股股人流。努里不知道走了多远,不过已经看不到警察了。走到华盛顿大街另一侧时,他俩才发现已经远远地离开了示威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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