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威廉·詹姆斯在他的《心理学》中说过这么一句话:任何事情的解决都是自以为解决。告诉我这句话的人现在就在我的身边,手里提着一个花篮。他叫王季军,海伦宾馆的三级厨师。

我想,不管这句话是不是王季军即兴编造出来的,它都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在早晨刚劲的寒风中,街道对面的一排超级市场的玻璃橱窗被阳光照亮了,天空的蓝色尚能分辨,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正在过马路,他们每人头上都顶着一只搪瓷脸盆,我知道,我的烦恼不算什么。

出租车来了,是红色的夏利。王季军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上车,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而我多少有点犹豫不决。我总觉得我一旦上了车,一件不同寻常的大事就将被我错过了。最后,司机脸上愤怒的表情使我下了决心。王季军抱着花篮坐在出租车后排,我则坐在司机边上的副驾驶位置上。喇叭一响,车就开了。

在城市生活不成文的习俗中,坐在出租车前排的人通常就是付费者。另外,假如司机遇到突发事件仓促避险,他很有可能又是一个潜在的牺牲品。这样想着,我的脑子里果然闪现出一幕惨不忍睹的画面,两辆五十铃载重卡车在立交桥下迎面相撞,将一位身穿民航制服的女郎顶在了半空中。她吃惊地张开嘴,想喊上一声,然后脑袋就耷拉下来,汽车排风扇喷出的热气吹乱了她的头发,我不敢看她的脸。她的两只脚用同一个频率颤抖,血浆从熨烫得笔直的裤筒里渗出来,她的袜子慢慢变红了。这件事就发生在几天前。我现在平静地回忆起那时的情景,就好像它真的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

出租车一路平稳。司机一刻不停地骂骂咧咧。他向我们抱怨新买的房子漏水,抱怨他妻子的肺癌,还有就是他的女儿离家出走后两个多月音讯全无。“这都是他娘的什么事啊?!”他骂道,用力拍打着方向盘。即便在压抑不住的无名火的炙烤之下,他仍然没有忘记提醒王季军,让他将花篮抱好,以免渗水弄湿了坐垫。很快,收音机里最新股市行情终于使他安静了下来。王季军随后接替了他的角色。他说起了不久前他们弟兄三人同场献艺,在电视台表演切姜丝的那台晚会。他的二哥名叫王亚军,是二级厨师,大哥王冠军,一级厨师。他们切出的姜丝能够穿过任何一枚缝衣针的针孔。他说起了常昊与大竹英雄的一场围棋赛,金三角卡拉OK的色情服务,去年夏天我们结伴去内蒙的沿途趣闻……最后,他朝前探了探身体,从隔离铁栅栏缝隙中伸出一只手,捏了捏我的肩膀,仿佛在对我说,你可要挺住啊。

“你的大哥真叫王冠军吗?”我问他。

“当然不是。我是独生子。”王季军严肃地说。

汽车在万体馆附近来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一路按着喇叭下了高架桥,停在了徐家汇的地铁车站旁。地铁站刚刚建成,尚未投入使用,几位身穿工装裤的女工正在入口处清扫建筑垃圾。她们你推我一把,我捏你一下,嬉笑着闹成了一团。

事情就出在我打开车门的一刹那。

出租车的车门很可能原来就没有关好,因为我轻轻一碰,它就自动打开了。另一个可能,这扇门与车身相接的合页早已朽坏,因此才会出现如下情形:

一辆急速驶来的助动车受到张开车门的阻拦,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将那扇门扛到了二十米之外的一个邮筒边。我原以为只有在美国电影中才会看到这样的镜头。车门在人行道上颠簸不已,助动车撞在路边的栏杆上,车轮还在转个不停,而骑车人趴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王季军和出租车司机被这一突发事件吓得目瞪口呆,而我却一点也意识不到任何紧张。

当那个骑车人终于从地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我们走过来的时候,我立即不假思索地迎上去,向他伸出了右手。

“你好!”我对他说。

骑车人竟然也彬彬有礼地摘下手套,热烈地与我握手。

“你好!”他说。

有那么一刻,他的脸上还挂着迷惘的笑容,好像摔了一跤还十分得意。我注意到他的额角隆起了一个大青包,左手被震裂的虎口还流着血。随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事来,向我问道:

“我的车呢?我刚才还骑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没了?啊,他妈的,我的车到哪儿去啦?”

这时,王季军已经将那辆被摔坏的助动车推到了他的跟前,骑车人也已从刚刚失魂落魄的思维混乱中清醒过来,换上了一副伪装的凶狠表情。由于我们刚刚握过手,他对我的大声训斥显得底气不足。

“你,你他妈的知道这是什么牌子的车吗?嗯?”

我说我不知道。

“霸伏。意大利的霸伏你他娘的听说过吗?”

我说我没有听说过。

“你知道这辆车值多少钱吗?”

