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湖石油公司大楼的上半截浓雾包裹,朦朦胧胧,纱幕缥缈。楼高八十三层,位于卢普区中心地带,是芝加哥第二高的建筑。遇上天清气朗,日丽风和,在那一千一百码高的云端之中,华丽的玻璃幕墙投射出炫目的白光,石油大财团的霸气尽显无遗。然而今天,我站在大楼六十八层向下眺望,却只见灰茫茫的一片,看不清远方的天界,也看不见任何地标。这场景给人一种怪异的迷失感,我不禁想起老版《阴阳魔界》里,主人公的飞机消失在时间隧道的情景。

坐在接待区,拿起一本上月的《培训与发展》杂志读起来,只觉得味同嚼蜡;不过,在与黑帮喽啰和联邦调查局特工紧张交锋之后,我反而很享受这种无聊又散漫的时光:终于回到了熟悉的世界。对于职场上的规矩,我还是摸得很清楚的——毕竟钻研过多年。

职场两大黄金法则:增加营利和避免问责。你在两方面分别花费精力的多少取决于宏观经济形势、上季度的经营状况以及你在公司内具体担任的角色。当然了,这一切必然导致一个严重后果:竞相造假,欺上瞒下。

表面上看,企业政治常常微妙隐秘,波澜不惊,其实内部的尔虞我诈比传统意义上的政治斗争还要严重得多。媒体对于企业机密部门的政治斗争少有披露,企业中各种落井下石的行为也因此更加肆无忌惮。就算有什么“尴尬”的新闻泄露给了媒体,公司也总是以股东利益最大化为由来粉饰遮掩。

企业政治对我的吸引之处,则是判断出各人在打什么算盘。这并不难。一般来说,人们倾向于信任我这个第三方,认为我并非利益相关者——当然也确实不是。不过,每当出现什么问题时,也总是第一个怪到我这个局外人头上。所以我也学乖了,说话也字斟句酌起来。

接待人员领着我穿过一条走廊。两边的墙上有些严肃、冷调的装饰,地上铺着厚重的哔叽地毯。助理副总戴尔·里迪的办公室很大,并不像其他高管的办公室一样位居角落。而且,他显然级别够高的——有自己的助手打电话安排预约,并且领到办公室来。

只见有人起身、从桌后绕过来迎接我——竟是一个女人!我真不敢相信,惊愕不已!她身高约莫五英尺二英寸,金色的短发富有光泽,皮肤白皙,狮子鼻;海军蓝西装,并无衬衫;30岁左右。整个儿显得朴素简洁,精明干练。

“幸会,艾利,”清脆的英式口音,真是快人快语。“久仰大名。”她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指甲咬到了肉根!

“谢谢你,里迪女士。”

“就叫我戴尔吧。”

地毯和窗帷上散出一股陈烟草味儿。她招手示意我来到角落里一张桌子前。桌上放着今天的《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和芝加哥的两份报纸。我拉出一张藤椅正准备坐下,突然一个踉跄——原来是绊到了一双鞋。我弯下腰把鞋捡了起来。

“抱歉,”她笑了。“我的跑鞋。丢到角落里吧。”

又是一个爱健身的极客。

“你爱好跑步?”

“对。没时间去健身俱乐部,就在湖边跑跑。”

和布拉谢尔斯差不多嘛。我知道该怎么和她打交道了。我坐下来,瞄了一眼报纸头条。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拿出一包“皇家乐富门”。“现在新闻少得可怜啊。”她划上一根火柴。

我抬起头。她笑意盈盈,而那双褐色眼睛里却流露出坚韧,似乎经历过磨难。

“那就等到夏天再看啊。”我看着她的香烟说。

“说真的,我现在八分钟还能跑一英里哦。嘿,要是有时间的话,还会去参加那该死的三项全能也说不定呢。”她点上烟,吸了一口,吐出一行。“你其实比电视上漂亮。”

胃部一阵翻腾。她知道那场审判。这单生意没戏了。

“该死。”她跃起身来,椅子上的柳条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忘拿笔记了。”

桌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文件和书本,还放着一台座机电话,一只手机。这一堆东西下面压着一本老式皮封面吸墨纸簿,纸簿里夹着一张棕色吸墨纸。桌后立着一个带两层搁架的书柜,顶层搁架上摆着一张镶框照片。照片上有两个男孩,都是深色头发,深色眼睛,摆出典型的足球队员的姿势:手上拿着球,单膝跪在草地上。

她是白皮肤,而男孩们是深色皮肤。我和蕾切尔恰好相反。有意思。

她走回桌前。

“这么说在公司合并之后你加入五大湖了?”

