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再次来临时,努里已经参加过好几次会议了;会议是在伊利诺伊大学芝加哥分校的一个伊朗学生公寓里举行的,每次大概有10人参加,与会者多数时间都是男生,偶尔也会有两个女生。

努里这才知道,美国有很多伊朗学生组织。几年前,学生运动分裂成不同的团体,很多伊斯兰主义者退出了学生运动,只剩下温和派与马克思主义派相互较量。其实这三派都想推翻国王的统治,但他们的理念方针各不相同。在某些校区,马克思主义派逐渐压倒了温和派,可他们内部分歧严重。作为一个温和派,努里感到其他人并不完全相信自己。一天晚上,当他提到25年前摩萨台执政期间短暂的民主时,有人厉声质问道:“凭什么你觉得沙阿被推下台后人们的生活就会变好?”

“因为,往好的方面想,人们会选出一位致力于改善人民生活的领导人,”努里回答说,“伊朗必须重建民主。”

还有一位学生想要发言,但学生组织负责人马苏德插话道:“内部争吵对我们的事业没有帮助。我们有的是机会让美国对伊朗的看法大为改观,甚至可能改变美国的对伊政策;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让美国看到我们祖国的现状有多么糟糕。”

“可是,应该怎么做呢?”努力问道。

“我们已经从反战运动和民权运动中学到了很多技巧,比如游行示威、发表演说、散发传单、发表宣言等等。这些都在我们的计划中。”

“那我们的当务之急呢?”

马苏德凝视着大伙说:“就是我们必须团结;毕竟我们来自伊朗的各个地区,社会阶层也不一样。”

努力对此表示怀疑。虽然伊朗政府给予出国留学的人以一定的补助,但来美留学依然花费巨大。大部分来这儿的学生家境都很殷实。不过他没把这个疑虑说出来,只是问:“芝加哥这边有什么计划呢?”

“天气好些后,我们会去戴利广场游行。”

“目的是什么?”

先前质疑他的学生插了一句:“你哪儿来这么多问题?”

“我想把事情搞清楚。”

马苏德和另外一个学生交换了下眼神。那个学生盯着努里说:“把证件拿来看看。”

努里拿出学生证递了过去。

那个学生仔细看了看后递给了马苏德。他们走到角落处小声嘀咕着。其他学生像看麻风病人似的盯着努里。

努里挪了挪脚,说:“你们该不会认为我是个内奸吧?”

“那你自己说呢?”那个拿走他学生证的人问。

马苏德回到努里身边,严肃地说:“这可不是过家家,努里·萨梅迪!我们不是在玩政治游戏。”

努里觉得他们真有些过分,但他只是想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

“理解。”

“要知道,我们被人盯上了。”

“被谁?”

“沙阿的狗腿子啊!CIA,还有FBI!他们监控我们,窃听我们的电话。他们会拍下我们的照片然后传回伊朗。学生回国后就会被萨瓦克的人带走审问,家人也难以幸免。所以我们才坚持让大家在游行时戴面具或用纸袋将脸遮住。”

“我不怕。”努里说。

“也许你应该怕。”那个激进的学生说着,朝努里傲慢地一笑,把学生证还给了努里。

“不过我们会保护你的,兄弟。”

圣诞期间,安娜要去马里兰州弗雷德里克市看望父亲,她满含歉意地对努里说现在带他去见父亲还为时过早,因此只得丢下努里独自待在芝加哥,不过自己并不想离开努里,而努里也知道安娜心里过意不去,他叫安娜不用担心,说自己可以趁着这段时间感受下独处的滋味。过去的一年里,他俩除了暑假那八周,分开的最长时间,也没超过几个小时!

可安娜走后,努里感到很空虚。没有安娜的身影,努里愈发觉得这个家只属于安娜,而非自己。那些他习以为常的东西——安娜的音响、书籍甚至放在浴室里的化妆品——都让他感到陌生;这种陌生感让他很不舒服。他只好用看电影、吃零食来打发时间;至于节日期间人们刻意营造出的消费欲和感伤情怀,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安娜回来的前一晚,努里受伊朗学生联盟的一个女生之邀参加了一个聚会。聚会上也有其他伊朗学生。女主人做了切洛喀巴,用的是牛肉馅。这道菜,离开德黑兰后,努里就再也没吃过。女主人还为只有口袋面包而非亚美尼亚式面包道了歉,可大家毫不介意,个个狼吞虎咽。晚饭后他们开了几瓶酒,平时极少喝酒的努里这次喝多了。午夜后,他才踉踉跄跄回到家,进了屋就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努里,努里!醒醒!”