我说我不清楚。

车灯已经完全碎了,让人想到冬天道路上覆盖的冰碴儿。车把歪向一边,车身漂亮的油漆被划出了两条长长的印子,地上的油渍越积越多。

“你他妈的别跑。”骑车人一把拽住了我的袖子。两名交警从人群中脱颖而出,来到我们的跟前,举手行礼。我意识到这会儿想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要逃跑,因为我看见那辆助动车的后座上也绑着一只花篮,和王季军手里提着的那只一模一样。它勾起了我的无穷联想,我觉得我一直想不起来的那件事仿佛已经有了着落。

骑车人叫来了两辆黄鱼车,摔坏的助动车,王季军,还有那两只花篮占据了其中的一辆。骑车人拉着我上了另一辆。这时我才注意到,花篮中的鲜花是马蹄莲,白色的。

我们的目的地已经由骑车人反复提醒,是淮海中路的助动车维修中心。他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他用一沓纸巾按在虎口止血,还故作轻松地和我聊天。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又问了我的名字,我的情绪也有所好转,因为他的名字中有一个“湖”字,它使我立刻想到了西北高原上的一处处湖泊,那些朝圣者在幽蓝湖边的营地、四周的雪山、红色的树木的倒影,以及夜半时分在天上展露的乳白色银河云带……

我就要想起一件什么事来了。八月份,在明亮的拉萨,在飘动的经幡带给人们的寂静之中,一群被涂上棕色油漆的山羊大摇大摆地穿过八角街,汽车和香客不得不停下来等待。而在一两个小时之前,在我们上车的地方,幼儿园的孩子正排着队过马路,他们身穿统一的制服,每个人的头上都顶着一只脸盆。随之而来的是汽车的刹车声,玻璃被震碎了,仿佛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玻璃都哗啦啦地碎了,我就要记起一件什么事来了。

修理中心在淮海路一个潮湿的弄堂里。隔壁是一家缝纫店,有一扇门与车铺相连。骑车人找来了一个穿黄色工作服的修理工,那人问了问出事的经过,用扳手在那辆霸伏助动车上胡乱地敲了几下,就报出了一笔修理费的数目。对于这笔钱的数目我和王季军都不感到吃惊,糟糕的是我们当时凑不出这么多钱。

“打个欠条怎么样?”王季军对骑车人说。他在心烦意乱地看表。

“那怎么行?”骑车人警觉地看了我们一眼,接着说,“这样吧,你们一个人留下(做人质),另一个回去(取钱)。”

我仔细地盘算着他的建议,一时拿不定主意。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弄这笔钱。这时,我看见王季军朝我递了一个眼色,然后他对我说:“你回去取钱,我留下来。”接下来,他又向我眨了眨眼睛。我好像有点明白他的用意了。

临走时,王季军让我带上了那只花篮。

后来的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走到华山路附近,王季军就从身后追上了我。“终于把那个小子给甩了。”他大声地喘息着,对我说。

我不由得朝他身后望了几眼,担心那个骑车人会追上来。王季军残酷地笑了一下,“我从缝纫店溜出来的时候,他倒是追过一阵子,不过他的腿瘸了,跑不快。”

事情就这样弄妥了。

“我们快走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王季军再次看了看手表。

“我不能陪你去了。”我对他说。

“陪我?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儿?”他吃惊地瞪着我。

“去总工会讲课,是上个周末定下来的,时间就在今天,十点一刻。”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刚刚想起来。”

王季军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起我来,就像他是第一次跟我见面似的。

“陪我,你以为你是在陪我吗?”他叫道,“你他妈的疯啦?”

“是诗歌培训班的演讲。我答应给他们讲讲叶芝,这是真的,我干吗要骗你呢?”

“好好好,我不跟你说这些。”王季军恼怒地跺着脚,噼噼啪啪胡乱打了几个响指,“他妈的,你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倒霉的事来的?”

“我从修车铺出来的时候,听到了海关大楼的钟声。”

“可那跟总工会有什么关系?”

“钟声让我想起了工人罢工,很自然,我想到了总工会。”

王季军嘿嘿地笑了两声。接下来他又笑了两声。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星期六。”我说,“我早上一醒过来,就觉得有件要紧的事等着我去办,可直到不久前才想起来。要不是那场车祸,可就糟了。”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时间和他讨论这些无聊的问题了,在这样的场合讲课迟到,总有些说不过去。

王季军像那个骑车人一样紧紧地拉住我的袖子,一遍遍地重复着嘴里的那句话:“你不能去,你不能去,不能去。”然后,我感到他拉我袖子的那只手一点点地松开了,一缕晶莹的光亮从他那优雅的眼睛里闪过,很快就熄灭了。他流下了眼泪。

我们就在那个路口分了手。过了好几条马路,我看见他还站在那儿。我的心情舒畅多了。生活依旧平静,神秘,阳光依然明媚,温暖。我为自己感到庆幸。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叶芝的那些芬芳的诗句:

在阳光下我抖掉我的树叶和花朵

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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