她点点头。“公司需要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尤其是培训与发展部门。退休提前,人员减缩,提高效率,降低浪费。”看她这个泼辣务实、干脆利落的作风,想必已经雷厉风行地兴利除弊。

“来美国多久了?”我问。

“大概十八个月。”

我指指男孩们的照片。“这么久,足以让他们参加足球队了哦。”

“他们还在英国。”她神情淡淡的。“我也不清楚会在这里待多久,所以他们就留在那边了。”她把烟头捻灭在一只硕大的陶瓷烟灰缸里。

没有提到丈夫。

“说说吧,艾利。你对页岩油了解多少?”

我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昨晚还是做了点功课的。“页岩油是高温加热页岩提取而得的化石燃料。然而,页岩油抽提工艺并没有得到广泛应用,主要是因为成本较高,同时也存在环保方面的争议;对于澳大利亚温室气体排放问题,绿色和平组织的谴责极为尖锐激烈——结果导致去那儿开采页岩油的公司最终撤离。”

“非常正确。”

“美国这边,联邦政府拥有大量页岩资源,却在一点一点地租赁或售卖出去。同时,我国环保监管也更严格,因此环保方面没有出现批评的声音,至少现在还没有。第一次能源危机期间,此工艺曾受到关注,但最终由于成本高昂而少有进展。”我合上文件夹。

“非常棒。”她往后靠到椅背上。“我想知道,你爱好滑雪吗?”

我扬起一只眉毛。

“五大湖公司在科罗拉多州有一些页岩矿藏,即将投入开采。我们想拍一个项目培训视频。嗯——”她歪了歪头。“一方面是为了培训,一方面也为了公关。这么说吧,我们的目标是成为行业领军企业,自我定位是引领新兴科技——或者说,引领二次新兴科技的企业。二十一世纪愿景。诸如此类的意思。”

“为什么现在拍这个?”

“现在成本的可控性更强些。”她笑了。“再说,谁知道呢?说不定还能创造利润呢。”

“我在新闻里看到五大湖公司放弃了那个澳大利亚项目的竞标。为什么?”

她抽出第二支烟。“我们想要一个全新的开始,不想背任何历史包袱。”她瞄我一眼。“你懂的。”

我把手肘支在桌上。“为什么找我?”我差点加上“这样一个有历史包袱的人?”

她慢悠悠地点上烟。“你广受好评。”

“谁的好评?”

“中西部互惠公司,市长办公室,布里斯克化工公司。”她又喷出一股烟。“至于其他几家嘛,呃……就难求得提了吧。”

我坐直了身子:不觉有点喜欢她了。

我们又花了几分钟聊了聊片子的受众、制作时间表、预算和可能需要包含的素材。我开始想象自己在阿斯彭的雪山上沿“之”字路线优雅地滑下山坡的场景。毕竟才滑过两次雪,这幻想能力还是挺不错的。

“那么,你什么时候能提交拍摄计划?”

我刚要回答,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一个老男人出现在门口,他头发花白,裁剪得有型有款,一身笔挺的西装,还带袖扣。“戴尔,你拿到那些提案请求书了吧——哦,抱歉。无意打扰。”

当然不是。

里迪站起身来,将我介绍给她的上司,培训与发展副总裁。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你很面熟啊。”他脑袋朝一边歪了歪,随即伸出一只手指指着我。“你不就是几周前电视上那个女人吗?就那个审判。”

我感觉自己脸红了。“惭愧,惭愧。”

副总仔细看了看我,又把目光转回里迪,她面无表情,颇让我感到奇怪。“原来如此。幸会。”他的声音里透着虚假的客套。“戴尔,忙完了来找我。”他抿紧了嘴。

戴尔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我的情绪低落下来。

戴尔轻抚了一下头发。她注意到了我情绪上的变化吗?“对不起,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我——我带了一份样片给你过目。不是我最新的版本,不好意思,但我可以提供推荐信。”

“我觉得有样片就够了。”她严肃地看定我。“艾利,问你件事行吗?”

“当然可以。”

“是那个审判的事。”

刚才我就一直在想她会不会提这件事。我做好准备。“请说。”

“你还认为他是清白的吗?我的意思是,在一切都已成定局的情况下?”