努里迷迷糊糊醒了过来。阳光早已洒满了房间。他试着应答,可喉咙沙哑,一句话也说不出。

“努里,快醒醒!”耳边的声音一直在响。

努里睁开眼,看到安娜站在床边。他试图朝安娜笑笑,可嘴唇宛如被缝上了一般。

“回来了啊。”他用沙哑的声音勉强说了句,随即张开双臂去拥抱安娜,安娜却朝后退去!努里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我昨晚给你打电话了。”努里听出安娜很不高兴。

“还留了言。”安娜指了指放有电话答录机的房间,问:“你没听见吗?”

他摇摇头。

“我跟爸爸说起了你。他想见见你。”

努里意识到这是他俩关系进程中的重大关头。安娜曾说起她的父亲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凡有事求他或与他商量,安娜都要挑选恰当的时机,好好准备一下才能开口。努里很想好好谢谢安娜,并说应该为此庆祝一番,可安娜仍在气头上。

“为什么不接电话?”

努里坐了起来;他还穿着昨晚的衣服,头痛欲裂。

“老实说,我喝多了。”他下了床。拖着步子走进卫生间,灌了一片阿司匹林,然后回到房间,只见安娜坐在床边发愣。

“你去哪儿了?”

他如实说了。

安娜外套都没脱,只是跷起二郎腿:“你去了一个女人家?还是伊朗女人?”

“嗯。我们一共有六个人……不对,是七个。”

安娜的一条腿轻轻抖了起来。她只要一担忧或紧张,就无法安静地坐下——不是胳膊就是腿,要不就是手指——反正有一样总要不停地颤动。此刻,她就像是一个跳旋转舞的托钵僧。

“不是你想的那样,”努里赶紧解释道,“就只是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顿晚餐。你知道我们不过圣诞节,只不过是一起聚聚。”

“那你为什么没有在电话里跟我说过?”安娜每天都给努里打电话。

“法蒂玛……她昨天下午才通知我。那就是……怎么说呢……就是一时兴起。”

安娜的腿仍在发抖:他早该安慰我了,应该搂着我,在我耳边呢喃。

可努里没有这么做:是她离开我的,这段时间我独守空房,还得照顾自己,而她和她父亲在一起!

一想到这种不公平,努里就很苦恼。

“你不用担心她。”努里蹦出一句。

安娜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你什么意思?”

努里一张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没什么。”他试图支吾过去。

“不对,肯定有什么。”安娜皱起额头。

努里的脑袋在抽搐,他感到一阵恶心。

“努里,告诉我,我需要担心谁?”安娜死死盯住努里,急得快要哭了。

他打破了什么情感规则?从没见过安娜这样,好后悔昨晚喝多了!他希望安娜没有离开过,希望时光倒转。

“这不重要。”

“重不重要是我说了算。”

努里深深吸了口气。没办法,安娜不肯轻易放过。

“好吧。”他缓缓吐了口气:“包办婚姻在伊朗至今仍然存在。不过没有过去那么常见了,都这个年代了。可我小时候……”

“你到底想说什么,努里?”安娜的声音顿时尖利如刀。

“有个女孩,当然我们之间没什么……真的。她叫罗娅,是我妹妹的朋友。我们的父母也是朋友。所以我们两家就觉得……嗯,就认为……”

“认为你们会结婚?认为你在美国拿到了令人羡慕的学位后就会回到你的宝贝罗娅身边?”

努里挑起眉毛:这话如此尖酸刻薄,从没见过安娜这样!他又深吸一口气,说:“那只是说说而已。就是一个……”他耸耸肩,没再继续说下去。

“但现在我有了你,和她就不可能了。”

安娜偏着脑袋:“你怎么知道?”

“安娜,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儿!”

“那罗娅怎么办?”

“安娜,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和她说过话,也没想起过她。我只在乎你!你得相信我。”

安娜的腿停止了抖动,她盯着努里看了许久后才站起身来,脱去外套,点点头:“好吧。”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那天晚上,安娜好好地和努里温存了一番,似乎好久都没那么亲热了。努里心想,看来呀,有时候嫉妒也并不全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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