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如果我详细跟她讲,可能会把她吓跑。她会觉得我不可信任,不是一个靠谱的合作伙伴。但如果我什么都不说,又怕她会觉得我刻意隐瞒——隐瞒客户是大忌。

“不错,”我慢慢地说。“我仍然认为他是清白的。而且,如果我在作证的时候能再聪明一点或者更有说服力一点,陪审团就有可能会同意我的说法。”

“但其他人都对他的罪行深信不疑。”

“我知道。”

“他们应该有很多证据吧。”

“应该是。但在那之后,还没有什么能让我改变想法的新情况。而且——”我欲言又止。“没什么。那个不重要了。”

她抬起头。

我耸耸肩。“他的律师死了,我看也没人挺身而出替他完成上诉,尽管法院最后还是要找个人来顶缺。”

她用笔轻轻在纸簿上敲着,没太理睬我。“当然。”

“说实话,我也一直努力在把这件事抛诸脑后。”我看着窗外。雾气在阳光下已消散了大半,只留下一缕缕纤细的云朵轻快地飘过蓝天。她随我的目光向外看去。我把目光调转回来看着她。

“但你心里还一直想着。”她说。

“有一点。”我承认道。“尤其是开车走在湖滨大道上的时候。你知道,抽水房离这里也就几英里远。橄榄公园还更近。”我挥着一只手示意。“可能从你窗外都能看见。”

“我倒没觉得,”她清晰、干脆地说,“我窗子朝南。”

突然感觉房间里有点阴冷。

“哦。嗯,顺便问下,我准备建议书期间你们公司有没有某个人——某个联络人和我接洽?”

“联络人?”

“我肯定会有些问题要问,到时就找联络人,不用打扰你了。像五大湖公司的背景啦,页岩开发啦。”

“我把资料管理员的名字告诉你。我来告诉她会有人打电话过来。”

她回到办公桌那里,拽出一块像是抽屉的扁平木板,将手伸过一个记事簿,在那上面草草写了一个号码,将那一页撕下来递给我。

“那么,我们安排好下周再碰一次头吧?”她拿起掌上电脑,敲了几个键。“下周一,十四号,行吗?这事儿我想快点推进。”

“很好。”我站起身来。

“艾利,和你聊天很愉快。期待和你合作。”

“我也是。那我们再联系。”

走出去的时候,觉得她的目光一直跟着我。

停车场的年轻泊车员带我把车开出去时,一直都跟着我车里放的歌曲点头晃脑。看来这首好听的Rap让他一度觉得《男子汉》都是垃圾呢。我为区区两小时付了二十美元停车费之后,才知道他为什么心情会这么好。我迅速开出停车场,只听得极其尖利的轮胎摩擦声。

高速公路上车流缓慢下来,我被堵在了一辆卡车和一辆大货车中间,于是趁机掏出手机,拨通了老爸的电话。

一个女人接了电话。“喂?”嗓音嘶哑,却很甜美。

“对不起。我肯定是打错了。”

“我是西尔维娅·魏纳。”

“哦,你好,西尔维娅。我是艾利·福尔曼。你最近可好?”

“我很好,亲爱的。别无大恙。你有什么事吗?”

“呃——我爸在吗?”

“你爸?你要找谁,亲爱的?”

我犹豫了一下。“杰克。杰克·福尔曼。”

“对不起。我不认识谁是杰克。你肯定是打错了。”

我听见一阵轻微的杂音,紧接着手机换到了另一个人手上。

“艾利?”

“爸?真是你?没什么事吧?”

“没事,

没事,”他说。“一切都好。”

“刚才是西尔维娅啰?”

“是西尔维娅,”他回答道。“超级好的女孩。”

我听见那边传来一阵咯咯咯的轻笑。

老爸放低声音:“她记性不太好。”

“是不是——”

“我觉得是。”他回答道。“刚开始有些迹象。”

我叹了口气。“真为她难过。”

“嘿,没事的。没有什么东西能长驻,所以你得享受当下的每一天。”

“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了。”

“别那么说。你打电话来我很高兴啊。啥事?”

“周末要去艾斯金家的受戒礼,提醒下你。”

“几点?”

“九点举行仪式,之后是诵经和午餐。”

“难熬的一天。”

“代问你那位朋友。”

艾斯金夫妇和我爸妈是多年的桥牌牌友。他们的儿子丹尼和我同岁,双方父母曾希望我们两会成一对。有段时间,我以为有这个可能。上主日学校的时候,他老向我借“友情赞助金”,借了就不还。五岁的时候,我还觉得这种事挺光荣。但自从他在我们中学一次约会上一次向我借二十块之后,我就觉得还是让他把这份光荣赠给别人比较好。后来,他做了会计师,结了婚,但我们一直像家人一样保持着联系。我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他们也参加了我的。蕾切尔的受戒礼没有邀请他们,但当时本来也没请几个人。

“妥拉诵读仪式十点开始,”我说。“我九点半去接你。”

“嗯,不错。”

“替我问候西尔维娅。”

“谁?”

他可真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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